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斐见苗人凤发怒时一副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也自骇然,抱着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便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减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着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损。”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折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为她解通了受闭的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为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我不怪你。”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您不要见怪。”胡斐道:“什么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甚为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妈叫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些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地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着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到我爹,哪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着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着:‘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当时女子的名字也得严守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么说,等如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秘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地告知了自己,感激无已,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什么真正情意。”其实当时田归农诱走苗若兰的母亲之后,曾设计来害苗人凤,胡斐曾对苗援手,但他此时却不提此事。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这么说。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的本事,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着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恨恨地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哪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不过我爹和我妈,却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哪知我妈跟着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瞧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开言提出求亲。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让我爹取去藏宝,那便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我见到这篇遗文,才知当时详情。”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我爹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之乐,实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便问:“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地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爹去世之前几日,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索回我妈所遗的物件。”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竟这么坏。”胡斐道:“这人假仁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余……”随即语气转柔,说道:“不过现下我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着呼喝叱骂。只声音极沉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着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着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胡斐见到月光雪光映在身旁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脸上,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涌向口边。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仰起头来,望着他眼睛,轻轻地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定然见财眼红,正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不住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地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哪知几个打滚,险些压熄了火头。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起,远离火堆,腾的一声,同时落地。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动,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着二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急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着铁珠的丝线早给他捏断,数十颗铁珠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要害。这是他苦练十余年的绝技,从“满天花雨”的手法中化出,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微微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着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叫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着火,洞中更加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恶辣,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般烧了起来,弯腰抄起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钻石、水晶、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蹿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不偏半点,宝树又怎避得开?洞中人数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就此倒地,再也站不起身,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但避开了宝树身上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己此刻福祉无穷,喜乐无极,对这恶人的憎恨之心,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余下的十余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入了冰壁。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性命。”

胡斐睁大双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着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居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哪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拚命地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甬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拚了。”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地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让胡斐推回原处,牢牢地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着力之处,内面却只容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已交了给你?”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流畅自如,随随便便地脱口而出,便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永无穷尽。


两人这样搂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来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着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逃,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那人一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跌法不同,却同样地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什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立誓要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一生平安喜乐。”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若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看他一生一世,要叫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着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着足底加劲,搂着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尚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着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拦阻。”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苗若兰喜叫:“爹爹!”

胡斐听苗人凤的话声尚在百丈以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确是已所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身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地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着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广交当世英豪,也算得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余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地站在胡斐身旁,心想眼前这男子虽救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沉着声音道:“跟我来!”说着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凤沉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说着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殊不少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着。”苗若兰道:“你答允我一件事。”胡斐道:“别说一件,就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地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倘若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好,我答允你了。”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地向山峰奔上,当下轻轻地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着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着。”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着深蓝色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的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低沉着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对着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

“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余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

“适才我救了他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剧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余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为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猛极,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晃几晃,险些堕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疾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使的虽是重手,毕竟未出全力。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忙运气相抵。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巉崖峭壁之处,无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却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有作茧自缚之意,并无反击的招数,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见对方情势恶劣,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奋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上山壁,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柔软,这一下又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稍有窒滞。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壁,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苗人凤却背心向着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硬架。胡斐甚是机伶,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甚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无可避让,只得也双掌拍出,硬接来招。四拳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晃,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拚,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样个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将胡斐的掌力引过,然后借着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厚势,更难抵挡,胡斐身子连晃,左足已然凌空。但他这些年来日夜苦练,下盘之稳,委实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足一蹬,身子陡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给他巨力推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堕。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临死之前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上,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着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出于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余招,竟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晚辈对胡大侠钦慕之极,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说着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哪敢有丝毫怠忽,树枝轻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风范。苗人凤一怔,心道:“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既交,后着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思索迟疑的余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着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叫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凭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精,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倘使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拚就是胜了。因此都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已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左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抖处,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都放上了在后边的左足,只听喀喇声响,一块岩石带着冰雪,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地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但苗人凤一堕之势着实不轻,虽拉住了他袖子,可是急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地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上去虽然不能,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甫转,身子已落上悬岩。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了二人重量,沙石夹冰纷纷下堕,巨岩越晃越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上岩石。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胡斐低头弯腰,避过剑招,乘势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活命之望。”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着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详述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为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叫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楚难当,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里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