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一七九回 灵根不昧 再世修真 狭路逢仇 初番涉险
当下云凤、杨瑾便带了四小,往白阳崖洞中飞回。进洞落座,云凤重又率领四小,上前拜见,献上清泉山果。因杨瑾变计,要修养真灵,复原之后,再去除妖。坐禅须在夜间子时以前起始,天甫黄昏,还有余暇,互相谈起前事。才知凌雪鸿自在开元寺兵解坐化后,她生前杀孽太重,内功也稍欠精纯,成不得地仙。幸亏神尼优昙护持她的真灵,到处寻找躯壳。因是功候未成,便遭兵解,不比寻常元婴,神游失体,只要一具好躯壳,便可入窍。又因受了她前生恩师芬陀大师的重托,欲令重转一生,由幼年入道,以求深造,更要避免轮回,免昧夙因,必须在游行之际,遇到那刚刚断气夭亡女婴,附体重生。这女婴又须生来灵秀清健,不是浊物,方配得上。可是这等灵秀清健的女婴,又不会夭亡,遇合极难。一连带她寻了好些天,最后仗着神尼优昙的玄机妙算,才在姑苏阎门外七里山塘,找到她的躯壳。那家姓杨,名阿福,是个极本分的人。妻子潘氏。以种花钓鱼为业,又种得几亩田。吴中富庶,本可将就度日,无奈膝前子女众多。潘氏自十七岁出嫁,差不多每年有孕,而且每生必育,中间有几回还是双胎。虽然夫妻二人年甫四十,已生了二十多个子女,一个指身为业的人,却如何养育得起?一年到头,都是为了儿女忙累。后来人口日多,休说抚养艰难,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偏生未七八胎,全是女孩。大一点的男孩子,还可送出去佣工学生意,减些食粮。这些孩子,年纪都小,个个生相丑陋。加以乃父经年辛劳,乃母除料理家务外,一年有半年拖着大肚子生病,没有精神管教,无一个不是淘气到了极点,常招四邻厌烦。连想送给人当童媳、丫头,都没人要。便大了来,也未必嫁得出去。简直是许多活累。每日正为此愁烦,偏生末一胎生杨瑾时,不但又是个女的,相貌更比前几个还丑得多。这年又赶上了两场冰雹,生活愈难自给。潘氏一见又是一个丑女,当时一气,只哭喊一声:“我弗要格种小鬼丫头害人精呀!”便已急晕过去。阿福见妻晕死,慌了手脚。自己委实也是恨极,一面救转潘氏,一面打算将婴儿抛在门前吴江里淹死,又下不了手。想了想,无计可施,便拿些破棉花与破布,连头一包,放在房后老远的大井旁边。原意婴儿初生,不是生得多的父母,难辨出她的美丑,想盼不知就里的过路人来拾去喂养,既减负担,又省得欠下一条命债。却不想那日正是三九下雪天气,朔风凛冽,寒冷非常,初生婴儿置于暖房,尚且不温,何况风雪地里,旧棉破布怎能支持得住?阿福心悬产妇,一切均未顾及,放在井旁,回身就走。走没片刻,婴儿便已冻死过去。
这时恰好神尼优昙带了凌雪鸿的灵光,不先不后赶到。解开包一看,见那婴儿生得天庭饱满,长眉插鬓,秀发如漆,五官甚是清奇,一张赤红脸,已冻成青白色。知道新死俄顷,是个绝好的胎壳。暗道了一声:“罪过!”把雪鸿的灵光合了上去,又与她塞了一粒灵丹在口内。婴儿立即醒转,拿眼望着神尼优昙,呀呀欲语。神尼优昙忙止住她道:“凌道友,你虽脱劫借体重生,但是婴儿太小,五官肢体俱未发育完全,最好还是暂且缄默,拼受一些尘世上烦恼,以应轮回之苦,而消灾孽。我现时暂将你道力用法禁闭,使你施展不得。一则免你惊世骇俗,诸多不便;二则好使你重新修为,返驳归纯,建立道基。只不蔽你真灵,以免有昧夙因,自忘本来而已。令师芬陀大师本该早成,为了道友,特地延迟飞升。所有道友原来的法宝飞剑,少时即行送往保存,等道友一过七岁,令师必然亲来渡化。此刻先送你往寄生父母之家留养。我因大劫已兴,教业修行,苦无多暇,盖以俗尘扰攘,孽累众多,今日一别,至早也须五十年后,道友二次修成出世行道之日,始能相见了。凡百珍重,勿忘此言。”当下行法,用手一按婴儿命门。婴儿说不出话来,两眼含泪,将头微点,意似感谢。神尼优昙又道:“道友心事,我俱明白,归时自会一一代办,无容叮嘱。趁此风雪大作,无人之际,我送你回家吧。”
说罢,将婴儿抱藏怀内,径往杨家叩门。阿福正在家给妻子煎药,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半老尼姑,便愀然道:“老师太,你来得不凑巧,房里今日刚巧临盆,钱米俱缺,只剩一点稀饭米,要把产妇吃格,你到别人家化去吧。”神尼优昙见他身上褴褛,身后大大小小跟着好几个男女孩子,都生得相貌奇丑,面有菜色,浑身湿污,衣不蔽体,皮肉俱冻成了紫色,看光景家境甚是贫穷。笑答道:“贫尼此来,并非为向施主募化财米。只因适才路过尊府左近,看见井旁有一弃去的婴儿,哭得甚是可怜。出家人怎能见死不救?偏又有事远行,无处托付。我看施主家况也不甚佳,不欲相累。这里有三百两银子,交与施主,作为此女养育之资,彼此两便,想是不会推辞的吧?”说罢,从怀中将婴儿取出,连同银子,递将过去。
阿福一见那婴包,认得是自己弃去的女儿,父女天性,不由触动伤心,流下泪来。忙将包接到手内,含泪说道:“老师太,弗瞒你说,格个小囡本来是我格。因为人忒穷,小囡忒多,实在养弗起,无法子,拿俚掼忒,险险教冻杀,幸亏老师太搭伊救活。现在想起,交关难过,后悔还来弗及,应当谢谢你,再拿你这样多银子,阿要罪过?小囡我原留下来养起仔,老师太银子铜钿来得弗容易,我是万万不敢领格。”神尼优昙见他人颇本分,语出至诚,词意极坚,那般贫寒,并不为财所动,瞒心昧己。便笑答道:“此女相貌极好,异日必有大福,休要轻看了她。虽说珠还合浦,原是亲生,但是檀越业已弃去,被贫尼拾来,无殊为我所有。既然托养,哪有不受酬谢之理?再者,檀越家况贫寒,不留点银子在此,日后贫尼怎能放心贤夫妇待她如何,我看檀越为人忠厚善良,弃女为境所逼,非出本心,定是上天假手贫尼,使贤夫妇得此三百两银子,置些田产,以为度用教养子女之资,否则怎会如此巧合?只管收下,毋庸谦谢。这里还有丸药一粒,可使产妇康强。贫尼也决不会再来相扰,结此一种善缘吧。”说罢,将丸药、银子放在破桌之上,回身开门而去。阿福放下女婴,持银出门追赶,已然不知去向。只得回去,和潘氏一说,因平日原本信佛,俱当是菩萨济事,好生欢喜,全家俱望空叩头不止。那药与潘氏服下,半日后,便即康健下床,宿病悉法。阿福忙命群儿,分头拿银子前去买办香烛柴米等类回来,又去神佛前叩谢祷告一番。因婴儿曾弃井旁,取名井囡。因她幼蒙佛佑,生有自来,才满周岁,便能咿呀学语,举物知名,颖悟绝伦,自然全家大小钟爱逾恒。
