第十三回 天禅寺中

卓长卿戊末时分离开临安城,一路行来,又遇着这些变故,并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此刻夜色越来越深,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林木苍苍,一时之间,他仿佛又觉得天地虽大,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不禁百感丛生,竟高声朗叹道:

“飓作海浑,天水溟荒,

云屯九河,雪立三江,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

弹指太息,浮生几何!

……”

要知道他此刻本想引出别人来,是以才将这有宋一代词豪苏轼的四言古诗,随意择了两段,高声念出。但念了几句,四下仍是空山寂寂,静无人声。他想到“弹指太息,浮生几何!”不觉将这两句又低诵两遍,意兴突然变得阑珊起来。

此刻他漫无目的,亦不知那丑人温如玉设下的大会会址,究竟是在何处,是以便未施出轻功,只是信步而行。突然瞥见前面谷中,有幢幢屋影,他精神一振,急步走了过去,只见前面山道旁的一片土岗之上,竟建着一座寺观。他一掠而上,却见这座寺观已颇为残破,大门前的匾额之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天禅寺”三个金漆剥落的大字。

他失望地叹息一声,知道这破庙与那丑人温如玉定无干系。但百无聊赖之中,他踌躇半晌,竟走进大殿,目光望处,却见这沉落在夜色之中的佛殿,神台佛像,竟还俱全,当中供着一尊丈余佛像,垂目低眉,似乎在为世人默祷,又似乎在怜惜着世人的生老病死。无限愁苦。

方从十丈红尘,江湖仇杀中走来的卓长卿,陡然来到这样所在,见了这尊佛像,一时之间,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目光四转,只见佛殿四壁,似乎还画着壁画,虽然亦是金漆剥落,但亦可依稀辨出是佛祖当年在菩提树下得道正果的故事。

他方才不顾一切危险之下,决心要到这天目山来的时候,只道来到这天目山上,处处俱是害人的陷阱,哪知走了一段,他虽然大叫大嚷,却无人来睬他,他自己竟来到这种地方。

前行两步,他移动的人影,划破了满殿的星月之光。一阵夜风吹来,他望着这佛像、这图画,一时发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纷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时心中却又空空洞洞,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了。他长叹一声,寻了个神像前的残破蒲团,拍了拍,哪知上面却无尘土。他心一奇,矮身坐了下去,方自暗中寻思。

却听万籁俱寂之中,大殿突然传来“笃”的一声木鱼之声。

卓长卿心中一震,凝神听去,只听这“笃笃”的木鱼声,似乎来自殿后。

刹那之间,他心弦为之大惊,唰的站了起来。佛殿中有木鱼声传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也用不着惊慌,但在卓长卿眼中看来,在这天目山里,一切便都似乎有些异样,何况这佛寺是如此颓败,时光是如此深夜,在这深夜的破寺中,会有木鱼之声,也确非寻常之事。

听了半晌,那木鱼声仍然“笃笃”敲个不停。他暗中吸了口长气,衣袖微拂,唰的掠入后院。只见后院中一座偏殿的窗纸上,果然有昏黄的灯光映出,而这笃笃的木鱼声便是从这偏殿传来。卓长卿身形不停,笔直地掠了过去,只见窗框紧闭,只有最上面一格窗纸,似乎有个豆大破洞。

深夜荒寺之中,有人念经,已是奇事,而在这种荒寺中,竟有如此完整的窗户,似乎更是件奇事。卓长卿心中疑云大起,毫不考虑地纵身跃上,一手搭上屋檐,凑首从那破洞中往里一看,却见这偏殿中四下空空荡荡的,只有当中一张神桌,上面供着一面灵牌。灵牌旁一盏孤灯,灯光昏黯,灵牌上的字迹又小,上面写的什么,一时无法看清。但神台前跪着一人,虽其背向卓长卿,他却已可分辨出是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玄色素服,长发披肩,如云如雾。卓长卿心中一惊,这佛寺之中,怎么会有个长发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双肩耸动,不住地敲响木鱼,口中似乎也在念着佛经。深沉的夜色、昏黄的灯光、空洞的佛像,衬着这孤孤单单跪在这里的女子,凄凄凉凉的木鱼声,让人听了,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来一阵寒意。

卓长卿手掌一松,飘身落到地上,心中暗忖:“这女子不知是谁,怎的深更半夜地跑到这荒寺来念经——”

心念一转:“噢,是了,这女子想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因看这荒寺无人,便在此处住下——不知她知不知道,这天目山中转瞬便要变成江湖凶杀之地,再也容不得她在此清修了。”

他心念数转,突地想到这女子既然在天目山上居住,不知是否知道那丑人温如玉在此的行动。他心中一面想着,一面便停步向这偏殿的门户走去。方自走到门口,只听里面木鱼之声未停,却已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进来!”

此刻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却仍走得甚轻,这偏殿中诵经的女子,竟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卓长卿心中不禁又为之一震,沉声道:“在下有一事相问,深夜打扰,还望女居士恕罪。”

只听里面似乎冷冷哼了一声,木鱼之声,突然顿住。卓长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却见里面素服披发的女子,仍然背门而跪,动也未动,神台上的灵位,却已无影无踪了。

卓长卿心中狐疑,轻轻干咳一声。那女子一掠秀发,缓缓回过头来。卓长卿一见这女子之面,心中不由更大吃一惊,呆呆地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女子一眼望见卓长卿,神色亦突然一变,但瞬即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你!”

她言谈之间,毫无敌意。卓长卿不禁又为之大奇。原来这位女子竟是那丑人温如玉最钟爱的弟子温瑾。

在这刹那之间,他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数日之前,初次见到这少女的景象。

那时她媚笑如花,言语如水,却又能在言笑之间,置人死命。而此刻她却是一身素服,眉峰敛愁,哪里还是数日前的样子?在这短短数日之间,竟使这明媚刁蛮的少女,一变而为如此悲怨,的确是卓长卿料想不透之事。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干咳一声,缓缓道:“原来是温姑娘。”

连退三步,退到门边,脚步突又停下,暗忖道:“卓长卿呀卓长卿,你到这天目山上,不就是为着要见此人吗?怎的一见到她,你就要走!”

跨前一步,沉声又道:“夜深如此,温姑娘一人在此,却是为着什么呢?”

温瑾回过头,望了望面前的木鱼,突地苦叹一声,缓缓道:“你与我数日前虽是敌人,但现在我已不想与你为敌。不过——我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快些走吧!”

她说到后来,言语中又露出了昔日的锋芒,卓长卿听了又呆了一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来与这少女应对,呆立了半晌,心念突然一动,脱口道:“姑娘在此诵经,不知是为了谁呢?”

只见温瑾猛一回头,一双明媚的秋波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卓长卿想到那高冠羽士说的故事,又想到方才在神台上,此刻突地失踪的灵牌,心中已有所悟,便又长叹一声道:“在下曾经听得,昔日江湖间,有两位大侠,那时江湖中人称这两位大侠叫梁孟双侠,不知姑娘可曾知道这两位大侠的大名吗?”

