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萧声天际落 人在水中行

二人事前议定,姜飞去往岭上打猎,沈鸿到对岸林中去掘黄精薯蓣。二人近来常时各走一路,并不一定同出同入。这日姜飞走时,沈鸿想起对面岭上野兽逐渐稀少,姜飞须要越过岭脊,走往一处山凹之中,才能打到二人喜吃的肥鹿山鸡,恐他一人势孤。上次二人同猎,骤遇几条大野猪,差一点没有受伤,恐其一人遇险,想要同去。姜飞因沈鸿前日感冒新愈,力说:“封山期近,下雪之后野兽还可想法猎取,山粮却难发掘,此去又不想多得,打到一只肥鹿,当时便可挑了回来,何苦多此跋涉,还少做好些事。这样天气说变就变,万一夜来北风骤起,明朝满山冰雪,岂不讨厌,大哥还是多掘一点是一点,以免师父和崔老人回来没有用的。”沈、姜二人患难至交,情逾骨肉,姜飞性刚,人更聪明,沈鸿人较温和,素来不肯和他急执,只得听之。人去之后,不知怎的越来越心烦,想起亲仇未报,杜六叔和叶神翁都说师父已由青城回转武当,为恐错过,命我二人早点赶来,照理应该早到,如何来此两月,连崔老人也无音信?心正难过,微闻峰顶似有洞萧之声随风吹堕,入耳即止。仰望近顶之处业已布满白云。

二人到后,非但卧眉峰,连左近山谷峰崖全都踏遍,除隔山几个樵采人外始终未遇一人。只那峰顶离地大高,通体石质,半山以上便无道路,中间布满青苔,近顶数十丈上下笔立如削,势太险滑,峰巅常有云雾,后经仔细察看,才看出中间一段绿苔如绣,险滑异常,并无人兽脚迹,断定上面不会有人。一过峰腰山风便大,因此只有峰顶不曾上去。这时听那洞萧之声似由峰顶随风吹堕,好生惊奇。心疑师父和崔老人也许住在顶上,再仔细一听,萧声并未停止,只是山风太大,时隐时闻,偶然听得一两声,其音清越,与寻常所闻不同。暗忖,这位师父只是席师指点,从未见过,听说他是关中请侠中第一人物,性情也最孤高奇特。照沿途所闻早该到此,连守两月,眼看隆冬,音息全无,连崔老人也无踪影,莫非师父早已来此,因见我们在万家耽搁日久,心中不快?或是师父不轻收徒,恐我二人心志不坚,只在暗中考察,不肯相见,今日才用萧声引我上去?越想越有理。初意想等姜飞回来设法同上,又恐师父有意用萧声相召,错过机会。为难了一阵,耳听萧声似已停止,风势也小了许多,决汁先到峰顶探上一探,看明是否师父在彼再作计较。好在姜飞至多半日必要回来,先拜师父也是一样,为料姜飞苦盼多日,得信定必惊喜。主意打好,赶回洞中取了纸笔,将方才所闻以及心疑师父隐居峰顶先往寻找等情匆匆写上,贴在洞壁上面;又防姜飞回来不见自己先往别处寻找,不往洞口察看,并在往来路上也留下一张纸条,用石块压住,急匆匆往上走去。