阿福饱经忧患,备历艰难,钱一个也不舍妄用,却极爱背了人,行些善举。偏生时来运转,那三百银子自化成田产后,除历年丰收外,第三年上,他又积了些钱,与人搭本为商。说也奇怪,无论是什么买卖,只要有他股本在内,竟是无往不利。渐渐富甲一乡,成了当地人望。男孩子们耕读商贾,各自前进。便是那么丑女儿,人家也不再嫌弃,竞来订婚攀附。井囡更不用说,才满三岁,求婚的人便踵接于门。阿福夫妻虽是老实乡农,却也有些算计,心想后半生衣食,全由这个女儿身上得来,怎可随便许人。再加井囡聪明已极,两三岁便知孝顺。别的都乖巧听话,独一听有人提起亲事,便放声大哭,整天价不进饮食。阿福夫妻屡试屡验,自然心疼,只是不知是甚缘故。除向来人婉言谢绝外,再也不敢使她知道这类事儿。后来逼得无法,当众声明,有神佛托梦,井囡婚姻,须待她年长缘至,父母别人均不得相强;否则,男女两家,俱有奇祸。井囡神异之迹,早已传遍,这一来果然减了不少麻烦。
光阴易过,一晃井囡已有七岁。不但出落得丰神挺秀,美丽若仙,而且文武皆通,举止动作直似大家风范,宛若宿会。阿福夫妻自然越发钟爱。家运也一年比一年兴旺。全家正喜气洋洋,过着好日子。这一天,井囡忽然病倒,和小时闻说订婚一样,终日不进饮食。阿福夫妻不吝重酬,把苏、常一带的名医全都请遍。药吃下去,立时呕吐出来,仍是昏卧不醒,一点也不见效。全家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求医的求医,拜佛的拜佛,凄凄惶惶,走投无路。不觉过了三日,正在无计可施,这日早起,全家大小愁聚病女床前,忽听门外木鱼佛号之声,直达内寝。这时杨家已成大富,人口又多,由大门到内室,有七八进深,井囡所居,还隔着一片花圃菜畦,外面多大声音,平日从听不到,这木鱼佛号之声,怎能入耳?方在低声命人出看,井囡如疯了一般,倏地从床上跃起,口喊恩师,往外便跑。神力如虎,兄弟姊妹们一齐上前,都拦不住,纷纷跌倒,乱成一片。后来阿福夫妻见势不佳,齐向房门口跪倒,挡住去路。井囡一见父母下跪,不能过去,才止了步,跪下来放声大哭,口中直说:“我好容易等了七年,才将恩师等来,你们偏不放我出去。少时恩师如若走了,我便是个死人。”全家正忙乱间,阿福第六女儿名叫阿珍,人极聪明,只是丑得出奇,自知貌陋,也和井囡一样,誓死不肯出嫁,每日吃斋念佛。姊妹中,她与井囡尤为相得,从井囡病起,真恨不能以身相代。一闻此言,猛地心中一动。见众人围挤井囡,七张八嘴,悲哭劝慰,插不下嘴,忙向身侧长兄说了句:“事在紧急,我们还不给小妹妹请老师父去?”随说拉了便跑。等阿福喝住众儿女,问明井囡是要门外敲木鱼宣佛号的恩师时,阿珍和他长子已将那敲木鱼人请进。一看来人,也是一个中年尼姑,生得身相清癯,面如白玉,眼皮半开半闭,时闪精光。右手一个小木鱼,左手一副念珠,布衲芒鞋,甚是整洁。
阿福全家素敬僧尼,见这尼姑风采动作与众不同,料是异人。方要为礼,井囡已从众人胁下挤出,抢上前抱住那尼双腿,跪下悲哭道:“弟子还当优昙大师有意相欺,忿而欲死。不想恩师今日才到,真想煞弟子了。”尼姑喝道:“怎的当众妄言?我来自有处置,还不起去。”阿福见尼姑喝问,还恐惊吓了爱女,又不好出口拦阻,正在为难。谁知井囡竟听话非常,叩了一个头,忙即起立,喜容满面,恭身侍侧。尼姑朝众人看了一看,说道:“适才小姑娘病状,已听说起,外人不知病源,怎能医得?这里虽无外人,人多终是不便,大家请先出去,只留贤夫妇在此足矣。”阿福夫妻闻言,忙将众儿女喊出房去。又要向尼姑行礼,尼姑拦道:“贤夫妇无须多礼。贫尼芬陀,少时尚须往普陀一行,不能久住,休要耽延时刻。令爱原是借体回生,我只将她与贤夫妻这场因果说出,便明白了。”
阿福夫妻依言起立,请芬陀大师落座,敬问究竟。芬陀大师先将井囡前生姓名以及借体回生之事说了一遍。末后又道:“她前生原是贫尼弟子,只因她所学尽是禅门斩魔诛邪的上乘功夫,加以前生俗缘未尽,未成道便嫁了人。虽然当时原奉有贫尼之命,为了宿因,特令带发修行,所嫁又是方今有名的剑仙。到底还是贫尼看出她道心不坚,道基未固,知须再转一劫,方有此举。后来在开元寺为异派妖邪所伤,兵解坐化。贫尼正在南海讲经,她又应有此劫,不便分身往救。于是托了她夫妻好友神尼优昙,带了她的真灵,来此借体回生,收去她原有的道法宝剑,使其从头做起,重立道基。优昙道友原代我与她订下七年之约。她虽居俗家,但是灵元未昧,前生因果,全都了了,每日盼我前来接引,好容易才满了这七年期限。偏巧我又因降魔羁身,来迟数日。她见贫尼逾期未至,以为优昙道友打了诳语,心中忧急,并非什么真病。贫尼一开导她,便无事了。”
说罢,转向井囡说道:“所有这些前因后果,你已知悉。我不久便须解脱,只为了你,才迟去一甲子。你原是我衣钵传人,今日本应将你带了同行。惜乎你前生杀孽未清,外功未足,还有许多尘事未了;况且你虽借体回生,身乃父母所赐,加以平日抚育之恩与那等钟爱,寸恩未报,就这样脱身一走,未免大伤亲心,有违世法。由今算起,你在此尚须十年羁留。我少时便传你禅功道法,并酌还你前身所用几件防身法宝。从此应潜心用功,时机到来,略报亲恩。十年期满,再行回转仙山,勤苦修炼三十二年。除每年一次,回转俗家省亲外,不奉师命,不得与及外事。一俟道法精进,再行下山积修外功。等赴过峨眉群仙开府盛宴,回山受了衣钵,亲送为师去后,再有一甲子工夫,便可成道飞升。”井囡本来跪倒领命,闻言也不敢回答,只不禁凄然泪下。芬陀大师怫然不悦道:“你能望到将来地步,已是旷世仙缘,难道还有甚不足之处么?”井囡忍泪禀道:“弟子怎敢如此悖谬?只是弟子托生此间,怀想恩师度日如岁,好容易得盼降临,不想少时又要分手。亲恩未报,不便追随,想起师门天地厚恩,此别竟要十年之久,一时伤心难忍,并非他意,还望恩师鉴宥。”芬陀大师微哂道:“你怎地转了一劫,还是这等痴法?你的心意,我岂不知,但是世缘种种,命数注定,摆脱不得。在此十年以内,我每年必来查看进境如何,何须如此悲苦呢?”