他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却在留意温瑾的面色。只见她听了这“梁孟双侠”四字,全身突然一震,目光中的锋锐,已变为一眼哀怨之色。

卓长卿语声一了,她立刻脱口接道:“你可就是卓长卿?”

这次却轮到卓长卿一震:“她怎的知道我的名字?”

方要答话。

哪知——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一条长大的人影,挟着一股强烈的风声,和一阵哗然的金铁交鸣之声,旋风般的扑了进来。

神桌上灯火一花,卓长卿心中一惊,只觉此人来势猛急,方自转首望去,只觉身前风声激荡,已有一条长杖,劈面向自己打了下来。

卓长卿大喝一声:“是谁?”

身躯猛旋缩开三尺,但听“砰”的一声大震,地上火光四溅,原来方才这一杖击他不着,竟击到地上,将地上的方砖击得粉碎,激出火花。这一杖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卓长卿莫名其妙地避过来人击出的这一杖,还未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哪知这人劲力惊人,一杖虽然击在地上,但手腕一挑,次招随上,哗啦啦一阵金铁交鸣,又是一杖,向卓长卿拦腰扫去。

若在平日,这人的杖势虽然惊人猛烈,但以卓长卿的功力,不难施出四两拨千斤的内家功夫,轻轻一带,便可叫此人铁杖脱手。但他从这铁杖上发出的这阵金铁交鸣之声中,却听出此人是谁来,便不愿施展煞手,纵身一跃,跃起丈余。只觉一阵风声,从脚底扫过。

他实不愿与此人交手,伸手一招,掌心竟吸着屋顶。他身形一弓,整个人竟都贴到屋顶上,目光下扫,朗声喝道:“大师请暂住手!”

那突然闪入的长大人影,连发两招,俱都是少林外家的绝顶功夫,只道对方在这间并不甚大的房间里,一定难以逃过自己声威如此惊人的两招,哪知他两招一发,对方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只听到卓长卿在屋顶上发声,他方自抬目望去,见到卓长卿这种绝顶功夫,心中亦不禁一惊:“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有如此功夫。”但他生性刚猛犷强,虽然心惊,却仍大喝道:“臭小子,有种的就下来,不然洒家跳上去,一杖把你打死。”

温瑾自从听了梁孟双侠名字后,神情一直如痴如醉,此刻方自抬首,说道:“你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又回首对那人道:“大师,你也不要动手了。”

这人呆了一呆,道:“方才我一直坐在外面的蒲团上,坐了一夜,刚刚出去方便一下,哪知就被这小强盗闯了进来——”

卓长卿心中一动:“原来他方才坐在外面的蒲团上,难怪那上面没有尘土。”

原来此人便是那江湖上最最喜欢多管闲事的少林门人,多事头陀无根。他听了温瑾的话,和她一起来到天目山。但当他见了天目山上的一些邪门外道,却又相处不惯了,本来早就要下山走了,但温瑾却费了千言万语,将他拖住。他心里虽不愿,但一来心性喜欢多事,二来对温瑾也有些喜爱,便勉强留了下来。

此刻温瑾在内殿诵经,他却在外面望风,不准别人进来,哪知就在他出去方便之际,卓长卿却恰巧闯了进来。他方便过后,听到里面有人语之声,跑来一看,竟是那个被温瑾指为强盗的少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进去。

哪知温瑾此时却又叫他住手。他生性莽撞,哪里知道其中的曲折,怪愕地望着温瑾,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哪知温瑾却又幽然长叹一声,道:“这人不是强盗,我——我和他还有话说,大师还是出去吧,不要再让别人进来了。”

多事头陀心中更是奇怪,想了半天,狠狠一跺脚,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奇怪。”

一摇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

卓长卿见了这高大威猛的和尚,对这少女的话竟是言听计从,不禁暗中一笑,轻身落了下来,却听温瑾又再问道:“你想来就是卓长卿了?”

卓长卿颔首称是。只见温瑾长叹声中,突然缓缓从身上拿出一物来,卓长卿转目望去,只见竟是方才放在桌上的白木灵位。

温瑾将这面灵位又放到桌上。灯光下,卓长卿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先父梁公,先母孟太夫人之位!”

他心中不禁一懔,忖道:“她怎的竟已知道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的恩师就是杀死她父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只见她目光中满含悲伤,睫毛上满沾泪光,眼帘一夹,两粒晶莹的泪珠,便缓缓地自面颊流下,她也不伸手擦拭一下,只是幽幽叹道:“我真是命苦,一直到昨天,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是——我……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

她抽泣的语声一顿,卓长卿只见她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心中亦大感凄凉。却见她语声一顿,突然长身站了起来,向卓长卿缓缓走了过来。卓长卿见她两眼直视,行动僵硬,像是入了魔的样子,心里又是怜惜,又是难过,沉声道:“姑娘,你还是……还是……”

他本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说了两声“还是”,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见温瑾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双腿一屈,“噗”的跪了下去。

卓长卿大吃一惊,连连道:“姑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侧身一让,让开三步,想伸手扶起她来,又不敢伸手,终于也“噗”的跪了下去。

深夜之中,佛殿之内,灵台之前,这对少男少女竟面面相对地跪在一起。多事头陀方才虽然走了出去,但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此刻又跑了进来,见到这种情况,不禁大感吃惊,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暗骂:“年轻人真奇怪。”

但却终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卓长卿跪在温瑾对面,心里虽有许多话说,却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

只见温瑾一双秋波之中,泪珠簌簌而落,良久方才强忍哭声,抽泣着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卓长卿一愕,他真的不知道这六字是什么意思,不禁脱口道:“知道什么?”

温瑾伸出手来,用手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她听了卓长卿的问话,再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六个字,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怎会说出这样无头无脑的话来。但她此刻正是满心悲苦,哀痛欲绝,哪里笑得出来?

她又自抽泣半晌,方自说道:“我知道只有你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也只有你知道杀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是不是?”

卓长卿大奇:“她是如何知道我知道的?”

一时之间,心中猜疑大生,竟忘了回答她的话。

“难道她也遇着了那位高冠羽士?但他既然说出了她父母是谁,却又怎的不将她的仇人是谁告诉她呢?”

