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云雨荒台梦成空
薄暮方临,日落崦嵫,嵩山少林中响起了一阵悠扬宏量的钟声,当当之声,震得群锋回音不绝。
钟声渐渐疏落,代之而起的是一阵肃穆的禅唱,当禅唱袅袅而落片刻后,漫山涌起一片黄云。
只见山道上还满是身穿黄色袈裟的和尚,纷纷而下,这么许多和尚下山,难道有什么大事?
不错,三日来,这座名传天下,首屈一指的古刹正有一场盛会,这场盛会虽不是武林大会,却是一桩佛门空前盛举!
当今少林方丈百智师禅师大开“法华坛”,邀请普天下古寺名刹高僧,研讨传讲法华金刚经。
这次礼佛传禅,可说自唐玄奘西天竺返朝,在长安大傅佛法后,破天荒的第一次佛门盛事。
而现在,三日期满,八方高僧纷纷复归,在这些漫山而下的和尚中,却见有二个俗装人士逆山而上。
一个是神色憔悴的白衣少年,一个是家丁装束,面含沉思的五十左右老者,这二人正是纪昭洵主仆!
二十余天行程就在忧心重重之下过去了,眼见目的地已近,纪昭洵的内心,也愈来愈纷乱出生未曾见过面的父亲将见面了,然而这不是承笑亲前的开始,却是“天伦梦回”的结果……
他内心颓然浩叹着,虽然在这段行程中,纪福每天向他开导解释,一遍又一遍地形容十八年前纪家庄烟消云散时的景象及母亲内心的痛苦,但他始终无法解开内心中这个死结,反而使这个结在心底埋得更深,结得更紧。
此刻眼见满山和尚纷纷擦身而过,心头倏觉得少林之行,事情一了,自己与母亲何不也找个深山古寺,终年青灯贝叶,以换过这痛苦的一生?行行复行行,行程已到山腰,远眺苍然古松间,已隐隐露出一段黄墙,一角飞檐,少林寺已经在望了。
就在这时,前面陡然传来一阵狂笑嚎叫之声,纪昭洵冥思未落,顿被这突然而来的声音所惊醒。
他觉得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举目望去,只见一个人从少林寺方向狂笑狂叫着,飞奔而下,在笑声中夹着一阵阵令人听不懂的言语:“哈哈哈……石可烂……但是海未枯……我现在人未老而心已死了啊……哈哈哈……海可枯…石可烂……但是海未枯……石未烂……哈哈哈……”
那人长发披肩,须生满面,蓬头垢身,语无伦次地飞奔而下,眨眼已越过纪昭洵停足之处,奔行竟快速异常。
身后却有二个年青僧人,一面追赶,一面高叫着:“各位道友帮帮忙,截住他!截住他!”
纪昭洵吃惊地望着,心想这人像是个疯子嘛,少林寺怎会跑个疯子出来?
这时满山和尚都驻足而望,只听得身畔二个和尚轻轻呼道:“疯居士,疯居士!……”
什么疯居土?纪昭洵微微一怔!
山家修行是和尚,在家修行称居士,这点纪昭洵是知道的,但既是疯子,又怎会修行,怎会变成居土呢?他心头不由大感好奇。
转身向山下望去,逃的疯居士和追赶的和尚已渐渐远去,同时可见山道上黄衣纷动,有几个驻足而观的和尚似在帮忙截拦。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纪昭洵向身畔二个老和尚一拱手道:“请问大师,那疯居士是谁?”
右边的老和尚立掌还了礼,方微微一笑回答道:“是少林方丈的记名弟子!”
纪昭洵闻言更加诧然,不禁脱口道:“少林方丈怎会收一个疯人做弟子?”
左边的老和尚立刻插口说道:“施主别以为他人疯,清醒的时候,对佛经禅理的领悟力、连老衲也都自叹弗如。
……“
纪昭洵呆了一呆,左边的老和尚却用一种感慨的语气又道:“少林方丈是独具慧眼,但那疯居士也的确是别具慧眼,唉!若非神经失常,怕不是佛门一代奇僧。”
左边的老和尚也跟着叹道:“道友之言,老衲虽是有同感,少林方丈大开法华坛,讲经三日,依老衲看,恐怕还是为了那疯居士,欲启开他的智慧之门!”
纪昭洵讶然不止……少林寺大开“法华坛”,他是已经知道的,但若说这桩劳动天下高僧的盛举,骨子里却是为了启发一个疯人,谁肯相信。
这时山下嚎叫之声又起,回头望去,正是那个疯居士,在二个少林和尚挟持中,又嚎又跑地而来,转眼已进入少林寺中。
纪昭洵呆呆望着,倏觉衣袖被人牵动了一下,侧首一看,原来是纪福,只见纪福低声道:
“少爷,别再相干旁事,我们应该商量一下正经事了!”
许多愁思又复回到心头,纪昭洵暗暗一叹,遂向身前二名老和尚抱拳告别,黯然踏着沉重的步子上山。
行不几步,纪福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少爷,看你这几天的神色,老奴实在为你担心……”
纪福担心的是什么?纪昭洵心头明白,不由也叹道:“福伯,我不会违背母亲的吩咐的,你不必担心,唉!
一切你看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纪福闻言,脸上顿时闪过一层欣然之色,如释重负地掩饰道:“少爷切勿误会,老奴是说,少爷应该放开心胸,保重身体才对。”
纪昭洵默然不语,纪福倏拉纪昭洵止步,目光四下一扫,才低沉地道:“少林武学深奥广大,寺中和尚无一弱者,稍等应对之间,少爷应该要谨慎一些,切忌莽撞。”
纪昭洵眉心紧蹙,叹道:“若人真在少林,而少林能隐藏庇护他十八年,自然不会将人交出,我想此行冲突难免!”
接着,又是一叹,说道:“就是少林寺肯交人,我们也无可奈何!凭我加上你,恐怕也挡不了杨家百蝶剑法三十招,因此我觉得此行结果,必然是失败的。”
纪福沉凝地道:“不瞒少爷说,老奴这几天来,一直在思索这个难题,强弱悬殊,而欲达目的,势必要改变方式手段。”
纪昭洵哦了一声道:“改变什么方式手段?”
纪福似乎胸有成竹地道:“暗中下手!”
纪昭洵问道:“暗中又怎样下手?”
纪福咬牙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杀!”
“杀?”纪昭洵悚然一震,注视着纪福,心底的痛苦与矛盾,又翻涌而起,他痛苦地摇摇头道:“不!”
纪福叹息着道:“少爷是反对?”
