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第二四七回 灵石筑五女谈心 古杉坪二仙盗法

上文写到小寒山神尼忍大师传授仙都二女谢璎、谢琳炼那有无相神光,以为日后行道护身之用。二女喜出望外,忙向师父拜谢领命。忍大师随即如法传授。到了第三日上,二女有无相神光便已炼成,运用纯熟,随即拜别起身,遵从师命,由小寒山起,便用无相神光隐去形迹,起身往武夷飞去。

到后一看,山顶全是白云铺满,氤氲浩荡,岚光映日之外,竟看不见下面景物。暗忖:“父亲既知女儿要来,又在念女之际,如何这等光景?”方在寻思,待要行法穿云而下,云岚倏地腾涌如山,朝上卷来,四顾身已没入云海之中。谢琳性子较急,刚唤了一声:“爹爹!”忽见一道金光自下方射来,立时冲开一道云衖。二女认出乃父法力,低头一看,云巷下面梅花林外,乃父身着黄葛僧衣,正朝上面含笑招手。连忙争先飞落到地,方要开口,寒月大师将手往上一招,岚光云影重又封合。二女已经双双拜倒在地。寒月一手一个扶起,一同走进屋内,笑道:“你们这次可在此住四五日,要少说话,不问不可开口。”说罢,将手一扬,手上立现出一片白光,光中现有不少字迹,令二女细看。大意是说:一音大师叶缤为助一友人成道,特地费了许多心力,在倚天崖对面千寻石壁之内,将东晋时神僧绝尊者的一部伏魔炼法的真诀取到手内。但是此举那友人固是得益不少,叶缤异日成道却必定因之迟滞,甚或有害。自己又有约在先,不便违约相强,一同参与。再四筹思,只有二女资禀既厚,法力日渐高深,留世又久,可以勉为其难。但是叶缤法力与己差不多,事前如无防备,彼此行踪均可查算明悉。事前如被知悉,她平生最爱二女,惟恐将来连带受累,素性清傲,又不喜人相助,此举决所不愿。为此暗中运用法力,乘叶缤在川边倚天崖双杉坪新居闭门习法,内外隔绝之便,与忍大师以通灵商议,令二女到来,指示机宜。等到叶缤日内尽通诸法,然后一同赶往。这部降魔真诀,以二女此时法力,学之甚易,只要记下,便能依此通解。二女之中,不论何人,凭着各人的愿力缘法,将那部真诀默记下来。叶缤先前自是不肯,但她爱极二女,又知忍大师欲以禅门无上正法传授二女。此时只当多时未见,往遂孺思,又经法力掩饰,匆猝之间,决想不到有此密谋。等到记下以后,已无法补救,只好听其自然了。

谢琳看完,甚是欢喜。谢璎却道:“爹爹设想如此周密,又得师父允准,此行自无不成之理。只是练习降魔真诀,乃于女儿修道有益之事,叶姑怎会如此坚决不肯相授?难道此举于女儿将来修道上还有什么弊害不成?”

寒月大师原以叶缤此事在所必办,但是将来好些险阻艰难。如论交情,自己便为她停滞些年飞升,原非所计,无如中有许多因果,不便相助,心里又放她不下,想来想去,只有二女成道较晚,比较合适。但二女所修不是佛家上乘正觉,如若明了这部真诀,将来法力虽高,于成道上也不免要多添枝节,增加困苦,以此易彼,于心又是不忍。算来只有使一人习此真诀,便可面面皆顾。偏生二女同胞孪生,不特形影不离,连言动心意也是如一。习法的将来成就,自有许多魔扰,其势既不能有所偏厚,任指一人往习。还有,忍大师也不知能容与否。试运心灵一通,竟未坚持成见,对于所虑一节,也说无妨。可是二女来时,寒月心尚踌躇,本想言明,设法选中一人,再行起身。哪知二女平日心性言动如一,这时意念竟有不同,分明各有因缘。此去定只一人习法,免却许多顾虑,再好没有,闻言不禁大喜,答道:“佛家原以清静寂灭为宗,本来无魔,何有于降?出世入世,相由心生,自以不习此法,少去许多烦恼。”

谢琳不等说完,插口说道:“爹爹说的是习了此法以后,容易招致魔头,为异日修为之阻么?女儿先已想过,一则叶姑疼爱女儿恩厚,为她之事义不容辞;二则只要道心空明,具大定力,任什么魔头无足为害,自能战胜。还有师父只女儿两个徒弟,又有夙世因果,真如有害,便爹爹肯,师父也绝不肯,怕他何来?女儿此行,既体亲心,并报叶姑多年厚恩,异日还可发大愿力扫荡群魔,一举三得,再好没有。”寒月大师闻言颇喜。及听到末句荡魔之言,细察谢琳双眉隐现一些煞气,谢璎却是依旧心光湛然,神仪如莹,不禁惊喜交集,暗中称幸。当时眉头微皱道:“琳儿今日怎地失了故态?莫把此事太轻看了。”谢琳微笑不答。谢璎自从问过前言以后,始终静立在侧。寒月大师随道:“从此你们不要再开口了,你叶姑近来愈发神通广大,此间虽经我法力掩蔽,仍是不可不防。今日是她习法第二日,我们在此说话,倒不致被她警觉。惟恐万一她在无意之间向我通灵,或按神光查听出这种真情,便不肯中我们的计了。”说罢,仍用法力现出金字,令二女归座,指示一切。教以去时如何应付,以及见时如何说法,时机稍纵即逝,不可丝毫大意。谁先记下,便算谁的,各凭机缘,不可强求。叶姑对你二人一样爱重,也本可故意畏难,不尽心力。二女一一应诺。

果然第二日,叶缤便与谢山通灵问答,说起近三日因炼灭魔宝箓真诀,为求慎重,并试诸般法术威力妙用,在本日通晓之后,一一加以演习。但是此举关系重大,除却内有几种威力异常厉害,不能无的放矢,非遇上事不能演习外,全部演完尚须九日。就这样,仍幸仗有佛门至宝心灯镇压,才敢放胆施为。末了谈到为取此宝,费却许多心力,久未往小寒山探看二女,适才忽生想念。算计事完还得四五十天,欲请谢山日内往小寒山一行,就便劝忍大师不要固执成见。二女虽然夙根深厚,未来成就远大,但她们过去诸生尚有因缘未了,就参佛家上乘大法,也须了完一切因果以后,不可勉强。本心想与忍大师通灵一谈,就便查看二女近日修为如何,偏生忍大师不知何故,竟以轻易不用的佛家大须弥不动尊法,将全山封闭,与外绝缘,接连叩关两次,均无回应,内里情形,已查看不出一点端倪。料是二女功力精进,正在传授大法,恐防分心魔扰,或有什么人前往求见之故。道兄近日可曾去过?武夷仙居为何也用法力封锁?自己事完以前,不想再扰忍大师禅修,道兄如有清暇,日内可往探看。谢山答以自己近受天蒙老禅师之教,山居静修,久未往看二女,也颇思念。忍大师决不固执成见。此时尚有他事,难作长谈。等你大功告成,见面再说吧。叶缤想是抽暇询问,谢山答语虽然模糊,以平时相期甚深,彼此诚信已久,本是一时思潮忽动,略谈即止,也未往下盘诘。