温瑾泪眼模糊,凝视着他,见到他的神情,又自抽泣着道:“我知道我以前不好,对不起你。但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是告诉了我,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刁蛮骄傲的少女,此刻竟对他说出这样哀恳的话来,他非但不觉得意,反而有些难受,长叹着道:“姑娘双亲的惨死之事,在下的确是知道。但此事说来话长。唉——不知道此事是谁告诉姑娘的?是否一个叫高冠羽士的长者?他除了告诉姑娘这些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温瑾双目一睁,奇道:“高冠羽士是谁?我连听都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字。”

卓长卿一怔,却听她话声微顿,又道:“这些事,唉——我说给你听没有关系,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昨天晚上,我已经睡了,窗外突然有敲窗子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要知道我睡的地方是在后面,前面的一排客房里,不知住了多少武林高手,这人竟能跑到我窗外来敲窗子,我心里又吃惊又奇怪,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她说到这里,卓长卿也在暗问自己:“这人不是高冠羽士,却又是谁呢!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只听温瑾接着道:“那时我心想,这人一定不是外来的人,因为江湖中能在这么多武林高手住的地方跑到后园来的人,简直太少了。我以为这又是那些讨厌的家伙,跑来……跑来讨厌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想到车中那些少女说的话,又想列那个叫做什么花郎毕五的人,心里有些好笑。但他此刻心中亦是沉重万分,这点好笑之意,在心中一闪,便被那沉重的愁绪压了下去。

说到这里,温瑾语声亦自一顿,像是有些羞涩之意,但瞬即接道:“我心里又恨又气,悄悄披了件外衣,跳下了床,却从另一个窗口掠了出去,准备给这厮一个教训。哪知我掠到窗外,四顾一眼,窗外竟无人影。我方自有些奇怪,哪知背后却有人轻轻一笑,沉声说道:‘我在这里。’”

她透了口气,又道:“那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人的轻功竟然这幺高,赶紧回过头去一看,才知道这人竟是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所以才能在这么多高手住的地方,出入自若。唉——莫说是我,只怕师父也不见得能摸得着他的影子。”

卓长卿双眉一皱,低语道:“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是谁?”

他心想武林中轻功最高的是我师父,莫非是师父?但那温瑾接着说的却是:“这人你大概也是认得的,他就是那‘万妙真君’尹凡,他——”

卓长卿浑身一震,脱口呼道:“万妙真君尹凡!他是不是一个身材高高,五柳长须,穿着道袍,戴着道冠的老人?”

温瑾点了点头,奇怪地问道:“你不认得他吗?他怎的知道你的?”

直到此刻,卓长卿心中方自恍然大悟,那高冠羽士实在就是万妙真君,也就是杀害他父母的仇人之一。

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但想来想去,却弄不清这万妙真君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弄这手玄虚。要知道他虽然聪明绝顶,但到底年纪太轻,对世间一些鬼蜮伎俩,自然还不清楚。

那温瑾却不知道此中的曲折,见到卓长卿不再说话,便接着说道:“这万妙真君尹凡和师父本是素识,以前也常来往,直到近来才没有见过他的人。我从师父口里,还时常听到师父要找他。这时我见他突然来了,不去找师父却来找我,心里大为奇怪。他看了看我,笑了笑,劈头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的爹爹妈妈是谁?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又道:“自从我懂事以来,这个问题我已不知对自己问过多少遍了。我坐着也好,站着也好,吃饭也好,无时无刻不在想知道这个问题的解答。我对这万妙真君心里虽然有些怀疑,但他这第一句话,却问进了我的心里。”

卓长卿心中思潮反复,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这两人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出神,竟忘了两人俱都还跪在地上,谁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只见温瑾又道:“当时我心里一动,就求他告诉我。哪知他又对我笑了笑,要我先把师父捉回山里来的一个少年放出来,他才告诉我。

“唉,我虽然知道这家伙一定做了对不起师父的事,是以师父才会把他的徒弟禁闭起来,我也知道他虽然武功很高,却不敢见师父的面,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到处搜索,是以才来要挟我,但这件事却的确打动了我的心。莫说他要我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叫我做比这再困难十倍的事,我也会答应的。”

卓长卿听到这里,不禁皱眉叹道:“那么你就把那姓岑的放了?”

温瑾颔首道:“我就把姓岑的放了。”

卓长卿道:“然后呢?”

温瑾眨了眨眼睛,像是强忍着眼中的泪珠,又自叹道:“然后他就告诉了我爹爹和妈妈的名字,还说我爹爹妈妈是被人害死的。我听了这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马上就找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只是他那徒弟在旁边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我忍住气,问他我仇人是谁。”

卓长卿剑眉一皱,问道:“他怎的不告诉你?”

温瑾幽幽一叹,说道:“他听了我的话,脸上就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来。这时候,旁边突然有人声走动,他似乎大吃一惊,连忙拉起了他徒弟的手,一面匆匆道:‘你去问卓长卿好了。’一面便如风掠走了。唉——他轻功实在高妙,手里拉着一个人,我仍然追不到。我也怕师父发现我偷偷放走了人,只得跑回房里。但是卓长卿是谁呢?我心里也起伏不定,直到天亮,哪里能够入睡。”

说着说着,她眼泪终于不能自禁地流了下来,她又伸手一拭,接着道:“今天我见着师父,师父正在为着突然丢了个人而大发雷霆。我也不敢将这事说出来,只有自己偷偷为爹爹妈妈做了个灵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为他们念经。唉——我嘴里虽在念经,心里却在想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呢?卓长卿是谁呢?叫我怎么找他!”

她目光一瞟卓长卿,又道:“我看见你来了,心里难受得很,也不想和你为敌,哪知……哪知你就是卓长卿。”

她顿住了话声,缓缓地垂下了头。卓长卿望着她的头发,心中却在暗中思忖:“那万妙真君如此做法,想必是为了想藉我两人之手,除去那丑人温如玉,因为那温如玉想必恨他入骨,一定要杀了他才甘心。但是,他又怕我们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温如玉将我杀了,他固也称心如愿,但如温如玉知道了这些话是谁说的,他便更是不得了,是以他不亲口告诉温瑾,却叫温瑾来问我。唉——此人用心之歹毒,实在有如蛇蝎!”

方才温瑾说话之际,他便一面在心中寻思,这些推测,却是他经过多次思考然后归纳所得,也正是那万妙真君的用心所在。

要知道万妙真君虽然知道卓长卿对自己亦有不共戴天的必报之仇,但他自恃着武功高强,知道卓长卿此刻还不是自己的敌手,是以他便未将卓长卿放在心上。使他真正心存恐惧的,自然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他如此做法,不出卓长卿所料,的确是想假卓长卿与温瑾两人之手,除去自己的心腹大忌。纵然他两人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极可能被温如玉杀死,但温如玉杀了自己的爱徒,心里也不会好受,何况卓长卿也是他极思除去之人。

万妙真君尹凡一生喜用借刀杀人之计,这次他做得更是得意:不管此事如何发展,对他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一时之间,卓长卿的心中义愤填膺,对这万妙真君的怨恨之心,竟然比对丑人温如玉还要超过三分多。

只听那温瑾一叹又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卓长卿望着她那一双满含恳求期待之色的眼睛,方待张口。

哪知——

前殿中突又传来一声暴喝,只听那多事头陀大声吼道:“无论你是谁,若想到里面去,先吃洒家一杖。”

卓长卿、温瑾突地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跪在地上,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两人面面相对,方自对望了一眼,只听院中已跃入几个人来,呼叱相击之声,也传入了院中。

卓长卿来不及答话,立掌一扬,“呼”的熄灭了桌上的灯火,却将灯旁的灵位,也震得落到地上。温瑾此刻虽然心神大乱,却仍低声问道:“是谁。是谁?”

