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磨剑
“此刀乃是‘当千军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节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轻轻抚摸在战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着刀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情,并没有将之视为死物。
“可惜它长年尘封于草莽,有志难伸,直至换了你这主人,才得重露锋芒,刃上罡气这些年来得以重新聚养。”寒石子继续说:“它舍不下你,所以无论如何总会回到你手里。”
荆裂盘起一边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听得入神。
后面那几句荒唐的话,荆裂虽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却完全说中了他的过去,还有裴师叔这柄家传战刀的来历,确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莲寺之战”后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于庐陵县城东部,本是一座荒废的细小寺庙,大半的地方都辟作他淬磨与收藏刀剑的工房。至于起居的房间虽还算宽敞,但陈设简陋寒怆,连桌椅和床都没有,只是用几块大草席铺满地上,再放一个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读书之处,颇有古风。
“破门六剑”此刻集合在房间里,草席上整齐铺满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观看荆裂的几件兵器,神态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许多新玩意一样,逐一拿起来赏玩。这时他又捡起鸟首短刀,仔细欣赏刀刃上的花纹:“是回人传到南蛮的铸工啊。这刀叫什么?”
“当地人称它作‘牝奴镝’。”荆裂回答:“前辈真是见多识广。”
“难得,难得。”寒石子说着,看见刀刃上的损伤不禁皱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对我来说,只是器具。”荆裂坦然说。
寒石子点头:“也是。”
他心里甚是兴奋。扫视席上各种兵器时,他一眼就留意到当中最大的一把——虎玲兰远从萨摩国带来的战场野太刀;另外又有练飞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弯刀,而荆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这么多异国兵刃,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太好玩了。
荆裂的雁翎刀,自然是从战场拾回来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绳攀下那空地旁的悬崖峭壁,替荆裂寻回钉在壁上的铁链枪头和鸟首短刀——荆裂从山壁逃逸落下之时,半途用这短刀插在壁上,减缓了下堕的速度,方才能平安着陆,否则绝不止一足一臂受伤就了事。
荆裂失落的多件兵器里,只有鸳鸯钺镖刀无法寻回。他猜想术王众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将之收进“清莲寺”的兵器库里,恐已与寺院一同焚毁。
寒石子接着观看燕横的佩剑。他眼睛一亮,将长短双剑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还鞘,双手捧起过顶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里。荣幸。”
寒石子说时盯着燕横的脸不放。燕横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语,令燕横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横良久。沉默点了点头。
燕横还是不明白,荆裂却拍拍他肩膊。
“老前辈是在看你,配不配用这双剑。”
寒石子无言轻轻一点头,已经是对燕横的肯定。
燕横甚为激动,也向寒石子垂头敬礼。
每个认识了燕横较久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经过这场战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股从前欠缺的剑士气度。
童静更是格外为燕横高兴。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偶尔她就会看见,燕横练完剑一个人独处,总是一副茫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伙儿吃饭的时候,每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回忆,他就会看着一角发呆。她很清楚,“青城派”这个担子,在燕横心里有多沉重……
“然后是你了。”寒石子呼唤下,童静才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她看见寒石子已经将“静物左剑”拿在手里。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哑黑奇剑,又看看童静,皱着眉摇头,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喂,老头。”童静很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妥就说出来,别净在那边嘀咕!”
“这剑杀气很强。”寒石子将“静物剑”入鞘放在身边:“是好剑,但不合你用。”
他说着爬到房间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时从山洞带回来的那包兵刃,从中选出一柄剑来。
“你可真幸运。你们攻打‘清莲寺’时,我正准备磨它,否则已经连同寺院毁掉了。”
寒石子将这柄剑拔出鞘来,只见剑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两边剑脊凸起来,令剑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到前头三寸剑尖才变回平薄。剑柄护手和柄头皆成卷云状,握柄处交错缠着紫色布条,外形甚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轻挥剑锋。他本身不懂武功剑法,但经过日夕钻研,深刻明白刀剑使用之理,从中判断每柄兵刃的优劣,此刻耍起来,动作发力竟也有点模样。
“我听说,这柄剑是几年前波龙术王杀害某个侠士夺来的。那伙妖贼里面懂剑法的人极少,因此一直没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两根指头巧妙地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向童静,轻松得犹如拈着一根羽毛,可见他手指腕臂力量之强。童静见了这剑的优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动;但她刚刚才对寒石子出言不逊,现在假如欢欢喜喜地收下剑来,岂非很没骨气?因此她强装淡然,随便地伸手握住剑柄。
“此剑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开了手指。