纪昭洵叹息道:“娘那天吩咐不要我们杀人,而只要我们查出下落,或是把活的抓回去,你难道忘了?”
纪福凝重地道:“若要通知主母,老奴唯恐夜长梦多,若要擒活口,少爷知道根本无此可能!”
纪昭洵点点头道:“我知道,但是这些并不是必须杀的理由啊!”
纪福轻轻长叹一声,方自说道:“老奴所以如此大胆,自作主张,却完全是为了主母与少爷……”
纪昭洵怔了一怔,迷惑地道:“你的话我不懂!”
纪福道:“老奴可以把话再说清楚一点,若少爷一定要照主母的吩咐,恐怕到时不但无父;且将丧母!”
纪昭洵一愕,急急道:“这话怎么说?”
纪福道:“主母那次曾说,对你有妥当的安排,少爷还记得么?”
纪昭洵点点头叹息:“我不但记得,而且你回答的话,我也没有忘记。”
纪福苦涩地笑了一笑,道:“其实主母作什么安排,老奴是早已知道的,只是因主母相嘱,不准告诉少爷,所以不敢说罢了,现在老奴不得不说了,以前老奴所说‘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这只是主母安排的结局,却并不是开始。”
纪昭洵神色更加迷惑,紧紧地盯着纪福,似欲看穿这老仆心中的闷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只见纪福接下去用询问口气道:“少爷可知道主母为什么要把那姓杨的活捉回去?”
纪昭洵悲痛地叹道:“想必娘觉得除非亲手杀他,难消心头之恨!”
纪福点点头道:“主母亲手杀他,却不是主要原因!”
“那么母亲要活捉我父亲回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纪福神秘地道:“先要嫁给他,而且要明告天下武林,举行大礼!”
纪昭洵一怔,摇摇头道:“不通,根本不通,娘一向这么恨他,又岂会再与父亲结合?”
纪福长叹一声道:“少爷,主母是完全为了你啊!若是不如此,何以扶正你的名份?……”
这句话,纪昭洵完全懂了,不错,若不如此,自己一生脱不了“私生子”的地位,也等于一辈子见不得人,痛苦一生,如坠深渊。
“娘啊!你太苦了……你也太伟大了……”他心中不由一阵悲怆,星眸中倏流下激动的泪水。
只听见纪福低沉的语声说下去道:“但是杨逸尘的手段已太卑劣,老庄主及夫人的血仇不能不报,所以主母决定在完成大礼后,亲自手刃他血祭老庄主在天之灵……”
纪昭洵脑海中顿时浮起一幅血淋淋的惨象,痛苦地道:“但是娘又怎会死呢?”
纪福又叹道:“唉!你应该知道母亲的个性,刚正不阿,素重纲常,君臣,夫妇,父子是为三纲,乃人伦之大道,主母既欲报父之仇,又不欲背杀夫之名,除了最后自行了断,还有何途可循?”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主母这一生实在已够惨了,老庄主又唯此一女,老奴实在不忍心看她再死,何况少爷你也够痛苦了,老奴一生服侍纪家,岂能再见你无母伶仃!”
纪昭洵此刻心如刀割,悲痛地喃喃道:“唉!娘啊,今生今世,我要一辈子与你相依为命……”
在悲痛而沉重的思绪下,纪昭洵终于迸出了一句话:“好,纪福,我就听任你怎么做!”
纪福知道,纪昭洵自受了杨逸凡的影响后,内心一直在矛盾摇摆不定,此刻见他终于被说服,方自松出一口气道:“少爷能想通了就好,我们进寺吧,希望老庄主在天之灵保佑,让我们有机可趁,替他报仇!”
纪昭洵心乱如麻,木然地移着步伐,进入了少林寺。
少林寺中许多年青僧人正忙碌地在打扫,高耸宽宏的大雄宝殿,烟雾缭绕,三日盛举似尚留着余韵。
一名年青僧人一见纪昭洵主仆进入,立刻放下扫把,迎了上来,先双手合什,见过礼,然后询问道:“二位施主是要进香?”
纪福抢先上前抱拳还礼,呵呵一笑说道:“不错,小师父,我家小主人素仰少林雄伟,佛殿庄严,故特来进香观瞻一番,以偿夙愿!”
语声方落,年青僧身后倏响一声宏亮的佛号,笑着说道:“难得二位施主有礼佛之心,佛门接纳四方善士,二位请随贫僧人人殿。”
纪昭洵与纪福抬头一看,只见一名年约五十余岁的老和尚,正面含慈笑,合什作礼,从年龄语气中,纪昭洵就知道这老和尚在寺中的地位,比年青的高多了,忙抱拳道:“请问大师法号?”
老僧微笑回答道:“贫僧慧觉,忝为前堂知客,二位施主贵姓?”
纪福抢着含笑道:“我家少主人姓杨。”
慧觉僧点点头道“原来是杨施主,请随贫僧来!”
转身就向大雄宝殿走去。
由于江湖经验阅历,纪昭洵自觉一无所知,所以一路上都听纪福摆布,此刻他望着纪福,奇怪他为什么要捏造假姓,不说出真正来意?
却见纪福连施眼色,仿佛示意不必多问,于是只得默不作声,跟在知客僧慧觉身后进人大殿,随着纪福装模作样,上香礼佛。
殿中烟气缭绕,高大的金身佛像,令人感到无比的庄严肃穆,纪昭洵身心受感,倒是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暗暗向佛祖祷告自己的心愿。
这时纪福却大方地取出十两纹银,放在香金柜上,对慧觉大师笑道:“区区香资,权请笑纳,只是我家少爷素闻少林殿院广阔,能否请大师引导,随意参观一番。”
慧觉大师含笑说道:“施主有命,贫僧敢不引导,请!”
首先出了大雄宝殿,漫步向后殿走去,沿着一列列禅房回廊,已走到了膳堂。
一路上慧觉僧点点指指,为纪昭洵主仆详为说明,可是纪昭洵心有所思,只是随着点头敷衍着。
纪福却似乎大感兴趣,每到一处地方,问个不休,一双眼睛,更像猎犬一般,四下搜索扫视,像在搜寻什么猎物。
纪昭洵眼见这种情形,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纪福是在探路兼而搜查那可疑的地方,由于他清楚了纪福的意图,于是也不惜问长问短,分散慧觉的注意力。
经过膳堂,经堂,修堂,已到了第三进深院,一条白石小径,在排列整齐的二行松树中,一分为二。
正中一条直通一座月牙门,岔出的一条小径左转向一排极为幽静偏僻的房舍,却见慧觉大师突然止步,笑道:“二位参观,只能到此为止了!”