双方通灵问答过去,谢山笑向二女说完前情。又道:“你叶姑忙于炼法,由此起不到事完,是不会再向我通灵了。我父女可以随意谈笑,只是上空禁法仍不能撤去罢了。我从未向她打过诳语,今番还是第一遭呢。”谢琳笑道:“爹爹搭话含糊,并未提到女儿。将来闹穿,为好则有之,各尽其心,哪能说是诳语呢?”谢璎笑道:“琳妹乃是巧辩,心与口违,怎说不诳?不过略迹原心,叶姑也不能怪罢了。”谢山道:“你看绝尊者法力何等高强,她那里习法日期,我竟会不曾算出。否则,令你们晚来数日,也省得耽误功课。”二女同声笑道:“毕竟佛门中人情薄。爹爹以前多爱女儿,极愿常在膝下承欢,不愿离开,才对心思。自从师父与爹爹换上僧衣,往往一别多日,不往探看,就去也无多时停留。这次违颜日子更长,女儿们日夕都在思念,难得有这机会,可以在此承欢些日,共总八九天,一晃就过的光阴,爹爹还嫌女儿来得太早,不是心肠硬么?”谢山笑道:“痴儿,痴儿。你们这等口吻,你师父偏想你们学她,不是难么?”谢璎道:“那也不然。师父幼遭孤露,屡世艰厄,万缘已断,自然修上乘功果比较容易。要似女儿这样,又有爹爹,又有师父和叶姑,恐也一样是不免思恋呢。”谢琳道:“我佛无缘无故,时以无上愿力普度众生,便是最情长的人。你看师父法号忍大师,坐关那么多年,一旦前生爱女再劫重逢,金刚不坏的门横巨木,为何只凭女儿两滴泪珠便化乌有呢?这是女儿们先见到她老人家,省了些事,要是爹爹和叶姑同去,想起前情,同声一哭,不也照样开门相见么?”谢山微笑不语。因已指示机宜,二女尽管天真,法力既非寻常,智慧尤高,一点就透,无须再说。加以老的初证禅修,爱根未断,小的天性纯厚,孺慕依依,又是平日各有修为,父女三人难得如此聚首,互相述说过去未来之事,谢山更对二女温言教勉,言笑晏晏。

天伦之乐,光阴易过。一晃便到了叶缤习法的第八日深夜,谢山才对二女道:“你叶姑明日申初大功告成。你们飞行甚速,本无须乎早往,但如算准时刻前去,途中恐有阻碍,时机一误,再也休想。最好黎明起身,就便可绕道倚天崖上龙象庵一谒芬陀大师,不问人在与否,总算把礼尽到,以免过门不入,有些失礼。并可得一落脚之所,不致在双杉坪前呆等,还惹叶姑疑心。就这样,路上无论遇见什么事,仍以不理为妙。固然你们炼有神光,起身又早,足可了当。到底事关重大,必须照我所说,申初时分你叶姑法刚习完,宝箓不及收藏的当儿,叩关求见,才恰到好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有不平,无妨俟诸异回。那宝箓非比寻常,习后功力,尚视各人修为来定高下。你叶姑真个精习,发挥它的全力,尚须时日,何况你们。可是只要当时紧记全书,自能循序渐进。再过二三年,异派妖邪极少敌手。那时无论什么极恶穷凶,除之均非难事,何在今日?如若因此延误,悔之无及,我对叶姑也白用心了。以我计算,事固不会如此,终是谨慎些好。”

二女领命,候到天色甫明,便即拜别起身,先往川边倚天崖飞去。遁光神速,不消多时,便入川境。也是二女一时高兴,经过巫峡上空时,偶然目注下方,瞥见层崖峡峙,江流如带。那么萧森雄奇幽险的川峡,空中俯视,直似一条蜿蜒不绝的深沟。水面既窄,当日天又晴和,江上风帆三三两两,络绎不绝。过滩的船,人多起岸,船夫纤拉着抢上水,动辄数十百人拉着一条长缆,盘旋上下。于危崖峻壁之间,看去直似一串蚂蚁在石边蠕动,那船也如儿童玩具相似。二女难得出外,觉着好玩,左右还早,所御遁光无形无声,外人又看不出,便把遁光降低,沿着川峡西行。人一降低,景物显大,觉出江山之胜,与空中所见别是一番景象。

二女俱有山水之癖,并发动了夙好,可是这一临近,才看出那些纤夫之劳无异牛马,甚或过之。九十月天气,有的还穿着一件破补重密的旧短衣裤,有的除一条纤板外,只拦腰一块破布片遮在下身,余者通体赤裸,风吹日晒,皮肤都成了紫黑色。年壮的看去还好一些,最可怜是那年老的和未成年的小孩,大都满面菜色,骨瘦如柴,偏也随同那些壮年人前呼后喝,齐声呐喊,卖力争进,一个个拼命也似朝前挣扎。江流又急,水面倾斜,水的阻力绝大。遇到难处,齐把整个身子抢仆到地上,人面几与山石相磨。那样山风凛冽的初冬,穿得那么单寒赤裸,竟会通体汗流,十九都似新由水里出来,头上汗珠似雨点一般往地面上乱滴,所争不过尺寸之地。看情景,每过一滩,少说也须两三个时辰。上下起载,还不在内。二女越看,越觉得这些纤夫实在劳苦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说也奇怪,二女因是孪生灵婴异质,未到武夷以前,不特言动如一,连心意也都一样,从无相左。及至武夷出来,表面上还不怎显异样,心意却在无形中有了出入。一开始都还记着父亲别时不令多管闲事之诫,虽可怜那些苦人,只是心里动念,没有一定打算出手,遁光却缓了好多。有两三次谢琳看不下眼,意欲施为,俱为谢璎阻住,并道:“巫峡有名的浪恶滩险,终年如此。沿江土人以此为生,已成习惯,我们助他一时,济得甚事?何况来时爹爹再三叮嘱,甚事都不许管,如何可以违背?我们真有好心,何在今日,将来再从长计议,为行旅造福,作一长久之计,不更好么?”谢琳只得罢了。说时,二人渐渐飞过峡中最著名的苏、摄二滩。

