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首都

把浑身上下洗遍了三次,确定身上再无一丝地下污水的臭味之后,康哲夫才踏出那间豪华浴室。

用柔软的毛巾擦干赤裸的身体后,他面对盥洗盆上方的镜子。他决定还是不要刮去胡子。毕竟日后还要借助它的掩饰离开美国。

盥洗室一旁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他穿上那套玄黑色的宽短和黑长袴,还有一双式样特别的草织拖鞋。这些大概是朔国的传统便服吧。

两名身材高壮的大汉一直在室外侍候。他们带引康哲夫走过一条铺着厚地毯的廊道,尽头处是一道双敞大钢门。

大汉一左一右把门推开。展现在康哲夫眼前的是一幅动人的景象。

一座位于深邃星海下的古雅大厅。

康哲夫仰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大厅天花上的星空其实是人工制造的电脑影象——整幅天花就是一片巨大的投射幕。人在厅中走动时,星光也随着视线角度的转变巧妙地移动。

大厅左面墙壁是一幅巨型的浮雕壁画,镶缀上无数七彩玉石与金银碎块,拼合成一名雄壮骑士策马独立山头、高举长剑向天的壮丽图画;下方的山岩以大块的棕色石片堆砌而成,石上泛着美丽的血色瑕纹——这种玉石康哲夫前所未见;骑士一身铠甲铺以金箔,飘扬在山岚中的披风则全以红宝石砌成;“握”在骑士右手上的却是一柄真剑,锋利四射的长刃分割开以白玉与蓝宝石混成的广阔天空,整个构图营造出一股豪迈逼人的气势。

壁画对面的墙上则书满一列接一列的大字——一种康哲夫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以墨绿色的墨水直接写在白壁之上,笔法刚劲而奇,字列成直排,长短不一,看来是一整首长诗。

大厅正中央摆放了一张巨大的矮桌,桌面呈正五角形,镂刻各种花纹,桌上摆满了杯盆餐具,桌子五方各放了供客人盘膝而坐的靠背软垫。

桌前只坐着两个人。坐在正后方主位、正对着康哲夫的就是那个身穿绣银古袍的矮小老人,正轻轻啜着木雕杯子里的醇酒。在他身后墙壁上有一个嵌入壁内的大型玻璃柜,安放了一具灰黑色的石像头颅,圆周足有一个轿车轮胎般大小,雕工精细,却有多处断裂剥落,恐怕已有逾数百载的历史。

坐在老人左侧的是同样身穿古服、理着短短平头的横壮中年汉。康哲夫呆住了——这张脸太熟悉了。

“高桥!”

高桥龙一郎从座垫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哲夫。”高桥微笑。“你终于来了。”高桥说的是中国语。

康哲夫缓缓走到餐桌前,感觉自己的步履竟有点虚浮。“高桥……不,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我真正的名字是孟冈·波瓦多。你不习惯的话,还是唤我高桥吧。反正这也是我的名字。”

康哲夫盘膝坐在餐桌一方,那股不能置信的震撼仍未平伏。

高桥重又坐下,向身旁的老人摆出手掌。“哲夫,这位是我国当今摄政王——萨武德陛下。”

老者向康哲夫微一点头,随即拍拍手掌。大厅旁的侍从开始把菜端上桌来。

一名女侍正要向康哲夫的杯子倒酒。老者以听不懂的语言喝止她。女侍慌忙抽回长筒状的酒瓶,代之以清水把康哲夫的杯子倾满。

“本王知道康先生不喝酒。”老人萨武德以纯正的中国语说。“请尽量吃。有什么要求可以用英语吩咐这些侍从,不要客气。”

“英语?”

“我国臣民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教育水平都达到大学或以上的程度。”高桥说。“这堪称是全世界教育水准最高的国家吧?”

“我可以跟媞莉亚见面吗?”康哲夫的表情掩不住心中激动。

高桥瞧瞧萨武德。摄政王抚弄手上的黄铜指环,叹息摇头。“暂时不行。自从回来以后,媞莉安罗吉的精神显得有点异常。她一方面渴望跟阁下相见,同时又惧怕——她责怪自己曾经欺瞒阁下。现在她的内心情绪非常不平衡,就像根紧绷的琴弦一样。给她一点时间准备吧,也好让本王和孟冈向阁下解释一切事情,你们见面时会好受一点。”

虽然仍然焦急,但确定了能够再见媞莉亚之后,康哲夫的情绪也平缓了一些,心情和肠胃同时放松了下来,开始填饱那空了整整一夜的肚子。

菜式的配搭和风味都是他前所未尝的。大部分的材料都分辨得出,就是调味跟平日所吃的截然不同。

“高桥。”康哲夫放下有点像叉子的餐具,喝光了一整杯冰水。“是你安排媞莉亚跟我接触的吧?”

