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围阵
瓦窝在地上跌碎,窝里的水与鲜血混和,泻满一地。
那个原本捧着瓦窝去救火的术王弟子,连惨叫也来不及,气绝仆倒。
唐拔挥一挥手上的镰刀,在地上洒出一行血迹。
一条身影越过他身旁,是反手拿着大刀的孟七河。他踏着既急又静、八卦门有名的“夜战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两个术王弟子,本来正蹲在溪流边取水救火(他们早就看得出,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观,会被波龙术王惩罚,做做样子而已),看见有敌人从不可能的方向急袭而来,慌忙都抛下容器,拿起搁在溪边石头上的兵刃。
孟七河带着五个兄弟,已经走到他们一丈外的距离。这时他看见,旁边草间有一堆物事。
他低头细瞧,只见火光映照下,草堆里现出好几张苍白、凄惨的脸孔,已是全无生命气息。
全是被处决的人质首级。
寒意与怒气同时从他脊梁升起。
“你们别出手。”
唐拔等一众山贼,平日跟着孟七河去做买卖,不管是截劫商贩或者入村缴粮,头领总是严格约制他们,不可胡乱杀伤人命。
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孟七河的声线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双手也不算干净,一样也杀过官兵保甲或者商贩的护卫;但如此把无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猪般宰杀,完全是另一种层次的恶。
八卦大刀已然举起,拉到背后。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从轻巧变得沉重。
两名术王弟子见对方有六人之多,本来颇是惊惶,但此刻见只有这个矮子,心想
正当他们以为距离还远时,孟七河却突然发动,右步大大向前一迈,紧接将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为轴心,抛出左足旋转,连续又踩出第二步。只跨两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离!
孟七河乘着旋身,双手握刀从右肩强烈挥出,正是八卦门有名的“夜战老八刀”里最常用的一式“巽风割草转环刀”!
站在较前那个术王弟子还未及反应,孟七河旋斩之势已发,他却一时无法判断,孟七河刀锋从何角度斩来——
“嗖”的一声,紧接着是金属和骨头的碰响,八卦大刀猛烈斩过,术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齐膝而断!
波龙术王从未想到敌人能越过后山峭壁偷袭,派在这里看守人质的几名弟子自然不是什么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见孟七河如此凌厉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对抗,顿时转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过孟七河那双自小在山野活动、受过抚州八卦门严格锻炼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跃起来,一记前蹬腿踹在那术王弟子后心,踢得他大字扑倒在地。
他才爬起来,孟七河早就准备,一记八卦刀反劈,斩在那弟子肋间,肉裂骨碎,那术王弟子好像被抛出去,身体横飞掉进溪里,脸孔浸入水中,一动不动。
“不要杀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断了一腿那人。“让他慢慢流干血为止。”
他把染满血的大刀搁在肩头,走到被绑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脸上的杀气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荆裂及时转身,方才将倭刀拿到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将刀连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瑶花横扫而来的锯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瑶花怒气极盛,左掌乘势推按刀背,继续以沉重的锯刀压向荆裂!
这推刀压击,正好针对荆裂单腿无法站稳的弱点。
如今的荆裂只能靠主动进攻压制对手,无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瑶花一推,只能脚步跄踉地后退,拖着一条绑了装甲无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盖受伤的事实。
已然飞过马儿着地的波龙术王,怎会放过这再次夹击荆裂的机会?他两腿大张迈开步法,正擎剑向荆裂攻去,却察觉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过来。
远处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黄的剑芒。
“龙棘”越空而来,直取波龙术王头脸,夹带着异常强劲的气势!
燕横半空中将跃势全贯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压倒过波龙术王的“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
——他从前都是靠一时感应和情绪刺激,才模仿师父使出这招来;但今次绝对不同,他已然能够随心而发,将“穹苍破”真正变成属于自己的剑技。
燕横人剑一体,跃势有如空中翱翔。
气劲贯彻之下,竟引动他的脑海生起奇异幻象。
——某种在云雾里耸动的巨大东西。
技能的进步,也带动精神进入更高一层境界。
波龙术王上次被这剑招压得跪下,因而险遭童静一剑取命,至今视为奇耻大辱,他哪会记不起?原本要冲往荆裂的身体马上站住,将剑向面前一引。
上回对抗“穹苍破”失败,就是因为靠“武当势剑”去硬挡而不支,他今次决心不再犯同一错误。
——没有时间跟你玩了!
波龙术王的银剑划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侧迎接“龙棘”,正是武当最高绝技“太极”!
两剑一碰,燕横已然感受到被“引进落空”粘卸的古怪触觉。他目击过叶辰渊的“太极”,也亲身领教过波龙术王这招式,并不陌生。
燕横记得很早以前荆大哥就说过:面对会“太极”的武当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时候你不能逃。
当别人正在依靠你的时候。
再战波龙术王,他并非毫不害怕——身上这么多伤口都还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气,就是当你明明害怕,还是决定上前去。
燕横经过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领会“雌雄龙虎剑”里的“抖鳞”钻劲,不可能像师父般破解“太极”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这一击“穹苍破”上。
他单纯地相信:青城派的绝技,不是这么容易被破坏的。
——这股专注与纯净,正是燕横最强大的武器。
波龙术王正要将“穹苍破”的剑势引落旁边地上,再向燕横施以杀手,却突然发觉不太引得动。
燕横飞刺而来的剑势,竟比他预计中强硬。
——怎么只隔一、两天,这臭小子又变强了这么多?