二女见江波渐平,风势已正,既不想管闲事,便想催动遁光升空急飞。彼此正问答间,忽听前面喧哗之声汇成一片。往前细看,原来上流三四里纤道上,有三队纤夫,每队三五十人不等,所拉的船却只是三条轻载的客船,每船相去十余丈,正同抢着上流。船并不大,江上看去又那么风平浪静,一条小船,平均四五十人奋力扯纤,竟会抢不上去。这还不说,最怪的是对岸有一危崖,纤夫们背着纤板上来,似不费力,可是船一驶近崖前,便如钉在水上一样;一任纤夫们拼命前挣,汗流如雨,把全身都挣仆到地上,兀自不能再进一步。船头系纤的将军柱,已被拉成了弓形,可是江波粼粼,平稳无风,看不出一点有阻力的异兆。后两船上人见前船这等情景,俱都不敢再上。三船上人都在忙着点香烛祭神许愿,惊惶万状。二女方觉有异,猛听哭喊之声,那头一条船倏地易进为退,顺流倒驶下去。那些纤夫们吃不住劲,事出意外,纤得又紧,不及放脱身上纤板,纷纷随同往后倒跌地上,被那船带着在山石上往回乱滚,身多不由自主。纤道本窄,有的已被带落断崖之下,幸有纤板套住,人未落江,身却虚悬空中。全都吓得心惊胆战,惊叫悲号,江峡回音甚是凄厉,看去惨极。

二女心慈好善,怎再看得下这等惨状?事有凑巧,就在此时,谢琳先前本在四下查看,哭声一起,同时又发现一件可疑之事,不禁省悟。怒喝:“姊姊,你快去救那些可怜人,先把船定住。我往前面看看是什么东西闹鬼。”谢璎心急救人,也没听完乃妹的话,便即飞起首施法力,先把那船定住,再把落岸的人托上,人却没有现身。就这晃眼的工夫,那头条船已倒退好几十丈。二、三两船见此异变,吓得连忙扳舵退避,侥幸没被倒退下来的船撞上。这两船纤夫把纤板慌不迭地取下,总算见机得快,只随船溜退了二三十丈,便吃谢璎把船定住。船住以后,落岸的纤夫又似被人托了上来。未落岸的因都工于此道,这类事均有经历防备,百忙中各把纤板活扣拉脱,全都受了轻重伤,幸而均非致命。船人见忽转危为安,又有些异迹,俱当神佑,自去叩谢江神,纷纷猜疑。不提。

谢璎见受伤人多,大都不轻,本心还想施救。回顾谢琳已往前面危崖凹中飞去,猛想起行时父亲之言,不禁心动,无暇再顾受伤诸人,赶紧过去一看,只见谢琳正处治一个小妖童,业已现出原身。妖童似知不敌,破口大骂:“狗丫头无故上门欺人,是好的,随我见我娘去。”谢琳已用法宝将妖童罩住,闻言叱道:“无知妖孽,竟敢为祸行旅。你那父母师长决非善类,正好一起除害。想借此放你,却是休想!你自在前引路,我仍用宝光押着你,寻往妖穴便了。”谢璎虽觉谢琳不应多事,但见这妖童形态丑怪,一身妖气,无故害人,所行之事又极阴毒可恶。除非适才见死不救,既救人便须救彻,留此妖邪,不知以后为害多少生灵。又见妖童虽在宝光笼罩之下,仍似有恃无恐,不住厉声辱骂,也实可气。暗忖:“自有护身神光,身形说隐即隐,百邪不侵,如有纠缠,给他一走,料也不致误事。但是爹爹既有预诫,仍以小心为是。自己且不露面,人在暗中总好一些。”便向谢琳传声示意。谢琳却甚托大,答说:“区区么么小丑,他那父母师长也必有限,除他容易,不必顾虑许多。”谢璎仍未将身现出,妖童竟似有了警觉,手指谢琳骂道:“狗丫头,我知你还有同党,无须鬼鬼祟祟,放光明些,有本事,只随我去。”随说随试探着斜飞而上。谢琳立意扫尽妖邪,为川峡行旅除害,一面还骂,一面指定宝光,随同沿崖而上,往崖后飞去。

谢璎忙追近前,传声悄问谢琳与妖童争斗经过。才知谢琳因风平浪静,而纤拉不动,心疑有异,先向四外查看,并无异状。也是合该有事。江船倒退时,二女遁光正停在那危崖的近侧江岸之上,纤夫们往后一倒,谢琳目光恰也扫向对崖,一眼瞥见危崖壁立千仞,都是上下如削,沿江而西。惟独纤夫经行的对面,好似昔年曾崩塌过,空出半里长一大段,日受风日雨水侵蚀冲刷,成了一片大崖坡,由上斜行向下,直与水面相接。赤石童山,寸草不生,虽可上通崖顶,山石荦确,势极险峻,上面也无人家。近水滨处却立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道童,生得豹头虎项,浓眉如帚,一双突出的鱼眼直泛凶光,嘻着一张阔口;鼻子大得出奇,只是横扁不高;前额、下巴与两腮齐向外凸,更显得脸往里凹;一双大耳,左边戴着一枚两寸大小的金环;手足粗短而大,穿着一身白麻布的短衣裤,赤着双足。通体肤黑如漆,相貌丑怪,神情甚是诡异。一手戟指下流的船,口中念念有词,看见船人惊惶号叫,对岸纤夫倒跌受伤,哭喊惨状,哈哈大笑,好似以此为乐。

谢琳知是妖童闹鬼,不禁怒从心起,更不寻思,忙招呼谢璎速去救人,径直当先飞去。在有无相神光护身之下,身已隐去,妖童原不能见。只为谢琳疾恶心甚,去势忒急,未免略带破空之声。妖童虽是童装,年纪并不在小,又得过厉害妖人传授,邪法颇高。因是日前有土人侮慢了他,特意在此生事。先已暗用妖法,使那些拉纤的土人出了许多臭汗,意犹未足,末了竟施毒手,将船迫得顺流而下。看见船人纤夫狼狈滚跌之状,正在得意,忽觉疾风飒然,由斜空中迎头飞堕,便知来了敌人。仗着家传护身邪法,慌不迭忙纵遁光闪开来势,同时张口一喷,周身立在墨云笼罩之下。大头摇处,左耳金环忽化一圈红光飞起,戟指骂道:“何方无知鼠辈,敢来暗算小祖师爷!有本领,现出原形,与小祖师爷见个高下,看你是什么东西变的。鬼头鬼脑,掩藏则甚?”