童静虽然半跪在席上,但将“迅蜂剑”拿到手的一刻,已经感觉有种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且比“静物剑”轻巧得多,更适合力气不大的童静。从刃形一看就知道这“迅蜂剑”是以尖锋刺削为主,亦十分配合她擅长的战法。
——这柄剑,简直就像在等着她这个主人。
童静始终还是压抑不了心头欢喜,拿着剑轻轻比划时,笑得露出了一双门牙。
“不过那柄‘静物剑’我不会换给你的。”童静向寒石子说:“我还是要带着。”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别之时,燕横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练飞虹这时搓着双手,满心期待。
众人以为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前任掌门,寒石子一定礼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捡起一柄飞刀,看也不看就丢到练飞虹脚边:“这种东西,磨不磨都没什么分别,不要浪费我的生命。”他接着指一指崆峒派掌门佩剑“奋狮剑”和那西域弯刀:“这两柄倒还有点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说着,却又看看练飞虹受伤的右臂:“不过你这老骨头,受了这等重伤,我把刀剑磨好以后你还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么?”练飞虹的脾气也爆发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这只左手——”
寒石子却一脸没兴趣听的模样,霍然打断他:“这么多兵器,可不是三朝两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半年。”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住半年。”荆裂很爽快地答应:“庐陵百姓余悸未消,很害怕波龙术王再来,我们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抚一抚包在眉心的绷带:“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口袋里的银两没剩多少了,难得有个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没有走的理由。”
众人也都开怀大笑。
只有圆性,大大打了个呵欠。其他人都看着他。
他摸摸已再长出薄发的头颅:“闷死了。你们都用刀剑,独是我一个用棍棒,根本就没得磨。闷得我肚子又饿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来。
阳光从纸窗穿进来,晒在他们的脸上,很温暖。
薛九牛下葬之处,就在县城西面他的老家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坟墓跟好友小虎相邻。
墓地上还有十几座新坟,都是波龙术王到来庐陵以后葬的,可知术王众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后一座了。
荆裂伸着受伤的右腿,坐在坟墓前面地上。已经过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伤患却还没有明显好转,依旧难以发力。
荆裂在黄昏阳光中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花绣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长长的船桨横搁在他腿上。虎玲兰替他握牢船桨的柄头,让他可以单手雕刻。
荆裂在桨上又再刻下一道横纹,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树那柄形如兽牙的弯刃,柄头仍跟铁链连着。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进极坚实的木头里。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脸,沾满了汗水。
跪在旁边的虎玲兰,一直默默瞧着他雕刻。
刻好之后,荆裂将弯刃插进身旁土地,朝着薛九牛的坟头竖起船桨。
“这一道刻纹,不只是记下我杀死那个家伙。也是记念你。”
说着他就用船桨支地半跪起来,从地上拔出弯刃,连同铁链轻轻放到薛九牛的坟前,用手挖拨附近的泥土,将那兵器掩埋起来。虎玲兰也帮助他堆起沙土。
“对不起,这次没能拿着波龙术王的头颅来祭你。这东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着坟墓拍一拍腰带,那儿插着另一柄一样的弯刃:“我刚丢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个代替。我们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吗?”
他向薛九牛挥一挥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两人走到半途,荆裂突然将手中的船桨递给身边的虎玲兰。
虎玲兰不明白,正伸手接过时,荆裂空出来的手掌,就牵起了她那受伤的左手。
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牵手站着,眺视西边的夕阳。
虎玲兰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几次紧张得想把荆裂的手甩开,到最后还是跟着他一动不动。
良久,天色更晚了,荆裂牵着虎玲兰,继续走往拴着马儿的那棵路边大树去。
一黑一红的身影共同骑上了马背。荆裂轻叱,催促马儿往来路奔跑,背负着燃烧的夕阳回去。
王守仁告别庐陵的早上,县城方圆十多里地的村镇百姓都来相送,城里名副其实万人空巷,要由“破门六剑”开路,才能出得北城门。
王守仁跟六个门生走到城门外,准备登上他来时所乘的马车。拉车的依旧是那头瘦马。先前一战,他们从术王众手上缴得数十匹良马,但王守仁仍拒绝拿一匹去换。
“这些马儿,是留给庐陵百姓重建生计用的,我不能取。”
数以千计的百姓带着各样农作来要送给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满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轻轻一句“我带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带着一干从前的山贼兄弟跟随。他们十数骑决意要护送王大人,直至离开江西省界为止。
“请王大人让我报答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说。他见孟七河意向甚决,最后也答应了。
王守仁与门生站在马车前,正要跟“破门六剑”交谈话别,后头许多百姓突然都跪下来叩头,哭着请王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门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经留了一个月。”他苦笑说:“要去南京赴任了。”
这时一把雄浑的声音猛喝:“都站起来!”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头一震,有十几个吃惊得立时跳了起来。
这虎吼是圆性所发的。一个月来他又长回毛发,恢复从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样。他以手上齐眉棍猛力拄在地上,厉声说:“王大人要去升官呀,你们何以要阻拦?他这样的人才,以后必然步步高升;他当的官愈大,能够帮的人就愈多,远不止你们这种小地方,你们怎可这么自私?”