到了峰腰,山风已住,心方暗喜,谁知近顶数十丈形势陡峭,四面无路,中间十来丈又满生苔薛,其滑如怕,越往上越难走。虽仗近来功力大进,弟兄二人又均好学心贪,用功勤奋,无论什么武功兵器一见便学,日常无事互相研讨,想出种种方法练习。除却风清月白之夜,或是晴阳满山、秋花艳发、风日极好之时偶然出外打猎、往附近山中走动游玩而外极少休息。诸老前辈所传内外武功和那两件兵器固是每日定课,便沿途所见和近来所想各种练武方法也都当着闲时消遣,从早忙到夜,没有一刻清闲,因之体力强健,功夫更是大有进境。就这样峰腰以上还是无法上去。二人看出上面万分险滑,断定无人,也从不作到顶之想。这时原是急于见师一股勇气,一过峰腰,看出越往上越难走,本来所经之处多是峭壁,难得看到落脚之处,全仗身轻力健,手脚并用,一路绕越攀援,盘旋转折,费了许多心力,方始上了七八丈,周身已被苔痕染成了一个绿人。两次遇险,几乎失手滑跌,再往上走越发奇险,实在无法再上,停在一条宽约尺许的石埂上面,接连向上高呼了几声“师父”和“崔老前辈”,未听回音。眼看离顶还有十余丈,无法上去,喊偏不应,又为难了一阵。暗忖,此是童山,没有攀附,真个讨厌。此时只要有点藤蔓便可援上。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忽然想起由商家堡骑马逃出时,到了白沙沟前,山沟之中曾见劳康、龙灵玉用套索连人带马一同套上,后来又见汤八飞索套贼,手法灵巧,又准又快。上月和二弟谈起,想要仿制,先用老河口带来的长索制成索套练习。因嫌大短,跟着去往隔山打听崔老人下落,又由采药人那里学会用山麻藤筋制索之法,非但轻巧灵便,弹力甚强,在闲时勤习之下居然熟能生巧。又托采药人代买了几根铁条做成铁抓。昨日练习套索,业已长达七八丈,虽不如汤八夫妇那样得心应手,居然也能百发百中,遇到野兽,飞将出去当时套住,只铁抓刚刚弄来,还不会用它打猎。虽然手法还差,如将一头系上铁抓朝上甩去,只将离头三丈的崖角抓住,或用索套套好,立可上去。这一段最险陡的地方能够援上,剩下还有八九丈便到峰顶,就是上面无路,也可倒换上去。再要两根索套同时并用,将一头用活套系住山石再往上援,更较平安,下来也极容易,心中一喜,忙朝上面通诚禀告:“弟子功力不济,无法上去,知道师父考验弟子心志,师父如肯赐降自是万幸。否则无论如何艰险,弟子也必设法上去!”说完也未细看上面形势,便手足并用贴崖而下,过了峰腰斜坡往下飞驰,本心取来套索二次走上。

到了洞前,见洞门半开,以为姜飞回转,高声连呼“二弟”,未听答应,登高四顾也无人影。再看那两张纸条仍在原处,不似有人动过,当是走时心慌,忘将洞门关好。山中向无人迹,虽有野兽偶然来此走动,因所居洞穴在一天然石台之上,下面却有一片山坡,石台离地高达丈许,一面山洞,一面峭壁,上突下凹,形势奇诡,方圆约有三四丈,上面又无草木,就有野兽也由附近走过,除猴子外都不能到台上去。山坡下面溪流平阔,对岸便是采掘山粮的粮林野地,坡脚还有一条小径通往树林,相去约有一里多路。二人近来轻功越好,平日上下都是纵跃,或是绕到洞的上面再往下跳。虽做了一个竹梯,放在一旁极少应用。看出洞内外均无动静,一切都是原样,无人动过,心又忙于去往峰顶寻师,也就不以为意。到了洞中一寻套索,只剩一根,想起那根短的已被姜飞带走,只得带了那根长的赶往洞外,抛向左近崖石上试了两次,果然一套就牢,甚是合用,铁抓却不称手。先想弃掉,又想崖上险滑,立脚之处太仄,也许到时要用,便将索套挽成一盘,连铁抓带走。还未走过峰腰,两头一看,不禁叫起苦来。原来方才下时峰顶业有云带曳空,浮扬欲起,就这往返耽搁不多时候,非但近顶之处云雾布满,并有变天之势。山居两月,知道雾中行路最是危险,何况这样险滑陡峭的高峰。急往见师,心又不死,姑且试探着走上一段,云气越来越厚,眼前一片迷茫,周身闷湿,伸手不辨五指。试照意想中的形势途径把套索抛将上去,开头两次不曾套中,未次似被山石挂住,用力一拉,忽然落空,幸而立处是片斜坡,未到险地,又是试验,没有真往上走,否则非失手滑跌不可,就这样还几乎立足不稳,滑跌在地。知道这还不是险地,尚且如此,连路都看不出,如何能够上去?只得仍用铁抓拄地,试好脚底和平日常走的山路,一步一步由云雾中走了下来。