“太极剑”虽然将“穹苍破”向旁卸偏,但“龙棘”仍长驱直进。
波龙术王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尖锐危险感,直指他左肩头。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将“龙棘”完全卸离身体范围。
最后关头波龙术王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放弃了“太极剑”的架势,剑劲从柔转刚,变成与“龙棘”硬抗;同时他下盘足腿放轻,借着“穹苍破”的力量后撤闪避!
在燕横力压之下,波龙术王自撤“太极”,更要狼狈地借势后退两步!
这一刻燕横心里并没有任何喜悦、兴奋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斗之中,木然而专注的脸无哀无喜。
就如当日何自圣对叶辰渊时一样,没有因为身系青城派数百年基业而生起一丝顾虑,全情投身在剑锋洪流里。
真正的武道狂。
燕横“穹苍破”剑势已尽,他一着地后左足顺着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态转瞬由九天飞龙化作下山猛虎,左手剑“虎辟”反手横挥,削向波龙术王小腿!
——像波龙术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盘往往是弱点,这招连击完全合理,要是荆裂处在同一情景也会这样选择。不同的是,荆裂乃靠智慧和经验计算而得,而燕横这刻却是全凭直观自然行事。
波龙术王经过刚才一剑,已然重新估计燕横的实力,对他这有如水银泻地的快速连击严阵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态如鹤独立,乃是“武当行剑”的避险身法,同时从高向下发剑,一式“入地金针”,以刃尖点击燕横面门!
一股劲风适时从燕横身后卷至,在他头顶横扫而来,正好将波龙术王下击之剑打走!
来者乃是圆性,他以绝大意志力忍着右肩伤痛,单以一只左手提起齐眉棍劈出,为燕横化解危机!
燕横虽然从未跟圆性合作或一起锻炼,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横一感到后面的风声,看也不看已知是圆性出手。经过刚才的战阵,他非常信任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胆不去抵挡或闪避那下刺而来的武当剑,“龙棘”紧接“虎辟”向内横抹,又再追击波龙术王提起的小腿!
波龙术王骤然以一敌二,在这混乱战阵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还是倚重自己擅长的轻功,那单脚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发劲,身体朝后跳退数尺,想要看清形势再说。
另边厢霍瑶花双手推着大锯刀,已将荆裂的倭刀压到胸前,荆裂脚步不灵,无从转身卸力,退了两步已失平衡,身体朝后跌下去!
霍瑶花一心继续压击,想要跨骑在倒地的荆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锐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本能仰头闪避那射来的黑影!
霍瑶花被横里阻截,怒视那物射来的方向。
只见一人刚刚渡过了战场后方的“因果桥”,朝这里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举着一柄长弓。
这个人,霍瑶花熟悉不过。
——又是你这臭婆娘!
虎玲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刻,已全不顾虑腰身的伤痛,放开脚步奔跑。她协调能力甚惊人,长腿在大大交替跨开的同时,却能维持上半身稳定不动,左臂水平向前,举着那把用布带绑在拳头里的长弓,右手从腰间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击!
这一箭准确射向霍瑶花与荆裂之间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荆裂攻过去。
单从这两次掩护射击,霍瑶花就猜出来,虎玲兰与荆裂关系匪浅。
——可恶!先杀掉她!
荆裂得这缓冲,已借后倒之势滚转一圈,以倭刀支撑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狈,这可是头一遭。
另一边波龙术王正退出燕横的剑圈范围,试图重整形势。
却感到背后有不妥。
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是武当“首蛇道”一员。既为探子斥候,其中一项特殊训练,自然是培养四面八方的警觉与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来的危险。
他立时止步侧身后瞄,只见练飞虹原来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练飞虹只是提着弯刀微笑,并未干什么,但所散射的杀气,已令波龙术王感受到无形威胁。
“这次你没有地方躲了。”练飞虹说时眼神凌厉。他没有忘记上次波龙术王在那大屋里,借人质掩护自己的恶行。
波龙术王立时转向,又欲退向另一边的空位,却察觉娇小的童静亦已将那方向封锁。
燕横和圆性同时左右适度散开;再加上从东面“清莲寺”方向赶来的虎玲兰,西面正与霍瑶花对峙的荆裂,波龙术王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堕入敌人的包围里!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还是武当山上的巫纪洪,断不会陷于这景况,在对方未围拢之时早已用轻功脱出。
然而这几年来暴虐横行惯了,他对危机的感应无疑已变钝。
这一刻,“破门六剑”,全体集合了。
波龙术王再看,正在混战中的弟子正继续减少,并且已不成阵法。他们在敌将王守仁的巧妙调兵之下,被切断成了几股,逐一被压倒数量的山贼和民壮包围。
许多庐陵民壮都在这时鼓起战意来,贯注着积蓄已久的悲愤,勇敢朝术王众猛刺竹枪,虽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术王众分心应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贼杀伤。
正因义军已经占上如此优势,练飞虹和童静才能转移过来,加入对付敌阵里最邪恶也最可怕的一人。
后面的“清莲寺”熊熊燃烧,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余人质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带着陆续从峭壁游绳而下的十几名兄弟,正在渡过“因果桥”,将要加入战阵来。
波龙术王看看越来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经不是胜负和面子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青原山。
忙于自己求生的术王众并无意来帮助猊下解围。他们许多确是真心崇拜术王,并甘心为他卖命,但过去术王众并未遇过今夜这样的逆境,他们的信仰从没有受到真正的考验。直到现在。
——术王猊下是杀不死的……不用我去帮助……
有的弟子这样在心里辩解,去掩饰自己的畏缩。
这一战,双方信念的真伪之别,成了胜负的重大关键。
波龙术王也知道弟子们不可靠,只有凭自己杀出去。
趁着“破门六剑”的围阵未紧密,他即时发难,展开“梯云纵”轻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静迅速接近!
