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天山 第三篇 第一章 危机
那边危机刚过,而此时的叶青麟亦陷入了极其险恶的境地!
率部向西北奔出一百余里时,路旁忽遇西夏军伏击,他下令军队改为分阵后退,但是因为夜黑不分左右,而军中一部分将领以被西夏买通,故意引错队伍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全军竟退入了一处峡谷之中。大军一进入峡谷,谷中突然鼓声大震,峭壁上火把瞬间熊熊燃起!
火把下映出了西夏的军旗,旗下众军簇拥的正是西夏左贤王耶律重元。他身边的一个黄衫女子,却正是琵琶公主。叶青麟按剑环顾左右,只见谷中几丈之外便漆黑不见五指,士兵们大半已有了退缩之意,当即决然下令:“取出火把,点火照明!”
“叶青麟!”左贤王坐拥大军,俯视山谷中惶惶不安的大军,大笑,“你一向号称疆场无敌,不料也会有今日!——怎么样,投降吧!”
叶青麟冷冷道:“马革裹尸乃是大丈夫之荣,何必多言!”
“那好,”左贤王右手一挥,军士架出了一名红妆少女,微微冷笑:“那你连老婆也不要了吗?”
“唰”的一声,左右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了五儿的颈上。乡下长大的五儿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左贤王有些得意:“叶青麟你枉称英雄,怎么你的老婆竟这么不中用?”他顿了一下,继续扬声道:“叶青麟,本王听说你出身贫贱,曾为马夫。你们汉族有一句古语:‘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忍心见她被乱刀分尸吗?”
叶青麟的手指缓缓扣紧了剑柄,因为戴了面具,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汉族又有一句古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国家须割舍私情——左贤王,你杀我家室,徒令我立誓灭亡西夏,无补于今日之事。”
“真是冠冕堂皇!”琵琶公主却不禁冷笑起来:“只怕你对她根本无私情可言,今日假公济私,才有这般大方。”她回鞭一指西南角,仰天大笑:“叶青麟,方将军已经切断了你们归路,只怕你的丁大将军和未央郡主都早已横尸疆场了!”
众人大惊回首,只见西南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有无数人马果然已包抄到了他们后方。
“草料场被烧了!”有人喊了一句,登时军中一阵骚动。更有些军士心系妻儿,再无恋战之心。叶青麟回望军营,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微微发抖——未央郡主……雪鸿……死了?死了!他心中陡然有一阵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悲哀,反手拔剑,大喝:“开战!众军退后者斩!”
琵琶公主冷笑:“要打就打,怕了你吗?”她横刀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五儿已惨叫倒地!
“哈哈,叶青麟,先用你新婚妻子的血来祭刀!”左贤王大笑,“大家给我取了他首级!”
叶青麟用力咬牙,双手发抖。毕竟,五儿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子,照顾他母亲多年,为叶家吃了很多苦。如今她没有等到夫荣妻贵、坐享荣华的一天,便血染沙场,怎能不让他心中愧疚不已。
然而形势险恶,他无暇去想个人的事,传令下去:“左军与右军各自结成青龙阵,挡住两侧敌军进攻,前后军互变,后军缓缓移出谷口,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再战!”他明白此地地势凶险,敌方居高临下,如果两翼合围,便势如瓮中捉鳖,对大军不利至极。
这时,突然四壁上的火把一齐熄灭,谷中一下子变得漆黑。大军的火把已渐渐燃尽,谷中地方狭小,又伸手不见五指,军队一旦遇到了攻击,必将自相践踏而死!
叶青麟急忙下令:“原地停下勿动!取盾护卫,引弓准备作战!”
话音未落,只听得“嗖嗖”声如雨而下,千万支箭从峭壁上射了下来!耳边立即响起了一片呼号惨叫之声,大军在毫无还手余地的情况下受袭,登时乱了阵脚,军士们在躲避如蝗的箭雨时,又分不清方向,一时之间阵势大乱,个个争先逃命。
“将军,地势凶险,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谷口在何处!”后军的首领驰马来报。这时,外围的左右两军以弓箭与西夏军对射,箭矢也渐渐用完。
军情如火!叶青麟又一次回顾西南方向,心知丁宁未必能马上赶到救援,而自己以区区几千人马和西夏十万大军对峙,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然而,一旦明白自己身处绝境,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逼人,映着那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更是令人胆战心寒!