回到洞前四外一看,四山云雾蒸腾,晴日无光,到处景色昏沉,稍远的峰峦林木均被雾气遮迷,眼前一片混茫。天已大变,转眼之间空中阴云布满,天低得快要压到人的头上。自来山中一向天高气清,共只下过两次雨,都不甚大,云海却是常见。只管云涛浩瀚,气象雄阔,晴日回光,照得云海腾波都成银色,如由云下仰望,不过头上云层布满,随同波涛汹涌分合流走之间,时有日华穿云而下,金光万道,明灭无端,霞影千层,瞬息万态。云上固是一片深碧,万里晴空,一尘不染,云下也是光影闪变,奇妙无穷,只觉天低湿气较重,别无所苦,花草树木受了云气滋润反更鲜妍,忽然阵马风墙一时都散,转眼重又现出无尽碧霄,华日丽空,分外清明,壮丽已极。当地虽是武当山最高之处,但有危峰峭壁四面环绕,所居之处又有好些深谷盆地,溪洞纵横,气候温和,风日晴美,就是以前两次落雨,一面阴云布满,另一面仍是天际青浮,斜阳红射,阴晴相对,格外好看。像当日这样云雾低迷,全山都在暗沉沉天幕笼罩之下的景状尚是第一次遇到。连日天气又那等闷热,隆冬将近,转眼封山,热极必寒,一定之理,照此天色,正与隔山采药人所说相同。前日翻山过去,寻了好几处未遇一人,分明这些久在山中采樵的人看出天气快变,一场大雨过后,北风一起,立转奇寒,并且山中天气说变就变,知道大雨就要降下。

想起姜飞人最好胜,已去了两三个时辰尚未回转,必是岭这面没有肥鹿山鸡,业已翻山远去。岭那面都是童山,肥鹿均藏离岭十来里的山谷之中。时近隆冬,虽不会遇见毒蛇大蟒,但听樵采的人说,谷中草木繁茂,经冬不调,地气比此更暖,非但野兽甚多,还有毒蛇大蟒之类。冬来蛇蟒虽已潜伏,他孤身一人,和前两次一样骤遇大群猛兽也是可虑。最凶恶是那野猪,两只长牙比刀还快,力猛无比,差一点的小树一咬就断。还有白额凶狼,只被遇上,一声狼嗥,成群追来,向人围攻,也极可虑。身边暗器便因两次被野猪、凶狼围攻失去,不是练就轻功,能够上下山崖纵跃如飞,几为所伤。二弟虽极机警胆勇,近来武功越好,胆子太大,所经如是山路险径还不妨事,就怕平野之间骤然遇到却是危险,途中再要遇见大雨也极讨厌。

望着天色正在发愁,忽然发现所用套索新结好的一段方才曾在崖上挂了一下,看去仍甚整洁,非但没有磨擦之迹,也无一点苔痕。猛想起先在峰腰云雾太浓,原是随意用套索试探,并无真上之意。头两次都是刚刚抛上便凌空坠落,仿佛连山石都未沾上,未次觉着被什东西钩住,及至伸手一拉,并未十分用力,忽然下落,并还抛向一旁,不是当头直下。因其突然拉空,事出意外,还几乎跌了一跤。此时想起那神气极似被人凌空抓住,并未挂在山石上面,等自己一拉,再往坡下一面甩落。否则如已套牢山石,非但入手甚紧,不抖索套不会松落。就是没有套牢也应当头直下,不应抛向前面。越想越奇怪。想去接应姜飞回来,又觉雾气太重,不知人走何路,再要遇见大雨,中间一段更是难走,不去又不放心。心里一急,便将索套凌空坠落之事忘掉。最后盘算,二弟到底年幼,人太好胜,也许明知变天,因恐缺粮,还想打到肥鹿方始回转,照此天色实在可虑,赶往接应到底要好得多,念头一转,仰望天色虽极阴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雨是非下不可,暂时还不至于就落,觉着往返三四十里的山路,凭近来脚程并不需要许多时候,就是雾气大重,途中遇雨,只将人寻到,当时便可赶回,至多湿了衣履,有什相干?反正深山无人,沿途呼喊,来去路同,二弟老远便可听见,不致为了浓雾彼此错过。越想越有理,匆匆拿了兵刃暗器便即起身赶去。心中有事,始终不曾入洞察看。刚过岭脊,天便下起雨来。