纪福一怔,指着前面月牙门道:“这里面是何处,大师何不带老奴与小主人去观瞻一下?”
慧觉僧歉然笑道:“那已是敝寺方丈清修精舍,贫僧未奉谕,不敢擅入,施主千万包涵。”
纪福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贵寺方丈精舍,老奴莽撞了,那末咱们到那边再参观一下!”
说着一拉纪昭洵,就向左转进幽静偏僻的一排禅房闯去。
慧觉大师慌忙伸手一拦,笑道:“施主请止步!”
纪福一愕,收回步伐,诧然道:“那地方也不准人去么?”
慧觉微微一笑道:“贫僧之意,并非不准施主参观,只是那排房舍,只是敝寺弟子居宿之处,无物可供观瞻,故觉得施主不看也罢!”
接着抬头望了暗下来的天色,又道:“时将入夜,山路难行,二位施主还是早早归去,再晚恐怕赶不到城中了。”
纪福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既然大师如此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多谢大师引导,我们就回去吧!”
纪昭洵主仆抱拳告别,于是在慧觉恭送下,出了少林寺。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纪福引纪昭洵走至山腰人道旁僻静的松林中,得意地一笑,低声说道:“少爷,你知道老奴刚才的用意么?”
纪昭洵点点头,纪福又道:“我们走遍全寺,就是到了那个僻静院落中,被那个知客和尚挡驾,老奴觉得那个地方大有问题,尤其是左转一排禅房,更令人起疑!”
纪昭洵沉思着道:“福伯,你是认为人就被藏在那僻静的禅房中?”
纪福点点头道:“老奴确实如此猜想,现在路已摸熟,咱们就在此休息,用过干粮,等半夜好歹要去探一探,看看老奴是否猜错。”
新月黯淡,繁星点点。
初夏的夜风,触肤生凉,少林寺中已是灯火零落。
时正二更,两条黑影,倏出现于少林寺外,略一静听,觉得寺中无人,立刻疾如轻烟,翻人墙中。
仗着白天已来过,各处道路已了然于胸,纪昭洵与纪福双双扑向殿后。
各处禅房灯火全无,只有几处佛殿中尚燃着昏黄的长明灯,整个少林寺更加显得肃穆幽静。
可是纪昭洵内心却紧张无比,他第一次做夜行不速之客,而且他知道百年来,从未有谁胆敢夜闯少林寺,若被僧侣发觉,后果之严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但是他见纪福的神色,虽然极为谨慎凝重,却丝毫没有紧张之色,这平时显得老态龙钟的老仆,此刻行动间,显得无比的机灵与矫健。
不用说,一颗仇恨之心,已使他把生死置之度外,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纪福已把杨逸尘恨之入骨。
纪昭洵暗暗一叹,循着白天来时的途径,扑至那三进深院靠左僻静的后排禅房前。
因为已是夏天,那一排禅房窗户皆半启,自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房中熟睡的和尚,纪福向纪昭洵靠近低声道:“小心点,咱们一间一间查着过去。”
纪昭洵点点头,亦步亦趋地依着墙边,顺次巡查,可是走完沿廊,却并没有发觉什么可疑之处,更看不到半个俗家人士。
纪福顿有失望之色,向纪昭洵默然地摇摇头。
方在这时,漆黑夜色中,倏隐隐有声长叹,在大气中流浮,纪昭洵顿吃一惊,循声四扫,却未见半个人影。
但目光瞬间,却见左角另有一段矮墙,有一座圆门,只见纪福立刻施了一个眼色,向那圆门掠去。
纪昭洵急忙跟着,过了圆门,却见眼前是一座小巧院落,花木扶疏,随风摇曳,极是清雅。
院尽头有一座独立房舍,门户紧闭,隐隐中有一阵喃喃语声传出,显得房中人还未安寝。
在这深夜,寺中僧侣,皆人憩乡,这房中的和尚怎未人眠呢?又在同谁说话呢?
纪福及纪昭洵同时引起了好奇心,同时轻若狸猫地扑近屋边,走近才发觉这间禅房颇为特别。
房门漆黑,竟是铁制的,另外还加上铁栓,门上多了一个铁栅小窗,露出一丝微弱的灯火。
二人分扑二边一看,四周竟然没有窗户,而门户铁栓在外面插上,把屋中人关着,好像是监房一样。
二人四周打量清楚后,更加疑心起来。
纪福向纪昭洵摆摆手,示意特别小心点,轻轻地一步一步挨近房门,伸首向铁栅小窗边,向内一望,心头同时一愕!
房中陈设很简单而清洁,一床一几,一盏油灯火焰昏暗地伸缩不停,然而床上盘坐的人,却并不干净,长发蓬首,衣服垢秽,形如乞丐。
那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要找的杨逸尘。竟是上山途中所看到的疯居士,此刻正呆呆坐在床上,瞪着无神的目光,默默地望着灯火。
纪福看清楚房中的人后,向纪昭洵露出一丝苦笑,轻声道:“原来是那个疯子,少爷,我们还是离开吧!”
语声方落,突听得那疯居士在房中呜咽起来,断断续续叫道:“瑶屏……纪瑶屏……我好恨你……”
这含糊不清的喃语声,虽极低沉,但听在纪昭洵主仆耳中,无异是晴天霹雳,同时一呆,二人不约而同地忖道:“这疯子怎么在叫主母的名字?”
纪昭洵念头尚末转过来,纪福的神色却倏然一动,再度伸首从铁栅小窗口中望去,这一仔细打量,立刻精神一振。一拉纪昭洵,附耳恨恨道:“就是他,他就是杨逸尘,十八年不见,老奴不仔细看,几乎不认识了!”
纪昭洵始则一愕,继则心头砰然大震。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父亲竟是个疯子。
这刹那,内心百念潮涌,五味俱陈,人整个呆了!
想像中的父亲,应该像杨逸凡的潇酒,或像杨逸仁的威猛啊!怎么他竟会落到这般境地呢?
一丝天生的孺慕之情,在纪昭洵的心中升起,他只觉得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虽说他已决心要杀父亲,但这种骨肉亲情,是自然产生,无法抑制的。
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够消灭人类间,这种最原始而最纯正的感情呢?
