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窟窿 二、好死不如赖活

“那后来呢?”当方多病听说李莲花重伤,千里迢迢从家中赶来的时候,却见那重伤的人正在市场里买菜,饶有兴致地盯着别人笼筐里的鸡鸭,看得人家的鸡鸭羽毛全都奓起来了。当他把正在买菜看鸡的李莲花抓回莲花楼问话的时候,李莲花把故事说了一半,却停了下来。

“后来嘛,”李莲花慢吞吞地道,“‘黑蟋蟀’就死了。”

方多病正听得心急,“阎罗王”和“牛头马面”居然被人囚禁而死,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事,偏偏这亲眼所见的人却又不讲了。“他是怎么死的?那个村民阿黄呢?你又是怎么受伤的?”

李莲花摊开手掌,只见他白皙的掌心里略微有一道红痕。

方多病将他的手掌提了起来,对着阳光看了半天,半晌问:“这是什么?”

李莲花正色道:“伤啊!”

方多病皱眉,端详半晌,沉吟道:“这是……烫的?”

李莲花点头,“不错……”

方多病勃然大怒,指着李莲花的鼻子怒道:“这就是你在信里说的‘不慎负伤,手不能提,望盼来援’?”

李莲花咳嗽了一声,“事实确是如此……”

方多病重重地哼了一声,恶狠狠地道:“我不想听!‘黑蟋蟀’是怎么死的?你这点‘伤’又是怎么来的?阿黄呢?”

李莲花握起拳头,在方多病面前一晃,“杀死‘黑蟋蟀’的,是从那洞口里射出的一支铁箭。”

方多病啊了一声,“那洞口竟是个机关?”

李莲花慢吞吞地道:“是不是机关倒也难说,但很奇怪的是,”他又摊开手掌,“那只铁箭烫得很,就像在火炉里烤过一样。”

方多病恍然大悟,“啊,是你出手救人,抓住铁箭被它烫伤了,‘黑蟋蟀’却还是死了。”

李莲花连连点头,赞道:“你的确聪明得很。”

方多病又哼了一声,悻悻然道:“功夫太差!”

李莲花的话,尤其是好话,万万信不得。

李莲花又道:“铁箭射出的力道十分惊人,不像人力射出,但要说这二十几年的洞穴里还有机关能活动,还能活动得这么恰到好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方多病眼睛微微一亮,“你的意思?”

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底下有人。”

方多病啧啧称奇,“十来丈的土坑底下,两具几十年的老骨头旁边竟然躲得有人,真是一件奇事,这么多年,难道他以吃土为生?”

李莲花喃喃地道:“谁知道……”

他突地啊了一声,方多病吓了一跳,东张西望,“什么事?”

李莲花提起买的两块豆腐,“大热天的尽顾着说话,豆腐馊了……”

方多病斜眼看着他手里拎的两块豆腐,“我带你上馆子吃饭去。”

李莲花歉然道:“啊……破费了……”

方多病带着他大步往镇里最好的饭馆走去,突地回身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是故意让豆腐馊掉的?”

李莲花正色道:“自然决不是故意的……”

小远镇,豆花饭馆。

方多病要点这饭馆里所有能上齐的菜色,李莲花却说他要吃阳春面,最后方多病悻悻然地陪李莲花吃了一碗阳春面,支付了铜钱八个。

给了铜钱,方多病要了壶黄酒,嗅了嗅,“对了,那阿黄怎么样了?”

李莲花摇了摇头,方多病诧异道:“什么意思?”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方多病大叫一声:“你又不知道?活生生的人后来怎么样了你不知道?”

李莲花歉然道:“‘黑蟋蟀’被射之后,我手中的火把被箭风熄灭,等摸到‘黑蟋蟀’的尸身,却怎么也摸不到阿黄的影子。把‘黑蟋蟀’背出‘窟窿’后再下去找,还是找不到,他就此不见了。”

方多病道:“可疑至极!说不定这小远镇的胭脂贩子阿黄,就是射死‘黑蟋蟀’的凶手!”

李莲花又摇了摇头,“这倒决计不会。”

方多病满脸狐疑,上下打量李莲花,半晌问道:“如此说来,对这档子事,你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李莲花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却不回答。

正在二人吃面喝酒之时,隔壁桌忽然乓啷一声,木桌被掀,酒菜被泼了一地。一位衣衫污秽的老者被人推倒在地,一名胸口生满黑毛的彪形大汉一只脚踩在老者胸口,破口大骂:“死老头!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家里藏的是金银珠宝,你欠我那一百两银子今天非还不可!”他将老者一把从地上揪了起来,高高提起,“拿你家里那些珍珠翡翠来换你这条老命!”