沈、姜二人弟兄情重,又极义气,沈鸿虽觉那雨必要越下越大,中间一段山路险滑,一落雨便难上下,非但没有退意,反更性急,惟恐姜飞遇险,又防彼此来去相左,走得更急。正在沿途高声呼喊,鼓勇往前飞驰,那雨果然大了起来。等把那一段险路走完,离姜飞打猎的山谷不远,雨已似天河倒倾,挟着轰轰发发之声,乱箭一般朝地面猛射下来。转眼之间地上积水深达尺许,到处山洪暴发,万道狂流银蛇也似,电掣虹飞,满山乱窜,顺着山形往下倾泻,稍低之处都成了湖荡。路又难走,眼前早被水气包没,周身业已湿透,成了落汤鸡。人在雨中跳纵奔驰,四外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大雨之声与山洪狂流合成一片洪籁,轰轰如雷,山鸣谷应,震耳欲聋。雨中林木山石连同近处峰峦仿佛沉浸在汪洋大海之中,快被大雨狂流卷走神气。狂呼之声已为雨声水声所掩,水气大重,雨势又大,常逼得人气透不转。每次开口用力狂呼,必用双手遮住口鼻方能开口。一面还要留神脚底,稍一疏忽,或是看错落脚之处,不是踏在水泥里面,便是几乎绊倒,遇险已好几次,双足越来越重。遇见水塘更要留神,以防失足,落向水深之处送了性命。一路纵高跳矮,上下攀援,如非近来轻功颇好,又是常时往来的熟路,几次均差一点没有滑跌重伤。好容易走进谷中,因那一带地势里高外低,大量雨水和洪涛一般深达三尺余狂涌出来,幸而一向谨细,没有近前便看出谷中水大,形势不妙,改走上面崖腰险径,否则已被急流冲倒。勉强寻到一处上有突岩的凹洞暂避喘息。因沿途高声疾呼而来,始终未听回音,中间还有两条歧路,雨声水声喧若轰雷,多大喊声也听不出,因此不曾多喊,但经格外留心察看,并无人影。雨下这大,料知双方不会错过,人必尚在谷中避雨,途中未遇野兽,也许无事。知道呼声为雨所掩,听不出来,下面水深,两崖只此一条必由之路。知道姜飞聪明机智,途中连呼不应,必是开头没有打到肥鹿,不愿空手回去。再不便是鹿已打到,正要回走,天降大雨,为山洪所阻,空身回去尚且艰难,再要带上所打肥鹿,这样厌的山路如何走法;意欲候到雨住再回。后来雨下越大,无法起身,以致困在那里。以他平日那样聪明机智,孤身打猎常有的事,单单今日遇险,没有那么巧法。越想越觉后一想法有理,反倒心定了些。几次想由崖腰这条天然栈道去往谷底平日打猎守伺野兽埋伏之处探看,均因雨下太大,崖顶上面的雨水好似五六丈宽一条大河突由缺刚顺着崖缺凹处倒灌下来,将路隔断,无法过去,逼退回身。此外两面崖上均无道路可以通行,经此一来,越发认定姜飞归途遇阻,被大水隔断,在谷底一带崖凹石洞之中不能过来,自己也无法过去。雨声太大,喊又无用,只得耐心等候下去,打算水势稍小,或是雨住,便可过去。

不料越等越无望,雨是毫未停止,谷底的水业已平地高涨丈许,两面崖上的雨中山洪越来越猛。对面崖顶比较平直,又是大片峭壁,遥望过去好似千百道洪流飞瀑朝下狂冲倒灌,还不甚宽,中间隔断之处尚多。自己立这一面崖顶像个倒写的人字,上面又是大片斜坡,两面雨水齐往当中人字头上会合,万流朝宗一齐朝下猛注,水面越来越宽,本已无法飞渡,水力更是大得吓人。下面狂涛吃两面山崖大的大小洪流冲激排荡,涌起一座接一座的浪山,急如奔马,往口外电一般泻去。时见残枝断树和大小野兽的死尸在惊涛骇浪中一路翻滚,转风车一般往来路漂去,瞬息已沓,其速无比,方觉谷中水势越来越高。离立处栈道虽然还有两丈,照这样水涨之势,不消多时必要被它涌将上来。再一想起途中那几处险地水势必更险恶。来时已是那样艰难,归途必更难于飞渡。估计天已不早,少时能否回去还拿不定。耳听山洪发发,雨声轰轰,震得整座山谷均在摇撼,眼睛一花,仿佛就要随流涌去光景。正在触目惊心,进退两难,猛听前途惊天动地一声大震,那缺口危崖受不住洪水猛冲竟倒塌了一大片,迅雷暴发,轰隆一声大震,当时打得洪水群飞,波涛山立,谷中山洪突涌起十来丈高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狂涌上来。到了栈道上面被两面崖壁一柬,化为一条其大无比的水龙往下倾泻猛冲过去。