“各人搭箭上弓,拉满勿发。”他一字字下令。大军听见将领毫不惊慌的语声,心下稍安,纷纷立住了脚,引弓欲发。此时,西夏方面的箭矢滚木,仍不断地从壁上攻下,大军伤亡已过半。
叶青麟再一次举头四顾,蓦地举弓,“唰”地一箭射去,峭壁上左贤王头顶上那一串灯笼应手而落!方才他就已注意到了这串唯一的灯笼——那是西夏的指明灯,谷中的大军往哪个方向冲,灯便指往哪个方向。是故敌我两军虽然都处于黑暗之中,大军的动向却完全处于西夏的掌握之中!
灯一旦射落,西夏军也失去了目标,谷上谷中一起陷入了混战之中。
叶青麟领着一骑精锐四处冲杀,试图找出山谷的入口。可在茫茫黑暗之中,兵荒马乱,一时间又如何找得到?战甲上已溅满了鲜血,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但在塞外入夜的奇寒之中,又马上凝成了冰碴。他身边的将士不断地倒下,只是几个来回,一行骑兵只剩下了十多人。
叶青麟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他手持辟疆剑,一路奋力砍杀过去,大呼:“杀敌!杀敌!”他在马上大呼,浑身浴血,仿佛远古的战神。一人一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大军随我来,一起杀出去!”他在谷中奔驰了几个来回,残余的人马渐渐汇集了起来,跟在了他的周围。
黑暗中,叶青麟正不知往何处冲去,忽然之间,竟隐隐听到了一阵鼓声!
好熟悉的节奏!……是……?
他竟在马上怔住了——《十面埋伏》,竟然是《十面埋伏》!叶青麟心中有难以言喻的狂喜,脱口唤道:“雪鸿!”——是的,那个击鼓的人,竟是她!
鼓声更急,如雨点般穿透夜色传了过来。
鼓声在西南方。
叶青麟回头下令:“大家往西南方,全力进击!”他率先拨转马头,杀入了敌阵。敌方箭如雨下,军士纷纷中箭落马。叶青麟挥剑砍翻了几名西夏人,又抬头一箭射向了左贤王。
这一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眼看便要直取对方咽喉!
突然,又一声弦响,另一支箭闪电般射到!双箭对击,双双落地!
——发箭的是隆密国的琵琶公主。
左贤王仓皇躲避,从帅椅上翻滚而下。吃了这一吓,不由恼羞成怒,下令:“全力进攻,别让一个漏网!有斩得叶青麟人头者,赏金千斤,升官三级!”此语一出,西夏军攻得更是凶猛。中原官兵已伤亡过半,但是仍拥着主帅全力朝鼓声传来之处杀去。
鼓声仿佛是一盏长夜明灯,一直指引大军的方向。
眼看谷口防守的情况越来越严峻,大军不断结集,朝着谷口方向突破,琵琶公主秀眉一蹙,冷笑:“怎么,那贱人她居然还没有死?”她踌躇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摒声敛气地听清了鼓声传来的方向,缓缓举起弓,向鼓声传来之处一箭疾射过去。
“唰”的一声,白翎没入了风雪的夜幕。
黑暗之中,鼓声果然中断了!
鼓声一消失,官兵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在黑夜中乱冲乱撞,又乱了阵脚。
“雪鸿,你怎么了!”叶青麟在心中狂呼,一遍遍地举头四望,想看清谷口的方向。可是黑沉沉的夜中,只有一片片雪花慢慢飘下,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阵雁唳,却是毫无声息——他心下渐渐冰冷:难道,他和一万将士,就要在此阵亡吗?
忽然之间,一声,又一声,鼓声又响了起来!
极其缓慢,却极其有力。官兵个个精神一振,又开始朝那个方向拼命杀过去。
“什么?”琵琶公主眼中充溢了杀气,一跺脚,又是一箭射去——但是这一次,鼓声只是略略顿了一下,又继续缓缓地响起。虽然缓慢,却极其坚定有力。
她长叹了一声,神色黯然地收回了弓。
这时,忽听西南角上厮杀声大作,一个探子跑过来禀告:“大王,丁宁已经平定了方统帅的军队,正移师来攻击我军的外围!”
左贤王大吃一惊,再也坐不住:“方天喻那小子还夸口一定能活捉丁宁!如今……可怎生是好!”他求助似的望向了一旁的琵琶公主。琵琶公主想也不想,冷冷道:“丁宁与叶青麟均是一代将才,如今一旦内外合攻,我军绝对不是对手!还是趁着天还黑,马上退兵,还可以保全实力。”
叶青麟率众朝鼓声起处冲杀,一路上尸横遍地,血染战衣。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冲入了一队人马之中,猛听有人大喊:“叶青麟,是你吗?”