高桥点头的动作略带犹疑。

“是因为知道我正在调查陈长德的案件吗?”

“这只是部分原因。”高桥喝光杯中酒,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以你的能力一定有办法查出一些线索来。虽然你不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但我们要确定你已经知道了多少,也要透过你知道CIA知道了多少。”

“所以派媞莉亚来接近我,还在我的皮包里装窃听器吗?”

“那是我的命令。当时媞莉亚正好在东京……”

“她……”康哲夫顿了一顿,再次鼓起勇气。“她一直在进行这种……工作吗?”

“不。”高桥这次的语气斩钉截铁。“但她一直在准备接受这样的任务,也受过这种训练。作为朔国子民,必须有为王室奉献、牺牲一切的觉悟。不过在你之前,我们从没有动用她的需要。”

“高桥,不要告诉她我曾经这样问过。”

高桥点点头。“其实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迟早也会找上你。陈长德之死只是一个机会。”

“那个原因是什么?”

高桥微笑不答,却把左手伸到餐桌底下,按动了一个键钮。

大厅上方的星空消失了。投射幕上的画面变为一幅巨大的地图,一个缺口向右的弯月形岛屿显现在众人头顶。

“这就是我们朔月岛国‘迈尔桑’的全图,面积约二十三万六千平方公里,从最北端的‘北斗角’到最南端的‘南穷头’纵长六百八十三公里。岛中央有‘朔闇山脉’,最高点‘西金峰’高海拔三千四百二十八公尺。”高桥熟练无比地念出这一堆精确数字。

“我在世界地图上可从没发觉有这个大岛屿啊……”康哲夫仔细端详着头顶的地图。

“当然。”高桥目露哀色。“它如今已隐没于北太平洋水平线之下……在玄神历三九七年,亦即公元九四四年,我国遭逢一次极恐怖的强烈地震和海啸,此后四十年朔岛渐渐向下沉没,我国最后几支遗裔只好离开失落的母国土壤,远渡移居其他大陆,有的向东抵达了亚洲和澳大利亚,有的则西渡到美洲大陆。我们的先祖‘发现’新大陆,比哥伦布早了大约五百年呢。”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摄政王萨武德叹息:“那次恐怖灾难带来的惊惧,千年来一直存留在每一个朔国遗民的血液中,代代相传。我们没有一个忘记自己朔国人的身份,还有我朔国过去光辉的历史文明……”

“刚才你说的‘玄神历’是什么?”康哲夫朝着高桥问。

“是我朔国历法,背后有一段神奇的传说。”高桥微笑从椅子站起来,走到萨武德身后。“你看见玻璃柜内这个石像头部吗?这是我国遗留至今最重要的古文物——大玄神‘八鹫摩天’像。可惜只余下头部。祂生有八臂,各持长剑,背插双翅,能越空飞行,是我国信仰的战神。”

高桥接着讲述神像背后充满神话色彩的历史:朔岛北方冥族胧度宗轩(原名胧都命)在玄神历前二十七年继任族长之位,其人雄才伟略,练兵图强,八年后挥军全岛,先以闪电骑兵战统一北地区各部落,继而南下侵略,历战九载,终于征服关南十六族,一统朔岛天下,定都于原名天牙的关京,建立胧照王朝。

此时大厅上方的朔岛全图亮起了关京的位置,是位于内湾中央的一个海港城市。

就在胧度宗轩举行登基大典前,关京却连降三日三夜大雨,大典当天突又天朗气清,臣民大奇。

在关京城西北郊七里(朔国一里约相当于现代三分之一公里)一片土坡上,大雨把泥土冲刷去后,竟出现了这尊玄石神像。胧度宗轩视此为上天授权予胧氏王族永世统治朔国的吉兆,于是迎神像入京建护国神殿,又把登基之年号为“玄神历”元年,自号“玄照大帝”。