那谷下面已有三四丈阔,崖腰一带更宽,竟被浪头填满,水力之猛从来未见。最厉害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一座浪头和山崩一般刚由栈道上漫过,第二座浪头又跟着压到,栈道上立时水高丈许,虽是随起随收,此是崩崖重压激起来的浪头,下面的水离栈道仍有两丈,那巨龙一般的浪头顺着栈道冲出不远,便由高就下,化为百丈匹练,银雪怒喷,朝谷中飞坠,并未真个淹到崖上。末了几个浪头只管澎湃奔腾,声势惊人,浪头已一个小似一个,但这狂涛骤起接连几个冲激之威,看去也实令人目眩神飞,心寒胆落。最危险是第一个浪头受崩崖猛击朝上狂涌之时,就在缺口洪瀑边上,离沈鸿身前才只丈许,如非沈鸿一心想要探路过去,藏身避雨的崖凹,紧贴在人字头的边上,崩崖又在对面,人立洞凹之中没有走出,那一带地势又是栈道最高之处,这接连两三座浪头均和山崩一样狂涌上来,稍微隔近当时一定被水卷走,不打在崖壁上面骨断筋折,全身粉碎,也非淹死不可。那浪山崩倒时大半前倾,小半贴着栈道逆流上涌,水势最高时涌起崖上好几尺,水力绝大。

沈鸿立处崖凹立被狂流填满,总算应变机警,一见面前银光暴涌,狂涛山崩,忙将身子紧贴外壁,没有被水冲倒,水由凹口涌入,打向对面洞壁,激射起万道银花,再往外壁这面反卷过来,其势已衰,只泼了一身浪花水点,人却不曾受伤。浪头一过,水势立退,顺着坡道狂流飞落,回复原状。沈鸿惊魂乍定,见谷中波涛汹涌,水声越发洪烈,虽更险恶,但已不再涌上,冒雨探头往两面一看,不由惊魂皆颤,又吓了一大跳,原来方才这几个浪头一冲,所过之处,对面因是平崖峭壁,无什草木,只将壁上苔薛涮净,崖石零碎崩落了好些,本来就有大小千百条瀑布挡住,乍看上去还不甚显,立处一面非但二十来丈长一段的野草小树被恶浪一打随流冲去,荡然无存,靠里一面的泥土也被洪流冲涮,凭空加宽了丈许数尺不等齐整整一大条,和刀切一样,现出一条丈许高到数尺不等的凹槽,上面依旧苍苔狼藉,草花零乱。近栈道处却空出这一大段,并还崩塌了好些地方,当时人要被它打中万无生理,那崩崖之处更是奇险。