井囡便对父母说:“原说七年期满,恩师便来接引。女儿先意,恩师一到,即可同行,否则绝食而死,自去寻找。适承师命,尚须在父母膝前承欢十载。那时女儿已十六岁了,爹妈譬如将女儿嫁在远方,或是优昙大师未曾送回,也就罢了。现在还有十年光阴,可以常承欢笑;便是他年回山之后,每年也须归省一次。此乃命数中注定,尚望多放宽心,以免女儿更增罪戾。”说罢,痛哭起来。阿福夫妻见状,越发心疼,双双抱住井囡,悲哭不止。芬陀大师道:“贫尼有事普陀,未便久羁。常言道:‘一子得道,九祖升天。’况且十年之期,岁月悠长,以后又不是不能相见,贤夫妇何必如此悲哭?请暂退出房,容贫尼传了令女禅功道法,便即去也。”井囡更在怀中低声泣诉:“如误我事,恩师一去,我便死也。”当时阿福夫妻也不知如何才好,早料井囡不是常人,今日这位老师太定又是神佛点化,不敢违抗,只得含悲忍泪,行礼走出。芬陀大师又叮嘱:“今日之事,不许在人前走漏,使令爱在此存身不得。”然后闭门传道。
一家人在房外,先听井囡转悲为喜,低声询问了几句,入后便不闻声息。从门缝中偷看,只见金光闪了几闪,益信那尼是个神佛降凡,又欢喜,又担心。延了顿饭光景,井囡开门出来,进房一看,哪有芬陀大师踪迹,一问才知已驾遁光飞走。行时吩咐井囡,改名杨瑾,不许泄漏机密。全家惊叹,望空拜祷了一阵。好在阿福居家勤俭,身虽富有,仍守乡农本分;儿女众多,俱已成长;家中未用一个闲人,长短工俱在地里,并无外人在侧。只须叮嘱好了众儿女,均知说出于杨瑾有害,不敢传扬出去。
这些奇迹,俱看在阿珍眼里,向道之心越发坚诚。先是低首下心,再三恳求杨瑾传她道法。又禀明父母,借伴为名,终日厮守不离。挨到杨瑾遣她不去,没奈何,只得自己用功时,她也学着闭目打坐。无师之学,也不问其对否,只是一味坚苦自持。后来杨瑾见她向道心坚,一晃半年,总是随定自己起坐,毫不退缩,不由动了怜惜,才向她说明,只教她一个,每晚无人之时传授,不可向别的兄弟姊妹提起。阿珍自是喜出望外。
阿福夫妻原因杨瑾孤身独往后园,每日养静,除晨昏定省外,不愿人进她房,难得阿珍能耐心烦,与她做伴,两姊妹又极相得,自然心喜。不但不去过问,反嘱儿女:“小妹妹是神仙下凡,我家全靠伊一个人兴旺起来。现在只要阿珍陪俚,除开日常见面,大家弗要进去,搭俚多盘多话。”众儿女本来敬她如神,自是遵命不迭。这一来,杨瑾更少了俗扰,得以安心学道,又禀夙慧灵根,进境极为神速。
第二年,芬陀大师果背人降临,甚是嘉慰。杨瑾又跪代阿珍苦求,收归门下。芬陀大师道:“此女原非凡骨,去年我来时,早已看出。不过她的杀孽,较你前生尤重。我衣钵传人,只你一个,已受了如许牵累,一误岂容再误?念其道心坚诚,可暂时由你传她诸般防身道法,以为异日地步。机缘一到,自有她的遇合,不可勉强。”杨瑾便从里房唤出阿珍,上前拜谢。芬陀大师勉励了几句,便即飞去。由此,芬陀大师每年或早或晚,必来一次,传授杨瑾的道法。
杨瑾到了十二岁上,身材已亭亭玉立。再过一年,便奉了芬陀大师之命,在苏淞常锡一带暗中行道。有时也带了阿珍同去,用乃师所赐的灵药济众。仗着家资富有,父兄都是好善的人,予取予携,任凭她随便施舍。由十三到十七岁这数年之间,善行义举,也不知做了多少。
杨瑾因前生道力已被封禁,所炼法宝飞剑,师父没有全数发还,最终只给了飞剑和两件防身法宝。为求道基坚厚,所学已由博近约,按芬陀大师正宗心法,从头做起。当所学尚未深造时,如遇上真正厉害的异派敌人,尚非其敌。加以前生殷鉴,日里深闺枯坐,每出总是易服夜行,举动非常慎秘。所以近十年的时间,起初苏淞常锡一带只是知有一个天外飞来的黑衣仙女,专一与人排难解纷,除强扶弱罢了。因她行踪飘倏,来无影去无踪,事完即去,从不肯留下名姓,有那好事的,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玄裳仙子。日子一久,远近哄传,本地平民,公道人家,都把她当做仙佛供起。那些强暴绅豪,土棍恶霸,虽因不时受了惩治,稍稍敛迹,可是个个谈虎色变,恨她入骨。也曾多次秘请能人,与她对抗,无奈均不是她对手。人不请还可,人才请到,她必飞来。虽不轻易杀人,大都使来人断臂折骨而去。有的还不甘心,径去官府控告,诬赖是仇家所遣。状子上去,不等传签出衙,官府同时也受了她的飞帖警告,除不许牵累无辜外,并把告状人诸般恶行缕指出来,转要官府按律惩办。官府害怕,对那财势小的原告,少不得还要办几个来应付她,以求自免;财势大的,无法办理,只得背人祷告,说出自己苦衷,请求鉴谅。