“真是一位聪明的国王。”康哲夫冷冷地说。“神像是他派人埋入土坡的吧?借助人民的信仰巩固王政的权威,是最高明的权术。”

高桥与武德相视而笑。

“波瓦多,你没有看错人。”萨武德呷了一口酒。“这位康先生果然是个好男儿——能够看出细微的事情。”

“高桥,把话说清楚吧。”康哲夫深呼吸了一口。“究竟你们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高桥瞧着他的摄政王陛下。萨武德点点头。

“哲夫,请加盟我国。我们需要借助你的才能。”

康哲夫皱眉。

“很久以前——实际上是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看上了你。”高桥顿一顿,又说:“在知道你参加过雇佣兵团以后,这个念头更坚决。你的智慧、力量、胆识,在军事、情报和武术上的技能与知识都不可多得。更重要的是,你没有一般人那种庸俗的欲望。”

“高桥,以你今天的地位,能够找到更多比我更好的人啊!”

“金钱是买不到忠诚的。在商场这么多年,我完全体悟这一个道理。”高桥微笑。“我俩却是深交啊,更何况……”

“更何况我欠了你。”

“不要这样说话。我没有胁迫你的意思。”高桥露出一点难为情的神色,这是康哲夫从来没有见过的。“你自己也说过:在我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会来帮助我。现在是这个时候了。”

“既然你早有这个念头,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提出?”

“现时对于我国来说,保密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一直想让你加入我旗下的‘龙美堂’工作,拉近彼此的关系,再等待适当的时机……”

“然后,你发现我正在调查陈长德被杀的事。”

高桥叹息。“当我收到你寄给我那柄剑的尺寸资料时,才知道你参与了这宗案件的调查工作。我认为已不能再等待了,而且我们也想知道CIA方面得到了多少情报。于是在陛下的许可之下,我派媞莉亚接近你……”

康哲夫露出痛心的表情。

“康先生,不要怪她。”萨武德以明亮的眼神凝视康哲夫。“她真的爱你。”

“我知道。”康哲夫闭起眼说,那神情坚定得就像相信太阳永远从东面升起、水温下降到摄氏零度便会结冰一样。

“我也爱她。”


在朔国临时首都“格尼兹龙”另一头,与康哲夫所在的直线距离三十多公尺处,媞莉亚双手捧着一个木制的圆盘,推开一道双敞大门。

媞莉亚步进一座相当宽阔的大堂,室内充塞着一股肃穆而带有杀伐之气的氛围:木板地中央漆着鲜蓝色的巨大朔月形标记;左面墙壁上整齐地挂满一列百余柄长短形貌不同的古剑,墙前还有个排满长矛、硬弓、巨锤、斧钺、弯刀、带刺盾牌等古旧兵刃的木架;对面的墙壁上则挂着五十八面七彩鲜艳的旗帜,有的绘着兽爪图案,有的是以粗线织成的抽象纹章;旗海之下竖立了二十六具盔甲,有凿痕斑驳而染着锈迹的锁子甲衣、已经褪色的厚皮鞄甲、整套以金银打造的簇新铠甲,也有一副已缺去左臂和腰摆的残甲;正对大门的墙壁则是一个巨型书架,塞满了厚薄不一的古旧册籍,其中数部翻开放在书架下的一张矮几之上。

就在矮几旁,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人蜷曲横躺在地上,肩膀随着绵长的呼吸缓缓起伏,似已沉睡。

“老师,累了吗?”媞莉亚微笑地操着生硬的中国语。“我拿午餐来了。”

她捧着盛有稀粥和几碟小吃的盘子走过空旷的演武厅,把餐食放在矮几上。

“媞莉安罗吉,你说的是中国语吗?”一把男声忽然从向内打开的门扉后传出。

媞莉亚双肩一震,险些把稀粥翻倒了。她带着惶恐的眼神回头。

门扉推了开来。身穿浅蓝便服的喀尔塔手中把玩着一柄刃身弯细的长剑,微笑着向媞莉亚走近。

“你为了那个中国人而学的吗?”他打量媞莉亚的打扮:黑发已蓄至及肩的长度,用棕色的木发夹挽到后面;轻盈的肢体在素白丝袍下,曲线显得比平时丰满。喀尔塔在心里暗暗叹气。

“我的要求你考虑过了吗?”喀尔塔再走近一步。“我们将是朔国最令人妒忌的一对。”

媞莉亚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头。尽管如此,喀尔塔已从那一闪而过的妩媚眼神中知道她正想着谁。

“别再想他了,媞莉亚,”喀尔塔压抑着心中的愠怒。“那个中国人没有命再见你。”

媞莉亚嘴角一扬。“看来他给了你们不少苦头吧?”