一旁的纪福,脸色也是惊愕万分,可是旋即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这个心中深植老主人血仇的忠仆,觉得冥冥之中,若有天意,杨逸尘竟已是个疯子,看来合该伏诛,受到应有的报应。
就在纪昭洵思绪混乱,不知是悲是苦之际,纪福已轻轻拔开门塞,拉开门户,闪身而入。
斗室中令人感到幽暗而阴森,坐在床上的杨逸尘,哪还有当年的英俊潇洒,落泊狼狈的外表,简直比乞丐还不如,他捧脸呜咽着,对纪昭洵主仆人室,恍若未闻。
纪福一抬手把纪昭洵肩头长剑抽出,紧握手中,沉声喝道:“杨逸尘,你还认识我么?”
杨逸尘缓缓自双手中抬起脸来,木然望着纪福,又看看纪昭洵,茫然地问道:“你是谁啊?”
纪福冷笑一声,充满煞机地道:“嘿嘿,姓杨的,我就是终南纪家的老仆!”
“杨家……杨家……”神态木然的杨逸尘,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中,蓦地射出二道奇异的神采。
但这神采像天际的虹光一般,瞬即消失,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纪家……我根本不知道……”
纪福低沉地厉笑一声说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此来奉纪瑶屏之命,要你的命!”
“纪瑶屏……纪瑶屏……”杨逸尘又喃喃吟了三遍,蓦地张口发出一声狂笑,叫道:
“哈哈……她要我的命……我去找她,我去找她……”
身形猛然挺立而起,向纪福扑至,他是想冲出门口,但这声狂笑,立刻使仇火中饶的纪福猛吃一惊,若被少林寺的和尚听到,岂不功败垂成,眼见发疯的杨逸尘扑至,长剑一挺,猛然对腰刺了过去。
这一剑已用上了全力,杀机炽燃的,立意一举毙对方于剑下。
但是杨逸尘人虽成疯,武功却并未失去,只见他举掌一撩,迅速向剑叶磕去,劲气如涛,啪地一声。
纪福长剑被震偏三尺,人被带得斜撞三步,而杨逸尘的身形已撞出门口,纪福见状大急,忙喝道:“少爷快截住他!”
神思复杂的纪昭洵一醒,下意识地右掌猛甩而出,向杨逸尘左腰劈去。
但杨逸尘身法却快速异常,早已冲出门口,带着比哭声还难听的凄楚狂笑,向院落外腾身狂掠。
一掌未奏功,纪昭洵急忙冲出门外,蓦听得半空中响起一声冷笑,道:“施主胆大妄为,竟敢潜入少林寺中谋害人命,打!”
一条人影,挟着一道奇功无比的掌风,凌空当头而下。
骤遇强敌,纪昭洵慌忙斜纵一丈,避过袭至的那道掌风,停身凝神一看,心头顿时一凛!
只见距离丈余处屹立着一位老僧,月白僧衣飘拂,目光如炬,脸色如霜,正是白天引导参观的知客僧慧大师。
这时,纪福手执长剑也出了斗室,月光一瞬之下,神色也顿时一变!
只见慧觉目光来回一扫,冷笑声,说道:“原来就是二位施主,你们以为贫僧白天蒙于鼓中么?
嘿嘿,贫僧早已一目了然,只不过想看看二位究竟要捣什么鬼?“纪昭洵怔怔不知怎么答话,心头也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滋味,紧张无比地愣着。
慧觉大师接着又冷声说道:“武林中百年以来,还未看过哪一位,胆敢夜闯少林,二位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嘿嘿!你们一路来以为如人无人之境么?其实贫僧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要想摸清楚你们企图而已,想不到竟想谋害人命!”
纪福倏然冷笑一声,道:“和尚,你不必逞威风,咱们来也来了,事情也闯出来了,你要什么办?”
慧觉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本寺订有铁例,擅闯入寺,故生是非者,不论是谁,都得受囚十年!面佛忏悔!二位若自信能凭功力闯出寺,就可免除监刑,否则,还是随老衲去见掌门方丈,听候发落。”
纪昭洵心头一震,他知道要闯出去,已根本不可能,但自己怎能受囚十年?
却见纪福狂笑一声道:“老奴倒要问大和尚一句话,如果不是故生是非,又该怎么办?”
慧觉大师重重一哼,道:“你手执长剑,谋害一个疯子,还有什么话可说!”
纪福又狂笑一声,道:“谋害?你和尚这顶帽子加得太严重,我们不向你们少林兴师问罪,已经算是不错了。”
慧觉大师神色一变,沉声问道:“敝寺罪从何起?”
纪福大声道:“江湖上为了一个杨逸尘,闹得天翻地覆,纪杨二家,俱在找觅他的下落,你少林寺却把个杨逸尘隐藏了十八年,秘而不宣,现在事证俱在,你和尚说,咱们该不该问罪?”
慧觉大师神色又是一变,沉声喝道:“谁指示你们来的?”
纪福冷笑道:“能知道藏匿姓杨的,又有几人?大和尚何不自己去找答案?”
慧觉大师鼻中重重一哼,自言自语地道:“可恶的崔九龙!”
纪福及纪昭洵心头同时一震,他二人想不到昔日在黄鹤楼旁,指示消息的人,竟是名震武林,江湖上不易一见,行踪飘忽的蜀中崔家“惊神鞭”崔九龙。
却见慧觉双目精芒又来回一扫,沉声问道:“二位恐怕不是姓杨吧!”
纪福哈哈狂笑,说道:“大和尚,你猜对了,老奴是终南纪家的人!”伸手一指纪昭洵道:“那是已故纪大侠外孙,也是被害人纪瑶屏之子,假如大和尚知道昔年我老主惨死之后,谅必不用我再赘言了,现在大和尚认为咱们杀姓杨的,应不应该?”
慧觉听完这番话,神色连变,一阵默然。
蓦地院外奔入一名小沙弥,向慧觉大师合什一礼然后诧道:“启禀师叔,堂门师祖传命带那位小施主入见!”
慧觉点点头,扬声向院外叫道:“宏本、宏弘弟子何在?”
小院外顿时响起回应,只见二名手执戒刀的黑衣青僧人飞掠而人,慧觉僧一挥手指着纪福沉声道:“看住这位施主!”
转首目视纪昭洵:“小施主随贫僧去见方丈!”
纪福大叫道:“少爷,要囚老奴与你一起囚,要死咱们一齐死!走!”
举步就向纪昭洵奔去,哪知那二名手执戒刀弟子立刻掠落纪福面前,双双横刀一拦,沉声喝道:“施主若再蠢动,小僧只有失礼了!”