他一惊抬头,见火把之下有一个人向他疾冲过来。火把明灭之中,他认出了那张年轻却沉毅的脸。“丁将军!”他一把拉下了青铜面具,大呼,策马迎了上去。在驰近之时,两人在马上紧紧拥抱在一起,同时热泪盈眶。
恶战方休,战场相逢,真恍如隔世!
战场上的相逢,兄弟般的战友之情,让两位男儿也不由热泪盈睫。但战情紧急,两人都没有浪费时间,丁宁很快恢复了常态,用极为简洁的话语问明了战情,与叶青麟商量了几句,马上确定新的部署。
“叶青麟,你苦战了一夜,体力已不支,先带余下人马回营休息。追击西夏溃军之事,就交给我吧!”丁宁拍拍他的肩,看见同去的一万名士兵只余下二千多人突围,而且一个个都浑身是血,不有心下歉疚,“真是难为你们了。我被方天喻那逆贼拖住,来得迟了,对不住。”
叶青麟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战甲上有多处血痕,双肩、左肋、后腰上都受了伤,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他刚才疯狂般地砍杀,竟浑然不觉疼痛。
他脸色苍白地笑笑:“同是为国出力,还客气什么。”
丁宁不再多说,一声令下,点起人马急赴前线,但刚刚奔出几步,又勒马回身,在叶青麟耳边低声问:“未央……未央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她吗?”他的语气中,有难掩的焦急与关切:“她去找你了!你有看到她吗?”
叶青麟猛然一惊——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鼓声已停歇!
“雪鸿!”他大喊一声,拨过马头向谷中疾驰。丁宁脸色亦是一变,心知她一定是出了事。可只一迟疑,他又回过头去,厉声:“马上急行军!”
他头也不回的跟上了追击西夏的大军——他是统帅,在这样的时候,是不可以顾及这些个人恩怨的。大队人马过处,荒原上腾起了满天的黄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冷月还在头顶高悬,折射着血光,映得山谷发亮。
刚刚撤退的战场上一片血肉模糊。许许多多尸体胡乱的堆在地上,有的没了头,有的缺了手脚,也有的开膛破肚。许多寒鸦与鹰在上空盘旋,叼着死人的肉。
叶青麟在找人,心慌意乱地在死尸堆中跋涉。
方才夜里的鼓声,如一盏长夜孤灯,给濒于绝境的战士以生的希望——那鼓点的节奏,敲击的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他听过未央郡主弹过这一曲。他听得出在谷口击鼓的人正是她。然而,在指引他带军冲出包围圈后,那鼓声便在黑夜里断绝。
他撇了马,登上了那陡峭的山壁。全身上下的伤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可他仍以长剑拄地,一步步地踏着积雪走了上去。
登上了谷口那险峻的山顶,他的目光忽然一亮!
他看到了一面军鼓,一半埋在雪中的军鼓!——鼓的一面,牛皮已被击破。可见击鼓的人下手有多重。可是,未央郡主……未央在哪儿呢?叶青麟放眼四顾,只见白茫茫一片。他疯了一样的在齐膝的大雪里跋涉,叫着她的名字,然而除了寒鸦和风声,没有任何人回应。
“雪鸿!雪鸿!”他用尽全力呼唤着,一尺一尺地翻检过战场,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风雪吹在他脸上,仿佛割裂了他的灵魂。他狂呼着登上了山口,然而,在那个最后的地方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他绝望地张开口,想要对着山谷呼喊她的名字,然而嘶哑的喉咙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那一瞬,眼前雪原苍莽,冷月高悬之下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里,仿佛这个世界已经空空荡荡,一切都离他远去。
叶青麟忽然间觉得心里一空,全身再也没有丝毫力气,缓缓跪倒在深雪里,埋头发出了绝望的嘶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雪鸿……已经死了。
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放低了姿态,几乎是卑微地祈求着他的关注,离开了锦衣玉食的王府千里追随而来。然而,一贯“持身端正”的他被礼教束缚,几乎从来没有大声叫过她的名字,甚至从来不敢正眼去注视她一眼。
在这一刻,他喊破了喉咙,却再也听不到她一句回答。
他跪在雪地里,忽然间感到了出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痛——那种撕裂心肺的痛苦,几乎在一瞬间就击溃了他自幼苦苦建立起来的所有樊篱和堤坝,令他痛恨曾经的自己。
是的……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能接受?