谢氏姊妹素来行事光明,此行隐身,乃为省去途中遇敌耽延,原意也是将妖童擒到无人之处,问明来历,盘出罪状,再行处治,并非有意暗算。吃妖童一骂,再忍不住,立现身形。方要还口喝骂,不料妖童自负练就一双怪眼,差一点的隐身法决隐不住,竟看不出来人丝毫踪影,心中也是有些惊奇。素日机巧变诈,手下又毒又快,忙先行法护身,口中喝骂,暗打主意,准备敌人一现身,立下毒手,几面夹攻。人才照面,没等谢琳开口,早急不如快,双手齐扬,左手一蓬五色飞针,右手一道赤暗暗带有焰头的刀光,暴雨闪电一般发出。同时耳上金环所化光圈,也向谢琳当头罩下。妖童以为这三件法宝俱非寻常,来势又是极快,骤出不意;而对方赤手空拳,连道剑光都不曾有,好似轻敌太甚,隐身法初收,决无防备。心想任你多大神通,也难经我三宝齐施,哪知遇见对头克星。

妖童原准备来人一现身,立即发动。及至瞥见来人是个美如天仙的少女,心方一动,三件法宝的光华已然到了敌人身上。正觉着收势不及,杀死可惜,猛听敌人一声清叱,也未见有什么动作,飞针先到,首先消灭无踪,飞刀和金环也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不能再进。不禁大吃一惊。伎俩止此,敌人如此神通,别的邪法自更无效。知道情势危险,恐将这二宝又复失去,赶忙回收时,果然敌人一声叱罢,指上一道金碧光华飞出,先把金环一斩一绞,立成粉碎,洒了半崖星雨。飞刀虽幸勉强收回,人还未容破空飞起,少女扬手又是一道金光,当头罩下。那护身墨云竟似抵御不住,暂时虽未受伤,身已被人困住,逃遁不得。妖童急怒惊恨交加之下,把心一横,左右凶多吉少,索性破口大骂,欲用激将之计诱敌入巢。

谢琳天性好胜,又觉得妖童小小年纪,敢于如此为恶横行,其师长可知,有意除恶务尽,正想押了同去。谢璎也已赶到,匆匆略说经过,仍用法宝押着妖童飞行。沿着巫峡崖顶连赶了四五座峰头,约飞行了二百余里,眼望前面危峰刺天,峭壁排云,山势愈发险恶。谢璎见久未到,心早不耐,方欲就地拷问,杀了妖童,异日再寻他的巢穴和师长。忽听妖童连声厉啸,响震林谷。谢琳料想已到地头,因忿妖童恶口伤人,惟恐万一逃遁,忙把宝光止住,喝道:“该死妖孽,你嗥什么?怎还不到你的妖窟?我们还有事,不耐烦了。现容你再叫三声,你那妖娘如不迎来,我便先取你的狗命!”妖童连受宝光侵削,身外墨云已去大半,早就不支。闻言知道不妙,心中还想巢穴就在前面,乃母如在洞中,必定出救,心虽胆怯,仍想延挨待救。故意厉声答道:“我娘便在前面乌树岭墨云峰洞中打坐。她名乌头婆,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你如害怕,不敢前去,我便依你唤她三声。”谢琳冷笑道:“我先前因不知你巢穴,意欲一网打尽,故而押你到此。现既知道地头,自会上门,何必你喊?”妖童原以先前连唤未应,心疑乃母海外未回,虽有同门党羽,恐非敌人对手,本意欲借说话耽延,以便洞中同党乘机向乃母行法求救,只消挨上一会儿,以乃母的法力,多远都能赶回,不料弄巧反拙。闻言知无幸免,可是仍不肯说软话,意欲再以话激。口方喝得一声“狗丫头”,底下话未出口,谢琳自经佛法重炼的碧蜈钩已化一道金碧光华,龙飞电掣而出,围向妖童身上。二宝同施,妖童护身妖云将散,怎禁得住吃两道宝光齐施威力,接连绞了两三绞,当即了账,化为一摊紫血,狼藉地上。

妖童一死,那飞刀倏地乘隙往前飞去。谢琳先未防到,不及阻止,知道飞刀所去之处,必是妖窟,还待赶往除害。谢璎拦道:“妹子,你忘记爹爹的话么?照这沿途耽延,赶到川边也正是时候了,我们还要拜望芬陀师伯呢。日后得便再来,仍旧隐身走吧。”谢琳本和乃姊一样天真和善,一时激怒疾恶,动了杀机。妖童一死,心气便和,又想起乃父之言,毕竟叶姑事关重大,一面应诺,便同起身。刚纵有无相神光飞起,猛觉眼前墨绿光华一闪即灭,知有妖人暗放冷箭。仗有神光护体,不曾受伤,身形已隐,故未再来。怒火重被勾动,又想往妖童所说的妖窟寻去。谢璎拦道:“这妖孽看她孽子被人杀死,只放冷箭,不敢出头,就上门去,能寻到么?我们地理不熟,只听地名就在前面,但刀光越峰而过,未见落处。山峰林立,知道何处方是妖窟?就便寻到,妖人也早逃走。除非她记仇迎敌,自不甘休。看情势,妖人业已知道我们难惹,不敢明对,暗算无功,立即逃遁。去了白费心力,耽延时刻,所为何来?老妖名叫乌头婆,少时向叶姑一问,自知底细,除她容易,何必忙在一时?”谢琳也觉此言有理,大声喝道:“该死妖妇,暂时容你偷生。以后如不痛改前非,我们事完回来,你那儿子就是你的榜样!”说罢,也无回应,二女便同催遁光往川边飞去。