那满身污秽的老者哑声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珍珠翡翠……”

大汉狞笑道:“谁不知道严家几十年前是镇里第一大富。就算你那女人带走了你大部分家产,难道你就没有替自己留一点?我才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子!你打坏我高达韩的杀猪刀,那把刀是我祖传的,拿一百两银子来赔!不然我把你告到官府上去,官老爷可是我堂哥家的亲戚……”

方多病皱眉看着那大汉,“这是什么人?”

李莲花道:“这是镇里杀猪的刀手,听说几年前做过没本钱的买卖,不知在道上受了谁的折辱,回乡里杀起猪来了。”

方多病喃喃地道:“这明明干的还是老本行,做的还是没本钱的买卖,看样子横行霸道很久了,竟然没人管管?”

李莲花慢吞吞地瞟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世上除强扶弱的英雄少年多半喜欢去江南,很少来这等地方。”

正说话之间,高达韩将那姓严的老者重重摔出,方多病眼见形势不好,一跃而起,将人接住,“到此为止!朋友你欺人太甚,让人看不过眼。”

那高达韩一见他一跃而起的身手,脸色一变,虽不知是何方高人,却知自己万万敌不过,顿时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方多病衣袖一扬,施施然走回李莲花身旁,徐徐端坐,华丽白衣略略一提,隐约可见腰间的温玉短笛。一举一动,俊朗潇洒,富丽无双,若面前放的不是只阳春面的空碗,定会引来许多倾慕的目光。

那几乎摔倒的老者站了起来,只见他面上皱纹甚多,生着许多斑点,样貌十分难看。

李莲花连忙将他扶稳,温言道:“老人家这边坐,可有受伤?”

那老人重重喘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半辈子没遇见过好人了,两位大恩大德……咳咳咳……”

李莲花斟好一杯黄酒递上,那老人双手颤抖接过,喝了一口,不住喘气。

方多病好奇问道:“老人家怎么和他结上了梁子?”

那老人叹了口气,却不说话。

李莲花问道:“老人家可是一名铁匠?”

那老人点了点头,沙哑地道:“那高达韩拿他的杀猪刀到我店里,说要在杀猪刀上顺个槽,刀入肉里放血的那种槽,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一不小心把他的刀给打崩了。他一直找我要赔一百两银子,我哪有这许多银子赔给他?这年头,都是拳头说了算数,也没人敢管,我一个孤老头活命不容易啊。”

方多病同情得很,连连点头,“这人的确可恶得很,待我晚上去将他打一顿出气。”

李莲花却问:“那高达韩为何定要讹诈你的钱财?”

那老人道:“严家在这镇上本是富豪之家,几十年前,因为庄主夫人惹上了官司,全家出走,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头……咳咳咳……镇里不少人都以为我还有私藏银两,其实我若真有银子,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咳咳咳……”

方多病越发同情起来,李莲花又给那姓严的老头斟了酒,那老头却已不喝了,摆摆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去。

“这恶霸,真是四处都是。”方多病大为不平,盘算着晚上究竟要如何将那高达韩揍上一顿。

李莲花对店小二招了招手,斯斯文文地指了指方多病,轻咳了一声,“这位爷要请你喝酒,麻烦上两个菜。”

方多病正在喝酒,闻言呛了一口,“咳咳……”

那店小二却是玲珑剔透,眼睛一亮,立刻叫厨房上两个最贵的菜,人一下子蹿了过来,满脸堆笑,“两位爷可是想听那严老头家里的事?”

方多病心道:谁想听那打铁匠家的陈年旧事了?