纪福突然分刺宏本、宏弘二僧,厉声道:“我早把生命置于度外,还怕你们失不失礼。”
他功力虽不高,这一招却极凌厉,但少林寺中弟子,身手岂会比他差,宏本,宏弘二僧戒刀一举,立刻架住纪福长剑,回声厉喝道:“施主是想找死?”
纪福一声狂笑,收剑正要再度出招,蓦见纪昭洵大叫道:“纪福住手!”
纪福一呆,垂剑悲痛地道:“少爷!受活罪还不如拼他一拼!”
纪昭洵叹息一声,沉声说道:“动手是反遭屈辱,纪福,你沉住气,现在急也无用,好歹待我见过少林方丈再说。”
说完对慧觉冷冷道:“大师,我们可以走了。”
纪福这时呆呆望着纪昭洵随着小沙弥及慧僧走出院落,暗暗长叹,又惶又急,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自己也非常清楚,真要动手,恐怕连眼前二个年青和尚都打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他惶然无主,苦苦焦候,这时,他反而有求饶的念头,只要纪昭洵安全,他觉得自己生死已无所谓。
时光在惶急中,好像过的特别慢,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没有半点动静。
只有宏本、宏弘二僧像木头一般,仗刀监视着,使纪福愈等愈不是滋味,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外倏传来一声嚎叫狂笑声,显然少林和尚把发疯的杨逸尘,又找回来了!
果然,随着那阵哭笑声,只见二名僧人挟着杨逸尘奔入院中,纪福目送杨逸尘被挟着关入斗室,心中更加焦灼不安。
倏然又见一条人影奔人,原来是刚才传少林方丈命令的小沙弥,只见他扬声道:“二位师兄请把那位老施主送出寺外。”
纪福心头顿时一松,急急随着宏本宏弘二僧奔出寺外,却见纪昭洵早已站在寺门口等候着。
此刻的纪昭洵脸上容光焕发,昔日的忧烦神色,一扫而空,神态明朗,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他见纪昭洵匆匆奔出,意外地惊喜叫道:“少爷,那老和尚没有拿你怎么样吧?”
纪昭洵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纪福,走吧!路上再谈,我们现在赶回终南!”
但是纪福似有心事,并未注意纪昭洵脸上的神色,急匆匆地点点头道:“对,路上再谈,走!”
口中说着话,拔脚向山下狂奔,生像怕身后有什么人追赶似的。
纪昭洵怔了一怔,身形一恭,急急迫上,道:“福伯,何必走得这么急!”
可是纪福却依然狂奔如故,侧首向纪昭洵神秘地笑了一笑道:“少爷,这样赶路,老奴还嫌慢哩,最好少爷能带老奴一把!”
纪昭洵更加狐疑地道:“为什么这么急?……”
纪福喘着气说道:“老奴要先赶段路,没力气再说话,少爷,等下老奴自然会告诉你!”
纪昭洵倏起童心,笑了一笑,道:“我刚才卖了一个关子,现在你也卖我的关子起来,好!
到时间看谁会惊奇,现在看我的。“
说着一拉纪福右腕,暗提一口真元,向山下狂奔飞掠。
这一来,纪福顿觉双耳风生,犹如电掠光驰,顿时大感惊奇起来,叫道:“少爷,你的功力怎会在片刻间,蓦地高出一二倍?”
纪昭洵哈哈一笑,心头豪气澎湃。
他觉得这次上少林寺,所得的结果,不但出人意外,而且等于不世奇遇。短短一个时辰内,那位少林方丈不但说出了昔年父亲那段公案的曲折,而且特意成全,传了自己三式掌法,还服了一颗被江湖目为奇珍的“大还丹”,平添了二十年功力,此刻一试,身法速度,果然超过往昔不知多少倍。
他内心有着一份得意,耳听纪福惊奇而发问,眼见已到山脚,遂想停步回答,说出见少林方丈那段经过。
哪知纪福倏急急道:“少爷,不要停,再赶一阵!”
纪昭洵一怔,方想问,纪福已向前再度狂奔。
“好,再赶一阵就赶一阵,莫非纪福怕宿不到店家?”
纪昭洵这么一想,于是再拉着纪福手腕,提气飞掠,同时他也想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少长力。
这一阵飞奔,足足走了三十里,远远已可望见登封城,纪福才叫道:“少爷,现在我们可以停下来休息片刻了。”
天上星月斜移,时辰约莫已经四更,纪昭洵经过这一阵狂奔,也觉得微微出汗,有点力乏。
于是他依言慢慢停步,走到道旁一棵榆树边坐下来,喘过一口气,方自说道:“福伯,现在你过瘾了么?”
纪福蓦地仰天一阵大笑,道:“少爷,老奴不但已经过了瘾,而且从来没有这般高兴过……”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
这一来,纪昭洵反而愕然了,惑然问道:“福伯,看来好像有什么事使你感到这般得意?”
纪昭洵内心当然也为着自己这番际遇高兴,但却不知道纪福在指什么。难道已有人把少林和尚对自己的青睐告诉了他,所以他会这么兴奋?想着微微一笑,问道:“福伯,你先说说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得意?”
纪福鱼纹纵横的双目中倏充满了泪水,激动地说道:“少爷,老奴今夜已为老庄主报了仇,也替你母亲雪了憋忍了十八的怨恨,你认为应不应该高兴?”
纪昭洵心头骤然一震,震地起立,急急问道:“你……
你说什么?“
纪福大笑道:“老奴是说今夜要叫杨逸尘乖乖受死!老庄主在天有灵,那杨逸尘应该伏诛!”
纪昭洵始则一呆,继则神色大变,旋又狐疑起来。……
在少林寺中,纪昭洵临与纪福分开,被慧觉大师押着去见少林掌门时,他清楚的看到二名少林弟子看守着纪福。
难道在那短短一个时辰中,纪福能够在二名少林弟子监视下,施展出什么神出鬼没的手段?
纪昭洵暗暗一想,这决不可能,少林寺中,无一庸手,凭纪福这点道行,实在差得太远!
他神色阴睛不定,纪福却早已一目了然,得意地笑着说道:“少爷,你敢情是不相信?”
纪昭洵星眸紧紧盯着纪福,没有作声,其实他不但不敢相信,而且情绪紧张而复杂,不知怎么问才好,纪福哈哈一笑,又道:“老奴若推算无差,那杨逸尘此刻已经尸横就地,少林寺的和尚这几天可要好好忙上一番,吟经超度他了!”
纪昭洵神色一变再变,蓦地大叫道:“纪福,你到底施了什么手脚?”
