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春晖秋草恨重重
林淇这下子是弄得更迷糊了,来不及多作思索,连忙丢下尸身,解开长剑外面的包布,飞身上了楼房。
那是一间空房,只在地板上铺了一大张草席。
草席上有两个女子在用剑打斗着,一个女子用黑纱蒙着面,另一个女子却是全身赤裸,身材十分姣好,可是也用白纱连头都裹了起来。
两个女子都蒙着面,使林淇看不出她们的真面目,可是她们的打斗却异常激烈,剑光霍霍,双方都是在舍死忘生地互相攻击。
林淇呆呆地在旁边看着,觉得非常的矛盾,不知道是否该上去把她们分开?
这两个女子他都不认识,也不了解她们为甚么要拚命,可是他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两女人中有一个杀了“天外醉客”。
到底是谁杀的呢?
他可无法肯定,这两个人都有可能,由装束来看,那裸体的女子一定是住在这小楼中的主人,从她这种打扮上足证她不是个好人,然而她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由屋外的新坟,以及“天外醉客”自承将死于女色的情形看来,“岁月闲人”之死与这个女子也有着直接的关系……
再者就是那蒙面的女子了,她好像是个不速之客,突如其来,因为不久之前,那屋中的女子还在对“天外醉客”说话,那时候当然还没有开始打斗……
“天外醉客”自忖必死,屋中的女子也有杀他之意,看来“天外醉客”之死应该是那裸女所为,然而想想又不太可能,因为从他们二人谈话的口气听来,那女子似乎对“天外醉客”
还有所利用,纵然要杀他也不会这么快下手。
那么一定是那蒙黑纱女子下的手了,可是她又为甚么呢?
愈想愈不通,他也懒得再去化脑筋了,干脆把一切都暂且放开,专心地注意她们交手的情形……
这两个女子的身手都很敏捷,出招也很流利,足证她们的武功根底都还不错,只是她们所用的剑招却都很普通。
看了一会儿工夫,那两人交手大概也有三、四十招,却仍未分上下。
林淇再仔细地看一下,才发现那蒙黑纱的女子在劲力与造诣上都要差得多,裸体女子的剑稳势沉,虽然剑下并无精招,可是那些平凡的剑式在她的手中使来别具一种威力,再斗下去,那蒙黑纱的女子一定非败不可。
然而他又看出一点特别的地方。
那裸体的女子虽然占着上风,却并无伤害对方之意,有几次她明明可以攻进对方的空门,却仍是轻轻地放过了,因此林淇知道她是在存心相让。
至于那蒙面的女子却似仇恨极深,一心要杀死对方,剑招使得十分狠毒,有时甚至采取了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然而对方毕竟比她高多了,裸体女子既不想要她的命,自然也不会去攻击她的空门,连带地也躲过了她拚命的狠招。
“看来她们是互相认识的,可是为甚么又要拚命呢?”
林淇再度陷入了困惑。
交手的两人又拚过了二十多招,那蒙面女子好像气力不如先前那么充足了,攻势也随之而缓,出招却更为凌厉阴毒了。
裸体女子仍是从容应付,每次都能在对方的猛攻下,采取适当的手势以保护自己,同时也继续地容让对方。
又过了五、六招,蒙面女子好似知道了对方的厉害,终于停止了攻击。
那裸体女子也收起了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林淇认为这时应该可以上前问问明白了,乃跨前两步道:“二位到底是为了甚么……”
蒙面女子以冰冷的声音喝道:“你滚开!这里没有你的事。”
林淇怔了一下!觉得这女子真太不近人情,无论如何自己是个局外人,又是好心前来替她们作调解的,她不应该如此不礼貌。
心中虽然不高兴,口里仍是和气地道:“也许在下不应该多事,可是二位拚命打斗,多少也该有个理由,何况刚才还有一个人被杀死了……”
“天外醉客”的头颅正滚在墙角边,鲜血淋满了草席。
那蒙面女子的脾气很大,立刻怒声道:“人是我杀的,你想怎么样?”
林淇又是一愕道:“你为甚么要杀人?”
那女子更暴躁了,大声叫道:“我喜欢杀人,你少管闲事,否则我连你一起也宰了!”
林淇被她这种蛮横的态度也激起了怒意,冷“哼”一声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不讲理的人!”