李莲花却道:“正是正是,我家公子对那老头同情得很,此番巡查……不不,此番游历,正是要探访民间许多冤情,还人间以正道,还百姓以安宁。”

猛听这么一句话,方多病呛在咽喉里的酒彻底喷了出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店小二的眼睛却骤然发光,悄悄地道:“原来是二位大人微服私访,那严老头遇到贵人啦。这位爷,您虽是微服私访,但穿这么一身衣衫故意吃那阳春面也太寒碜,不如你这伴当似模似样,真是尊贵惯了的……我一见就知道二位绝非等闲之辈。”

李莲花面带微笑,静静坐在一旁,颇有恭敬顺从之态,方多病却坐立不安,心里将李小花死莲花破口大骂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去,竟然敢栽赃他假冒巡按!面上却不得不勉强端着架子,淡淡地应了一声,顺道在桌下重重踢了李莲花一脚。

“我们公子自是尊贵惯了的人,”李莲花受此一脚,岿然不动,满脸温和地道:“此时你我的谈话切莫告诉别人。”

那店小二悄声说:“爷们放心,过会儿我就拿块狗皮膏药把自己嘴巴贴了。”

李莲花压低声音,“那严家究竟……”

“那严家是三十几年前搬来的,那时我还没出生。听我爹说,那搬来的时候可威风得紧,有几十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严家的夫人美得像个仙女,严家的小儿子我是亲见的,也漂亮得很,仙童一样。这严老头当年是严家的管家,有几年说话都是算数的。”店小二悄声道,“后来,也就在二十几三十年前,有人一大早起来,就见严家夫人的马车往镇外跑去,就此再也没有回来。严家只剩下那个孤老头。因为只出去了一辆马车,谁都猜测那家里的金银珠宝都还在老头手上,谁都想敲他一笔。”

李莲花好奇地问:“为何那严家夫人突然离家出走?”

店小二声音压得越发低了,“据说——是因为那严老头勾搭了严家夫人。这事千真万确,镇上许多人都知道。”

方多病啊了一声,正要说这老头如今这般模样,年轻时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能勾搭上人家貌若天仙的老婆?突地脚上一痛,却是李莲花踩了他一脚,只得又淡淡地道:“一一招来。”

“听说严家老爷和夫人夫妻不合,严福从中插入,取得了夫人的芳心。”店小二神秘兮兮地道,“有一天夜里,月黑风高,阴云密布,这个是飞沙走石,伸手不见五指啊……”

李莲花道:“那天夜里如何?”

店小二得人捧场,精神一振,“严家夫人手持一把利刀,砍了严老爷的头。”

方多病吃了一惊,“杀夫?”

店小二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这可不是我造谣。严夫人杀了严老爷,抱着孩子驾马车逃走,严福留下看管家业,但那女人去了就没再回来,估计是水性杨花,另嫁他人了。”

方多病眉头大皱,“胡说!这女人就算和严福私通,也不必害死夫君啊。杀了严老爷她匆匆逃走,岂非和严福永远分离了?”

店小二一骇,“这个……这个……镇上人人都是这么说的。”

“那严老爷的尸体呢?”方多病问。

“官府追查严夫人,没个结果,死人的头也给他们弄丢了,就把严老爷的无头尸体搁在义庄,之后义庄换了几个守夜的,那些无名尸也就不知哪里去了,多半被野狗给吃了。”店小二道,“两位爷,我可是实话实说,没半分掺假,您尽可以问别人去……”

李莲花道:“原来如此,我家公子明察秋毫,自会斟酌。”

店小二不住点头。

方多病草草结了账,在李莲花的“护卫”之下快步离开饭馆。

那店小二站起身眨了眨眼,只见片刻之间那微服私访的官大爷已经走出去七八丈,不免有些迷茫——这官大爷——竟然跑得比赖账的还快!

“死莲花!”方多病大步走出十丈之后,立刻咬牙切齿地看着李莲花,“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我假冒巡按?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叫我犯欺君之罪吗?”

李莲花咳嗽一声,“我几时要你假冒巡按……”方多病一怔,李莲花十分温和地接了下去,“微服私访只不过是百姓十分善良的幻想而已……”

方多病呸了一声道:“他遇见你,那是前世造孽,倒了大霉。”顿了一顿,他问道:“你问那严家的故事做什么?和‘窟窿’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我怎么知道?”李莲花微微一笑,“不过这世上只要有故事,我都是想听的。”

方多病道:“我倒觉得严家的故事蹊跷得很。”

李莲花道:“哦?”

方多病道:“严家来历不明,严夫人杀死夫君,随后逃逸,严家管家却又不逃,留守此地几十年,严家财产不翼而飞,本来就处处蹊跷,什么都古怪得很,这家里一定有秘密!”

李莲花歪着头看了他一阵,慢吞吞地道:“你的确聪明得很……”

此言耳熟,方多病悻悻然看着李莲花,“你要说什么?”