——怎么看,这娃儿都是最弱的一个!
他没有忘记那夜被童静一剑割破头皮之耻,脸上泛着怨恨的妖气,五色袍影扑向几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剑士。
波龙术王这决断极快,身法毫无先兆,练飞虹等人瞬间都来不及去救,童静必须单独面对。
童静乍见这怪物袭来,花容失色,自然就吓得提剑,本能地向冲过来的波龙术王迎刺!
波龙术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静这种心慌下的迎击,最是容易对付,波龙术王等着她剑刃攻来,就会突然煞步转向,待她出剑的手伸尽,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来!
波龙术王已吃定了童静的出剑拍子,预备最万全的反击。
可是“静物剑”凝止在童静的肩侧,并无发出!
——骗你的。
童静心里笑得比波龙术王更狡猾。
那慌张的表情姿态,原来是假装的——她把飞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运用出来。童静不知天高地厚,对波龙术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惧,却正好能够轻松地发挥这心理战。
——什么?
波龙术王素来最喜欢以恐惧压制对手,却因而更容易堕入了这陷阱。他原本要发出的反击剑招被窒碍。
童静漂亮地捕捉这个拍子,“半手一心”展开剑势攻过去!
波龙术王虽被扰乱,但他拥有顶级的快剑,速度足可弥补过失。他及时反应过来,长剑变招,这次要用“武当势剑”的硬力,把童静刺来的“静物剑”击飞!
但“静物剑”只伸出寸许,却又再停止。
连续第二次的虚招!
正如练飞虹观察,童静的确拥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将“半手一心”自行变奏使用,竟可将波龙术王这样的剑术大行家打乱!
波龙术王那劈剑已经发动,无法收回来。
——就看你挡不挡得了?
他索性将错就错,加大力量把剑劈过去,刃锋改为引向童静的顶门!
童静的“半手一心”,这次真的出剑了。
“静物剑”尖锋转向斜上,右臂运劲点刺出去。
目标就是波龙术王力劈而下的握剑手腕。
“追形截脉”。
没有人比波龙术王更吃惊:“武当形剑”的高深截击法,竟在这么一个小女孩手里使出来!
他硬生生以一个后跳步,带动上身撤回那记劈剑——否则就等于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脉送上童静的剑尖!
双方未交一剑,童静仿佛以隔空之技把波龙术王逼得撤退。波龙术王剑法轻功虽快,童静却拥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识。
——武道三大层次“气、意、神”,童静在最基本“气”一层的功力仍有待累积,但却凭着特殊的天赋,在高一层次的“意”上练出了功夫,因而有这惊人的发挥。
波龙术王接连被“破门六剑”里两个最年轻的小辈打退,实在是艺成以来的奇耻大辱。但此刻他无暇去想尊严的问题。
他才后退一步,马上又得跳起来,只因一道急风袭向他足腿!
带着红巾的崆峒派“送魂飞刃”,插在波龙术王右脚原本踏足处,他若闪避慢了半点,飞刀已然将他那大脚掌钉在地上!
发出者自然是在他侧后方的练飞虹。他虽然只得一只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独有之快速手法,将西域弯刀抛在半空,拔出背后鞘里的飞刀掷出,紧接又把空中弯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护头,往波龙术王杀过来!
同时另一方的燕横祭起“雌雄龙虎剑”,也跟飞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夹击。
这次燕横再无顾虑。他想到练飞虹告诫过自己的话,又想到那夜惨死在屋中的许多庐陵百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用任何方法,杀了这恶魔!
燕横以“圆梭双剑”里的“出云刺”攻击,左手“虎辟”短剑护在腹下,“龙棘”从上刺出,当中又加入了“泷涡剑”的沉实劲力——燕横已经越来越能掌握将不同青城剑法糅合变化的法则。
这次战斗,逼使燕横将青城剑法融会贯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圣经历“川西群鬼”一战洗礼一样。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横比当时的何自圣更要年轻。
练飞虹与燕横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笼罩波龙术王周身。
这却反而激起了波龙术王身为武者的斗心。
——武当派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杀的!
波龙术王收起平日的狂态。那冰冷专注的眼神更显得危险。
他走出“武当行剑”的蛇步,斜身低头闪过练飞虹“日轮刀”劈砍,同时右手往横一拦,将燕横的“龙棘”挡开!