圆性语气虽粗鲁,但句句铿锵有理。百姓听了都自觉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来。
这时人丛后头响起一阵不满的哄闹。只见当中有个肥胖身影,正是庐陵县令徐洪德。赶走波龙术王之后,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将他软禁府中,直到几天前才将他释放。此刻徐洪德带着儿子和几名下属,本想要来恭送王大人,但又尴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吗?”童静以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间的“迅蜂剑”柄上,这动作吓得徐洪德退后了几步。
“他终究是朝廷命官,难道杀掉他吗?我已查问过了,这姓徐的还没有坏透。”王守仁说。
住在庐陵这一
那些王守仁的旧识,虽然因为害怕惹祸而未有明说,但言语之间暗示,牵涉这可怕勾当的有省里的大官,后面相信还有更高的势力的支持。
反倒是庐陵县令徐洪德,为人甚是胆小,不敢参与这“生意”,但又怯于上层的压力,只能不闻不问,得过且过,等待将来平安调任。当然他还是不免收些贿赂。
“这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留在庐陵期间不必担心他来为难;他亦断不会告发我们私下软禁、夺其权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说:“此人并非大害,而且经过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里必然不敢苛待百姓,庐陵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王守仁说时露出略带狡狯的眼神,微笑看着远处的徐洪德。
练飞虹听了很是佩服:这个阳明先生确非一般腐儒可比,领兵打仗果敢机智,对付奸官时却又心计了得,实在是个全才!
儒生黄璇来到燕横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侠……初见面时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小看了几位武者……经过这场大战,我方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黄兄,你没错。”燕横也回礼:“只是我们的道路不同而已。荆大哥就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这次襄助王大人之后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黄璇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读书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剑士,却说出这等道理来,不禁低头再次行礼:“受教。”
荆裂这时走到王守仁身边。王守仁见荆裂走路仍是瘸着一边腿,左手也还包扎固定着,心里想: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荆裂从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里担忧自己伤患久久未愈。荆裂倒是不以为意,只轻松地向他说:“大人,保重。”
王守仁点点头:“我的门生顺道查探过,是否有波龙术王一伙人的行踪消息,但半点头绪也没有,大概仍匿藏在什么地方。”
“你刚才不是说,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家伙有来往的吗?”荆裂微笑:“我们之后就去逐一‘拜访’他们。总会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是个不懂“放弃”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着须,眺视城外远方山色。
“王某预感这事情远远还没完结。将来甚至会演变成震动天下的大事。”
荆裂一听,知道王大人又是忧虑宁王府的野心图谋,不知何日爆发。
——喔,对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没有给那李君元答复……
“王大人,我们相识的日子虽短,但曾经同生共死,这份情谊不亚于剖腹知交。”荆裂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静默下来:“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难,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门六剑’,定必前来。”
王守仁看去,“破门六剑”并排而立,虽然身上脸上还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但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闪亮的眼神里无一丝迟疑,都同意荆裂的承诺。
王守仁拱起双手过顶,以古人之礼深深垂头一揖。
“谢。”
简单一个字,却表达了极诚挚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谢你的教诲。”燕横上前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不管是用剑,还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当个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门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王守仁接着就揭开竹帘进了车厢。朱衡、余焕、黄璇等六名阳明门生也逐一上马,连同孟七河的马队,出发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门六剑”看着队伍的背影离开,不一会儿后就回头,却见数以千计的百姓还是聚在城门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练飞虹伸腿,踢踢旁边一个农民的屁股:“快回去干活!城里和村子里百废待兴,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还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我们跟王大人这么拼死战斗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家能好好过活!你们还不快回去?是要辜负王大人吗?”
许多本在哭别的人听了就止住声音,擦干不舍的眼泪。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良久之后,城门前送别的人已疏落,几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们蓦然想起,此刻所在这道城门,正是他们初来庐陵进入之处。六人感叹地仰首,看看门顶城楼上挂着那面粗糙的“破门六剑”大旗帜。
“糟糕。”圆性搔搔乱发:“好像有些手痒了。”
虎玲兰和童静噗哧笑起来。练飞虹抓了抓白发说:“敢情是干这种事上瘾啦。”
燕横点点头。
比起单纯互相磨砺武技,行侠,又是另一种修练。
“放心吧。”荆裂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可恶的家伙,正在等着我们。”
他抚抚眉心的伤痕,把笑容收起来。
“何况先前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完成。”
一个多月后,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这封信不知何人丢在王府侧门,上面写明由李君元亲启,被府里的下人拾到送交过来。
李君元打开来,只见信纸上一堆极潦草的字体,并无上款。
“吾辈武人非走狗飞鹰,汝欲驯养府内,实痴心妄想,今后休提。闻近日赣地妖邪当道,凡忠义之士,莫不痛绝。如悉宁王府牵涉其中,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破门六剑字”
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当然没有给宁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燕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后来燕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庐陵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波龙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太极”标记的“褐蛇”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波龙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武当派弟子巫纪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