纪福似乎太高兴了,益发卖起关子来,他神秘地一笑,道:“少爷,你进了那像监房般的斗室时,可注意到房中有什么东西?”
纪昭洵再也忍不住了,催促道:“你快说好不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福笑道:“少爷可注意那床前矮几上放着一只存水的瓦缸?”
“瓦缸又怎样?”
老奴一剑未奏功,就看到那瓦缸中存着食用的清水,哈哈,老奴顺手就在水中下了毒,才出房……“
纪昭洵又惊又奇地急急喝道:“纪福,你哪里来的毒?
是什么毒?
纪福含泪笑道:“那是老奴在路上买了五两砒霜……”
纪昭洵浑身一颤,脑中一黑,差一点立刻昏了过去。
心中一急,星眸冒火,冲动的伸手一把抓住纪福胸襟,厉声道:“纪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说,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纪福一愣,这时他才发觉纪昭洵神色不对,呐呐叫道:“少爷,少爷,你怎么啦,老奴不是同你说过了么?”
纪昭洵凄厉地骂道:“老混蛋,昔年我父亲并没向‘落魂双铃’白老匹夫泄露什么啊,这是有人趁风聚浪,施的阴谋啊……”
纪福脸色一变,抗声道:“谁说的?”
纪昭洵大叫道:“是少林和尚百智禅师说的,他不会骗我们,我父亲若因爱生恨而报复,他怎会淤忧不泄而刺激成疯,纪福,你糊涂,你错了!”
这几句话说得像哭一样,但纪福听完呆了一呆,蓦地狂笑一阵,愤然叫道:“我不信,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主母与杨逸尘的关系,你受了少林和尚的骗了呀!
“上山时,你不是听到别的和尚说过,疯子已是少林掌门的记名弟子么?哈哈哈,师父哪有不偏袒徒弟的道理,少爷,你别受和尚的毒!”
“浑帐!你才不知受了谁的毒?你敢杀我父亲!你敢……”
纪昭洵在心头极端震惊激动下,口中骂着,当胸就给纪福一掌,要知道他自服下少林圣药“大还丹”后,平添了二十年功力,这一掌虽是顺手一推,但急怒冲击下,无形中已提上六成功力。
只听砰的一响,纪福身形直飞,吧哒仰天摔倒路心,哇的一声张口鲜血如泉,狂喷而出。
情绪激动中的纪昭洵,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事,不由一呆!
就在这时,蓦听得从嵩山方向,响起一阵急骤如雷的蹄声,或许由于刚才的心情太激动愤怒,耳目失去了灵聪,抬头一看,只见二匹白色骏马拖着一辆黑色精致的马车如箭而至,已到眼前。
那车辕上驾车的竟是一名青衣少女,丝鞭狂挥,似有十万火急之事,催马狂奔,对地上重伤躺着纪福,居然视而不见。
时已四更深夜,出现这么一辆狂奔马车,加上驾车的竟是一个女子,本是极容易令人起疑而诡异之事。
但纪昭洵已无暇顾及,眼见蹄轮即将在纪福身上辗过,心中大惊,晃身电掣而起,冲到纪福面前,伸手一把抓住纪福衣襟,拖离路心。
这情形可说险到极点,纪昭洵刚把纪福拖开,那狂奔的马车已经擦着纪昭洵身旁驰过,向登封城方向疾驰而去,刹那没入漆黑的夜色中。
纪昭洵狠狠地盯了马车一眼,急急托起纪福上身,呐呐道:“福伯,你……”下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星眸中已充满了泪水,不知是歉疚,还是着急。
纪福此刻神色苍白,口角的鲜血仍在往外淌,无神的目光,凝视着纪昭洵,惨笑一声,吃力地说道:“打……得好……这一来,老奴……也算心安理得……”
“纪福……”纪昭洵惶然叫道:“我并不是故意的……
忘形之下,我自己也想不到出手会这么重……“纪福摇摇头惨笑道:“少爷……老奴……不怪你……只……只怪老奴忠义不能二全,对你父亲下毒……”
“纪福……”纪昭洵连声叫着,泪水如线,簌簌而下,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是为了纪福悲痛,还是为了自己。出生以来,他就与这位老仆一齐,记得幼时他还抱着自己逗笑喂食,长大了不时给自己鼓励,殷勤侍候,片刻不离,相处的时间,比母亲还多,他想着想着,更加悲痛欲绝。
纪福喘着气,口中冒着血水,又低沉地断断续续说道:“少爷,父子是天性,感情……
纯出自然……但是老奴为了老庄主,不得不施毒手……不过……假如他……命长……少爷现在赶回去,通知老和尚……把水……换掉……
或许还来得及……“
“纪福……但是……”纪昭洵心痛如绞叫着……
纪福却摇摇头阻止他再说下去,喘着气道:“少爷……你不必顾老奴……我……我自觉是不行了……唉……今后没有老奴……少爷自己可要当心……江湖险恶……你……你不要大意……回去替我问……候主……
主母……“
说到这里,脸上倏浮起一片奇异的神采,倏从纪昭洵怀中挣扎起来,仰天惨厉的笑着叫道:“老庄主,老奴已为你报仇了,死而无憾……”凄厉的语声,在夜风中飘荡,犹如狼嗥猿啼。
“纪福,害母亲及外祖的是‘落魂双铃’白乐山啊!
……“
纪昭洵急急地大喊,但话声未落,回光反照的纪福,却倾冰山倒玉柱,上身一挺,复倒入他怀中,头一歪,已经气绝。
这可怜的忠仆,一生心目中,只有老主人的仇恨,而现在,他却无憾的西归,死于纪昭洵掌下,对这些话已经听不到了。
纪昭洵悲从衷来,拼命地摇着纪福的尸体,痛苦地连声大叫:“纪福……纪福……我竟杀了你……喔……纪福……”
默然,尸身默然,漆黑的四周,更是默然,只有夜风刷过林丛,响起一阵如呜咽般的瑟瑟声。
天上星光失色,一弯眉月也悄悄隐去,五更天亮前的大地,更加黑沉阴沉,似欲掩饰这场人间悲剧。
纪昭洵痛哭着,缓缓放下尸身,此刻他之内心有说不出的悲酸苦辣,脑中紊乱到了极点,对尸体喃喃道:“纪福,你没有错,我也不能怪你,纪福,错只错在白老匹夫一人之身上……”
他倏然想起纪福说过,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只要父亲未食用过那瓦缸中的清水……
于是急忙停住喃喃祷告,轻轻把尸体捧人道旁林中,匆匆折了一些树枝枝叶掩盖好,跪下去拜了三拜,悲声说道:“福伯,我现在要去挽救父亲,等天明后我再收拾你的遗体运回终南……暂时委屈你了!”