此刻院中搏斗之声更急,多事头陀连连厉吼,好像是遇着了强敌。厉吼声中,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不住地冷笑着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和尚不是好人,想不到你还是个卧底的奸细!”

另一个破锣般的声音亦自喝道:“你们两个小子快些滚出来,哼哼——要想到这里来撒野,真是瞎了眼睛。”

卓长卿心中一惊:“难道他们已知道我们在这里?”

又微一迟疑,只听外面远远一个声音大声叫着道:“在这里,在这里。牛兄,萧兄,快出来,这两个小子跑下山了。”

卓长卿心中又自大奇:“是谁跑下山了?难道他们追的不是我们?那么他们又是谁呢?”

温瑾心中,此刻亦是惊疑不定。她知道外面的人都是自己师父请来的武林高人,也知道他们追捕的不是自己,但自己此刻这副模样,又和这少年卓长卿在一起,亦是万万不能让人见着的。她立在黑暗之中,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见了卓长卿与温瑾对面相跪,悄悄退到大殿,心中却越想越觉纳闷,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究竟在干什么。

他本是生性憨直鲁莽之人,又喜多事,让他心里存个秘密,实在是非常困难。他在这大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站在门口出神,一会儿在大殿中兜着圈子,直恨卓长卿、温瑾二人不能快些出来,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两人还是没有出来。多事头陀正自不耐,殿外突然悄无声息地掠入两条人影来。

他目光一闪,黑暗中看不清这两人是谁,当下一闪身形,在神台前抄起那条沉重逾恒的方便铲,拦住那两人的去路,一声大喝,又喝道:“无论谁要进去,先吃洒家一杖。”

这一声便是远在后面的卓长卿与温瑾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掠入殿的两人见到突然有人挡住自己的去路,又听了这一声大喝,亦不禁为之一惊,倏然顿住身形。

多事头陀大喝过后,定睛一看,只见这两人一个身躯瘦长,手里倒提着一柄丧门长剑,一个手里提着两条竹节钢鞭,却是个驼子。

三人六只眼睛目光一对,发现彼此竟都是熟人。原来这两人一是昔年独行河西的巨盗,千里明驼牛一山,一是西湖武林的大豪无影罗刹萧铁风。这两人虽然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但此刻却都是被丑人温如玉请来的贵宾。他们与多事头陀虽然气味不投,不相接近,但彼此却都是认得的。

多事头陀见了这两人突然跑来,心中固是一惊,这两人见了多事头陀突然在此拦住去路,心中亦是一惊。

无影罗刹人较阴沉,听了多事头陀的这声大喝,只冷冷一笑,道:“有人到山上撒野,我两人追踪来此,大师为何要拦住去路?”

多事头陀其实也不知道温瑾为什么要自己拦住别人,但他既已答允于她,便是天王老子前来,他也断断不会放行的,当下一横手中方便铲,双目一睁,大声喝道:“这里面没有人,你们要找人,还是赶快到别处去吧!”

千里明驼牛一山亦是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下这种腔调?“哇”的一声大喝,双管齐下,两条钢鞭,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多事头陀哈哈一笑,忖道:“你这是要找倒楣。”

他天生神力,对敌最喜硬打硬接,一横方便铲,左手虎口拿着铲头,右手反掌拿着铲尾,急的迎了上去。

只听“当”的一声大震,多事头陀虎口一酸,心中“怦”的一跳,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子怎的也有如此力气?”

左手一松,右手“呼”的抡起,立劈华岳,抡了下去,亦是硬摘硬拿的刚猛招式。

那千里明驼亦本以神力称誉江湖,此刻心中亦吃了一惊,却见对方竟立刻还以颜色,心中亦自有气,双鞭一交,天王托塔,又是“当”的一声大震。这一下两人都倒退了三步。多事头陀脚步方自站稳,像是生怕被人占了先似的,右手一圈,方便铲“哗啦啦”打了个圈子,又是一铲抡下。哪知千里明驼竟又不避不闪,扬鞭接了上去。

“当、当、当”三招一过,千里明驼虽然好些,但亦被震得虎口直发疼。无影罗刹见这两人以硬碰硬,对了三招,完全不讲招式,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心中暗骂这两人全是浑人,手腕一震,震得朵朵剑花,却从多事头陀身旁侧身而过,想乘他力气不继时掠到后院去。

哪知多事头陀人虽有些浑沌,但武功却极是精纯,一身横练,更是到了外家功夫中的绝顶之处。无影罗刹身形方自掠到后院,他又立刻跟了过来,一言不发,搂头就是一铲。无影罗刹可不敢跟他硬碰,身形一闪,反身一剑,剑光点点,直刺多事头陀的双臂肋下。

这一剑毒辣凶狠,速而且猛,多事头陀知道遇着了扎手货色,口中喝叱连声,施展开少林绝艺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铲影如山,金铁交鸣,和这西湖大豪斗在一处。

无影罗刹见到这和尚如此纠缠,心中便认定自己追丢的人是在后院,这和尚亦是卧底的奸细,便尖声大笑着喝骂起来。那千里明驼歇息半晌,自觉双臂已可用上力了,便也掠了进来,亦自大声喝骂。两人以二敌一,剑光鞭影将多事头陀层层围住,但仍是未能取胜。

哪知这时寺外却响起一个追敌之人的呼喝之声,说是在下山的道路上发觉敌踪。这两人见这多事头陀越打越有劲,也不愿和他缠战,便进一步唰唰两鞭一剑,看来虽然狠辣,其实却是虚晃一招,招式还未使全,身形便已掠向寺外。

多事头陀呼呼空抡了几铲,哈哈大笑道:“兔崽子真没有用,溜了。”

偏殿中的卓长卿只听温瑾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轻轻说道:“走了。”

他心情亦自一松。要知道他并非畏惧于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地,和温瑾在一起,被人见了,总是不安。

是以他此刻亦不觉松了口长气,道:“走了!”

多事头陀望着萧、牛二人的身形消失之后,忍不住大叫一声:“他们走了。”

亦自掠入偏殿。夜色中,方便铲雪亮的铲头闪闪发光,映着他的面容,亦是得意非常。温瑾轻轻地一叹,说道:“大师真好功夫。”

多事头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提着方便铲,一手拍着胸脯,大笑说道:“姑娘,洒家功夫虽算不得高,但就凭这种家伙,再来两个也算不了什么。”

他又自一拍胸膛:“姑娘,你放心,有洒家在这里,什么人也来不了。你两个若是还有话说,只管放心——”

哪知他话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冷冷道:“只怕未必吧?”