李莲花叹了口气,“我也没想要说什么,除了你越来越聪明之外,只不过想说那店小二说的故事虽然曲折离奇,十分动听,却不一定就是真相。”

方多病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怪叫一声,“他骗我?”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不,他说的多半就是他听见的。我只是想说故事未必等于真相。”他喃喃自语,“这件事的真相,多半有趣得很……”突然睁大眼睛,他很文雅地抖了抖衣袖,“天气炎热,到我楼里坐吧。”

再过了半炷香时间,远道而来的方多病总算在李莲花的茶几边坐了下来,他喝了一口李莲花亲手泡好的劣茶。那茶虽然难喝,总是有胜于无……吉祥纹莲花楼位于乱葬岗上,地势略高,窗户大开,清风过堂,如果不是景色并不怎么美妙,倒也清爽舒适。

“原来这乱葬岗下还有个水坑。”方多病对着窗外张望,顺着遍布墓碑、乱石、坟堆的山坡往下看。坡下有个很小的池塘,方圆不过二三丈,池边水色殷红,却也不似血色,有些古怪。池塘边有几间破旧的房屋,房屋后长着几株模样奇怪的树,树叶如剑,支支挺拔,树梢上生着几串金黄色的果实。“你泡茶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不会就是那水坑里的臭水吧?”方多病望见水坑,顿时嫌恶地瞪着手中的茶水,“还是那窟窿底下的泡尸水?”

李莲花正在仔细挑拣茶叶罐中的茶叶梗,闻言啊了一声,“这是水缸里的水……”

方多病噗的一声当场将茶喷了出来,“那书呆一不洗衣裳二不洗裤衩三不洗袜子,他弄来的水也是可以喝的吗?中毒了中毒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条雪白的巾帕擦了擦舌头。

李莲花叹了口气,“正因为他如此懒,你当他会烧水做饭、洗衣泡茶吗?所以这些水多半还是我原先楼里留下的那缸……”

方多病仍旧龇牙咧嘴,两人正围绕着那缸水斤斤计较的时候,门外突地有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三下,“请问,大人在家么?”

李莲花和方多病一怔,只听门外有人大声道:“我家佘大人不知大人巡查到此,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方多病还在发呆,李莲花啊了一声。

门外又有人道:“下官五原县县令佘芒,不知大人巡查到此,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小远镇是五原县辖内,这个李莲花自是知道的,门外那位佘大人显是以为让师爷发话,里头的大人不悦,所以赶忙自己说话。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李莲花脸上露出谦和斯文的微笑,方多病几乎立刻在心中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咳嗽一声,“进来吧。”

大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两位骨瘦如柴的老学士一穿青袍,一穿灰袍,怀中抱着一大摞文卷,颤巍巍地站在门口。李莲花大为歉疚,连忙站起,请两位老人家坐。

寒暄起来方知这位青袍瘦老头姓佘名芒,乃是五原县令,那位灰袍瘦老头乃是师爷。听说有巡按大人到县内微服私访,两人立刻从县衙赶来。问及这位巡按姓名,李莲花含含糊糊地道姓花,佘芒暗自点头忖道:听说朝中有“捕花二青天”,其中姓花者相貌猥琐,骨瘦如柴,果不其然啊,只是衣裳未免过于华丽,不似清官所为啊。

方多病不知佘县令正对自己评头论足,问起两人怀中的文卷。师爷说:“这就是严家砍头杀人一案的文卷,当年也震动一方,既然巡按为此事而来,佘大人自要尽职尽责,和大人一起重办此案。”李莲花不住颔首,恭敬称是。方多病心中叫苦连天,却不得不故作对严家一案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住询问案情。

原来,三十多年前搬来的这一家姓严,主人叫作严青田,家中有仆役四十,其妻杨氏,其子严松庭,管家严福,在小远镇买下十里地皮修建房宇,盖了庄园。庄园的匾额叫作“白水”,又称“白水园”。三十年前一日清晨,严家夫人杨氏携子驾马车狂奔离开白水园,严青田被发现身首异处死在家中,家中仆役逃窜一空,管家严福对所发生之事一问三不知,坚称应是强盗杀人。此案因杨氏逃逸,严福闭口不谈,且无旁证、物证及杀人动机,已成五原县积案。因此听说巡按大人要查此事,佘芒提心吊胆,只得匆匆赶来。

“严家之事我已大致了然,想请教佘大人一个问题。”方多病问道,“前些日子镇上一位叫阿黄的村民失踪,大人可有消息?”