在她千里追随而来的时候,为什么他要将她拒之门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分明他心里也是欣喜的!在她委身以求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冷言以对?在她主动说出可以做妾侍的时候,分明他心里痛苦地明白她是何等痴爱自己,可以不惜一切。
在那样长的岁月里,为什么他要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离自己身边?——是为了所谓的门第、礼教、道义和责任吗?
不……不是的。他只是在畏惧而已。
他畏惧那些樊篱、那些规矩,不敢逾越一步——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一旦逾越了本分,他将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里立足。如果选择了她,他就无法安稳地生活、从军,更无法考取功名,立下战功,更无法一步一步地按照父母的期望走下去,成为光宗耀祖的人物。
他将成为家门之耻,被这个世界放逐。
在这样强大的畏惧之下,他选择了放弃。他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将她推开,否定着她的真心,也否定着自己的内心——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一分一分地杀死那个雪鸿,直到她忽然离开,又忽然以未央郡主的身份回到他眼前。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不得不痛苦地正视自己的内心。然而……已经晚了。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就如雪中的孤鸿杳杳飞去,再不复返。
在恶战方休的黎明,年轻的将军长跪在空谷的深雪里,将头埋入双手,颓然失声。
不知道跪了多久,突然,他视线一转,发觉雪地中露出了一截东西。
那是一截箭羽——雕翎箭。
那支箭……是琵琶公主用的白翎箭羽!
他仿佛忽然间回过了神,几步冲了过去,扒开了那支箭附近的雪——雪只有薄薄的一层,雪中有一个莲花般美丽的人。
未央郡主。
她静静的俯卧在雪地里,身边的血已经凝结成冰。两支箭射中了她的后背,一支从肩后穿入,锁骨下穿出;另一支则钉在了她的脊背上。
一眼看到她,叶青麟双膝突然失去了力气,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缓缓俯下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的脸色和雪一样白,似乎是透明的。漆黑的长发沾满了白雪,从耳后垂到了地上。虽然是昏迷不醒,但手中却还紧紧握着那支鼓槌。
“雪鸿,雪鸿!”叶青麟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唤,用力摇着她的肩。她却只是毫无知觉地摇晃着,一动也不动。叶青麟连忙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敷在她的伤口上,又在腰间解下酒囊,给她一连灌了几口。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据说可以当油点灯,她却毫无感觉地咽了下去。
他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找了一处避风处,抱着她坐了下来,解开战甲,把全身冰冷的她拥在怀中。他明白要害中箭,又在雪地里埋了一夜,她的伤有多重!
怀里的她真像是个冰雕的美人。晶莹剔透,却毫无生气。
叶青麟的思绪却飞到了很久以前……那饮马溪边的初次相见,王府中美丽顽皮的小郡主;武功惊人的郡王父女,为他而反目成仇;两年来,那个冰冷而又温暖的马房;还有她哭泣着离去那一夜,塞外的满天大雪……一切仿佛远不可及,却历历浮现在眼前。
可及至她再次以未央郡主的身份,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她已是快要成为将军夫人了。
未央郡主和雪鸿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她高贵、典雅,矜持而有礼有节,完全是个无缺的贵族小姐。可是,他却从这样尖锐的对比中,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她心里的挣扎和痛苦。
这时,怀中的未央郡主动了一下。叶青麟从沉思中醒来,忙低头看她。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却一眼看见了一个狰狞可怖的面具。一丝慌乱闪过了她的眸子:“你是谁?”话一出口,她马上又想起来了,笑笑:“叶将军。”她的脸色仍极其苍白,语音也微弱至极。
“你们,全……全脱险了吗?”她轻轻问,“那一战,可真……惨烈。”
“雪鸿。”叶青麟缓缓拉下了面具,凝视着她,目中的冰在化去。他已压抑了太久,心里的那个声音在呼啸着,要穿透钢铁一样的壁障冲出胸臆。
似乎被那样不同寻常的注视所震慑,未央郡主这才发觉自己倚在他怀中,苍白的脸上有一阵不自然,努力地微微挪动身子,断断续续:“这……不太好。别人见了……会说闲话。叶将军……丁宁怎么了?五儿又在哪里?”