因在巫峡留连,又与妖童斗法,押同往寻妖窟,虽然为时不久,路却不是先前去向。前后算来,也有一个多时辰耽延。谢璎心料妖妇决不如此易于甘休,更恐途中再遇上别的枝节,父亲话已有些应验,估量决不止此,觉着早到倚天崖才妥。于是只催遁光,由高空中向前急驶,不再往下观看景物。行到午正时分,前面雪山矗立,翠嶂云横,倚天崖已然在望。心方一喜,忽听身后来路遥空密云层中,隐隐传来一种极尖锐悲忿的怪声,叫道:“何方贱婢,敢乘我老婆子不在山中,将我两生爱子杀死?快快回头与老身说个明白,要是我儿不好,只要理对,老身还可容你们活命;要是你们无故欺人,莫怪老身心狠。我知现今峨眉、青城两派,收了许多无知小狗男女,惯在外面无故欺人。休看你们师传隐身法神妙,人看不见,如与老身为仇,并无用处,上天下地,一样能取你们的狗命。再不回头与我理论,我一下手,就后悔无极了。”

二女遁光何等神速,急切间妖妇虽还不曾追上,但那怪声既是若远若近,听去又极凄厉酸楚,刺耳难耐。依了谢琳,便要停身相待,吃谢璎一把拉住。谢琳刚喊得一声:“姊姊!”声才出口,又听妖妇哭喊:“仇人,你回来呀!”谢琳底下话未出口,吃妖妇远远一喊,猛觉心神皆颤,似欲飞越。身在有无相神光护身之下,尚且如此,不禁大惊。幸是近来修炼佛法,功力精进,迥异往昔,一觉有异,忙运禅功把心神定住,方得无事。先前骤出不意,没料妖妇邪法如此神通,人一出声,立有感应。毕竟佛法真传,与众不同,一加戒备,便即无事。谢璎虽未出声,也已有些惊觉,情知是个强敌。暗忖:“无论多厉害的妖人,一到芬陀师伯那里便可无事,好在龙象庵就在眼前。只是妹子今日心性较暴,不似往日,恐有疏失。”忙用手揽住谢琳,加急同飞。

哪知乌头婆乃邪教中有名人物,炼就独门邪法,专一摄人生魂,对方只要出声,生魂立被摄去。便是道力较高的人,如若事出不意,也都难免。不过妖妇虽然凶恶,除非人先犯她,或是爱子受了人欺,无故决不伤人。自己也知所习不正,乃子又喜在外为恶生事,平生钟爱只此一子,舐犊情深,视若性命。乃子偏不争气,百年前已因为恶太多,被仇家杀死,几于形神皆灭。乌头婆费了许多心力,将他元神炼好,重又转世,收回山去。因知乃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最喜在外惹祸,习法却不用功,浅尝辄止,现当正邪各派群仙四九重劫之期,如稍放纵,不特爱子自取灭亡,多半还要累及自己。盘算之下,特意带同爱子门人隐居在巫峡群峰最隐秘荒寒的无名乱山之中,闭洞隐修,不问外事,准备躲那四九大劫,平日直不许孽子离开她一步。孽子因当地僻陋荒凉,山又童秃,终年愁云惨雾笼罩,仅有正午前后略见晴明,而且险阻幽深,风景全无,自然不耐岑寂。每欲出外,总是乌头婆跟着,以防在外树敌结怨,居然隐避了将近百年,因她管束得严,并未生事。可是年月一久,未免疏懈下来。乃子又再三向母求说,想起前生受祸之惨,心胆已寒,就娘不在,也决不敢胡为。乌头婆虽然半信半疑,但疼子的心盛,知乃子天性好动,山中荒凉,委实无可游玩,口虽不曾明允,暗中却渐放任,只不准离开巫峡山境之外。

孽子日常无事,每去江边闲游。也是夙孽太重,运数当终。前日偶往附近村集闲游,忽思饮食。土人见他相貌丑陋,出口不逊,已极厌恶。又见道童穿着,当是山中寺观逃出来的道童,身边未必有钱,便要他先钱后酒,于是争吵起来。孽子正待行法白吃,还要作些恶剧,恰值乃母寻来,将他带回,一口恶气不出,才有当日之事。事更凑巧,乃母因算计四九重劫越来越近,连日心神忽动,若有警兆。这等景象从来罕有,心中疑虑,欲往海外寻一多年未见的同党商议。偏那同党也是一个左道散仙,宫中美女甚多,惟恐乃子生心贻笑;没有带去。行时,也曾叮嘱:自己未回以前,不许离山一步。孽子本已应允,那天乃母去后,忽想起日前土民欺侮之恨,欲往报复。赶到一看,因非集期,只是一片空地。一时气无可出,见那些纤夫俱是当日指说嘲笑自己的土民,立生恶念捉弄,不想引出杀身之祸。后被谢琳制住之时,一看日影,乃母应早归山,心中还在打点复仇之念。做梦也没料到,乃母一生言行必践,所约时限永无差错,这日竟会在归途被一久别重逢的同类至好强行约往山中,小聚了半日。

孽子死后,乌头婆在外忽觉有了警兆,跟着接到妖徒的警报,忙即赶回。当时悲忿已极,匆匆略问仇人情景、去路,便起身急追,同时施那七煞形音摄魂大法。二女幸仗神光护体,本身道力又高,没有吃亏。乌头婆见魂未摄到,大是惊异。痛子情殷,决计拼命,仍旧加急前进。快追上时,这里二女也快飞到倚天崖上,耳听身后怪声越来越近,觉着被妖人追往庵中,不大好看,心正盘算应敌与否。忽听霹雳一声,由头上越过,忙回头一看,一道金光,光中现出一只亩许大的金手,挟着千重雷火金星,其疾如电,正往身后怪声来路飞去。同时又听一声厉啸,发自遥空,这次却是由近而远,晃眼间只剩一缕余音摇曳天边。那大手和金光雷火,连同妖人怪声,全都消灭,无闻无见。