燕横紧接就以“虎辟”反斩向波龙术王头颈!
波龙术王与燕横对敌了好几次,已然估计出他的剑路,迎着这短剑斩击,竟不退反进,长长的左臂伸出!
燕横的“虎辟”斩势只出到三分一,却给波龙术王徒手截住,那又长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横左前臂上,迅速化为擒拿,五指扣紧燕横手腕!
——这等敏锐的触觉,自然就是“太极拳”!
燕横最擅长快剑,少作这样的近身缠斗,心急想挣脱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为波龙术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锁紧了!
——波龙术王在武当山上确已修得“太极”,否则他“褐蛇”制服上没资格绣上那“双鱼”标记;只是他的“太极”功力,应用在剑术上还未精纯(“太极”讲求对力量流动的触觉敏锐,透过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难许多倍),才会给燕横的“穹苍破”逼退,因此他现在索性就改使“太极拳”!
波龙术王高瘦的身体坐马一沉,左手坠肘向下发劲,燕横无法动弹的左肘关节,顿时生起极强烈的扭折压力。幸好燕横反应亦快,及时放弃硬挣,全身顺着那扭旋之力翻过来,重心被颠倒,给波龙术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记急风向波龙术王右头侧袭来,他却看也不看就倒转长剑向上举架,挡住了圆性夹击打来的齐眉棍!
燕横被猛摔在地,身上许多新伤再次破裂溢血。他无视那痛楚,卧在地上以“龙棘”卷向波龙术王那只擒拿手!
波龙术王右手挥剑挡棍的同时,左掌却已放开燕横手腕;他趁着齐眉棍被格住停顿的短促一刹那,左手从剑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圆性,还能跟这“太极”擒拿柔功对抗;但他此刻内外皆伤,只靠一只左手握棍,波龙术王一转腰胯,发出缠丝般的劲力,左手抢夺齐眉棍同时,右手剑从上划个半圈,反削圆性右边脸,圆性再坚持下去必然吃剑,不得已只好放棍避开!
巫纪洪这左手“太极拳”配右手快剑,乃是自下山后从未用过的最后秘技。当年在武当山上他凭此挫败过不少同门,“兵鸦道”的江云澜亦是得到他启发,不过江云澜练“太极”天分不够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铁甲爪辅助,威力输于巫纪洪一筹。
可是他这武功再巧妙,仍然无法完全应付这样紧密的六人围攻。
波龙术王刚刚夺棍在手,本可顺势将剑势引向下方,对燕横施以杀手,但他眼角瞥见一道快影袭来,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紧急侧移,转首闪避!
虎玲兰的快射冷箭,擦过波龙术王的颧骨,射中他右边奇大的兜风耳,两只黄金耳环连同大蓬血花炸飞!
虎玲兰还道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却仍是被波龙术王的快速身法险险闪过——这人真难杀死!
“花!”
波龙术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瑶花早就将锯刀高举过顶,大步冲入战圈,向着正要乘机再袭术王的练飞虹迎头斩下去!
霍瑶花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挟以“武当势剑”发劲窍门,其势甚烈,练飞虹的右手用不上,没有把握单手接这记重招,只得横向退开!
锯刀砍在地上,霍瑶花竟借这力量支撑身体,凌空飞跃向前!
——原来她这刀并非为了替波龙术王解围,而是为了开路冲杀向包围圈的对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兰。犹如看见天敌一样。
波龙术王血流披脸,一时不敢再缠斗,只仗着无匹的轻功飞退开,正想跟霍瑶花会合互相掩护,却发觉霍瑶花一跃而过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
霍瑶花横越战圈,一着地后继续拖着锯刀狂奔,鬓发凌乱的脸狰狞如疯兽,眨眼已冲到虎玲兰七尺范围之内,刀势再次卷起!
虎玲兰此际半跪着,早将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继续向术王狙击,赫然发现霍瑶花正迅疾冲杀过来,立时把箭头转向她的方位。
霍瑶花足下不停,距离瞬间又更近。锯刀已经从左肩后横斩而出!
虎玲兰面对这猛攻,跪射的姿势却无动摇半分,极镇静地拉开弓弦。
射道之奥义,就在无念无想。当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让箭矢释放。
虎玲兰手指放弦的动作,温柔一如将鲜花轻放湖心。
挟带裂帛之音的大刀锋,已斩至她身前——
锯刀掠过如未触一物。坚实的长弓被斩成两段!
然而还是微微迟了一些。
杆身乌黑的长箭,从极近距离狠狠钉入霍瑶花右肩,连带的冲击力令她向后仰倒,斩出去的锯刀也因为无法操控而脱手!
这时虎玲兰才顺势滚开闪过飞来的锯刀,手里绑着半截弓身,一脸都是冷汗。
——只因刚才刹那间的刀箭对决,胜负差别极小。
波龙术王最后一个强援也失去了。但他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
被夺去齐眉棍的圆性仍是一往无前,以左边护甲居前,跃出一个箭步,穿着铜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节,一记少林“豹拳”侧身直击,旋腕猛钻向波龙术王的肋骨!