多事头陀大怒之下,一轩浓眉,正待喝问,但夜色之中,只见卓长卿、温瑾四只发亮的眼睛,却望在自己身后,心中一懔,忍不住回头望去。这偏殿的门槛上,竟突然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并肩当门而立,望着殿内的三人,似乎亦是进退不得。多事头陀双目一睁,卓长卿已自朗声道:“朋友是谁?何不进来一叙。”

原来这三人中阅历虽以卓长卿最浅,但目力之敏锐,却远在温瑾与多事头陀之上。方才说话之际,他已瞥见院中突然掠入两条人影,神色似乎颇为仓惶,落地后便掠了过来。多事头陀话声未了,这二人已掠至门口,看见房中有人,似乎亦吃了一惊。

卓长卿只见这两人年纪仿佛都在弱冠年间,神色又如此仓惶,显见得绝非丑人温如玉门下,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方才寺外那人遥呼的话,便断定这两人便是前来探山,而被温如玉门下追捕之人,是以此刻才会让他们进来一叙。

那两人对望一眼,似乎也听得出卓长卿话中并无恶意,便一齐走了进来,但亦不知说话的人是谁。要知道卓长卿多年苦练,目力大超常人,他虽然看得清这两人的面容,这两人却看不清他。其中一人微一迟疑,突然伸手取出火折子,“嚓”的一声打亮,四道目光一转,便一齐停留在温瑾面上。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两人果然俱极年轻,容貌亦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而立,虽然神色间有些狼狈,但微弱的火光中,却仍都显得英挺出群。

侣卓长卿一见这两人之面,心中却不禁为之一跳——

原来这两人俱都是英俊挺逸,身上却俱都穿着一袭杏黄色长衫,骤眼望去,竟和那岑粲简直一模一样。

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也是那万妙真君的门下弟子,也就是十年以前,和岑粲一起随着万妙真君同上黄山的童子。倏忽十年,这两人亦都长大成人。万妙真君行踪不定,这两人艺成后,便也和岑粲一起下山闯荡江湖,岑粲到了江南,他们却一个在两河,一个在川陕。当日在芜湖城中多臂神剑大寿之时,那江南镖头苏世平口中所说,在雁荡山下遇着的少年,便也是这两人其中之一——铁达人。

这师兄弟三人武功俱都得了万妙真君真传,自然身手俱都不弱。三人虽然行走的道路不同,但听了天目山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却一齐到了天目山麓来。铁达人与另一少年石平来得较迟,却也在临安城中见着了他师父留下的暗记,当下便一起赶到万妙真君所约定的地方去,这时尹凡方自将岑粲救出,一见这两人之面,便嘱咐他们切切不可参与这天目山之会,却未说出是为了什么。

岑粲吃过苦头,心中虽不愿,倒还好些,这铁达人、石平两人自恃年少艺高,早已跃跃欲试,一心想着在天目山独占魁首,听了尹凡的话,口中虽不敢说,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两人虽然都是胆大妄为,但师父的话,却又不敢不听。两人暗中一商议,都道:“师父不准我们在会期中到天目山去,我们在会期前去难道都不行吗?”

两人虽然不敢违师命,但却又抵不住名剑美人的诱惑。如此商议之下,便偷偷上了天目山。他们却不知道,天目山上高手云集,他两人武功虽高,轻功虽好,但怎逃得过这些人的耳目?

他们一上山便被发觉。两人以二敌众,丑人温如玉虽未现身,这两人却已不敌。这时正是卓长卿独斗胖仙瘦佛以及海南三剑的时候,是以他后来一路上山,都没有人阻挡,原来这时正是铁、石两人在山上苦斗的时候。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何况这时天目山上,俱都是武林一流高手,这两人一见不妙,便落荒逃了下来。但他们逃得虽快,人家追得却也不慢,再加上搜索的人多,两人逃了一阵,竟未能逃出人家的掌心。

于是这两人情急之下,便用了手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自己躲在暗处,却向远处投石。那些江湖老手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两个初生的雏儿所愚,一齐追了下去。他两人却又折回上山,准备在这破庙里暂避一阵,然后再思逃脱之计。

哪知破庙中亦有人在。这两人一惊之下,卓长卿已自发觉。这两人本就知道逃不脱,心想这里只有三人,倒可拼上一拼,却听卓长卿说出那毫无敌意的话来,这两人便一起走入。他们虽是惊魂初定,但一见了美如天仙的温瑾,目光不禁又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移不开去。

温瑾目光抬处,自然便遇着这两人眨也不眨的眼睛。她在如此心情之下,怎受得了这种呆视?突然冷哼一声,玉掌轻挥。火折上的火光本就微弱,被她掌风一熄,立即灭了,偏殿中立刻又变得一片黝黑。

黑暗之中,各人彼此呼吸相闻,到了此刻,他们却又不能分清敌友,心中便各自有些紧张。要知道他们心中本都有着担心之事,此刻自然彼此畏惧。卓长卿、多事头陀、温瑾身边俱无火种,这铁达人、石平两人,手中火折为掌风所灭,他们虽然心想再多看温瑾两眼,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愿再将手中火折打亮。

哪知就在这火焰灭去、光线骤黯的刹那之间,一道强光,突然漫无声息地从卓长卿、温瑾身后照了过来。

众人心中俱都一震,谁也不知道这道强光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卿眼前陡然一亮,大惊之下,横掠三步,闪电般回头望去。

只见那乌木神桌之上,此刻竟端坐着一个满身红衣,云鬓高挽,但却面容奇丑无比的老妇人。

她——

自然便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温瑾目光动处,惊唤一声:“师父。”

她柳腰一拧,唰的掠到神桌前。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爱她如女的温如玉。

多事头陀对此间的一切事,全然都不知道。他此刻心中虽亦一惊,但随即安心,怪眼一翻,退到墙边。对这红衣娘娘温如玉,他虽无畏惧之心,却也不愿多看一眼。

只有那铁达人与石平,此刻却真的惊得愕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这红衣丑妇是怎么会突然现身在这房间里的。

两人定了定神,目光一转,嘴里虽未说出,但却已都知道,这红衣丑妇便是他们久已闻名的魔头温如五。他们虽也不愿对这名闻天下的丑人多望一眼,但却禁不住又要狠狠向温如玉手中所持的一粒巨珠望上一眼。他们平生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珠子,更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珠光。

然后,他们便想逃走。但是,温如玉两道比珠光还要强烈的目光,却正眨也不眨地望在他们面上。这强烈的目光生像是一座光山,压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丑人温如玉端坐在神桌上,动也不动。强烈的珠光映在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使得她突起的双颧,看来竟像是恶蛟头上的两只犄角似的,再加上她那尖耸而无肉的鹰钩长鼻,于是她就宛然变成一尊石刻的罗刹神像。

短暂的沉默。

但此刻,这短暂的沉默在铁达人与石平的眼中,却生像是有如永恒般长久。他们沉默地向后移动着脚步,缓慢地、仔细地,他们全心地希望自己脚下的移动不至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

丑人温如玉突然冷叱一声:“停住!”