说完,急急起立,掠身反向嵩山狂奔。
一路上,他不住地祈祷上苍,希望父亲不会饮用那瓦缸的食水,他知道这是一种极渺茫的希望,但现在只有这么希望了。
其实,纪福这一手,的确是出乎任何人意料,砒霜不是普通的毒药,但一个神经失常的疯子怎会防范?少林和尚自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水中有毒。
再说,一钱砒霜足可杀一头牛,何况纪福一次就下了五两,用量足可毒死少林全寺的和尚。
这一阵狂奔,纪昭洵似乎把潜在的体能发挥无遣,不到半个更次,就回到了嵩山山麓,但当他目光一扫下,心头顿时一沉。
只见满山遍野,火光闪烁,一条条人影皆手执火把,正是少林寺的弟子,像在寻找什么!
这情形下意识的可以预断,必是父亲又闯出了少林寺。
他拔足急掠上山,一到少林寺门口,只见寺门大开,十余弟子手执火把,耀如白昼,其中一名白眉及耳,容貌清癯庄严的老僧,在众僧侍伴中,面含忧色的屹立着,正是对自己青睐有加,当今的少林方丈百智禅师。
百智禅师一见狂奔而到的纪昭洵,神色不由一怔,问道:“小施主怎么又回来了?”
纪昭洵不遑回答,急急反问道:“前辈,这许多人可是在找家父?”
百智禅师点点头,长叹一声,方自说道:“不错,这次实在令老衲不懂,杨施主突然如发了狂一般,双掌撞毁了屋顶,狂窜而出,唉!寻找至今,未见下落……”
纪昭洵心头更加狂跳,急急道:“前辈,快陪我到那房中看看,或许我知道!”
百智禅师一怔之下,纪昭洵冲进寺门,向那三进深院飞掠而去,这位少林方丈觉得情有蹊跷,立觉向知客慧觉施了一个眼色,双双紧跟着纪昭洵。
纪昭洵冲到父亲独住的那间单独院舍中,果见屋顶一个大洞,地上满是碎瓦,星眸急扫,立刻看到纪福所说的那只瓦缸,仍好好的放在几上。
他心头刚刚一松,急忙走近一看,却见瓦缸中已滴水无存,地上也没有水渍,这刹那,他心头一窒,几乎昏了过去。
不用说,一切似乎皆被那纪福料中了,父亲在发疯乱奔,被找回来后,自然会口渴饮水,然而他却不知道这瓦缸中的清水,已变成了穿肠毒药。
“爹……”纪昭洵手捧瓦缸,情不自禁悲痛失声,泪下如雨。
跟着后面进来的百智禅师及慧觉见状一呆,慧觉急急问道:“小施主,究竟是什么事?”
纪昭洵泪流双腮,捧着瓦缸,哽咽的说道:“这瓦缸中的水……”
百智禅师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接口道:“缸中是本寺弟子为令尊准备的食水,又怎么啦?”
纪昭洵凄然泣道:“……水中有毒……”
此言一出,百智禅师及慧觉脸色同时一变!
慧觉沉声急急喝问道:“小施主怎么知道?”
百智禅师也接口问道:“事从何来?”
纪昭洵咽声回答道:“是晚辈家仆下的砒霜!”
百智、慧觉神色顿时一变。
这时二位高僧明白了,杨逸尘必是因腹痛如绞而发狂,在剧毒侵蚀下,不能自制,故而撞毁屋顶窜了出去。
只见慧觉大师顿时厉声喝道:“好毒辣的手段,小施主,你怎么不信掌门师尊的一番忠心苦言?该杀!”
双掌骤然提起,就欲向纪昭洵劈去。
百智禅师蓦地沉声喝道:“慧觉住手!”
纪昭洵悲痛地大叫道:“晚辈实在不知道啊……”
慧觉被百智方丈阻止,垂手厉喝道:“你老仆现在何处?”
纪昭洵更加悲痛失声,泣道:“他已被晚辈失手毙于掌下……”
“啊!”慧觉及百智同声惊异,神色一呆。
百智禅师一声长叹,低宣一声佛号,叹息着道:“老衲在收容杨施主时,暗中以禅机推断,算出杨施主身上有一场极大风波,不瞒你小施主说,老衲颇善相人,当时一见令尊容貌,浊中露清,天赋雄厚,不致夭寿!”
百智禅师却长叹一声道:“唉!就像现在,老衲怕在杨施主身上,引起一场江湖大劫,费尽心机,把他藏了十七年,以为人定胜天,必可消灭这场浩劫,却想不到偏偏应在小施主身上,触发这段惨变,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老衲自觉十万妥善之法,却完全落空,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慧觉大师似早有所言,好容易等百智禅师把话说完,急急接口道:“启禀师尊,现在应该怎么办,杨施主人在少林,师尊已担了极大干系,如今杨施主在少林中毒而死,若传出江湖,本寺更脱不了责任。
一经传到纪杨二家耳中,他们必定兴师问罪,到时师尊有口难辩,后果之严重,弟子实感忧心,师尊应该好好设法才对!“
百智禅师面含重忧地点点头,沉思着缓缓道:“慧觉,在本寺所有弟子中,以你最机敏,依你看,该作如何补救?”
“弟子认为……”慧觉大师拖长了语音,凌厉的目光倏然凝视在纪昭洵身上,沉声说道:
“暂时留下这位小施主,听说三湘杨家在重九之日,为解决二家怨仇召开武林公评大会,本寺到时只有将他交给杨纪二家有关人物,听凭他们处断!”
这一番话听得纪昭洵大惊失色,若少林为摆脱本身责任,真要把毒死杨逸尘的责任往自己头上一推,到时不但杨家容不得自己,纪家如狄英等一干人,心头固然痛快,事后也一样难以容纳自己,那时除一死之外,还有何处安身?
死并不怕,但却使父母十八年受冤真相,沉于海底,还有谁会去追究?还有谁会去质询“落魂双铃”白乐山?
他心头狂跳,却见百智禅师摇摇头道:“万万不可这么做,毒并非是他所下,岂能以此归罪,身为佛门弟子,只有普渡罪孽,焉能枉葬无辜……”
慧觉不服道:“但弟子总觉得纪施主无法推卸责任……”
纪昭洵脸色一变,忍不住要叱责起来,他不懂这位慧觉对自己印象,为什么会这么恶劣?