同时间还有另外三道攻势降临波龙术王身上:背后再次扬起练飞虹“日轮刀”的光芒;右侧后方的童静以“星追月”急刺他后腰;左前方则是已经爬起来的燕横,“龙棘”以“风火剑”第六势“雷落山”迎砍他光秃秃的头颅!
四道攻势,将波龙术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这生死瞬间,巫纪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当山上的那个人。
——再见他之前,绝不能死!
——我要连同梅师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躯,做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动作,将他的天赋与平生所学发挥至尽: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猫儿般硬生生收缩,令圆性的“豹拳”仅差一寸距离而无法击中;左手里的齐眉棍从腋下反手向后插出,五尺多长的棍身刺向练飞虹胸口,及时截住他挥舞弯刀的来势;右手的武当长剑横举头上,硬架着燕横的“雷落山”!
童静的“静物剑”剑尖,下一刻没入了波龙术王的腰间衣袍。
就在剑尖入肉的同时,波龙术王看也不看,朝后猛力踹出一脚!
童静的“星追月”还没有深入,那条长腿已及她右肩,将她狠狠踢开!
童静吃痛呼叫向后倒去,亦连带将“静物剑”拔出,只有剑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龙术王这个身体动作,乍看虽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够如此一心四用,准确无误地化解“破门六剑”四人夹击,而竟然只中一剑轻伤,实已堪称是当世罕见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龙术王为了接下这围击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开轻功步法移动。
荆裂等的,正是目标停滞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长倭刀,拔出挂在腰间皮带上一柄刃身窄长、形如禾苗的单手军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讲求单纯的速度,选用短兵单刀更加合适。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体前倾,握着腰刀的手臂放松下垂。
正是先前击杀梅心树那野兽般的预备架式。
波龙术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运用快绝的身法,从童静这边的缺口走出去。
——解开这包围了!
波龙术王心头狂喜。但太早了。
荆裂贯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压制很久的弹簧发动。
他的身体像一团黑云般飞卷而出。其中隐现着闪电般的光芒。
荆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转,结合这旋力与前冲的力量,反身挥斩。
刃光半掩在飞舞的黑披风之下。
荆裂这舍身刀势,正好从童静跌开之后露出空隙卷进去!
波龙术王这时惊觉,武当剑急向下掠。
但来不及了。
金属相交的轰响。
腰刀被波龙术王垂下的长剑十字架着。但这刀实在太快太强,波龙术王没来得及发力抵挡,刀刃已压着长剑继续前进!
波龙术王右大腿外侧,裂开一条灿烂的血路!
他整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下来,像高塔似的身躯崩倒!
荆裂的黑衣身影掠过,无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伤处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锥狠狠插了一记。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波龙术王毕竟拥有过人的反应,重创下仍借这势滚开去。
——糟糕!
他滚跌时,整个人像发了狂一样,向四周乱挥剑锋,尽显内心慌乱。
波龙术王一直坚持与“破门六剑”力战,期望扭转败局,都因为自信仗着一身高绝轻功,危急关头仍能抽身逃脱;但不想竟被荆裂这招快刀重重斩伤了一条腿,最自负的轻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压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
燕横看准他这阵剑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龙棘”挺进,一招刺剑准确地从中入楔,直取波龙术王面门要害!
“等一等!”波龙术王竟狼狈地叫起来,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挡那金色剑锋。“龙棘”的锋刃岂是凡品,一气就贯穿了那只宽大肉掌,继续深入!
刺击因为这手掌牺牲阻挡,路线稍为偏移,只擦破术王的颈侧!
波龙术王在这生死关头重整姿态,挺起腰端坐地上,武当剑重新集中剑势,猛刺燕横中路,燕横被他逼开,连人带剑抽身回来。
燕横保持距离,以“雌雄龙虎剑”连环再攻!
波龙术王曲起未受伤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着,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发力,竟也能发出疾速连环快剑,每一招都以“武当形剑”截击,逼开燕横的攻势!
荆裂这时用刀支撑跪起半身,看见波龙术王顽抗燕横的奇特情景。
只见术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横多少,他虽用不上足腿,但仗着人高手长,仍然剑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动进击之外,并未处于下风。
虽是极可恶的敌人,荆裂也不得不赞叹:
——此人确是天下罕见的剑士!
不过波龙术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他下盘的鲜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撑得太久。
另一头,童静已经捂着肩头站起来。她身子单薄,吃了波龙术王的蹬腿,肩头骨痛欲裂,右手一时举不起来。她双眼都红了,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将“静物剑”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龙术王报仇去。
可是当她看见波龙术王展开“武当形剑”对抗燕横,顿时瞧得出神了。这剑法她在西安看姚莲舟使过一次,因而学会了其中一些窍妙;如今竟又有机会再仔细观摩,心里那求艺若渴的欲望,竟一时盖过了痛楚和愤恨,全神贯注地吸收波龙术王的“追形截脉”法度。
倒是练飞虹第一个冲上去助拳。他毕竟是老江湖,极为忌惮这魔头的诡计,心想还是该乘机及早将之了结。练飞虹经过连番剧战虽已是气喘吁吁,仍拼上最后一口气,抡起弯刀往波龙术王侧面绕杀过去!