二女也已飞抵庵前,刚按遁光落下,现出原身,忽见庵中走出一个老佛婆来,说道:“芬陀大师师徒现往南海,令我在此延款二位道友。行时留有柬帖一封,请至里面再看吧。”二女见这老佛婆道气盎然,相貌祥和,料知是位前辈高人,忙即敬礼,请问法号。老佛婆道:“我姓丘,素无法名。近在这里代主人看守庙宇。适才惊走乌头婆的,乃是大师化身妙用,与我无干。”随说,随引二女去到禅堂坐定,袖中取出柬帖。大意是说:二女前途远大,功德无量,可喜可贺。丘道友是我昔年至交,但她屡世苦行,今生尚有一难,方得正果。到时,务望相助,玉成其事。另外附有一个小简,上记开视日期,令到时再看。二女一算,还有不少日月,便由谢琳收起。老佛婆道:“道友理会得么?”二女同声答道:“师伯之命,焉有不遵?只是后辈道浅力薄,不知能否胜任,老前辈何妨先为指示机宜呢?”老佛婆道:“如论此时,二位道友自难为谋。可是将来,二位道友只一举手便可为我解厄,绝非今日之比了。事情还早,说之徒乱人意。可惜一粒灵珠被它飞去,否则老婆子得益更多呢。”二女知她不肯深说,便改谈别的。谁知这老佛婆竟是法理精微,妙谛如珠,只身世来历不肯明言,二女好生敬佩。又把乌头婆的来历深浅谈了一阵,说二女夙根深厚,回山不久便有旷世佛缘遇合,以后更无足虑,不必在心。谈了一阵,二女见时将到,便起身辞别。老佛婆并不留客,送到庵外,便自作别回身。

二女立往双杉坪飞去,到的时刻原早算准,二三十里之遥晃眼飞到。见当地乃是一片危崖,崖顶有一小峰,峰前一片平地,崖顶地势十分平坦。因当时雪山边界气候高寒,山风劲疾,草木稀少,疏落落生着一些杂树,都不高大,形态也均欹斜瘦硬,偏向一方的多。惟独孤峰前面一左一右,生着两株大杉树。峰在崖顶当中,高仅十多丈,孤零零矗立其间,玲珑奇秀,势绝生动,石色也与崖石迥不相同,直似何方移来的小山,不是原有。那两株大杉尤为奇特,其高约在二三十丈,大约十围,亭亭勃勃,直上十余丈才生枝叶,虬枝纷披,形如翔凤。全崖草木黄落,生机将瘁,独这双杉铁干撑空,荫被十亩,枝叶葱茏,翠色欲流,直似两幢极大华盖张在小峰前面。最难得的是这两株大小如一,雄奇伟秀,汇为奇观。二女虽然久居仙山,似此灵杉古木,也所罕见,互相赞赏了几句。再走向峰前一看,这峰远看虽是洞窍玲珑,通体却是一块整石,最深的洞穴不过丈许,均不甚大。知道叶姑就在里面,只是无门可入。

二女心想:“武夷行时,虽未说到如何入门,爹爹曾有叩关之言。细观全峰上下,到处层峦叠嶂,奇石若飞,惟独近峰顶处有丈许大一块圆形石壁,玉色匀细,又圆又阔,映日回光,闪闪生辉。前面山原林木,影照其中,宛如一轮明月悬在上面。估量这圆石许是洞门,经叶姑行法封闭。”正在商议飞往石上叩关求见,忽听一女子声音笑道:“璎、琳二女来得真巧。你二人速退双杉前面,待我放你姊妹进来。”二女一听声由圆石发出,正是叶缤的口音,久别依恋,不禁动了天真,喜得拍手争唤叶姑,一面飞退双杉前面。身刚立定,忽听地底殷殷雷鸣,好似地轴正转,小峰也在往前移动。晃眼声止,便听叶缤唤道:“峰移洞现,你姊妹快进来吧。”这次话声却由地底传来,听去甚深。二女边答边往前赶,这座小峰倒退了十多丈,正当峰底现出一个洞穴,方圆约有丈许,看去深约千丈。近口七八丈,悬着一团碗大银光,照得洞中明如白日。知是叶姑用来接引自己的宝光,忙把有无相神光一变,现身往下飞降。才落十丈,地轴又鸣,一片殷雷响过,再看上面,小峰已复原位,压向洞口。那团银光也似飞星下坠,赶向脚底。二女便随银光飞落,转瞬快要到底,银光忽往横里飞去,同时看到壁间现出一个圆门。二女以为里面地方必大,忙赶进去一看,洞并不大,迎面是间大只方丈的石室,当中一个矮圆石墩,空无余物。方一迟疑,忽又听叶缤在石壁中笑道:“今日大功告成,你姊妹便寻了来。只顾欣喜,竟忘将内层门户开放。我也如此粗心,岂非笑话?”话还未毕,一片奇光闪过,正面石壁忽隐,全洞大放光明,叶缤已在面前出现。

二女忙抢过去,谢琳首先拉着叶缤的手,喜跳道:“叶姑,几时炼此妙法?快教我吧。”叶缤道:“这些下乘法术,有什么稀罕?你要学时,闲来我再传你,忙它做甚?你二人怎会寻到此地?”谢琳笑道:“叶姑神通广大,还算不出么?”说罢,又道:“啊!今天不许叶姑算,你猜,我们怎会寻来的?估中便罢,估不中时,须把移山之法传我。”叶缤一手一个,拉着二女往里走进,笑道:“这还有估不到的?这一打赌,只怕你法术却学不成了。”二女同笑道:“却不许你按神光占算呢。”叶缤笑道:“我最爱你姊妹天真,须和常人一般说笑,才有意思,占算出来就无趣了。我还有部书未收拾,事完再长谈吧。”谢琳早已瞥见,发现这间石室甚是广大,中设法坛,坛上立着一座金光灿烂的宝幢,坛前有一矮石案,案上陈着一本道书,旁有一堆金沙,案前一个石墩。闻言,故作不知,含笑将头连摇道:“叶姑,不收书有什么要紧?莫非还不许我们看么?你不知我姊妹这几个月来多么想你,出门有多难呢。”叶缤闻言,立被打动,笑道:“此书以前乃神泥封合,被我化成散沙,方得取出。现须还原,并非易事,我已忙了些日。久别思念,先谈一会儿也好。我习此书,关系非小,你们却是习它不得。莫非你们此来,还不知底细么?”谢琳笑道:“姊姊先不说,一说,叶姑就猜中了,叶姑探我们的口气呢。”说时,叶缤因无坐处,便拉二女同去石墩上落座,笑道:“那么,我先猜吧。”