原来沈鸿所立崖凹就在人字缺口的旁边。方才倒的那片危崖恰在对面,少说也有两三丈方圆一大块,凭空崩塌,休说人立在下必成菌粉,或被带入水中,不压死也要淹死;便那崩倒之时稍微偏东,那样几万斤重一片大崖石由相隔十来丈的崖顶朝下猛坠,只有一角压在这立处上面的突岩也必打成粉碎,人在下面如何能有生理?因是山洪暴发,大雨倾盆,雨声水声喧若雷轰,崩崖之势被它掩去不少。外面水气迷目,事出意外,只听万籁怒鸣、惊雷交轰中一声大震,不曾看清,谷中常有崖石崩落,业已听惯,没料到有这样厉害。等到察看明白,才知生死呼吸危机一发,立处稍前稍后固是必死无疑,便是山崩水涌之际,人立崖凹之中,稍微换个方向,或正向外观望,也必被那突然崩坠的浪山冲倒,撞个不死必伤,滑跌倒地。再要惊慌过甚,不及攀附,更被狂流巨浪卷去,休想活命!再看崖崩之后,谷底一面的栈道已被压断,一同坍倒水中。上面缺口立时加深加大,为了缺口加宽,急流而来的山洪虽然小了一点,看去仍是那么惊心眩目,耳鸣魂悸,冷气森森,浸人肌骨。身上早已湿透,越来越冷。遥闻谷中到处崖崩石坠,此起彼落,远近相应,越想越危险,最可虑是归途栈道虽比方才宽了好些,因靠壁一面有一段斜坡,上面的水和决堤一样朝下猛冲,好些地方均已崩塌,将路隔断。那些浮上湿泥刚被狂流猛冲,化为一条条的泥龙飞舞而下,又有大片泥土崩塌下来,最后栈道也崩塌了丈许宽一条裂口。如在平比再宽一点也能过去,此时下面骇浪奔腾,狂流汹涌,稍微突出一点的崖石不时整片崩塌。头上面的雨水又似天漏一般倒倾下来,雨点打在崖石上面和擂鼓一般,激溅起老高,雨势大得出奇。眼前水气迷目,离身数尺便难认路,如何敢纵过去?始而进退两难,前进不能,归又无路,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一想,这雨不知何时才止,谷中的水早晚涌上栈道还在其次,最可怕是立处危崖和上面崖顶一个不巧就许突然崩塌,送了性命。何况此时相隔黄昏必已不远。此时已是饥寒交迫,又饿又冷,谷中水势如此洪大,来路那几处险地必早淹没,无法飞渡。二弟不知藏身何处。又无法喊应,照此下去,天再一黑,处境更极危险,不压死淹死,这饥寒之苦先难忍受,饿还能当,夜来气候更冷,再要一转北风,冻也冻死。与其坐以待毙,何如乘天未黑以前拼着受苦冒险寻觅生机,怎么也比困在此地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心胆立壮,重又冒着大雨出外察探,几次被暴雨冷气逼退,稍微歇息,心终不死,最后回到崖下,索性把上下衣服脱掉,把水拧干,将身上的水擦净,又用内功运转真气练了一阵,觉着稍微暖和,再将裤子扎在头上,披上湿衣出外察探,终于寻到一条道路。本来就在人字崖口附近,紧贴立处崖凹之侧,上下如削,无法攀升。方才还是一片整壁,只崖石上面泥土被洪水冲涮干净,现出一列高低错落的山骨。因离上面崖顶有好几丈,水气迷目,看不到顶,形势太险,不时又有大股山洪朝下狂冲,并未想到由此上去。后因天将入夜,危机已迫,再不逃出险地凶多吉少,只得冒了大雨往来乱窜。眼看来路一段栈道崖石不时崩塌,能走之路越来越短,人当万分危难之际,只管情急心慌,终想在奇险奇危之中觅得生机。明知无路,决不死心,照样东寻西找,想尽方法,寻那生路,优急太甚,连饥寒疲劳也都忘掉。那地方业已看过两次,因知难上,也未在意,及至往来走了几次,实在想不出脱险方法。心正愁急失望,打算听其自然,忽听崖顶上面似有人在说话,心中一动,忙又赶回,喊了两声未应,只听风水相搏之声比前更猛。天空中呼呼乱响,不时发出极尖锐的厉啸,听去悸人心魄。大量阴云急如奔马,往西南方成团成阵狂涌而去。对面崖上许多未被山洪冲倒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摆起伏,势甚猛恶,有的业已倒断,有的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横卧在地,斜挂崖上,随风飞舞摇荡,和打秋千一样,已无自主之力。好些大小杂树就这片刻之间都被连根拔起,稍小一点的并被狂风卷去,断线风筝也似,似在阴云迷漫之中略一隐现便不知去向。有的整株滚落谷底,噗咚一响激起丈许高的浪花,转眼随流漂去。雨势虽然小了好些,雨点也是时疏时密,快要停下,但那山洪雨水被狂风一吹,风助水势,水趁风威,声势反倒比前猛恶。远近树木折断、崖石崩裂之声也似比前多而且密,此起彼应,响成一串,衬得形势越发险恶,比方才大雨还要惊人。身更冷得直打寒战。静心侧耳往上倾听,哪有一点人的声息!估计时光虽然离黑不远,天色反倒稍微开朗了些,不似方才那样阴晦。这样狂风暴雨、洪水满山险峻的崖顶,常人平日上去都难,此时怎会有人?又不似姜飞的口音,必是方才听错。

料知北风已起,转眼就要封山,再要降上一场大雪,照全山樵采人所说那等奇寒更是危险,心里越急,越想脱险。正在仔细察看前面归途有无道路,猛觉眼前一花,嚓的一声巨响,定睛一看,离身不远一段栈道本是孤悬向外的一条危崖,忽然崩断了两三丈,落到下面,被崖石拦住,虽未坠入水中,激起惊涛骇浪。自己刚由上面走过,只要回时稍微一慢,多高本领也必随同倾坠,休想活命,不由心胆皆寒,慌不迭往后退避。探头下视,方觉立处是片整崖,不致崩塌,忽有一股急流由脚旁冲过,顺坡而下,流向谷中。心疑上面山洪冲将下来,大惊回顾,目光到处,猛瞥见身后危崖裂了一条大缝,由下到上宽约一二尺。仔细仰望那裂口竟一直到顶,因侧面崖顶已往回路那面倾斜,仿佛中有空处,刚刚崩塌,崖石一裂,倒将过去,恰巧将其填满。方才那股急流便是上面积水乘势流下。仔细一看、一想,渐渐看出这一带崖势独高,崖裂之后并无山洪下流,裂缝之中山石还是干的。只有两处挂着两三条手臂粗的瀑布,银蛇也似蜿蜒飞舞而下。离裂缝口外约有两丈石齿甚多,高低错落,到处都可落脚,极易攀援上去。崖缝又厌,便遇平滑之处也可手脚并用,踏壁而上。朝谷底的一面形势更好。就这转眼之间,雨势已止,风却越来越大,只人字崖口的大瀑布宽达数丈,不知上面能否绕越飞渡?如能越过,便可寻到谷底,怎么也比守在危机四伏的崖腰栈道要好得多,不禁喜出望外,头上所披湿衣吃狂风一吹业已半干,匆匆穿好,便由那裂缝之中踏着石齿上升,生机一现,勇气大壮,连饥寒也全忘记。