波龙术王自知身体难以转向移动,无法再抵受对方这样多面夹击,情急之下竟然将手中武当剑飞掷向燕横!
燕横没想到他连兵刃也舍得丢弃,后撤一记大仰身,避开这飞剑突袭!
波龙术王借这时机,用两条长臂加一条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后爬行,那情状狼狈得有如断了一肢的可怜昆虫一样。但这怪异的爬行动作竟也甚快,不逊于一般人开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离拉远了一些。
他急忙从五色宽袍的领口里揪出一大串项链饰物,其中有个小小的漆红木哨,他挑出来对准了自己嘴边。
“别再过来!否则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厉声疾呼,虽然说得甚急,但每个字都极为清晰沉重。
圆性把术王丢下的齐眉棍捡回来,上前与燕横及练飞虹并肩。
“让我来!”圆性没有面具掩盖的半边脸,几乎比另半边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恶。他右肩锁骨中剑处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敌人的血腥,透着出家人不应有的浓浓杀意。
“不!”练飞虹紧皱白眉,伸出弯刀拦住圆性,再瞧着波龙术王:“你说什么?”
波龙术王那满是血污的脸,此刻绽放阴险的笑容。
“我是说……”他把木哨贴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这个东西,那头四百个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别听他胡说!”
这时孟七河带着唐拔等一干山贼,已从“因果桥”那头赶至。他乍见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愤得目眦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斩破波龙术王那颗光头。
“你那边负责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干掉了,你还凭什么?”孟七河戟刀指向术王。
后头的群战也因为波龙术王的话而暂停了。如今仍然能够站着的术王众,只余下可怜兮兮的八个人,已经被义军民壮重重包围。那八人一身是伤,他们深知自己在庐陵作恶太多,即使现在投降,对方必然不会容赦,个个恐惧万分,一边负隅顽抗,一边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听见波龙术王这话,知道事不寻常,下令义军先住手戒备。
“你只顾赶来助战,没有时间把那些人松绑吧?”波龙术王朝着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里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错,回头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质那边。
“太迟啦。”波龙术王笑着说:“你们也都领教过我的‘云磷杀’,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杀多少人吧?”
一听见术王提及“云磷杀”,王守仁、荆裂、燕横等人回想到先前,庐陵县城数十人瞬间中毒惨死、横尸一地的可怖情景,心里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着孟七河,急急跑过“因果桥”,走到人质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条。那村民仍然神情惊惶,半点没有获救后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里自责。
——怎么我会看漏了?假如早点察觉异样,也许……
“你们里面……有其他人吗?”唐拔问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却回头瞧向人群。
靠着寺院的火光,唐拔随着那村民的视线看去,于人堆中看见一个与别不同的家伙。
这人也是一身农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间,手腿却没有被绑起来。他一头发丝稀疏,脸色灰白,是长期受到药物摧残的结果,双眼透着了无生气的眼神。腰上也绑着绳索,与其他人紧紧连在一起。
孟七河看见了:这家伙左右双手,各自轻轻握着一颗蜡丸。
“我在村民里安置了两个人,他们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龙术王说时瞧瞧荆裂:“就跟你杀掉的那头‘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药物长期豢养。只要听到我这哨音,他们就会毫不犹疑地捏破手上的‘云磷杀’——这两个家伙就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更不会对生死有任何顾念。”
“哼哼,以为靠几句谎话就可以活下去吗?”童静冷笑:“你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后着,一早就可以使出来,不用跟我们打到这个地步吧?”
“因为不只我们想杀他。他也想杀死我们。而且最好是用手里的剑。”
荆裂说着时,已在虎玲兰掺扶下站起来了。
波龙术王凝视荆裂。最大的仇敌,却偏偏了解自己所想,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练飞虹回头看看远处人质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那边确实有麻烦。
波龙术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里,众人立时大为紧张。但术王并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杂布,紧紧包裹着大腿的刀伤止血。他知道敌人里以练飞虹暗器最厉害,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不放。
练飞虹确已将一柄飞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术王反应神速,并无把握先发制人,不敢拿几百条人命去赌。
霍瑶花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她本来就白皙的脸更无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关节骨头里,只稍一动就痛入心坎,别说拿刀,那条手臂连抬起来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现在强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于是用左手扳着箭杆,运腕劲将之折断。她没有呼叫,但下唇都咬出血来。
波龙术王这时包扎好大腿,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举在嘴边,微微喘着气说:“今天我们就算……平手。让我走,我就放过那些可怜的家伙,如何?”
就算他不说,荆裂已经猜出他的条件。他闭起眼睛,沉默下来。
“不……不!不行!”义军里的庐陵民壮爆发出叫声,继而感染众人。许多县民冲出去,他们虽然仍不敢接近术王,但远远围成了一个半圆,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杀他!一定要杀光他们!”有人激动得手中竹枪都在发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侠,请把这魔头宰了!不可放虎归山啊!”
“对对对!他一日在生,我们庐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会回来!不可放过这个收拾他的机会!”
“你们疯了吗?”一人却在后头大叫,正是先前那个登龙村民赵大。他身受灭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后尘:“几百条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顾他们死活啦?”
