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第七节

交接教务繁琐,校长辞职须五日。

五日里,长春《大东报》、南京《新民报》均发布一则启事:国考三武士为弥补决赛缺失的遗憾,私下友好切磋,郝远卿胜出,获“国士”称号。

后附公证者名单,是石风涤为首的一伙北方名家。

这两家报纸以严谨著称,都有石风涤认识的记者,没来电核实,即刊登……他是有背景的人。

很快查出,他在保定军校的一名同学现是东北军新贵,南京常驻代表。稍感失望,还以为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硬气——京城来的名家均劝石风涤免去比武,甚至献计,以家宅失火为名,离开新县:“一所房保住一世名,值得。”

石风涤在京城有六处房产,笑道:“下策。”有人还想说,石风涤瞪了眼。

比武前夜,艾可丹在赶制扇面。答应辞职后,送本地乡绅一人一副。他们档次不够,爱看热闹,明日都会来。

要在比武前送给他们……万一落败,再送就无趣了。

石风涤闭目坐于画案前,似斟酌提款词汇,忽然自言自语:“他有背景?我可是玩了一辈子背景的人。”半晌又言,“前景草木和后景山水分不开,没了远近,整张画就不精神。我不精神很久了。”

艾可丹直起身,怔怔望他。

石风涤张开眼:“拳怕少壮。最后一次动手,在三十年前,你说我和他谁会赢?”

艾可丹:“你。”

斩钉截铁。

石风涤哑然失笑。画案边沿,有一把象牙裁纸刀。宣纸质地,利刃不便,钝刃为佳。

走到艾可丹身前:“跟了我四五年,见过我习武么?”她摇摇头,惊觉左肩裸露,衣料裂开。一只男人的大手在肌肤上擦过。

象牙刀划了五寸长,手指也划了这么长。

手感怪异,果然与汉人女子不同。

石风涤转身而去,教室为礼拜堂格局,行了二十步,仍未出门。身后一声“混蛋!”女性愤怒特有的亮音。

石风涤:“——老混蛋。扇面不用画了,明日我谁也不送。”

象牙刀入袖,跃步出门。身姿京剧武生般好看。

正规比武,比武场要由第三方提供,一位乡绅家后花园。种满海棠树,赏花之用的路径,镶嵌着石子拼就的精美图案。

路面不宽。

时值冬季,花叶无存,空枝纤细,不碍视觉。中式比武,少有大幅度躲闪追击,三两步、一两下即结束。便在石子路上比武,旁观者站于树间。

郝远卿穿长沙军校教官服,高沿军靴。实在厌恶名家们绸缎衣裤、平底布鞋的打扮,看似宽松,实则有碍运动。

已想清楚,与石风涤比武,是更上层楼。国士还只是报纸一则消息,打下个名家,便拿稳了这个称号。胜算七成,国考经验,功力越深的人越不做反应训练。

功力——速度和力量,带有欺骗性。

距比武时间十分钟,石风涤才到,歪了口眼,由卫生队担架抬来。艾可丹跟着,不知哭了多久,眼皮红肿,瞳孔土绿色鲜明。

他清晨洗漱时摔倒,确诊为偏瘫性中风,右手右腿已不能动,只有些冷暖感觉。他呀呀几句,表示口齿困难,由艾可丹代言。

艾可丹:“比武一定要进行,不能比兵器,还可以比劲。”

横握木枪,郝远卿站到担架前。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在木枪上,在郝远卿两手之间。

裁判三人,首席裁判音调惨厉:“时候到了。”

话音刚落,郝远卿跌了出去。

硬胶皮鞋底与石子的摩擦声尖利,稳住腿,白了面色。

石风涤摆手,示意可再比。

郝远卿慢慢走近,递上木枪。

手搭上,掌根抵得死死,仍不能止住指尖轻颤。

两人同时发力,郝远卿双脚钉在地上,身形稳如泰山。木枪脱手而出,一道弧线越过头顶,落于身后一丈处。

木质上乘,音色悦耳。

被偏瘫病人击败,国士名号不值什么了。

郝远卿未拾木枪,踉跄而去。在场观者拥到担架前祝贺,忽然止声,郝远卿义走了回来。

他神色正常,如一个登门访客。

“今日起,我将研究太极拳,想定个三年的比武之约。我无基础,三年是预计的最短时间。中风的人活不长,你等不过三年,我击败你门下弟子,便是胜了你。可以么?”

石风涤呜呜哼声。

郝远卿:“诸位见证,他答应了。”穿树急行,拾走木枪。

用敌人之技战胜敌人,才赢得彻底,方能挽回国士名号。

太极拳,何其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