“不,我的部下已把他解决了。”

“你说谎的伎俩真差劲。你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为什么说‘你们’,不敢说‘你’?”喀尔塔不怒反笑。“因为你心中明白:他要是面对面遇上我,一秒钟便要身首分离!”

媞莉亚仿如充耳不闻。“他说过会找到我。哥喃汉会带他来。他一定会带我走。”

“不可能!”喀尔塔扬一扬手中剑锋。“我会亲手斩杀他,那时候你会知道,我跟他比较,谁才是真正的男人!”

媞莉亚摇摇头。“我只知道哪个男人能给我幸福。这个人绝不是你。”

她拨拨背后的柔发。“喀尔塔,我知道你真的喜欢我。可是你还不明白吗?那是‘喜欢’,不是‘爱’。你想得到的东西太多了。你从来只懂得攫取而不肯回馈。那并不是‘爱’。”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喀尔塔愤怒地把长剑插在木板地上。“我堂堂朔国男儿生于大地上,尽平生之力一展雄心抱负,难道这是错误的吗?难道我这样的男人便不值得女人去爱吗?”

“我没有这么说。”媞莉亚淡淡的说。“我只是说我们不相配。我只是说:喀尔塔,我不爱你。”

这句话像一把火焰燃烧着喀尔塔的头发。他浑身都颤抖起来。他很想哭,但挤不出半点眼泪。他真的很想哭,但做不到。

一记破风之声自喀尔塔左旁响起,把他堕进了冰窖的灵魂抽回来。凭着剑士野兽般的本能,他摆身闪躲、从地上拔剑、转步还击,整套动作迅疾而自然。

两片剑刃在三秒间交击了六次。喀尔塔后跃急退,怕剑斗会误伤媞莉亚。

白发老者手上的长剑却似带着黏性般紧紧缠上。

绵密的交锋令喀尔塔无法摆出绝技的预备架式,只能凭着反射动作不断招架。

“先斩了你这老头!”喀尔塔愤怒地暴喝,把天赋的刚猛力量,加上遭媞莉亚无情拒绝的悲伤,全贯注到剑刃上,猛力斫斩数招。

老者的长剑被刚劲弹开了,只得收兵。

“这几招不错呀!”老者说的是中国话,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望向喀尔塔时全无敌意。“在哪一本书上有记载?”

喀尔塔冷哼一声,挥剑摆出得意的架式。

“不要伤他!”媞莉亚焦急地奔过来,挡在老者身前。

她哀求的眼神令喀尔塔的架式软化了。

喀尔塔沮丧地抛去长剑,转身步去。

“喀尔塔……”媞莉亚轻呼。

他止步。

“……你刚才没有受伤吧?”

喀尔塔很想回过头去,但自尊心令颈项僵硬不动。

——我不要你可怜!

“媞莉亚,即使不是为了你,我仍然要斩杀康哲夫。我要为猜德连杀仇。”

他步出这座气氛凝重的演武厅。

媞莉亚目中闪出焦虑的泪光。她挽着白发老者的衣袖。

“老师,他要杀哲夫啊!”她忘记了老者听不懂她口中的朔语。“怎么办?怎么办?”

老者只懂向媞莉亚痴笑。


“加盟我国吧,康先生。”萨武德说,“你可以跟媞莉亚永远在一起。”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复国?”

萨武德重重地点头。天花板的投射图骤变,出现另一个细小的岛屿。

“这就是新月王国复兴之地。”

康哲夫认得,那是西太平洋一个细小而无人居住的美属岛屿。由于这个小岛既无战略价值,天然资源又贫乏,故此岛上并没有设立美军基地或是观察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荒凉小岛。

“你们疯了。”康哲夫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论这个小岛的价值如何低,它始终是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你们想把它从华盛顿手上抢过来吗?”