二女见叶缤一味欣喜,毫未生疑,越发高兴,故意互相争唤叶姑,各要传授一点有趣味的法术。叶缤笑道:“没见你姊妹都不小了,仍是当年童心稚气,习法只为好玩。你们可是由小寒山来?”二女拍手笑道:“这头一估,就估错了。”叶缤笑道:“我答还未完呢。那么,你姊妹必是武夷省亲,听你父亲说的了?”谢璎闻言,微笑未答。谢琳却拉着叶缤的手,笑道:“全估不对。我们倒是往武夷看望了爹爹,爹爹只说叶姑想念我们,前日还曾通灵,别的并未怎提说。我们现由龙象庵来,叶姑想不到吧?”叶缤也是爱怜二女太甚,又当大功告成之际?心中高兴,全未想到别的。事情偏极凑巧,谢琳灵慧异常,这次巫峡途中与妖人结仇,事本无心,后往龙象庵听人说起乌头婆的厉害,便留了心。及听叶缤一问,猛想起此事现成资料,如加上去,岂不比爹爹所教还圆得多?故意忿忿答道:“我二人是让一个名叫乌头婆的妖妇,追到那里去的。”叶缤惊道:“那老妖妇邪法厉害,最为狠毒。不过她已匿迹多年,久已无人见到;并且她虽妖邪,向不无故寻事。你二人怎会与她为敌?”谢璎正要开口,谢琳抢口说道:“姊姊莫插话,由我一人来说。我姊妹不能白受人家欺负。师父所传佛法,只是防身御魔,遇见厉害一点的妖人,便难除他。说完,我还要求叶姑传授仙法,破妖妇的形音摄魂邪法,报仇除害呢。”

说罢,随即添枝加叶,假说:“久不见爹爹和叶姑,日夕思念,昨日苦求师父允准,去往武夷。本心省亲之后,问明叶姑行踪,再往问候。哪知爹爹见面不久,便说有事他去。命即回山,日内当同叶姑往小寒山相见。我和姊姊问叶姑师徒何往。爹爹说叶姑近有要事,独自一人在此炼法,连门人都未带一个。此时正在闭关,谁也不见,你二人便去也见不到,还是回山等候我们来吧。今早分手,觉着好容易出一次门,师父惟恐有人欺侮,还传我们有无相神光护身,本心想和爹爹、叶姑聚上十天半月,一同回去,不料如此,岂不冤枉?特意绕着路走,想就便看看山水景致。身为神光所隐,外人原看不出,也没想到多事。哪知行经巫峡,见一妖童用邪法无故残害苦人,是我不忿,将他追往深山之中杀死。这厮死前,说他娘是乌头婆,还叫了两声,也未见人来救。除去之后,正往回走,老妖妇忽然追来,先用形音摄魂邪法,如非神光护身,差点没吃她亏。姊姊看出是个劲敌,下山时师父又曾叮嘱,不许与人交手。先杀妖童,已然忘诫,又听妖妇一喊,心神便乱。更恐毒手摩什发觉寻仇,众寡不敌,本意飞回小寒山去。谁知妖妇厉害,三面俱有怪声呼应,恐有疏失。双杉坪只听说在雪山附近,不知何处。倚天崖却知不远,心料芬陀师伯必能相助,正好是这一方,便往倚天崖龙象庵飞去。妖妇飞行竟比我们还快,我们才到庵前,她已追近。方觉被人追上门去,不是意思,待要回身一拼,忽由庵中飞出一只大金手,将妖妇赶走。随走出一位姓丘的老佛婆,将我们接进庵去。才知芬陀师伯已然他出,早算就妖妇追来,用化身将她逐走。随给我们一封柬帖。丘老前辈谈起妖妇的厉害,以后不免相遇,吃她的亏,只有叶姑能有法力制她。又问出了地点,因而寻来。叶姑怎估得到呢?叶姑自然不愿妖妇欺负我们,传法破她那不消说。现又打赌输了,请连那移山之法一齐传授了吧。改日寻到妖窟,一出手便先把她巢穴行法移去,再与交手,有多快心呢。”

叶缤以为忍大师欲令二女承她衣钵,自己炼法断无不知之理,万不会令二女来向自己学步,闻言果然深信。略微沉吟,答道:“那妖妇既与你们结下杀子之仇,委实是你二人隐患。此人神通变化,邪法高强,便我亲去除她,也是难极。尚幸机缘凑巧,我近炼此书,乃东晋神僧绝尊者灭魔宝箓……内中恰有制她之法。不过习了此书,虽具无上降魔威力,但亦利害相兼。尤其是习后不慎,妄肆威力,不特多造孽因,于本身修为上害处更大,必须慎重。妖妇和轩辕师徒、蚩尤坟中三怪,都是来去如电,声到人到。你二人不久便要下山,虽有佛法护身,一则皈依佛门未久,遇上寻常妖邪自然不在话下,似这类强敌,却是难料;二则你二人经历甚浅,无甚机心,妖妇捷如响应,仇恨又深,说来就来,随时随地都可侵害。你们毕竟不能终年均在神光护身之下,一个不曾防备,变出非常,吃她骤然暗算,便难抵御。固然你们累世修为,福缘深厚,不致遭她毒手,但吃亏却所不免。这部灭魔宝箓……你二人完全习去,无益有害;并且你们将来成就远大,到时自具佛家上乘法力,也无须乎此,本来万不能传。我想你二人此时功候未到,妖妇毒害不可不防,只把破她的法习去,以为目前防身之计,也还无碍。只是你二人俱是天资灵慧,此书注释详明,一见即可通晓。只要当时记下,日后自能练习应用。传授不难,但只许习此一法,不许窥读别章,若是那样,便不传授。不要贪多好奇,少时学完,又来缠磨要学别的。”

二女闻言,知已上套,好生欢喜,同声应诺不迭。叶缤随将桌上那本宝箓捡出一章,令二女同阅,并加讲解。二女见这宝箓长约一尺三寸,宽只三四寸,非纸非绢,色作金黄,异香芬馥,不知何质所制。上面满是篆引符箓,并且另有注释和偈咒用法,果然详明,一见即可通晓。于是故意装作老实听话的情景,不去翻动,静听讲解。眼看一章习完,叶缤待要将书合上,重新叙谈,忽见洞顶白光连闪。叶缤笑道:“你父亲不知有何要事与我通灵,时间也不知久暂。现用法力将此书禁制,你二人不许淘气,设法偷看。”谢琳将小嘴一撇,故作顽皮神气,答道:“叶姑既不放心我们,请收起来吧。放在桌上,我们是要偷了逃走的啊。”叶缤急于和谢山问答,微笑了笑,也未搭话,将手一指,案上那堆金砂立化成一幢金花宝焰,将书笼罩。跟着双目垂帘,便在座上入定。