那女子怒吼一声,挺剑又朝林淇刺来,林淇的长剑尚未出鞘,同时也没想到她会如此,一时竟不知如何趋避?幸好那裸体女子赶过来替他挡开了一剑,同时柔声道:“这事情一时很难说得清楚,先生是个局外人,还是不要介入这场纠纷的好!”
因为她的语气很温和,林淇虽然听出她就是与“天外醉客”对答的人,心中倒是对她略有好感,乃也和气地道:“在下并非喜欢多管闲事,只因那被杀之人与在下略有渊源……”
裸体女子微微一怔道:“先生跟他有甚么渊源?”
林淇想了一下道:“我们是朋友……”
裸体女子轻笑了一声道:“那酒鬼除了懒鬼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朋友!”
林淇脸上微微一热,没想到这女子对“岁月闲人”与“天外醉客”的生活行动会如此清楚,可是口中仍不经意地道:“那倒不尽然,像我们这种人,一夕神交,终身良友,只是不像他们二人那般时刻不离而已!”
裸体女子的眼中射出一股异光,紧盯着林淇看着,这股眼光使得林淇的心神为之一震!
身上了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那蒙黑纱的女子却突然以尖利的声音叫道:“贱妇,你又在打下流的主意了!”
裸体女子的目光忽然变严厉,充满了激烈的煞意,但只在一刹之间,又回复到温柔,一言不发,慢慢地移到屋角,抓起挂在墙上的外衣披在身上。
林淇对她们这种暧昧的态度感到更不解了,可是那面蒙黑纱的女子却走到林淇的身畔,以急促的声音道:“喂!你的功夫比那两个朋友如何?”
林淇不知道她何以会问出这句话,然而因为她的声音中已没有敌意,遂也略作思索缓答道:“我们曾经印证了一下,结果大家互相钦佩……”
那女子立刻兴奋地道:“那就证明你很不错,你若是要想替死友报仇的话,便应该帮助我杀死这个毒妇,你那两个朋友都是她害死的!”
林淇莫名其妙,简直不懂她的话,那女子又着急地道:“你别瞪着我,虽然‘天外醉客’是我杀的,然而他真正的死因却是受了那个毒妇的陷害,我不杀他,他也免不了一死!”
对这句话,林淇是相信的,因为“天外醉客”在酒店中算命问相之际,已经把情形透露出一点眉目,可是他仍问道:“那你为何要杀死敝友呢?”
那女子一顿足恨声道:“我是为了看不下那种丑态,喂!你到底帮不帮我的忙?”
林淇心想:“这是个把事情问清楚的机会。”乃故意温吞吞地道:“我在未明内情之前无法作决定……”
那女子急忙道:“这……内情我未便启齿,反正我绝不骗你,而且这样做也等于是救你自己,照方才的情形看,那毒妇又在打你的主意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裸妇已经把衣衫扣好,突然以严峻的声音道:“住口!今天我不想再伤人了,所以对你们特别宽容,乘我没有改变心意之前你们快滚吧……”
蒙面女子也厉声叫道:“今天我不把你杀死,绝不生离此地!”
裸妇哼声冷笑,目中又射出寒光,手慢慢地握上剑把……
那蒙面女子的动作比她更快,长剑一挥,身形已扑了上去,口中还招呼林淇道:“快帮我联手进击!”
林淇见那蒙面女子使出的剑招,心中不禁大惊!因为他认得这是天魔十二式的一招
指天入地这是他在王屋山中学会的一招魔剑,不知那女子何以懂得使出。
那裸妇面对着这威力无俦的一击,竟然毫不在乎,长剑轻轻一挥,居然将那一剑化开,而且反逼回来。
林淇却更诧惊了。
因为这裸妇所使的剑式更为熟悉了,那是伏魔四式第三招风生树下。
伏魔剑式的威力更大,而且恰好是天魔剑招的克星。
因此那蒙面女子的攻势不但未曾伤到对方,反而把自己也导入险境,裸妇的剑光堪堪将削及她的前胸,情势十分危急。
林淇不敢怠慢,连忙呼叱一声,仗剑冲了上去,使出了伏魔剑式的第二式虎啸高岗。
几方面的动作都快速绝伦,不过林淇总算及时地挡开了裸妇的长剑,将那蒙面女子由危急中解救了出来。
“你是谁?”