一面暗把她的飞帖与原告看,说此女几同飞仙,不特非人力所及,便是你也还要向她悔过祷求,才能免祸呢。原告人一听无法,不敢再控,只得忍气吞声,依言办理。好在杨瑾这次重生,宽大为怀,除极恶穷凶、罪在不赦的人外,只要认错改悔,勉为善人,倒也不究前非。渐渐恶人也把她当做仙女降罚,不敢胡作非为。三两年一过,德威所被,那一带的恶人,几渐绝迹。剩下的只是施财施药行善,事更好办多了。间也难免有求亲的,因阿福夫妻说乃女生具善根,早已吃斋念佛,闭门自修;自己因全家席丰履厚,全由她得来,这几年又救了父母重病,全家灾厄,不忍违逆其志,只等长大,便放她出家了。去的人先还以为她的年纪尚轻,父母择配太严,意欲有待。及听阿福言语坚决,有时说急了,竟当众起誓;并且好些大富大贵人家来求,也都一样碰了回去;她本人更连至亲戚友,都极难见到一面。知道无望,代她可惜几声,也就罢了。直到十年期满,谁也不知那许多惊人奇事,是杨家幼女所为。
杨瑾知为期将届,悄悄请进父母兄姊,说明要与阿珍随师同行,用婉言一再安慰。阿福夫妻虽然不舍,知已无法挽回,为了多聚些时,全家每日都在一处。杨瑾因长行在即,也不再出门,镇日陪侍着父母兄姊,以待时至即行。这日芬陀大师驾到。阿福夫妻因年轻时劳苦过甚,留下疾病,有一次全家又染了瘟疫,全仗杨瑾预先向师父求得灵丹,不但全家消灾免难,还救了些生灵。芬陀大师每来,俱未得请见,况又要将二女携走,也须辞谢,预告杨瑾求见,蒙允全家相会辞别。阿福率领全家人等,行礼之后,芬陀大师因他全家好善,始终力行不懈,甚为嘉许,说照此下去,家道隆昌,方兴未艾。阿福全家重又谢了。芬陀大师命杨瑾跪辞父母家人,并代定下翌年归省之约,径自作别。一举手间,满室金光闪耀,再看她师徒三人,已不知去向。全家都恋恋不舍,望空拜倒。不提。
且说芬陀大师带了杨瑾、阿珍,飞往当年凌雪鸿学道的川边倚天崖龙象庵,传授杨瑾禅门心法,杨瑾劫后回生,具大智慧,只三年工夫,便将道基立定,然后再从大师重练剑术及伏魔之法。其在庵中练了三十三年,除每年一次归省外,从不轻与外事。这时阿福夫妻年近期颐,子孙同堂,已逾五代。仗着杨瑾每次归来,总给父母兄姊们一些灵丹,不特两老夫妻身子康强,全家俱都清健,绝少疾病伤亡。加以家资巨富,子孙读书入仕的也很多,真是享尽人间大福。只六女阿珍,自随杨瑾上山,仅回家两次,第三次便未同来。问起杨瑾,说是在归省前两月,阿珍因向恩师苦求传授,恩师说她另有机缘,不是本门中人,只能在庵中暂居,随学一点剑术,以为防身之用,时至自有遇合。后经自己代她苦求,恩师才赐了一口天龙剑。过没几日,这日恩师出外云游,自己也正在用功,她往隔山雨花崖采黄精,一去不归,当时遍寻不见。恰值恩师回庵说起,才知她已被一个魔教中的长老收为门下,要有三十多年分别,才得投入峨眉门下相见。两老知魔教是旁门异端,如今全家享福,只她一人受苦,多年来连家都未回过,闲常提起,甚是怜念。
末一年春天,全家老小聚在一齐,正算计杨瑾归省之期,忽然一阵怪风,眼前一暗,堂前飞落一个面容奇丑的女子。定睛一见,正是阿珍,穿着一身非道非尼的白衣怪装,背插幡、剑,腰系花篮,见了父母,纳头便拜。两老见是多年不见的女儿,自然欢喜,连忙扶起,命全家小辈曾孙上前拜见。问她三十年别后情形,阿珍只是含糊其词,不肯明说。两老还以为她有甚玄机不可泄漏。便把杨瑾每年归省,全家仗她福庇,丁多财富,子孝孙贤,疾病不生,死亡甚少等情说了。并说这一两天,该是她归省之期。去时老仙师原说三十三年期满道成,便可自由下山。这次回来,或许能留她多住些日。你来得真巧不过。说时,阿珍先是朝着满堂小辈曾孙中不住巡视,后一听到杨瑾将回,倏地面容骤变,站起身来,似要往众小孩面前走去。两老当她喜爱那些小孩,刚想唤过,未及开口,阿珍忽又停步,意似踌躇。就在这略一徘徊之际,猛听空中一声娇叱,一道金光如长虹飞射,直落庭前。同时又是一阵怪风卷起一团黑影,哧的一声,往地下钻去。全家都知那金光是杨瑾归省,好生心喜。两老俱忙着对她说:“你六姊今日回家来了。”再找阿珍,庭前好些小儿俱说六祖姑已化成黑烟,钻入地底,哪里还有踪迹。