二女知道是其父暗助她们,并且调虎离山之计已成,方在欣幸,不料叶姑有此一着,见那金花宝焰强烈异常,宝箓就在其内,连施法力,不能移动分毫。心知时机瞬息,稍纵即逝,正干看着发急。谢璎比较沉稳,见伎俩已穷,只师传有无相神光不曾施为。传时师父曾说,此法不特护身神妙,并能制压敌人法宝,何不姑且一试?佛家妙法果然不可思议,那桌上金光宝焰吃那有无相神光一压,立即光华锐减。谢琳见状大喜,知道宝焰乃神泥所化,佛光既可克制此宝,自可随意取携。适才匆忙,只见宝焰威力甚强,没想到运用神光,几乎误事。当下更不怠慢,忙在神光护身之下,一伸手便把书取到手内,纵向一旁,从头往下默记。谢璎见神光生效,本想伸手去取,一见妹子捷足先登,想起父亲来时语气,以及妹子近日言动与前稍异,知是定数,只得罢了。

那宝箓共是正反各五十三章,谢琳已是神仙中人,本书既易通晓,先前叶缤又曾指教,早得玄珠,一通百通。谢琳阅看迅速,不消片刻,便即默记胸中。见叶缤仍在定中,忙把书仍放原处,并朝谢璎打手势,告以已全记住,书已还原,叶姑许可瞒过,少时说是不说?谢璎见她喜形于色,笑道:“你今日怎这粗心?叶姑怜爱我们太过,只是一时疏忽,她是能瞒的人么?你看神尼宝焰虽仍放光,经过有无相神光一照,已无先前强烈,分明是破绽。乖乖认错吧。”

谢琳含笑点头,方去叶缤身侧跪下。叶缤已经醒转,似已觉察,面有愠色,也不答理谢琳,只向谢璎道:“我起初只当你二人孪生姊妹,平日言行心性无不如一。今日看来,还是你好得多。”谢璎也忙跪下道:“此事休怪琳妹一人,叶姑此时料已得知详情。这也是爹爹惟恐叶姑故交情重,来日多事,无人驱策,朱鸾、朱红二位师妹又难胜任,特意商准师父,设下此计。知叶姑疼爱我们,算准时刻,乘虚盗习宝箓。原定我姊妹不论何人先到手,便算她的,只着一人学习。璎儿也未始不想学习,只被琳妹抢先,慢了一步。叶姑不要生气,都是璎、琳不好,没先禀告,请叶姑降责吧。”谢琳因从小便受叶缤爱怜,从未受过一句重话,叶缤这等辞色,生平从未受过,不禁动了童心,眼圈一红,几乎要哭。

叶缤见她玉颊红生,泪珠莹然,星波欲流,先前嗔怪半属乔装,见状不禁生怜。忙用双手将二女一同拉起,揽向身旁坐下,笑道:“痴儿,我岂不知此是你师父和你姊妹对我的好意?可是你们知道习法的弊害么?我是为了前生与黄道友同门患难至交,并有好些渊源因果,不得不完此愿力。你们却是何苦?尚幸习法只琳儿一人,适与你父通灵,他算计琳儿已将此书默记,对我明言。并说天蒙老禅师已示先机,你二人不久还有奇遇,虽习宝箓,决可无害,我才放心。就这样,琳儿异日正经修为,仍不免于延误。璎儿自然也被连带,延迟正果。可笑你师父虽修佛家上乘大法,玄功超妙,情关依然不能全尽。对你二人破关相见,不必说了。即以此次而论,她先前连你们降魔行道均所不愿,恨不能和她一样清净无为,专以慈悲愿力度世,才对心思。这次为了助我,却许你们学此下乘降魔之法,不也是为情之一字所摇动的么?固然佛家重在因果,随缘自如,无损于明,可是她那强欲你们学她的念头,经此一来,想必不致坚持的了。”

谢琳吃叶缤一抚慰,早已破涕为笑,只是玉颊仍泛红潮,娇羞未退。闻言乘机笑答道:“爹爹和叶姑至今还不知师父用意,我看师父本来就无成见,有什么坚持之处?她平日那等口气,好似另有深意在内,如真令我姊妹学她的样,这有无相神光也不会就传授了。还有,我们和师父同在一处参禅学道,我们的功课与师父所习,好多不同之处。并且拜师不久,师父还曾说过,她那禅功最难,以前初坐关时,不知受了多少魔扰和诸般苦难。相由心生,心即是魔。休看禁制严密,外魔易御,内魔难消,一样受它侵害。并说:‘你二人夙根缘福深厚,取法乎上,固是佳事;但与性情不合,不如先固根本,循序渐进。因为一是先难后易,一是先易后难,却是功力与日俱深,无甚弊害。好在殊途同归,姑先往容易路上走吧。事尚未定,能够学我更好,且等二三年后,看修为如何再定,先不要说。’我二人谨遵师命,见了爹爹、叶姑,不知怎的,从未想到禀告,这时才得想起。照此情形,定不会固执什么成见了。”

叶缤闻言,好似恍然若有所悟,随笑道:“你师父对我真个故人情重呢。”谢璎接口问道:“叶姑和师父几生至交,不必说了。今日忽说此言,内中当有文章。还有叶姑这次习练宝箓,为的是一位姓黄的老前辈,他与叶姑到底是何渊源因果呢?”叶缤道:“详情此时不便明言,时至自知。只是琳儿已将宝箓盗习,事已如此,我索性再指点她一番,使她更易习练。此事于正经修为上实有弊害,璎儿以后却须紧记我诫,万万习它不得。这样,你二人长短互补,彼此均有大益。如你也同学会,不特将来你不能助她,反而同受连累,那就更为不值了。”谢璎忙答:“叶姑如此叮嘱,爹爹也曾说过,怎敢违背?”

叶缤道:“你爹不是不知,只因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连你师父也是如此。不然的话,那西方八功德池中神泥何等威力,你们怎伸得进手去?也是定数。我为行事谨慎,明知这里邪魔不敢来犯,依然戒备甚严,除绝尊者原设禁制外,又在峰顶悬起一面宝镜。此宝功能传声照远,方圆数十里内人物动静,我在地底均可一望而知。你们初来时,因有神光隐形,我并未见。嗣在峰前突现身形,方始得知。久别欢叙,竟没想到你们神光已然练成,更忘了神泥受它克制。你父要我通灵,心虽微动,恐你姊妹好奇淘气,以为神泥宝焰威力胜于雷火,又无多时耽延。哪知稍微疏忽,错便铸成。我爱你姊妹,反使你们为我迟延正果,心如何安呢?”说罢,便令谢璎立向一旁。手指处,先收了桌上金花宝焰。跟着面前飞起一片金霞,谢璎便被隔断,再也听不见叶缤、谢琳说话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