这时不尽流云宛如狂潮怒涌,漫空而过,西北风刚起,甚是猛烈。沈鸿在裂缝之中手足并用,援壁上升,非但风吹不到,并因发现生路,急于往寻姜飞,那些石齿又是高高下下疏密相间,一路纵跃攀援,反倒减少许多寒意,不似方才手冻足僵,冷得乱抖。方想天气还不甚冷,也许夜来变天,不如传言之甚;哪知攀近崖顶,刚把头往上一探,吃那迎面狂风一吹,几乎闭过气去,人也往后仰倒,幸而近来功力大进。行近顶部,听出风声有异,风力太猛,人又机警细心,事前看好形势,立处是一石角,两崖几于相连,所差只有一二尺的空隙,一见不好,忙即将身侧转,把头一低,双手紧握另一石齿,才得稳住,差一点没有被风吹堕,坠落下去。这一来看出风力厉害。哪里还敢疏忽,忙将身子贴向崖壁,略一定神,把气沉稳,运用内功,听准风向,端详好了上面形势,估计差不多,方始紧握崖角冲风而上。

勉强挣到上面,越觉崖顶高寒,风力之猛从所未见。此去又是顶风而行,如以全身起立,那风力一阵紧似一阵,遇到最猛之时绝挡不住。天已黄昏,崖顶上面以前共只走过一次,途径模糊,已记不真;又当狂风大雨、山洪暴发之际,崖石崩陷之处颇多,一个不巧,稍微失足,或是站立不稳,轻则失足滑倒,身受重伤,重则连人也被风卷去,坠入壑底都在意中,越想越危险。那风更大得出奇,吹到身上透体生寒。风中夹来的雨点打到身上竟和冰雹石子一样,又冷又痛,走不两步,初上来时所带的一点余温早被吹得一扫而光。上下三十六个牙齿竟不由自主冻得乱战,震震有声。前途还有老长一段,并有险滑厌小之处,如照寻常走法实在危险,但又没有后退之理,只得运用内家真气,咬紧牙关,稳住下盘,将身蹲下,冒着狂风一步一步留神前进。遇到风力最猛之时便伏倒地上,等风头稍过,手足并用,连爬带走,觅路前进。暗忖前面不远便是那人字形的崖口,这样宽一条大瀑布如何飞渡?如在平日还可纵跃过去。这等猛烈的风力,侧身蹲伏前行尚恐下盘不稳,被风吹坠,再要冲风飞纵,这猛风势,多大本领也难与之强抗。身一凌空,失了凭据,更易被风卷走。

心正发愁,忽然看出来路裂口乃是崖顶最高之处,震裂之后两面各有一溜斜坡,仿佛一座山头中分为二。因其地势独高,雨住之后水存不住,再被狂风一吹,水更一滴不留,地皮早被吹干。斜坡下面虽是那人字形的缺口,崖侧一带高高下下还有大片峰崖,高处的水齐往这里汇流,合为一条洪瀑往下倾泻,势虽猛烈,总算天无绝人之路,靠里一面有一天然崖沟,形如瓶颈,各处奔腾而来的急流虽由此往谷中狂冲下去,但那地方又深又厌,和来路崖顶差不多高。只管狂涛电射,浪花雪喷,水声如雷,冷气浸肌,水却始终淹不到上面。两崖相隔只得数尺,妙在一高一低,对面也是一溜斜坡。这面还有一株盘曲如龙的老松,朝对面倒挂过去,吃狂风一吹,苍鳞冉冉,似欲乘风化去,但是根生在石缝之中,树粗虽只半抱,因其多少年来终年在山风雨雪中挣扎成长,仿佛久经磨练的英豪志士,不畏强暴,只管被风吹得上下飞舞,起伏如潮,依旧挺立不群,根本毫未摇动,不时还发出一种极洪烈的清籁,似在作那不平的怒吼,不似附近那些野草闲花、灌木杂树被狂风一吹,不是枝残叶碎,断落水中,随狂流以俱去,便是连根拔起,随风滚转了一阵,同样坠入浊流。有时并还伤及同类,连那些本身未固的寻常草木也被连累得撞折带倒,同归于尽。内一巨干恰巧伸向对面坡上,如由树上攀援而过,非但没有危险,井还省力,免得凌空飞跃,风力太猛,一挡不住难免滑跌,或是立足不稳遭了误伤。