“这是我古朔国其中一个偏远的藩属地。”萨武德紧握拳头。“我们有足够的文献证明。在适当时候我国会向联合国正式提交这些记载。”

“你们不可能成功。”

“犹太人做得到的事,我们还做不到吗?”萨武德指的是以色列复国的历史。“以色列人还要面对环绕四周的阿拉伯强敌,我们则只需要对抗美国。不错,美国是现今世上唯一的超级霸权——但却是一个正在不断自我削弱的霸权。”

“以色列复国,是依靠美国犹太人的庞大经济力量和政治影响力而达成的。”康哲夫对这段历史知之甚详。

“你认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吗?”萨武德亲王微笑,望向高桥龙一郎。

康哲夫看见高桥的笑容,完全明白了。

“我的‘高桥重工’,还有‘海全企业’跟东亚多国数十间大型企业和金融机构,背后全都由我国人操纵。”高桥边说着,边喝了一口酒。“近数十年以来,我们就是凭着‘血统’这个外人完全没有察觉的关系网,互相扶持壮大。我们这些企业联结起来,实际上就是一个连美国、日本、欧洲的跨国企业也望尘莫及的庞大‘卡特尔’。”

康哲夫点点头。“有了经济力量,政治力量也唾手可得吧?”他也风闻高桥在东京“豢养”了不少国会议员。“甚至连非法势力也可轻易买得到……陈长德也是其中之一。那个代号‘1/30’的买家就是你们。”

“CIA知道了这一点吗?”高桥首次露出紧张的神情。

康哲夫摇摇头。“他们根本不知道贵国的存在。只是我猜出来的吧。‘1/30’——每个月的一日和三十日就是朔月出现的日子。对吧?”

“康先生的机智令人佩服。”萨武德拍拍掌说。“本王还有兴趣听听阁下猜出了其他什么事情。”

“你们杀死陈长德和霍尔姆斯,是因为他们威胁要泄露你们的秘密?”

“霍尔姆斯‘已经’泄露过我国的机密。他写了那本书。”高桥淡淡的说。“幸好我们动用了评论界的力量,把那本书的知名度完全压了下来,至于陈长德,我们除掉他的原因是:我们已经不需要他。”

萨武德接着说:“最初我们先结识了霍尔姆斯。我国有少量重要文物流入了黑市,需要藉助这位英国绅士把他们收购回来。我们也借着他找上陈长德。”

“为了购买军备?”

高桥点头。“我们认为是时候建构军事力量,需要利用陈长德这种人。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什么也能替我们搞到手。但渐渐我们发现,随着东西方冷战结束,我们的复国大业还要推迟,而积存在手的军备又难于处理……对于我国来说,如何储存军备才是最困难之处,资金反而只是次要问题。”

康哲夫点点头。“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手上过时的武器军备再卖出。”

“不错。”

“所以你们索性杀掉陈长德,接管他的黑市军火生意吗?”

“为了避免引起国际刑警、美国联邦调查局等的注意,我国一向不沾手任何非法生意。”高桥语气坚定地说。“但军事对于朔国复兴实在太重要了。我国必须拥有一定的军事力量,牵制美国不能随便出兵,才有时间运用政治和经济上影响力,确立我国在该岛屿上的自治权。”

“陈长德被你们杀死时,拿在手上的是什么?”康哲夫突然想起那块纸片。

“CIA也知道有这一件东西吗?”

“只有一少角。面积不足一平方公分。但他们化验出是公元十世纪的产物。是你们的什么重要文献吗?”

高桥松了一口气。“是一幅古画,作为军火交易的信物。我们派去的剑士骗得陈长德从保险柜把它拿出来,然后才下手。”

康哲夫凝视高桥的神情:高桥说到杀死陈长德时,脸上没半点异动。这不是康哲夫认识的高桥——最少不是那个斥责达奎“胡乱杀生”的高桥龙一郎。

——国家、民族真的如此重要吗?

“有了军备还不足够。”康哲夫说。“没有懂得使用武器的人,武器也不外一堆垃圾——一堆昂贵的垃圾。”

“你忘记了我国人民本来就以公民身份散处各国吗?”高桥的笑容充满极度自信。

“朔国男儿现时有超过百分之五十五都加入了各国军旅,其中又有约百分之十成功进入精锐的特种作战部队,或是其他需要高超技术的岗位,例如战斗机驾驶员;另外有四十三人己晋升至校级以上的指挥官军阶。我只可以告诉你:朔国武装部队的动员力超出你想象之上。”

“加入我国吧,康先生。”摄政王萨武德那充满威严魅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跟媞莉亚结婚后,你便成为真正的朔国人了。你会即时得到朔军提督的名衔和权力。从陈长德手上夺来的军火买卖网,就交给你全权管理。”

高桥点点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哲夫。我知道你没有热切追求名利之心。可是还有什么事业比建立一个国家更伟大、更令男儿动心呢?”