两老方在惊惜,杨瑾忿然道:“爹妈莫想她吧,六姊自在鸠盘婆门下,因她面容丑怪,与她师父相似,大得宠爱。此次来家,对爹妈还没什么,对这些曾孙女儿,却是心存叵测。女儿来时,恩师曾说她三十年来,因在恩师门下受了三年感化,善根未混,从未自己为恶。此次回家为害,必是受了别人主使,遇上时,只将摄走生魂夺下,不可伤她。她无成而去,也必不会再来,不久还要改邪归正,姊妹重逢。现在全家人等,并无一个失魂,想是临时天良发动,下手慢了一步,恰被女儿回来惊走,也说不定。她正在迷途,还未知返,想她则甚?”全家人等方知阿珍来意,将不利于孺子,俱都嗟叹不置。两老终是亲生,一听阿珍入了旁门,恐早晚受了天诛,再三要杨瑾设法相渡。杨瑾道:“六姊原是自家骨肉,幼年时又和女儿那般亲爱,哪有不想救她之理?这些年来,已向恩师苦求多次。恩师说她求道之心本坚,只缘两生孽重,须有这三十余年混沌,借鸠盘婆旁门之力,躲过好些灾劫,才能弃暗入明,改邪归正,此时着急,也是枉然。”
说罢,又请二老屏退全家人等,说:“爹娘寿限早满,仗着多年力行善事,又得恩师时赐灵丹,才得全家俱享康宁富寿,女儿今年学道期满,恰值二老大限将至,为期不过两月,特地请准恩师,展缓行道之期,回家终养。此去必定投生富贵人家,请勿悲戚。”阿福夫妻因受女儿熏陶,本来达观,今生享受,老来寿考,已觉意外,闻言并不难过。反以每次爱女归省,为期至多两日,这次竟有两月之聚为喜。好在身后一切,早经备办,当时也没和儿女孙曾辈说起。只将出嫁的女儿孙曾接回,欢聚到了最终的一天,忽然召集全家人等,嘱咐家事,又分了一半家财专充善举。家人正不知何意,忽见杨瑾跪上前去,慌忙近前一看,二老已无疾而终。全家举哀,饰终之礼,自不消说。
首七方过,杨瑾便自飞去。回山见了芬陀大师,呈说完了家中之事。然后请训,拜别下山行道。芬陀大师除前授飞剑等防身御魔之宝外,又将她前生所用迦叶金光镜、般若刀、法华金刚轮、真如剪等本门炼魔四宝,一齐发还给她。杨瑾两世修为,炼成诸般妙用,又学会了金刚、天龙等坐禅之法。下山之后,许多异派旁门中的能手都败在她手里,真个所向无敌。她隐秘多年,忽然出世,起初在三吴淞锡一带行道,只有数县地面,又是繁华富庶之区,所除尽是土豪恶霸,异派中人绝少遇见,名声并未传远,道成以后,却是哪里都去,而且永远单人出动,形迹异常隐晦,赴机又极迅速,恍如神龙见首,不易追寻。对方俱知各正派中,并无这么一个女剑仙。看飞剑家数,颇与当年追云叟白谷逸的亡妻凌雪鸿相似,但是她师父神尼芬陀曾有誓言,除凌雪鸿外,决不再收徒弟。自凌雪鸿在开元寺兵解坐化,息影多年,除有时至普陀讲经外,从不听她与闻外事,决无再收门人的事。怎么查也查不出她的来路。不消两年,哄传远近,各异派旁门,恨之入骨。只是她道法精奇,遇上时不死必伤,莫可如何。最后杨瑾在江西含鄱口,为救一个怀孕的孝妇,遇见黄山五云步万妙仙姑许飞娘,请往成都慈云寺赴会,与峨眉派众仙侠斗剑的两个五台派妖人,一名火翼金刚胡式,一名芙蓉行者孙福,被她先用法华金刚轮将胡式罩住,伤了性命。孙福算是见机得快,还中了她一须弥针,才得侥幸逃走。那法华金刚轮,乃芬陀大师当年镇山降魔之宝。杨瑾带了凌云凤,从古妖尸墓穴中破壁飞出,便仗此宝。施展起来,如银雨旋空,飙轮电转,称得起是无坚不摧,无攻不克,人被罩上,焉有命在。许飞娘原因孙、胡二妖人俱会迷魂邪术,才特地约往慈云寺助战。后见二人未去,还当他们失信。事后赶往诸问,到了二人所居的福建武夷绝顶朝阳崖仙榕观中,见孙福正在忍苦养伤,胡式已被宝轮绞成肉泥,尸骨无存。一问敌人,又是那不知姓名来历的少女所为。许飞娘闻言大怒,将孙福伤势医治痊愈之后,便同了他前去寻找杨瑾报仇,就便试一试自己背着餐霞大师与妙一夫人暗中炼的几件异宝功效如何。
二人刚刚飞近仙霞岭,便见下面幽篁中有一道金光穿过,胡式说与那女子剑光相似。二人按落遁光,穿林进去一看,果见一个少女,向一个怀抱幼子的樵夫赠金问话。孙福刚说得一声:“正是此女。”许飞娘知她法宝厉害,便先下手为强。一声喝骂,一道剑光,连同所炼一件异宝,名为五遁神桩,一齐施展出去。那樵夫名叫王荣,原因遭了恶人陷害,携了幼子菊儿,跳崖自尽。被杨瑾路过看见,下来解救,赠了银两,正在询问就里。忽听一声断喝,一回头,剑光已是飞到。仓猝之间,恐误伤那樵夫父子,一面飞剑迎敌,接着纵过一旁。刚大骂:“无耻妖僧,日前幸得漏网,今日还敢勾引贱婢,同来送死!”就在这微一迟延疏忽之间,许飞娘的五遁神桩已分五面遥遥落下,将她围住。杨瑾前生原见过许飞娘,知她剑光厉害,迥非前遇诸妖人之比。正打算施展法宝取胜,忽见对面飞下一青一白两缕长烟,箭射般才行落地,立即暴涨,看神气,似要往身前围拢。忙一回顾,身后也矗立着一黑一红两根烟柱。就这一晃眼的工夫,已涨有千万倍,大如山岳,直冲霄汉。