“我们拼了命上来救人,已是仁至义尽了!”一个庐陵县民反驳:“眼下关乎庐陵——不,吉安府无数人的安危,你说哪一边比较重?只好对不起他们……”
民壮里有百多人齐声高呼,附和这个说法。
其余的人,大半都沉默着,心里其实也宁愿拿那四百人质,换来术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开口说出;只有少数的民壮,明确反对牺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质群中共赴危险,他的山贼兄弟自然也反对动手。义军顿时就分裂起来,有的人甚至开始互相推撞。
“快杀!快杀!”前头最激动的那批民壮,不断催促着“破门六剑”下手。
波龙术王这时虽命悬一线,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里最黑暗的一面引发出来。
荆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浓眉皱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龙村,薛九牛跟他说过的话。
——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破门六剑”其他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都顿时战意消退,露出失望厌恶的表情。
这时在阵中亮起了一抹剑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将佩剑高举向天,众人看见,渐渐沉默下来。
王守仁脸容很平和,徐徐地说:“好,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这儿所有人的想法,再作决定。”
王守仁这句话,令燕横和童静都很意外。
“怎么王大人会这样……”燕横焦急地说。
——难道王大人也相信,为了大义可以牺牲人命吗?……
这时王守仁降下剑尖,指向一人:“就先从他问起。”
众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剑尖所指的,乃是卧在地上一名山贼的尸体。
“王大人,他已经死了……怎么问?……”
“再问他……”王守仁剑尖又指向另一个已牺牲的民壮。“还有他……”他不断指向地上的尸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开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变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们想想,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每说一个字都非常沉重:“假如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你们跟从前在这魔头脚下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又为了什么打这仗?死这么多人?”
义军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贼走得最前,也牺牲最巨,泰半都已命丧青原山,生还的兄弟听了王守仁这番话,格外激动。
他再擎剑指向前方的“破门六剑”。
“你们再看清楚,他们几位流的鲜血。”
众人瞧过去。只见“破门六剑”除了童静只捱一腿之外,几位侠士经过连日大战一身是伤,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剑创伤此刻又再溢血,浑身都渗着红色。最新加入来的圆性和尚受了术王一剑,伤得更是不轻。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着王守仁,又看看群众。
“这本来就不干他们的事,这几个人却舍死忘生地为大家作战。”王守仁语气极是难过:“看看现在的你们,还值得他们拯救吗?”
庐陵民壮看见“破门六剑”那失望的眼神,还有地上那许多牺牲者的尸体,先前力主要牺牲人质的那批人,顿然惭愧得垂头无语。
八名侥幸顽抗至今的术王众,趁着这时机冲出包围,走到术王猊下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那边姓王的官。”波龙术王一边接受弟子包扎手掌的伤口,一边脸有得色地说:“我认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脸书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门前的‘剑客’吧?呸,给你骗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说到这儿就再说不下去。今夜他虽说靠着人质逼对方讲和,但确是结结实实给这伙人打败了,只好回到正题:“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决定,就别在那边废话!”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处逃跑的马儿拉过来。
“慢着!”童静高呼:“休想走得这么轻松!你还没有解除那边的威胁!”
“以为我是傻瓜吗?”波龙术王笑着,接过弟子从战场拾回来的武当长剑:“解除了之后我还走得了么?先等我准备好再说。”
波龙术王甚是警觉,说的时候那木哨仍然不离嘴边,每次一说完话又把哨子放在嘴里,令对方无隙可乘。
这时术王众已将三十几匹马都牵过来,其中包括术王的坐骑和荆裂骑来那匹黑马。一看见这匹本属梅心树的黑马,波龙术王又再怒视荆裂。但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赶快治理自己的腿伤。因为失血他已感到少许晕眩,在弟子协助下才能够攀上马背。
霍瑶花接过黑马的缰绳,一名术王弟子则代她将大锯刀挂在鞍旁。
她垂着一条无力的右臂,回头看看荆裂,却发现他正与虎玲兰并肩站着。
荆裂察觉她的视线,向她高声说:“我那柄小刀,还是暂时放在你那儿。因为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荆裂这话令霍瑶花心弦震动。但他下一句话又教她一阵心酸:“还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瑶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觉之间我都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样……为什么不能够像他们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间,前头的“主人”却已在呼唤:“花。”
霍瑶花目光哀怨,牵着马往山门方向走去。
这时术王众已把要骑的马匹排好。波龙术王无言一挥手,那八人就抡起刀来,将其余马儿逐一砍去一条腿!