“你们把这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我。假如我拒绝,是否就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康哲夫的话令高桥为之语塞。在高桥心目中,康哲夫确实是个最令他欣赏的朋友。他甚至视这个中国人为弟弟——虽然他们并没有如亲兄弟般亲切的关系,甚至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却是那种即使分别了几十年才重逢也不会相对无言的知交。

康哲夫喝光了杯中清水,长叹一口气,从座垫上站了起来。

“我活了三十多年,杀过人,看过恐怕是世界上最惨酷的暗角,好不容易从那儿脱身出来,重新出发找寻生存的意义。难道到最后就是要当一个军火贩子吗?高桥,你管这叫做男儿生于天地间的意义?母亲没有这样教过我。顾枫师父也没有。”

“哲夫,你说过……”

“对。我欠了你。可是达奎呢?就跟你一样,彼德洛·达奎·加比奥是我在世界上仅余的朋友——像亲人一般的朋友。而你们却杀了他——”

“我说过,那只是有人抗命造成的误会——”

康哲夫挥手止住了高桥。他望向萨武德。“我明白。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杀死一个人,总有许多理由和原因——蓄意的或无意的。去他的!我讨厌这一套。对我来说,一个人——我的好朋友——被夺去了生命,而那个谋杀的元凶就是你们的人!”

“媞莉亚呢?”萨武德的熊熊目光直视康哲夫。“你能舍弃她吗?”

“我要见她。”康哲夫毫无畏惧地回视萨武德。“我现在要见她。”

萨武德那只戴着铜指环的手突然一拳擂在五角形桌子上。杯盘突跳翻倒。

萨武德站了起来,目光未离康哲夫眼睛半分。

“从来没有人在本王面前敢如此无礼!”

不错,高桥心想。就算是年仅十一岁的当今胧照王朝储君——如今匿居于一处只有极少数人知晓的地方——在这位摄政元老跟前,也恭谨得像日本名校的小学生。

高桥正眼也不敢向萨武德瞧瞧,呆呆地站在一旁。他能感觉得到这位六十三岁亲王身体散发出来如火焰般的怒气。他记得从前只有两次亲眼看见萨武德如此愤怒。两次都以血溅收场。

康哲夫也明白自己此刻是何等危险——萨武德那副皱纹紧紧缠在一起的怒容已说明一切。只要那只戴着黄铜指环的手掌一挥,他的头颅不久后就会沉进哈德逊河。

康哲夫想起了可怕的霍勒少校:霍勒的恐怖存在于浑身的妖邪气味中;而眼前这个只有五尺二寸高的老人则以一股贵族的自傲压倒一切。

“高桥,你说过:金钱买不到忠诚。”康哲夫的目光没有离开萨武德。“威迫也不能。假如我在此刻屈服,我就不是你们想得到的那个康哲夫了。”

他以不卑不亢的神情向萨武德微笑。“你们这种处事的方法,难道就是朔国王室贵胄的风范吗?”

高桥额上渗出冷汗。

博闻强记的萨武德是朔国贵族中百年罕见的奇才,少年时代已广泛研习世界政治、军事、历史、哲学、文艺、经济和各种尖端科技,通晓八国语言,以秘密身份游历十五年,凭着如此卓绝的识见和智慧在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宝座。

但他毕竟具有“贵族”共通的弱点:那股强烈(甚至有时是幼稚)得令庶民永难理解的脆弱而奇异的自尊心。

——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质疑他的气度与能力!

“完了。”高桥心中暗呼。他闭目。

萨武德的表情突然在瞬间平静了。他以出奇地冷静的声音说。“康先生,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要见媞莉亚。”康哲夫一字一字地说,透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萨武德仿如未闻。“康先生,本王敬重阁下是一位罕见的奇男子,就让阁下自己挑选一种死法。”

“陛下!”高桥急呼。“恳求陛下赐他一命!臣下保证——”高桥情急中说的是本国的朔语。

萨武德挥手止住高桥。“怎么样?康先生决定了没有?”