方自惊心,又觉头上一沉,似有重力压到,抬头一看,天已变成一片黄色,烟雾沉沉,离头仅有数尺。这时飞剑还在外面,被敌人剑光逼住,收回护身已是无及。忙把法华金刚轮往上一抛,幸是禅门至室,神妙无穷,杨瑾应变又极迅速。宝轮才一脱手,立时化成万道银光,飙轮电转,将头上万丈黄烟冲起数十丈高下,托在空中。杨瑾略缓了缓气,见上下四方俱是五色烟云,骇浪惊涛,突突飞涌。法华轮虽将头顶那一片黄云托住,无奈身陷烟围,银光稍一升高,四外五色烟云便即斜飞俱至。不敢怠慢,一面止住宝轮,盖定头上;一面又将飞剑收回,以免被敌人乘隙收去。这时头上黄云已变成了一片红光,烈焰飞扬,声势愈发惊人。四外烟云也变成一片五色光海,千奇百态,幻化无常。情知敌人见自己法华金刚轮银芒电转,当是金精炼成之宝,欲以真火克炼,虽然梦想,但是这运用五行生克的妖法,曾听师父说过,其中颇多妙用。除迦叶金光镜与法华轮,因是禅门至宝,不虞损毁,别的法宝却不敢轻易使用。单凭此宝,冲出氛层逃走,非不可能,只是防得了前防不了后,仍是危险。想了想,还是暂时不走,另打稳妥主意的好。料敌人见所图未遂,必然颠倒五行,将自己存身那一片土地化成火海。仗着禅功玄妙,既不求胜与速去,足能自保。主意一打定,便不等敌人发动,忙将迦叶金光镜取出,顶在头上,放出百丈金霞,挡住上面烈火红云。再招回法华轮,翻转朝下。然后腾身上去,外用飞剑,护住全身,施展金刚禅法,盘膝其上,打起坐来。
飞娘先见杨瑾飞剑路数极为少见,颇似禅门真传,以前只有凌雪鸿所用飞剑与之相似,听说是神尼芬陀传授,却没她这等神妙。自己剑术苦炼多年,在各异派当中可称数一数二,稍差一点的剑光,遇上一绞便折,竟占不得她半点便宜,自然有些惊奇。及见五遁神桩发出妙用,敌人更是一丝不惧,反将飞剑收转,头上金霞万道,又有金光飞转,中有剑光围绕,三件不经见的法宝飞剑,幻化成一幛,异彩奇辉。敌人藏身里面,宛如西方真佛,放大光明,现诸妙相,简直无法奈何,不禁惊得呆了。暗忖:“此女不向人前吐露姓名,也未闻与峨眉老少两辈中人来往交好,到底是哪里来的?用出来的法宝,却是这等厉害。”猜量不透。许飞娘方自骇异,忽听遥天云里,有了破空之声。抬头一看,一道青红黄三色相间的光华,如彩虹经天,由正南方飞来,认出那是异派中的老前辈摩诃尊者司空湛。这人性情古怪,道法高强,经过许多天灾魔劫,俱未伤他分毫,一向独往独来,感情用事,看表面行径,颇与正派中散仙神驼乙休相仿。飞娘因他平日很看得重自己,上次成都斗剑,曾亲往他隐居的云梦山神光洞去,求他到场相助。谁知竟遭拒绝,反说道:“如今峨眉势盛,最好闭门潜修,少管闲事,否则祸到临头,悔已无及。此番凡到慈云寺去的人,大半凶多吉少,必难幸免。我也并非畏怯,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看当初与我同辈的道友,连你师父等人,有几个未遭劫数?只我一人不畏灾劫,安然至今,没吃过别人亏,固然由于平日修炼功深,道法高强,一半也由于能审断机先,详参未来。你近数十年来道行猛进,照此修为下去,异日成就,不难到我的地步。何苦无事找事,蹚这浑水?”许飞娘求助未成,反吃他数说一顿。心想:“我为报师仇,才在黄山忍辱苦炼至今。此时罢手,岂不有违初意?你平日睚眦之怨必报,却教别人犯而不较,连师父大仇都不去报。”心中好生不服。但是知他厉害,翻脸无情,尤其精于道家采补之术。恐话不投机,将他惹恼,万一不敌,被他擒住,盗了真阴,那时欲死不得,更大不值。哪敢现于辞色,装作诚敬,略敷衍了几句,便即退出。后来慈云寺各异派惨败,果应其言。
许飞娘无心中遇到司空湛一个心爱的女徒弟忉利仙子赛阿环方玉柔,谈起前事,才知他见峨眉门下有好些资禀深厚的少女,并非无动于衷。只为事前在罗浮山麓遇见两个峨眉后辈,在那里谈起乃师接到东海三仙飞剑传书之事,被他暗中偷听去,知道苦行头陀和峨眉诸长老,届时都要前往,事已闹大,玉清观中有道之士甚多,权衡轻重,诚恐求荣反辱,所以没有前往,却不肯对人说出真相,以示胆怯。飞娘既知底细,越发恨他自私自利。若在别地相值,早已闻声避去。这时一则正和敌人对垒,必被发现,他毕竟是个前辈尊长,人又不好惹,不便失礼怠慢了他,以留异日之患;二则知他成道多年,见闻极广,敌人法宝如此神妙,想向他一问来历。好在敌人身困五遁之中,看不见自己动作。略一寻思,便迎上前去,同时司空湛也已飞到,彼此一打招呼,一同飞落。飞娘连忙躬身施礼,口称:“师伯何往?”