佘芒一怔,“阿黄?大人说的可是黄菜?”

方多病道:“正是。”

佘芒道:“正巧昨日有人击鼓,说河中漂起一具男尸,仵作刚刚查验了尸体,乃是小远镇村民黄菜,溺水而死,并无被人杀死之痕迹。大人怎会知晓此人?”

方多病啊了一声,在桌下重重踢了李莲花一脚。

李莲花温颜微笑,“大人可知小远镇‘窟窿’之事?”

佘芒道:“‘窟窿’闹鬼之事早有耳闻,想是村民以讹传讹,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故下官平日绝口不谈此事。”

这位老县令有点迂,方多病肚里暗暗好笑,但做官却是十分认真,“前些日子我命人挖了‘窟窿’,当时点了阿黄为我开路,又请一名身手不错的……护卫,以及我这位……李师爷,下洞一探究竟。”

佘芒佩服道:“大人英明,不知结果如何?”

方多病脸色一沉,缓缓地道:“我那护卫在洞下被一支铁箭射死,李师爷身受重伤,此时阿黄又溺死水中……佘大人,此地是你的治下,怎会有如此可怕之事?”

他疾言厉色,佘芒自不知这位微服私访的巡按三句话中两句不实,乃满口胡说八道,顿时吓得脸色青白,连忙站起,“怎会有这等事?下……下官实在不知……这就……这就前去查明。”

“佘大人且慢,既然今日佘大人登门拜访,我家公子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觉得‘窟窿’底下发生的怪事,和严家当年的血案,可有联系?”李莲花道。

佘芒道:“这个……下官不知。”

李莲花道:“‘窟窿’之中尚有两具无名尸首,观其死状,只怕也是死在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正是严家血案发生之时。”

佘芒满头是汗,“尚无证据,下官岂敢轻下断言。”

李莲花一笑,“佘大人英明。”

方多病和李莲花多年默契,插口问道:“不知严家当年凶案之前可有什么异状?家中可有出入什么形状怪异、形迹可疑之人?”

佘芒为难道:“当年县令并非下官,依据文卷记载,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那当年检验严青田无头尸首的仵作,可还健在?”李莲花道。

“那位仵作年岁也大,已于去年过世;严青田的尸首也早已失踪,要查看当年致命之伤,只怕已是不能。”佘芒苦笑。

李莲花啊了一声,未再说什么。

方多病等了半日,不见李莲花继续发问,只得自己胡乱杜撰,问道:“严家当年号称富贵,怎会落到如今严福以打铁为生?难道严夫人当真是杀夫携带所有细软逃走,没有给严福留下半点?”

佘芒道:“那是因为凶案后不久,严家着了一场大火,所有细软给烧了个干净,就此不复富贵之名。”

方多病又问:“那火是谁放的?”

佘芒沉吟道:“根据文卷上记载,那火是深夜烧着,只听白水园内轰隆一声,自严青田和严夫人的主院内喷出一团火焰,很快把严家烧得干干净净。即使是几个人同时纵火也不可能烧得如此之快,所以应是天火。”

“天火?”方多病问道,“什么叫作天……”

李莲花咳嗽一声,“原来严家是遭到天谴,天降霹雳,将严家烧毁。”

方多病惭惭地摸了摸脸,原来天火就是霹雳。

佘芒和他的师爷两人诚惶诚恐,方多病和李莲花随声附和。在将案情反复说了五六遍之后,佘芒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拱手道:“时候已晚,下官告辞了,大人如有需要,请到五原县衙调派人手。”

方多病顿时大喜,“一定,一定。佘大人慢走。”

李莲花歉然道:“两位大人辛苦。”

佘芒连称不敢,和师爷快步离去。

等那两位老儿离开之后,方多病一屁股重重坐回椅上,“李小花,我看你我还是赶快逃走为妙。”

李莲花问道:“为何?”

方多病怪叫道:“再坐下去很快皇帝都要上门找巡按了,我哪里吃得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莲花啊了一声,喃喃地道:“皇帝找上门不可怕,可怕的是……”

他之后说了句什么方多病没听清楚,挤在他耳边问:“什么?”

“可怕的是——”李莲花唇角含着一丝温润的笑意,悄悄地道,“‘阎罗王’找上门来。”

“什么?”方多病一时蒙了,“什么阎罗王找上门来?”

“‘阎罗王’,就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的那一位。”李莲花很遗憾地看着方多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原来听了这么久的故事,你一点也没有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