“就交由末将处刑吧。”一把极度洪亮的声音自大厅后传来。

康哲夫转过头,瞧向正推开大门步进的那个男人。他感觉看见的是一颗火热光亮地骤降到地上的流星,教他目为之眩。

穿着一身玄黑色奇特战袍的长发男人,拖着长长的赤红披风堂堂然步进。他身后还跟着每边三名同样穿袍佩剑、高矮各异的战士。

男人左掌按着腰间长剑的金色剑锷,右前臂水平横亘胸前,手掌纹风不动般停在左肩甲前,朝萨武德摄政王摆出刚强无比的军礼。他身后的部下亦同样向亲王敬礼。

萨武德略一点头,向康哲夫介绍:“这位是我胧照王朝禁卫军先锋大将军,当今朔国第一剑豪索戈·喀尔塔提督!”

即使没有萨武德的介绍,康哲夫也一眼看出喀尔塔是个如何强悍霸气的男人。古国王朝的大将军。相当合衬的身份。

康哲夫虽是初次看见喀尔塔,却有一股如“既视现象”般对对方非常熟悉的感觉。

喀尔塔对康哲夫竟亦有同感——这种想法令他自己也微微吃惊。

——这就是媞莉亚看上的那个中国人?

“康先生。”喀尔塔那张围绕着浓浓髭胡的嘴巴以英语说:“能死在本座剑下是阁下的荣幸。那个西班牙剑士是个不错的对手。希望阁下不会令本座失望。”

康哲夫的眉头压下,紧紧皱在一起。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愤怒。可是那双直盯喀尔塔的眼睛已出卖了他。

喀尔塔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康先生,本座保证阁下死得跟那西班牙人一样舒服。”

“你的朋友却死得太辛苦了。”康哲夫淡淡的说。他眼中的怒火已消退。

这次轮到喀尔塔的脸色变化了。“那是我国剑士最荣誉的自尽方式:‘血朔’!猜德连不愧是朔国男儿!你几乎已死在他剑下!”

“你也差不多死在达奎剑下。”康哲夫指指喀尔塔露出长发外的右耳。

喀尔塔狠狠咬着牙。“陛下,末将要求立即与这个中国人比试!”

高桥焦急说:“喀尔塔提督,这儿没有你的——”

萨武德第二次挥手止住高桥。他瞧向康哲夫。“康先生,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权利。”

——是选择生或死?还是选择如何死?

康哲夫紧握双拳,心中打定了主意。

“我国古代一位圣贤君主,他教导人捕鸟只可三面设网,要为禽雀留下一方活路。”康哲夫缓缓说。“贵国与我本不是仇敌,亲王可不可以接受我提出的一个公平建议?”

“你说吧。”

康哲夫戟指喀尔塔。“我与这位喀尔塔大将军单独比试。如果我胜了,让我活着带媞莉亚离开。我绝不泄漏贵国的秘密。”

萨武德愕然。

高桥呆住了。

喀尔塔叉着腰哈哈大笑。

“你如何保证不会吐露我国机密?”萨武德皱眉说。

康哲夫露出傲然的神情。

“我不能保证,也不必保证。”

“陛下!”高桥龙一郎以铿锵语声说:“臣下以头颅作保!”

他转过头,朝康哲夫微笑。

那笑容令康哲夫感动得有哭泣的冲动。

萨武德沉吟不语。

“陛下,哲夫说得对。”高桥劝说。“我们跟他本来不是死敌。他的建议也够公平。”

“陛下,请批准!”喀尔塔切齿说。“这小子逃不出末将的剑刃!”

“喀尔塔!”萨武德以威严的语音呼喝。

“是!”

“你多次违抗本王的军令,本王按理应革去你大将军之职。”萨武德的目光转向康哲夫。“如今就让你这位朔国第一剑士将功赎罪!”

喀尔塔正要命令部下替他卸去披风和肩甲时,高桥向萨武德请求:“陛下,容许康先生一点准备的时间!”

萨武德扫视康哲夫一眼,瞧出这个中国人此刻气势极旺盛。

“批准!一小时后在‘演武厅’作座前比试!”

“比试前我希望先跟媞莉亚见面!”康哲夫说。

萨武德瞧也没瞧他一眼,既无拒绝,亦不首肯,如旋风般带着喀尔塔及众剑士拂袖而去。

在门前,喀尔塔回首盯视康哲夫一眼。

康哲夫从喀尔塔的瞳睛中,仿佛看见两股汹涌翻滚的白色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