沈鸿万想不到这样凑巧,不禁大喜,忙即看好形势,援着树干,双手倒换,落向对面斜坡之上。过时身子凌空,人和打秋千一样被风吹得乱摆,手又冻僵,如非近来功力较深,几乎把握不住。到地之后走出不远,觉着风力渐小,细一察看,原来谷尽头那面还有大片峭壁将风挡住了些,虽比方才稍好,寻常还是难当。逆风而行,多么用力狂呼姜飞也听不见,估计人在尽头崖腰石洞之中,再走不远就可寻到。风力将人逼住,口也难张,便不再喊,双手握紧,侧着身子,和平日练功夫一样,乘着风力稍小周身用力,上下舞动,往前定去,就这样仍费了不少心力方始走到谷尽头。崖顶上面天也渐渐黑暗下来,风势越吹越大,路却好走。这未了一段崖势本来较高,又与别的峰崖不相连属,上面积水吃狂风一次全部流尽。山石也被吹干,只石凹中有点零星积水,身上衣服居然干透,只是冷不可当,牙齿直打冷战。想起身边火种全被水湿,万一寻不到姜飞,连想砍点干柴取暖都办不到。

心正犯愁,人已走到谷尽头平日守伺野兽埋伏上下的小径上面,那地方形势绝佳,一头通着崖顶,一头通着谷底水塘野兽游息之地,崖腰部分却有一条岔道通往右侧崖洞之中。当地洞穴甚多,独此一洞最大,也最干净,并有许多天然钟乳山岩可供坐卧,悬挂物事。沿途生着好些树木,从上到下全被遮满,极易掩藏,沈、姜二人每次行猎必要先来洞中,放好应用之物,然后窥探下面野兽踪迹。初发现时连来了好几次,后觉两地相隔大远,一个往返便要半日光阴,虽然谷底野兽甚多,从不空回,终恐耽误功课。好在卧眉峰对面岭上也有野兽出没,不是真个需要已不轻来,就来也是一人居多,所打多是小兽,偶然打上一只肥鹿,一个人也弄得回去。上半月沈鸿因姜飞当时孤身远出,胆又太大,既恐涉险,又恐多延时候,彼此说好再要过岭打猎便须同行,孤身谁也不许远出。已有多日未来此地。因谷中野兽太多,往往成群游息,人单势孤,恐为所伤,全仗地势掩避,山崖陡峻。下面虽是斜坡,中腰一带还有两处中断的峭壁,野兽无法纵上。姜飞心思灵巧,只管近来身轻力大,本领越高,并不与之明斗。每去都在崖腰埋伏,看准所猎野兽,等其走单之时暗放镖箭和新学会的石弹,将其打伤,用套索拉将上来,等兽群过后再走。或用平日巧制的绷弓藤网诱使上套,轻不施展兵器,连镖箭也不舍得用。沈鸿早料人在洞中避雨,顺风喊了几声仍无回音,边喊边往下跑,走到转折之处,正在惶急,猛瞥相隔三四丈的横崖石涧之中似有火光外映,心中一喜,急呼“二弟”,忙顺崖腰山径飞驰赶去。那洞偏在来路,人正走在上风,那一带地势宽斜高峻,崖上雨水早已流光,只沿途草树上还藏有雨水,被风一吹,不时和阵雨一样朝人吹来,身上衣服又被打湿了些。沈鸿一心寻见姜飞,加以饥寒交迫,又饿又冷,恨不能当时赶到,连纵带跳晃眼便到洞前,见里面果是火光熊熊,照得洞口一带钟乳山石都成红色,越料人在里面,急呼“二弟”,纵身入内,定睛一看,不禁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