话言未了,司空湛已指着她道:“你危机顷刻,还不知么?”飞娘惊问。司空湛道:“你用五遁桩困住的这个敌人,上有迦叶金光镜,下有法华金刚轮护身,分明是神尼芬陀的嫡传弟子无疑。你怎不察原委,将她困住?这老尼比优昙还厉害得多,从没见她轻易丢过脸面,况且又在她大道将成之际。现时被你所困的人不是当年凌雪鸿转劫回生,便是她的衣钵传人。如没有得她真传心许和她本门异宝,怎会放下山来?我看有此数宝,你必奈何这丫头不得。时候一久,她见不能脱困,必用她本门金刚、天龙等坐禅之法,一则防身,二则求救。这两种禅功非比寻常,只要精习,便能心感神通,捷于影响。老尼来去如电,禅门降魔功夫已臻上乘,休说是你,便是晓月禅师等,也非敌手。你平时也颇精细,目前又不肯遽然与敌党各派破脸,上回慈云寺已觉冒失之至,怎这次又轻易树敌?”说时,芙蓉行者孙福也赶将过来拜见。飞娘便说:“敌人出世不久,行踪飘倏,不露姓名,专一与各异派中人为敌,孙福便是受害人之一。起初不知她的来历,既承师伯明示,如今势成骑虎,放了她,也是一样树敌。弟子见此女根基极厚,师伯道妙通玄,尚乞相助一臂之力,将贱婢擒往仙山除去,日后纵然老尼为仇,也不致无法应付。”
司空湛闻言,暗骂:“无知贱婢,明知我到处寻求真女,又不肯轻易与人开衅,意欲嫁祸于人,借此给我树敌,好永为你用,岂非梦想!”便冷笑道:“我虽不惧老尼,但是我和她从无嫌怨,不便多此一举。此女来历,已然说了,进止由你自作主张吧。”说罢,双足一顿,依旧化成一道三色彩虹,破空而去。飞娘见他这等情同陌路、痛痒无干之状,愈发痛恨入骨,由此便与司空湛结下仇怨。后来同党自残,飞娘未等三次峨眉斗剑,便几乎命丧妖尸谷辰之手。此是后话不提。
司空湛去后,飞娘忿怒了一阵。明知司空湛所言不差,神尼芬陀太不好惹,但就此罢手,又觉于心不甘。和孙福一商量,还是暂将敌人困住,见机行事。如真看出无法克制,一不做,二不休,再由孙福去请一能人前来,合力下手。鱼已入网,决不轻易放却。二人这里方在计议如何用别的异宝取胜,那杨瑾被困五遁之中,虽仗着法宝禅功护身,受不到一丝伤害,但是飞娘厉害,素所深知,时候久了,猜不透敌人正有什么阴谋毒计暗算。我明敌暗,长此陷在重围,终非善策。还想凝神定虑,默运玄功,以真灵感应,试向恩师求救。忽听震天动地一声霹雳,挟着万道金光,千重雷火,自天直下,精光异彩,耀眼腾辉,四外五色烟光,竟似风卷残云一般,晃眼收去。只剩遥天空际,有两点青黄光华,深入云中,敌人踪迹不见。面前却站定一个道装打扮,身似幼童的仙人。定睛一看,正是恩师好友极乐真人李静虚。连忙上前拜见,多谢相救之德。
极乐真人笑命起立道:“一别五十余年,不想你转劫后精进如此,真难得了。我自道成以来,轻易不愿与闻外事。偏生前年玄真子拿了长眉道兄遗柬求我相助三事,因此还须耽搁些时。已然在慈云寺为峨眉诸小弟子解了一难。适才回山经此,见异派中邪焰腾霄,中有令师降魔四宝放光,知你有难,下来相救。目前各派劫数,许飞娘还有许多事做,我又不愿伤人,才用神雷将她惊走。令师已有数年未见,今既与你巧遇,可即速回山,对你师父去说七十三年前我和她说的那件事,快要应验了。轩辕陵寝中,圣帝封锁内陵的九道灵符,今年整整经过四千二百二十一年,不久将失功效,虽然陵外还有历代谒陵的十六位前辈真仙灵符封锁,但是只能拦阻现时初成气候的一干邪魔外教入内,如果遇着知根知底、与圣帝差不多同时代的前古妖尸灵物前去篡取,仍不免要被他行使邪法异术,由陵外远处穿通黄壤,顺着地脉入内盗去。偏巧我因修炼金丹,为异日飞升之用,三百六十年中仅有的几天,圣日在即,须要及早回山准备,不能前往。令师虽为你迟却一甲子飞升,这等难逢的时机,亦决不肯轻易错过。便是东海三仙与优昙道友,也为了这个缘故,在这前后数十日内,一样不能下山。其余正派各道友,不是道力不济,便是别有原因,不能前往。当年我二人曾经细加推算,陵中两件异宝:昊天宝鉴和一座九疑鼎,尚有一劫,难免落于古妖尸之手。虽有复得之望,一经失算,得来大是费手。并且稍一不慎,将妖尸放出,贻祸生灵颇大。如能明烛几微,抢先下手,以人力来战胜定数,做到哪里是哪里。能抢在妖尸前面,将此二宝得到手内,固然绝妙;即或晚了一步,被他捷足先登,趁他鼎中奇文没有参透,只知寻常用法,立时跟踪追去夺来,就便将妖孽一网打尽,省得为祸人间,也是功德无量。当时慎重人选,决定俟你转劫之后,命你代往,如今正是时候了。此事虽以速为妙,但是白阳山无华氏父子,与四凶中的穷奇、三古妖尸,盘算此宝已数千年,他们又备知底细,你去早了,圣帝灵符功效犹存,误入必有奇祸。尤其不可使各异派妖邪闻知机密,以免中途作梗。去迟了,又必落在妖尸后面。务须加倍慎重,不可丝毫疏忽。别的令师自有交代,我回山去了。”说罢,袍袖展处,一片金霞闪过,踪迹不见。
杨瑾慌忙下拜,四顾无人,正要驾起剑光飞去,忽听身后有人急喊仙姑。回头一看,正是适才解救的樵夫王荣父子。想起他二人被害之事还未代办,刚一停步,菊儿便飞也似跑将过来,双膝跪下,高喊:“仙姑度我。”
原来菊儿人极聪明,先承杨瑾解救赠金,父子二人方欲拜谢诉苦,忽听一声断喝,飞来一道青色电光,同时恩人身上也飞出一道金光,将青光绞住,绞在一起。紧接着半空飞来一男一女,恩人也将身飞起老远迎敌。王荣父子本是樵夫人家,一见两下里都腾空飞起,满天都是五色华光乱闪,他父子几曾见过这等奇事,吓得慌忙下拜不迭。继见两下里互相高声叱骂,放出来的光华如电掣龙飞一般,上下星驰,像是打仗神气。因杨瑾有赠金救命之恩,与飞娘、孙福这一面自然感想不同。于是料定先来的是神仙下凡,救世的活菩萨;后来的定是妖怪魔鬼变化无疑。菊儿胆大心灵,先是越看越歆羡,一心只盼仙姑用法宝将妖怪杀死,求她收去,当个徒弟,学成道法,既可报了亲仇,又可在空中走走。因见仙人飞出又高又远,还恨不得赶近前几十步,好看个仔细,一点也不知害怕。王荣却因后来的是两位,只有一个放光的,已是数十丈五色光焰飞起,将仙人团团围住。仙人胜了还好,万一仙人双拳难敌四手,为妖怪所伤,自己和菊儿焉有性命?