这简短而阴森的叱声,其中竟像是含蕴着一万种令人怯畏慑服的力量,铁达人、石平竟全身一震,脚再也不敢移动一下。

晚风从他们身后敞开着的门户中吹进来,吹在他们的背脊上,他们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却听温如玉冷冷道:“今天晚上跑到山上来乱闯的,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铁达人、石平,只觉身后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们不安地转动着目光,生像是一双蜷伏在雄猫利爪前的老鼠。

丑人温如玉冷笑的声音更刺耳了,竟使得她身旁的温瑾心里都生出一阵悚栗的感觉。直到此刻,温如玉竟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她不知道她师父是不是也对她生了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对她生了气。

“难道姑姑已经知道那姓岑的是我放走的?”

她不安地揣测着,却听温如玉冷笑着道:“我起先还以为你们既然敢上山来乱闯,就必定有几分胆色,哪知——嘿嘿,却也是两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铁达人、石平面颊一红,想挺起胸膛,表示一下自己的勇气,但不知怎的,他们平时在比他们弱的敌人面前惯有的勇气,此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一个勇者与一个懦夫之间最大的差异,那便是勇者的勇气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永远不会在平时显露,而懦夫的勇气却在最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反而消失了。不是吗?

他们嗫嚅着,铁达人心中突然一动,壮着胆子,道:“晚辈铁达人与帅弟石平,此来实在是奉了家师——”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和这丑人温如玉本是朋友,因之他赶紧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只当这温如玉会卖几分面子。

只见温如玉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话道:“你们是上山来拜谒我的,而不是来捣乱的,是吗?”

铁达人、石平连忙一齐点头。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你们的师父是谁呢?”

她目光闪动着,闪动着一阵阵尖刻的嘲弄,但是铁达人与石平却愚笨得看不出她此刻目光中的神色,他们心中反而大喜,以为有了生机。

两人竟抢着道:“家师便是老前辈的故友,万妙真君尹凡。”

他们情急之下,竟连自己师父的名号都毫不避讳地直说了出来。

丑人温如玉长长“噢”了一声,目光在他们面上转动着,像是要看透他们的心似的。

她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尹凡的弟子,那难怪——”

枯瘦的身形,突然有如山猫般自神桌上弹起,右手手指一弹,手中径寸明珠,突然闪电般地脱手飞去,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击向石平胸肋之间的将台大穴。

而她的身形竟几乎比这脱手而飞的珠光还要快速地掠到铁达人身前,右手疾伸,并指如剑,亦自点向铁达人胸肋间的将台大穴。

方才从温如玉较为和缓的语气中,听出一些转机来的铁达人与石平,从他们头发末梢一直到脚尖的每一根神经,都全然被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惊得呆住了。

一瞬间,就像一滴水接触到地面,然后再飞溅开的那一瞬间。

他们两人只觉胸肋之间微微一麻,便“噗”的一声,倒在地上。

卓长卿长长透了口气,暗问自己:“若换了是我,我能不能避开她这一招突来的袭击?”

但是他没有去寻求这问题的解答。击中石平后落下的明珠,落到地上,此刻滚到了卓长卿的脚边。

卓长卿下意识地俯身抬起了它。他看到温如玉飞扬的红裙自他身边飞过,他甚至有点希望温如玉也给自己来一下突来的袭击,那么,他就能知道自己方才那问题的答案了。

但是温如玉没有这样做。

等到卓长卿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又端端正正地坐在神桌上。

卓长卿愣了一愣,望了望温瑾——温瑾呆呆地站在桌边,两眼空虚地凝注着青灰色的地面。

然后他望了望多事头陀——多事头陀贴墙而立,一双豹目圆滚地睁着,望向温如玉,目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他心中暗想:“这多事头陀一定是初次见到温如玉的武功。”

于是他又望向地上的那两具躯体——铁达人与石平都动也不动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两具完全冷透的死尸。卓长卿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回到自己手上的明珠。

珠光很亮,他似乎能在这粒明珠里,看到他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缓缓将这粒明珠放在温如玉坐着的那张神桌上。他极力的不想抬起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不能,他终于抬起了。

于是他发觉温如玉也在望着他。

面对他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不知该怎么好。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与温如玉所订下的誓约。他干咳了一声,回转头去,只听温如玉已自冷冷地说道:“你也来了,很好。”

她语声中,就生像是直到此刻才发觉卓长卿的存在似的。卓长卿头也不回,也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却听温如玉又接道:“无根大师,武林中人虽常说少林一派是外家功夫,但是我知道这只是骗人的话,是吗?”

多事头陀一愣。他虽不了解她话中的含意,但仍直率地答道:“不错,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创立到现在——”

温如玉微微一笑,接口道:“少林一派,名扬天下,少林派的历史,我早巳知道了。”

多事头又一愣。在这名闻天下的女魔头面前,他忽然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他只得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但温如玉却又接道:“大师你身强骨壮,一眼望去,就知道你的外家功夫已有非凡的成就。但是少林一向内外兼修,大师你外功既已如此,内家功夫想也不会差到哪些去了,是吗?”

在此时此刻,她竟突然问起这些话来了,不但多事头陀心里奇怪,卓长卿、温瑾心里奇怪,就连那已被温如玉点住重穴,周身不能动弹,但仍听得见话声的铁达人与石平心里也在奇怪。

只听多事头陀呆了一呆,道:“洒家……我自幼练武,就——”

温如玉又自接口道:“大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内家功夫一定不错,对点穴一道,你大约也不会不知道了,是吗?”

她虽然每句都在问话,但却永远不等别人说完,就先已替别人答了,因之多事头陀此刻也只“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也不再说话。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就请大师你将左面那少年的穴道立刻解开。这点想必大师一定能做得到的了,是吗?”

多事头陀又愣了一愣。他实在不知道这女魔头在弄什么玄虚,但他终于将手中的方便铲倚在墙上,走到铁达人身侧,一把将这躯体已软得有如一团棉花似的少年从地上拉起,伸出蒲扇大的巨掌,“啪”,在他身上重重拍了一掌,又在他肋下腰边揉了两下。要知道少林派武功能以名扬天下由来已久,少林弟子的确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这多事头陀在伸手之间,果然已毫无困难地解开了铁达人的穴道。他巨掌一推,将铁达人推去数步,退回墙边。对于这懦夫般的少年,他心中实在厌恶得很。

铁达人冲出两步,站稳身形,方自“咳”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茫然地望了温如玉一眼,又立刻垂下头去,心里却在奇怪:“这丑人温如玉方自点了我的穴道,此刻又叫人替我解开作什么?”