——此举自是为了杜绝下山之后再被义军追击。
只听见满山都回响着马儿的惨嘶,令人心寒。术王所占据的马匹虽未被伤害,也都不安地轻跳。波龙术王一只大手掌捏在坐骑颈上,压住它的躁动。
童静转过头去,不忍去看如此残酷的一幕。
“收拾尸体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波龙术王笑着,就率领仅余的部下往山门走去,却见王守仁与民壮仍然封着前路。
“啊,我差点忘了。”波龙术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为所动。
术王有点没趣地继续说:“事情很简单:那边拿着‘云磷杀’的两个家伙,只听我一人号令。只要你们不碰他们分毫,他们就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把村民松绑带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质又说:“不过,我先前已经特别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绑在一起,越复杂越好。到你们把村民都救走时,我们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还是别动什么歪念头好了。可是你们也别磨蹭,一到天亮,那两个人就要药瘾发作,到时候他们会怎样发疯,我可不敢保证。”
“先生,他说不定在胡诌!”王守仁身边的黄璇说:“你真的相信这恶徒的话吗?”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什么选择?”波龙术王凝视着王守仁,目中尽是嘲弄的神色:“当好人,就是这么辛苦。”
梁福通本来就担心首领孟七河在那边的安危,一听了波龙术王说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带着余下的几十个山贼兄弟,赶过去溪河对面那头。
王守仁看了波龙术王一眼,无言举起剑来。守住山门的民壮,不情不愿地开出一条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壮向王守仁呼唤:“王大人,我们要怎么保证,这家伙一逃出山门,不会吹起那哨子?”
“他们在下到平地之前,都无法走得快。”
练飞虹走过来说,他后面还跟着虎玲兰。练飞虹趁着刚才的空档,已把落在战场上的几柄“送魂飞刃”收拾回来,此刻手上亦夹着一柄。虎玲兰则取来一名保甲所带的角弓,换去手上绑住的断弓。
众人这时明白了: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阶,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开步跑动,否则蹄腿极易折断受伤。先前荆裂将黑马带上山来,也只是徒步牵着慢行。
“我们会在后头跟着。”练飞虹熟练地抛玩着飞刀:“要射中你也许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马就很简单。”
如此一来,波龙术王在走出哨音可以传达的距离之前,不可能轻举妄动。
波龙术王早知对方会如此防备,只是不屑地看了练飞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边,策马踱步而去。
霍瑶花强忍着不再看荆裂一眼,也跟术王众牵着马儿紧随。
庐陵的民壮恨恨目送这干妖人安然离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杀害的亲朋邻里,都激动得牙关颤抖。
练飞虹和虎玲兰回头看看荆裂,互相点了点头,二人就跟踪着术王一伙,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壮正在为圆性的剑伤包扎。圆性盘膝挺腰坐着,取下半边面具,脸容回复了平日的憨厚。
“呼……还以为会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谈笑如常。
童静捂着右肩,脸色颇是苍白,显然仍十分疼痛,不过右臂已经渐渐能够抬起来了。她看见术王已经从山门那头消失,就急忙向荆裂问:“我们要再追吗?马上就回去县城取马,也许赶得及……”
“他跟那妖女骑的,都是百中选一的好马,脚程格外快。”荆裂说:“我要是他,下山后更会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挠我们追杀。”
“可是他会不会……借这机会又去县城杀人?”燕横收起“雌雄龙虎剑”,一脸忧心的问:“我们可赶不及回去……”
荆裂微笑摇摇头:“你们看不出来吗?那家伙心里其实很惊慌。只是强忍着不表露出来而已。”
“对。”圆性也说:“这种邪恶的人,心里绝不相信人的善性。这最后一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关头才拿出来。”
“看来他没有说谎。”王守仁这时带着门生走过来。众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见仍然焚烧的“清莲寺”旁,陆续有人影跑过桥来,正是获解救的泗塘村民。
这时民壮们放松了心情,庆幸自己生还。有的抱着相识的尸身,悲怆大哭。
看见这等情景,还有满地血肉模糊的尸首,王守仁和荆裂等人全都沉默起来。
——打仗就是这样的吗?……
燕横眺视烈火中的“清莲寺”,心里并没有半点战胜的喜悦。这短短数天,他亲历了很多事情,感觉对人世又明白了许多。
这时他看见,有两名山贼扶着一个身影,过了“因果桥”向这边走过来。
“王大人!”其中一个山贼说:“看看我们在后面的山洞找到谁?”
只见那是个精赤着上半身、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只手拿着一条被砍断的铁链,仍连着脚上的锁镣;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大布包,内里是大束刀剑。
王守仁看见老人,立时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这老怪还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却不答理他,只管将布包放在地上展开。除了几柄刀剑,里面还包着一大堆不同的石头。他仔细点算是否齐全,然后才去瞧面前众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荆裂和燕横几个武者,还有他们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顿时扬起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王守仁也在。
“原来是你。”寒石子半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还想,有谁打得赢那么邪恶的家伙?”
荆裂他们都几乎忘了,最初到来江西庐陵,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稀世的磨剑师,一见是个跟练飞虹不相上下的怪老头,不禁都微笑起来。
“你没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来:“一天没有答应替我磨剑,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书生的玩意,我宁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说着,看见那遍地尸体的战场,还有许多被残害的马儿在血海中挣扎悲嘶,白眉垂了下来:“也许最该死的人确实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恶魔不会到庐陵来,许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摇摇头。他瞧着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横的肩头。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奇妙。”他说:“也是因为有你,庐陵才有救星出现。”
这时童静发觉身后有异,回过头去看,才见到数百庐陵民壮,已然聚拢围在他们四周。
几百人一起跪下来,朝着“破门六剑”与王守仁,深深叩头。
凌晨的黑夜里,“清莲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进每一个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