正用手招菊儿觅地逃避,忽见仙人隐身妖怪尘雾之中,金光似金蛇般在里乱窜,愈发害怕,喊声:“不好!”强拖了菊儿,往后便跑。约有百步远近,百忙中走岔了路,身后是个绝崖,无路可通。欲待返回觅路,正赶上杨瑾、飞娘先后各自大显神通,放出千尺金霞,百丈火焰,天云林树,俱被映成一片金红颜色。适才站的那一带地方,宛如火海一般,哪里还敢前行。情急惊惶间,一眼瞥见崖旁有一石洞,便拉了菊儿往里钻去。父子二人跪在地上,不住祷告:“天神佛菩萨,快些保佑仙人赢了吧!”跪求了一阵,菊儿更不时探头外望。经过了些时辰,忽听一声雷响,震耳欲聋。再定睛一看,烟云尽散,仙人无恙。后来的一男一女,已不见人影。却多了一个道装幼童,远远地站在当地。看仙人对他甚是恭敬,叩头下去,连礼也不回。菊儿本几次和乃父说,要拜在仙人门下。一见这般情景,估量妖怪定被仙人放天雷打死,满心欢喜。忙喊:“爹爹,快去拜见仙人,好报我们的仇。妖怪死了啊!”说罢,拨头出洞,往前飞跑。王荣出洞,见状大喜,忙也随后追去。到时,极乐真人已经飞走。父子二人拜罢,菊儿便跪求收录。
杨瑾见他资质颇佳,便命他起来,先问受害之事。才知王荣就在前山三十里外大树庄居住,家境寒苦,全仗打猎樵采为生。当地有一姓章的土豪,平日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勾结三仙观妖道胡蓬,会有一身武功,养了不少恶奴。近年恶子长成,愈发横行,专一霸占良家妻女,稍有姿色的妇女,都已不敢出门一步。王荣还有一妻一女。乃女年才十五,名唤桂儿,甚是美貌。一家四口,全会几手拳棒。因住家在僻处,土豪不甚留意。这日母女二人正抬了两桶水,往门前畦田浇菜。也是合该生事,王荣父子俱不在家。恰巧狗子章来富放失了一只玩的翠鸟,带了手下恶奴,满村庄搜寻,到处骚扰,吵得鸡飞狗跳,人畜不安。寻经王家菜畦,从篱笆外面看见王妻母女,色心大动。硬说他鸟值五十两银子,被她母女偷偷弄死,当时无钱赔,便要抢人作抵。王妻颇有机智,知他不怀好意,暗和桂儿使了个眼色,自己假装争辩,将身子挡在桂儿前面,放桂儿进去,经由后门逃走,自己当门而立。两下里言语失和,动起手来,王妻自然打不过人多,只几下,便被打倒。等狗子抢入门去,一搜人时,才知王家房后只半里多路,便可通往深山中的羊肠曲径,名曰九十九螺环,内中洞穴甚多,惯出毒蛇。因为那山虽与仙霞岭相连,景致却差得远,又无甚出产,连林木都极少,山峰又高,而险恶异常,轻易无人走进。桂儿姊弟年幼贪玩,常和邻儿往山里捉迷藏、打野兔烧吃为乐,附近几条山环,却是极熟。狗子哪里寻找得着踪影。当时向王妻留话:三天之内,或是交人,或是交钱;否则先打了人,以后送官追缴。
王荣父子回来,见家中已是一团稀糟,女儿又逃得没了影子。王荣虽然生长山中,全家会武,无奈性情良善,再者自知论力论势,均非仇家敌手。送女上门,去下火坑,自然宁死不愿;欲待舍财免祸,家中又无余财。偏生女儿又一去不回,更怕她寻了短见。思量无计,好歹先寻到了女儿再说,实在不行,便弃家逃走。谁知寻遍山中,按照菊儿所知乃姊常游之处,并无踪影。寻到天明,正痛爱女,狗子已命人前来,恶声追讨人财。气得菊儿伸出一双小拳,几次要和仇人拼命,俱被王妻强止。来人去后,王荣痴心还想支吾,寻到爱女,便即全家逃走。但一连数日,不见一丝迹兆,连尸骨遗物都无有。章家知他寻女,也曾命人暗地跟踪,一见桂儿委实失踪,气没处出,又改口来逼索鸟价。王妻因此横祸,急病在床,势将不起。王荣先是想逃,这一来连逃也不能够。一面还得防备十三四岁的爱子任性,向仇家惹事。每日还得樵猎,以供日用。狗子更是恶毒,或银或人,王荣如不交上,不特不肯甘休,并向全村声言:谁也不许买他的山禽野兽。又因妖道胡蓬算出桂儿未死,下了禁法,断却他进城道路;一面迫他寻女自赎。王荣父子见村中买卖无人敢来过问,急得无法。欲进城去卖,只要一出官路,便是晕头转向,鬼打墙似白跑一天,仍然落在原处。后来知是妖法,只得坐以待毙,将就煮些兽肉蔬菜,暂延残喘。不几天,王妻急病身死。王荣父子草草埋葬,越发悲忿惨苦,意欲求死。这日到了仇家交人或是交财的末次限期,越想越伤心。知各路口俱有仇党耳目与妖道禁法,逃不出去。只房后山径,因王荣未往山中狂喊,将乃女寻回,又当是条死路,中断绝壑,不能飞出山去,没有怎样防备。便假作寻女为名,父子二人连哭带喊,走了进去,由所知密径,抄往仙霞岭。原意菊儿身上未受禁制,可以逃走,此行万一能寻到女儿更好,否则便命菊儿一人逃走。自己觅地自尽,化为厉鬼,再寻仇人报仇。到了仙霞岭,含着痛泪,和菊儿一说。菊儿天性本孝,无端受此奇冤惨祸,久欲伺隙行刺仇人泄忿,只为恐连累乃父不敢。一闻乃父意欲自尽,立即大哭暴跳起来,说道:“爹爹怎这么没志气?我还当逃到这里,有甚主意想呢。要是寻死,左右不会死二回,那还不如把仇报了,给他抵命呢。”王荣也哭道:“乖儿子,我还怕没你知道?要想报仇,除非先给他银子,缓过去再设法。你年纪还小,我又身受妖道邪法,今日知我寻你姊姊,还不觉怎样,往日离家十里,便昏头了。我是没法活了,我王家总要留条根呀。”说罢,便要往悬崖下跳去。被菊儿一把拉住,说:“爹爹要死,我也跟着一起。要不这般白死,我不干。”父子二人正在争论不已,恰巧来了救星杨瑾。
杨瑾救人之后,刚问何故寻死,菊儿年幼,正在情急之际,话无条理,张口便抢答道:“小狗种强逼我爹爹要五十两银子呢。”杨瑾先当是穷人欠债,还不起,来寻短见。这小孩虽是寒家,生得十分清秀聪明,已是心喜。见老的还在哽咽垂泪,恐其不肯深信陌路相逢,便以多金相赠。忙先取出大小两锭七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说还债之外,余作生理。一言甫毕,忽听小孩急道:“哪个该小狗种的债?我爹爹为人善良,这是无端诡诈,还逼死两条人命呢!”杨瑾闻言,料知中有冤屈,正欲盘问,飞娘已是赶来寻仇,接着便是杨瑾与许飞娘斗法,最后由李静虚把许飞娘赶走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