而丑人温如玉此刻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满足的猎人,在欣赏着她的猎物似的,一分一寸地望着这垂着头的铁达人。

她忽然冷笑一声,道:“你大约也会点穴和解穴的了?”

铁达人仍然垂着头,没有答复,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答复,她只是冷笑着接口又道:“躺在地上的那只老鼠可是你师弟吧?”

铁达人愤怒地抬起头,但头只抬到一半,又立刻垂下。

温如玉冷冷又道:“你现在回转身去,把你的师弟从地上拉起来,替他解开穴道。”

铁达人猜疑着、犹豫着,但终于转身,像多事头陀为他解穴时一样地为他师弟解开了穴道,甚至比多事头陀还快些。

温如玉冷哼一声,回转头去,再也不望这师兄弟两人一眼。

铁达人、石平两人像呆子一样地愣在那里,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他们可怜地交换着眼神,希望对方能告诉自己,这女魔头此刻究竟是何用意。但他们彼此间的目光却都是一样——茫然而无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温如玉开口,只有卓长卿在暗中怜悯这两个少年,但是,温如玉终于开口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人撞在我手里,从来没有活命,立刻便得尸横溅血,有些运气却好些,他们至少还有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好料理后事,而且——哼哼,假如他们聪明些,还可以不死。”

众人又自一愣。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说的——”

温如玉目光一转,像利剑般扫了卓长卿一眼,冷冷道:“你听过在武林中绝传已有百余年的七绝重手这种功夫吗?”

卓长卿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却见那多事头陀面色已变,铁达人、石平两人亦是面如死灰。

温如玉冷冷又道:“中了七绝重手之人,当时虽可不死,而且看来毫无异状,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之后,立时便得狂喷鲜血而死,而且——哼哼,死时的那种痛苦,便是神仙也难忍受。”

她缓缓转过目光道:“有些中了七绝重手的人,当时穴道虽然能被别人解开,他们也不会自觉自己是中了七绝重手,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骨节,脊下第七节骨椎、两肋、两膝,以及——哼哼,鼠蹊穴下都摸上一摸,那么……”

她语声生冷而缓慢,但见她一面说着,那铁达人与石平就都一面剧烈地颤抖着,当她说到“……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就立刻摸到颈后,当她说到“脊下第七节骨椎……”几乎像魔术一样,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也立刻摸到自己脊下的第七节骨椎……

等她话说完了,铁达人与石平的面容,已像是一块被屠刀切下的蹄膀似的扭曲了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已被人点了七绝重手,因为这一种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武功,虽然绝传已久,但他们却也听人说过,知道凡是身中七绝重手的人,表面一无征兆,但身上却有七处骨节手指一摸便隐隐发痛。

他们身上的这七处地方,正如传言中一样,当他们摸到那地方的时候,便有一阵疼痛,疼痛虽轻微,但却一直痛到他们的心里。

因为他们深知中了七绝重手的人死状之惨,也深知这七绝重手当今天下还无一人能够解救。

珠光是柔和的,但却有种难言的青灰色。

青灰色的珠光映往四周青灰色的墙壁上,映着那满布灰尘的窗纸,映着那黝黑而空洞的门户,映着那如意方便铲雪亮阴森的铲头,映着那丑人温如玉微带狞笑的面容……

“噗”的一声,石平忍不住跪了下去:“我……晚辈是……是……”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一下:“你是聪明的,是吗?”

石平垂下头。他还年轻,他不愿意死,他哀求。哀求虽然可耻,但在他眼中看来,却远比“死亡”要好得多。

卓长卿回转头去,他不愿看到这少年这种样子,因为他永远不会哀求。对这怯懦的少年,他有些轻蔑,也有些怜悯。若是换了一些人,若是换了一处所在,他或许会伸手相助,但是——

现在,他只得暗中长叹,他也无能为力,何况即使他有力量,他也未见会伸手。

又是“噗”的一声。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另一个少年也跪了下去。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原来你也不笨,知道死不是好事。”

多事头陀浓眉一轩,“咄”的吐了一口长气,提起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转。他不聪明,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受到这种屈辱。对这种屈辱,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可是,世上像他这种不聪明的人若是多一些,那么这世界便也许会光明得多。不聪明的你说是吗?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着,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一包淡红色的纸包来,随手抛在地上,冷冷道:“这包里的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假如徒弟把这药给师父吃,那么做师父的更不会发觉。”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铁达人与石平身上的颤抖更显明了,他们的眼睛望着这包淡红的纸包,心头在怦怦地跳动着。

生命,生命……

生命永远是美好的——他们心头的跳动更剧烈了。

选择!

自己的生命,还是师父的生命?

……

弱者永远是弱者,懦夫永远是懦夫。万妙真君应该后悔,因为他传授给他徒弟的,是冷酷的教训,而冷酷的教训永远只有一个选择:“别人的性命,总不会比自己的生命美好!”

铁达人、石平一齐缓缓伸出手,铁达人抢先一步,触到纸包,然后他手指轻微地颤抖一下,将纸包拨到石平的手指下。

温如玉轻蔑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是聪明人。”

她大笑着:“有些人天生是聪明人。这纸包拿去,十二个时辰之内,把它送到你们师父的腹里,不管用什么方法,然后——你们的命就捡回来了。”

她笑声一顿,面容突然变得异样的生气:“可是,现在你们快滚!快滚!”

她快迅地挥出那太宽的衣袖和太瘦的手臂:“快滚!快滚!”

她重复地叱喝着,铁达人和石平便像是两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地上跳起来,拧身掠了出去,霎眼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温如玉冷哼一声,喃喃自语:“聪明人,聪明人——哼!”

突然转身望向温瑾:“瑾儿,你去跟着那两个懦夫,看看他们到哪里去了,好吗?”

很奇怪,惯于发令的人,却永远喜欢故意征求别人的意见,而却又让人永远没有选择的余地。

温瑾略为迟疑了一下,而她明亮而忧郁的眼波,在地上的白木灵位和卓长卿面上一转,然后轻轻“嗯”了一声,道:“是,姑姑,我……”

温如玉阴森的面容扭曲着微笑一下:“快去,你轻功虽然比他们高,但是也要快去,别的事等会再说。”

温瑾又自轻轻“嗯”了一声,飞鹤般掠向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像是下了个极为重大的决定,她竟回首向卓长卿道:“你不要走,等我!”

等到她语声消失的时候,她婀娜的身形与飘扬的秀发,也都已消失在门口沉重的夜色里。

卓长卿呆望着她背影的消失,不知为了什么,他不止一次想说出她仇人的名字是温如玉,但他竟然没有说出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确连自己也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目光,温如玉挺直的腰板,此刻竟弯曲了下来。他望到她的目光,突然发现她目光中,竟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爱意,只有妻子对丈夫,母亲对子女才会发出来的爱意。

他心头一震,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而温如玉却已缓缓回过头来:“你不是聪明人!”

她沉重而森冷地说着,但语气中却已有了一分无法掩饰的激动。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从哪里来的?”