三个人同时问出这句话,不过所问的对象各异那两个女子是对着林淇,林淇也是对着她们二人发问。
三个人又同时怔住,谁也没有作答。
片刻之后,林淇觉得还是由自己先表露身分的好,所以慢慢地扯下自己颔下粘上去的长须,又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色彩。
当他的本来面目现露出来后,那两个女子都骇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是那蒙面的女子怪叫一声,飞身冲出楼窗,向外面逸去。
林淇连忙追上去叫道:“喂!你别走,告诉我你是甚么人……”
那裸妇却在后面轻轻一叹道:“林公子,别追了,她是我那忤逆的女儿……”
声音出奇的轻柔,林淇立刻唤起了记忆。
这裸妇是花燕来,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人能使“伏魔剑”了。
所以当他在万分诧异下回过头来时,花燕来已经除去了蒙头的白纱,脸上有着一片惆怅,一片落寞……
林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讷然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花前辈,真的是您……”
花燕来点点头,轻轻地叹了一声,神色之间已恢复了平静,林淇只觉得她比分手之时丰腴了一点,但是赶不上初见时的凝练。
林淇确定是她之后,才又以诧然的声音道:“刚才走的是费冰姑娘?”
花燕来又点点头,林淇忙问道:“她知道您是谁吗?”
花燕来的脸色微微一动,点了头道:“我相信她是知道的,不过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林淇惑然地道:“这怎么可能呢……”
花燕来“哼”了一声道:“有甚么不可能!她还恨不得要杀我呢,你难道没看见刚才动手的情形,我对她容让了多少次……”
林淇仍是摇头道:“我还是无法相信,也许她始终不知道您是她的母亲,你们又没有正式相认过!”
花燕来冷笑一声道:“你别替她说好话了,她明明知道我是谁,所以才蒙着面见我,我也明明知道她是谁,所以才蒙着面见她!”
林淇愕然道:“这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花燕来忽然忧郁地一叹道:“虽然令人难信,却又不得不信,你想不到吧!我们母女相离了十几年,第一次正面重逢,却是互相要杀死对方……”
林淇摇头叹息道:“再晚认为你们若是互相以真面目见面,也许不会有这场误会!”
花燕来又收起忧容,更以微怒的神色道:“她蒙面见我,分明不再承认我这个母亲,我蒙面见她,也是为着达成她的心愿,因为她不想让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我也只好装做不知道……”
林淇微微一怔道:“为甚么呢?”
花燕来冷笑道:“因为她以我为耻!”
林淇庄容道:“哪有这个道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费冰是个通达的聪明人,她……”
花燕来忽以奇特的声音道:“这倒难怪她,假若你站在她的立场,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你愿意承认我这个人是母亲吗?”
林淇回想起她刚才裸体的情况,以及对“天外醉客”的谈话,不禁默然……
花燕来却紧追着问道:“你说呀!你换成了她,对我又该是如何态度?”
林淇顿了一顿,才以坚定的声音道:“母亲就是母亲,不容许我们有承不承认的抉择!”
花燕来继续问道:“假如这个母亲的行为使子女蒙羞呢?”
林淇仍是坚定地道:“做子女的只有在内心忧伤,却不应该存不敬之心!”
花燕来忽然感动,泣下如雨,以悲戚的声音道:“林公子,我真羡慕你的母亲,要是冰儿能像你这般,就是她拿剑把我搠上千万个窟窿,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她……她竟要杀死我……”
说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
林淇感到十分为难,不知该用甚么话来安慰她?良久才道:“花前辈,费冰究竟还是个小孩子,您应该原谅她,也许她过一阵就会后悔的,那时一定会来求求您宽恕!”
花燕来“哼”了一声,举袖把泪痕都擦干了,怒声道:“我不做这个梦了,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我,第一次是由另外一个女子陪着她来的,那时我正在……她马上就离开了,谁知第二次,她竟带着剑来要我的命……”
林淇恍然道:“我明白了,就是为了这件事,她才会跟梅华在一起的……”
花燕来诧然道:“你说的是甚么?”
林淇知道她这时对费冰的反感极深,多说也没有用,连忙道:“那是件不相干的事!”
花燕来也不想多问,只是过去提起“天外醉客”的人头,慢慢地下了楼,又找到了一坛原封的酒,带了锄头,走到土坟旁边开始挖土。
林淇一直跟着她,看她默默地工作,知道她是在替“天外醉客”挖坟,仍忍不住问道:
“前辈,您这是干嘛?”