她有意提起这两个人,是为了让叶青麟明白彼此的身份,已不容两人再有任何瓜葛。
“一个走了,一个死了。”叶青麟的脸色铁青,话中有不容置喙的果断。他的眼中,也有闪电一般的光芒闪动,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而我,差点找不到你。”
“不……”她忽然间微弱地开口了,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用尽了全力喃喃,“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他声音微颤却坚定,仿佛是在告诉她,又仿佛只是在对自己自语,“雪鸿,我是爱你的。从第一次在溪边见到你起就爱你——可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一个马夫、囚犯,凭什么对一个郡主小姐抱有非分之想?何况以我的身份,上有高堂,又有了妻子,又怎能容我有逾礼之想?”
未央郡主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样的话……还以为毕生都不会有机会再听他亲口说出来了。而他毕竟说了。
他叹息了一声:“我自小一心想从军队中出人头地,为家门增辉。我实在不想……不想自毁前程。”
终于,他还是承认了这一点怯懦和私心了吗?未央郡主微微一笑:“没……没什么,我不怪你。好男儿……好男儿当扫除天下……咳,咳……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不对?”
她苍白的双颊,泛上了奇异的血潮,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生气。
叶青麟手抚辟疆剑,声音郁郁:“我和丁宁不一样。他是将门之子,一生下来就是统帅……可我的一切,只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我不能随便放弃,如果放弃,我的一生便将碌碌无为。”
“这些……我都明白。我不怪你。”未央郡主倚在他肩上,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微喘息了几口,低低道:“好像……突然……忽然很冷……”她单薄的身体,已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发起抖来。
叶青麟抱住她,喂她喝了一口烈酒,急问:“你怎么样?”
刚才万军压境不动声色的他,声音中却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冷……冷到了骨髓里……”未央郡主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声音已上气不接下气。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息,一字字微颤地说:“很好……你终于……承认了……也……也不枉……不枉我……”
一句话未说完,又剧烈地喘息起来。
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晶莹的泪流过苍白的双颊,在颊边凝成了冰。她的手握在叶青麟温暖有力的手中——这样温暖的一双手,是她在王府冷酷的教养之中一直渴望的啊……可是,如今已经太迟了吗?
“如今一切还来得及,”叶青麟缓缓道,仿佛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五儿已经死了。我也准备解甲归田,你……你还跟我去吗?以雪鸿的身份?”
“什……么?”未央郡主惊讶地看着他:“解甲……归田?你……你的志向,你的梦想呢?……你不想……不想做一个……名垂史册的……一代名将?而去做……去做农夫吗?”
叶青麟抬头看着插在雪中的辟疆剑,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不,我可以归隐。”
未央郡主虚弱至极地笑笑,却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决。
“不可以……你决不……不可自毁……前程,我……我不想……不想拦你……你的路。若是……若是……千年之后,史册上……有你的名字,我会……很高兴。”她嘴角微现笑意,断断续续地道,说一句,喘一口气,“丁宁……丁宁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能嫁他,也是……福气——我……我不想……为将军府和郡王府……丢脸。”
她的语气微弱而坚决,似乎也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叶青麟低头看她,目中亦含了泪。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求你……带我……回去,就是我……我死了,也……也把尸体……带给他。我们……赵家是天族,说过的话……决不反悔。”一句话未毕,血色迅速从她的唇上和双颊褪去,她的声音,亦缓缓低了下去。
湛蓝的天空中,有一对白雕展翅掠过苍穹。
那一天,风沙真大,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叶青麟在营门前下了马,正准备扶下马背上的人,只见一骑从北方奔来,也在十丈外下了地,正是丁宁。
两人缓缓牵马走了过去,各自表情都有些凝重。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丁宁从马背上横抱下一个人,对着吃惊的人道:“五儿她没有死,只是脑后被击打,受了轻伤,暂时昏了过去而已。”
叶青麟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仍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一来你是否更加为难,但……你知道我必须带她回来。”丁宁有些犹豫地道。
“住口!”叶青麟突然火了,脱口低喝:“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巴不得她死吗?”
丁宁看着忽然间情绪失控的同僚,眼神里微微有些惊讶,又仿佛洞察。顿了顿,叶青麟略略压了压自己的情绪,低声道:“我也带了一个人给你。只是……很抱歉,我不能确定她能不能活下来。”
丁宁看到了马上的未央郡主和她背心的二支箭,脸色大变,二话不说从马上抱下她,奔入了营中,他边走边吩咐士兵:“快!快请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