温如玉冷冷笑道:“有些人为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常会受些屈辱。我一生从未偷听过别人的话,可是——”她又自冷笑一声,伸手向上一指,卓长卿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屋顶上竟多了一个洞窟。

他心念一转,沉声又道:“那些你全知道了?”

温如玉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全听见了,全知道了。”

她手掌一伸一屈,突然又从袖中伸出手来,掌中竟多了一个金光灿然的圆形小筒。

“五云烘日透心针!”

她森冷地说道:“我一直用这对着你,只要你说出一个字——哼,五云烘日透心针。”

卓长卿心头一懔:“五云烘日透心针!”

他先前不知道这女魔头怎会学到那失传已久的绝毒武功七绝重手,此刻更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这种绝毒的暗器,甚至比七绝重手还要毒上三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

但是他却仍然昂然道:“五云烘日透心针也未见能奈我何。”

温如玉目光一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不是个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我要杀你?”

她笑声一敛,重复了句:“我要杀你,可是你却还不逃走。”

卓长卿胸膛一挺,冷笑道:“只怕也未必太容易。”

温如玉目光一荡,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你。你就是想要逃,也来不及了。我杀了你,杀了尹凡,世上就永远没有一个知道此事秘密的人了,那么,瑾儿就永远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她缓缓垂下目光,苍老枯瘦的面容,更苍老了。

“瑾儿永远是我的。直到我死,没有一个人能抢去瑾儿,没有任何一个人……”

她仔细地凝注着手中的金色圆筒,仔细地把弄着:“你不是聪明人。是聪明人,你早就走了!”

卓长卿突地昂首狂笑起来:“‘永远没有人知道此事的秘密’——哈哈,你要知道,世上永远没有真正的秘密,除非——”

温如玉大喝一声:“除非我杀了你!”

袍袖一拂,身形突又离案而起。

刹那之间,卓长卿只觉一片红云,向自己当头压了下来。他身形一挫,双掌突然平胸推出,只听“呼”的一声,掌风激荡,桌上的明珠又落到地上。温如玉身形向后一翻,但瞬即掠上,厉声笑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你在我手下走不了五十招,那时瑾儿还未回来——哈哈,我毋庸用这暗器杀你,我要亲手杀你。永远没有人能泄露我的秘密,永远没有……”

她惨厉地狂笑着,说话之间,已发狂了似地向卓长卿攻出五招,招招毒辣,招招致命。卓长卿剑眉怒轩,卓立如山,倏忽之间,也还了五招。他自知自己此刻已临生死存亡之际,但他却丝毫没有逃走之心。明亮的珍珠,随着他们的掌风在地上滚动着,滚得满室的光华乱闪,映得温如玉的面容阵青阵白。但倏忽十招过去,她见自己未能占得半着先机。要知道卓长卿的武功虽因经验与火候之故而略逊她一筹,但差得并不甚远,何况卓长卿上次已有了和她对敌的经验,此番动起手来,便占了几分便宜。

但是温如玉挥出的掌风,却随着她招式的变换,而变得更沉重了,沉重得使得卓长卿每一个招式的运转,都要使出他全身的劲力。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接下这女魔头的数百招。

“砰”的一声,坚实而厚重的乌木神桌,在温如玉脚尖的一踢之下,四散崩裂,碎木纷飞。卓长卿双足巧妙地旋动七次,突然身躯一拧,右掌自左而右,“砰”的挥出一掌,右脚轻轻一挑,挑起一段桌脚,左掌斜抄,竟将这段桌脚握在手里。此刻他右掌一团,五指箕张,突然一齐弹向温如玉当头拍下的一掌。温如玉厉啸一声,身形一缩,退后一步,卓长卿右掌已自右向左一团,接过左掌上的桌脚,手腕一震,抖手一剑刺去。

他这掌挥、脚踢、手接、指弹,四种变化,竟于同一刹那中完成,快如电光火石,而抖手一刺,那段长不过三尺,笨拙的桌脚在他手中,被抖起朵朵剑光,竟无异于一柄青锋剑。

刹那之间,他身法大变,卓立如山的身形,突然变得飞扬跳脱,木剑随身,身随剑走,当真是静如泰山,动如脱兔,乍看宛如武当的九宫连环,再看却似巴山的回舞风柳,但仔细一看,却又和天山一脉相传的三分剑法有些相似,一时之间,竟让人无法分辨他剑法的来历。

温如玉凄厉地长声一笑,左掌指曲如钩、抓、撕、捋、夺,空手入白刃、大小擒拿手,从卓长卿漫天的木剑光影中,着着抢攻,只要卓长卿剑法稍有漏泄,手中长剑便会立时被夺。

她右掌却是点、拍、剁、戳,竟将掌中那长不及一尺的五云烘日透心针的针筒,当做内家点穴的兵刃“点穴镢”使用,金光闪闪,耀目生花,招招都不离卓长卿身上大穴的方寸左右。

这两个本以内家真力相搏的武林高手,此刻竟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么一来,卓长卿数十招过后,便又缓过一口气来。要知道,他功力火候虽不及这丑人温如玉,但武功招式却是传自天下第一奇人,温如玉连旋点手,眼看有几招就要得手,哪知他木剑挥处,却都能化险为夷。

在刹那之间,两人已拼过了百十招。卓长卿冷笑一声,大喝道:“五十招就要叫我丧生,哼哼,只怕——”

话声未了,突见温如玉五指如钩,竟抓向他掌中木剑。他心头一拧,知道她这一抓必有厉害出手,木剑一引,温如玉右手金筒已疾然点向胸腹之间。

这一招两式快如电光火石,他眼看避无可避,只得横剑一挡。剑筒相交,卓长卿只觉手腕一震,对方金筒之上,已有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源源不绝地自他掌中木剑逼了过来。他除了也以内力招架,别无选择余地,当下大喝一声,双腿牢牢钉在地上,暗调真力,与温如玉的内力相抗。

明珠滚动,此刻已滚到门边。卓长卿牙关紧咬,瞪目如环,只觉对方逼来的内力,竟是一次大似一次,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道内力又逼了过来,第二道攻力犹存,第三道内力又至。他纵想抽开长剑,再以招式相搏,却又万万不能。抬目望处,只见温如玉目中寒光越来越亮。突然“桀桀”怪笑之声又起,她竟怪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是聪明人——嘿嘿,你死了,就要死了,这秘密永远没有人再会知道,瑾儿永远是我的了。”

她此刻已稳操胜算,是以在这等情况之下,仍能开口说话。卓长卿心头一懔,只觉双颊冰凉,原来额上汗珠已流了下来。他暗中长叹一声,正待拼尽最后余力,作孤注一掷之斗。

哪知——

门外夜色中突然幽灵般现出一条人影,身披吉服,面容苍白,双目莹然。

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突然冷冷道:“你不用杀死他,这秘密我已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