花燕来平静地道:“替酒鬼找个归宿,这两个人帮助我恢复了八成功力,我至少也应该替他们尽点力,不让他们暴尸荒野……”
林淇失声道:“前辈,您……”
花燕来瞪他一眼道:“你已经知道了,还大惊小怪干甚么?”
林淇吁了一口气道:“再晚颇替前辈不值……”
花燕来冷笑一声道:“没有甚么值不值的,我习的是魔道功夫,要想恢复功力,唯一的速成方法就是藉阴阳挹注的手段……”
林淇默然片刻才道:“难怪连大叔要我炫耀武功,引出一批隐名的武林高手,原来就是为您作这个打算,这真是……”
花燕来瞪他一眼道:“你明白了就好,刚才若不是表明身分,我差一点也会找上了你!”
林淇默然片刻才道:“前辈,您是怎么使他们就范的?”
花燕来轻“哼”一声道:“在我-女玄牝神功的摧迷之下,连铁人也躲不过,何况是这些从未破身的老家伙……只可惜那酒鬼死得太早了,要不是那死丫头来捣乱,今天再行一次功,我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林淇不禁骇然道:“他们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吗?”
花燕来得意地一笑道:“你拿鞭子都赶他们不走,更别说是反抗了,当然他们心里是明白的,也知道我是在利用他们,然而他们就是无法抗拒,至死方休……”
林淇想了今天遇到“天外醉客”的情形,知道她的话一点都不渲染夸张,心中对她的邪门功夫之高,生出一种由衷的恐惧。
花燕来明白他的心意,笑了一下道:“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否则我也用不到费这么大的事来找这些替死鬼了!老实说,我也不喜欢这么做,这些老头子又臭又脏,跟他们在一起,我想起来就要作呕,可是为了恢复功力,我又有甚么别的办法呢!”
林淇连忙道:“前辈不是说藉苦练之功也可以恢复功力吗?”
花燕来点点头道:“话是不错,可是我无法等这么久,并不是我不耐烦,而是有人不放松我,你知道费长房倒处在找我的下落吗?他亲任十三友的盟主,广布侦骑,四下搜索我的下落,因为他已经得知我把功力转注给你了……”
林淇一惊道:“他怎么知道的?”
花燕来淡笑道:“连进告诉他的!”
林淇更惊道:“连大叔!他……他离开我没有多久……”
花燕来淡淡地道:“连进跟着你的时候,费长房知道你已得伏魔四式之秘,不敢来惹你,连进一离开你,立刻就落入他的手中,当然连进对我很忠心,他是不会出卖我的,可是费长房有的是方法,在几种失心乱神的迷药下,连进甚么话都藏不住了,费长房急于想从我这儿得到伏魔剑式,他甚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我不能不想法子保护自己!”
林淇听得呆了,半晌才歉咎地道:“都是为了我的缘故,才害得连大叔受苦,害得您名节受玷……”
花燕来笑笑道:“你别自怨自艾了,事情的发生是无法预料的,连进只对我一个人忠心,他那人好用心机,利用你那么些日子,你可能还不知道呢!”
林淇摇头道:“不!我是知道的,连大叔对我的利用我十分清楚,可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您,所以我才甘心受他利用……”
花燕来微微一笑道:“盛情可感,不过你也太天真了一点,连进利用你的目的,十分之二是为了我,十分之八是为了他自己,有些事情你还被蒙在鼓里……算了!我也不必告诉你了,免得你对这个世界太寒心……”
林淇不禁愕然,花燕来笑笑又道:“连进的事你不必负咎,他是自讨苦吃,至于‘名节’二字,你更不必对我抱歉,在我们习魔道的人心中,根本就没有那两个字存在,我们行事的唯一准则,就是‘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切有利于我的事,我们行之毫无考虑,我如此,费长房如此,许许多多的同道莫不如此……”
林淇连连叹息道:“前辈,我实在不明白像您这样的人……”
花燕来微微一笑道:“别说你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因为我对你种种的行为,简直大违我们的心性常例……算了!不说了,再说下去会吓坏你……”
林淇默然片刻,忽然也以感激的声音道:“前辈对我栽培之德,晚辈将求铭于心版,不管前辈怎么说,我心中对前辈的愧疚永远无法消除,至少因为我的原故,您失去了一个女儿……”
花燕来平静的脸上突然涌起一片杀机,吓得林淇把底下话都不敢再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