却见百智禅师已抢先沉喝道:“慧觉,你千万别存这种想法,佛门静修三十年,怎的还未净除一丝嗔念?”
慧觉忙垂首道:“师尊教诲,弟子不敢不从谕!”
百智这才长叹一声道:“善后慢慢商量,现在主要的先把尸体找到,慧觉……”
“弟子听谕。”
“速再多派弟子,在本寺周围三十里内严密搜觅,不论是死是活,务必把杨施主找到,一刻时辰一报,本掌门在大殿坐候。”
“弟子遵命!”
慧觉大师恭敬地应完诺,身形一转,掠出房外,直扑前殿。
百智禅师这才对纪昭洵慈声说道:“施主还是稍节哀痛,令尊尚未找到,生死还在未定之天,且随老衲到大殿等候弟子回报吧!”
纪昭洵默然地点点头,于是随着百智禅师回到大雄宝殿,只见慧觉禅师及一干职司高的僧人早在大殿等候,一见百智方丈,纷纷行礼。
百智禅师目光一扫,沉重的问道:“有无回报?”
慧觉僧叹息:“没有!”
百智禅师默默颔首,坐落当中蒲团上,于是大殿中复归沉默,几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心房在跳动。
殿内的气氛是低沉的,然而向殿外望去,于是一片忙碌紧张,百余弟子进进出出,还有从寺外传人阵阵呼应之声,此起彼落,响个不停。
由于方丈谕命一刻一报,所以不片刻就有僧侣急奔而入禀报,可是每次禀报都是令人沮丧,千篇一律的尚未寻获。
这一来,殿中每个人都心弦紧绷,几乎透不过气来,然而时光却不留情,天色却慢慢地亮了。
纪昭洵焦候着,如坐针毡,他好容易等着一批批僧侣禀报完毕,忍不住对百智禅师说道:
“前辈既精推断禅机,何不再推算一番。”
百智禅师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低沉地道:“禅机只是一种因静生慧,由慧生觉的感应,此刻老衲与你一样,心乱如麻,又怎能静得下心,算得出来!”
纪昭洵一阵失望,只好再苦等下去。
但殿中所有高僧及纪昭洵,心中却有一种相同的怀疑!
那就是发了疯的杨逸尘,在中了剧毒的情形下,必跑不出三十里的范围,而现在全寺已派出二百余名弟子搜觅,假如人还活着,应该找到人,死了应该找到尸体,怎会连影子都没有,这岂非大出常情。
其实,谁能料得到,此刻发了疯的杨逸尘,早已离开少林寺百里之外。
纪昭洵不会想到,途中几乎从纪福身上辗过的那辆女子驾御的狂奔马车,车厢中正躺着他奄奄一息的父亲。
这些都好像是造化安排,一切都是那么阴错阳差,把一场并不算大的风波,滚成滔天巨浪:。
迷蒙的晨曦,渐渐散去,阳光缓缓的从山脊上露出头来,在大地上撒下一片金光,已是清晨卯时了。
可是接连十六批回报,仍是一句,尚未寻获,在继续搜索中。
百智禅师含着重忧的目光,抬头望了望寺外的天色,长叹一声,霍然起立,对慧觉吩咐道:“再搜也没有用了,减少人数,其余弟子立回寺中,继续搜寻的弟子改变方式,查问山下附近一带居民,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物在附近一带经过,但必须对此事严守秘密,不得透露任何消息,以免惊动江湖。”
慧觉禅师立刻领谕出殿,百智方丈在毅然安排了处理方式后,才对纪昭洵道:“多等无用,小施主还是归去罢,十七年来,老衲未为他净身梳洗,也是想为他掩去本来面目,此刻老衲只盼望别人看到他也不认识他,传出消息,再由本寺领回,唉!施主返家也把这段情形向令堂说详。
“至于原先决定请令堂位临敝寺,也不必了,只希望她不要激动,在家静候老衲消息,一有所获,老衲会派人兼程通知的。”
纪昭洵这时也觉得等下去不是办法,同时他也知道少林寺对自己颇有顾忌,唯恐留下自己,引起江湖上的怀疑。
何况纪福的尸体,还暴露在荒郊,等着自己去收殓,于是在低沉悲痛的心情下,向百智禅师告别。
辞出寺门,他不由茫然一阵感慨,在昨夜初出少林寺时,他深觉结在心头的块垒尽除,展望未来,仍是一片光明的远景,父亲并不是卑鄙的人,更没有忘情负义,爱而不择手段,这些都足以令自己大庆特庆的。
可是现在,情形的变化,却使自己陷入一片凄楚悲惨的境地,以情形来判断,父亲的生望是太渺茫了,但是二百余少林弟子怎找不到尸体呢?
纪昭洵反反复复地自问着。
就在这种低沉凄苦的心情下,他下了嵩山,先到附近小镇中买了一口棺木,为纪福收殓,再雇了一辆马车,载着灵棺,急急驰回终南。
在这同一时间,那辆精巧的黑色双骏马车,也在黄泥大道上疾驰狂奔,但方向不是终南,却是多山的川境。
命运似乎并不让杨逸尘死去,让他又遇上了一位用毒的行家。
夏天的清晨,正是行旅赶路的好时光,因为清晨的炎阳不会炙人,故而长年奔波的行商,都趁着清晨多赶段路,到了中午,可以好好休息。
此刻由开封往晋境的黄泥大道上,行旅穿梭往来,车马辚辚,缓缓交错,就在这时,蓦的远远尘头大起,一辆双骏马车如箭而来,蹄声如雷,丝鞭狂舞,吓得行人纷纷走避,车马让道,秩序顿时大乱。
这种在通邑大道上纵车狂奔,情形也是险煞,好几次几乎与对面而行的车骑相撞,但仗着御车人的机警,加上马车轻灵,刚巧相错而过。
却也使一千路人,情不自禁擦了一把汗。
于是行人纷纷侧目,惊呼喝骂之声,嚷成一片,但当那辆狂奔的马车风驰电掠而过,看清马车及御车人后,都不禁侧目追视,呆住了。
马是通体雪白的千里良驹,车是漆黑光亮精巧的上好精工,黑白相衬,高贵的气派,已够令人触目,何况驾车的还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容貌如花般的少女。
此刻车上青衣少女靥泛红霞,额冒香汗,显然也极劳累,只见她喘着气,回首略瞥车厢,娇呼呼地喘息着叫道:“小姐,情形怎么样了?”
车上也响起一串如银铃般的回答:“还未脱离险境!”说完轻轻一阵叹息。
青衣少女在车上又问道:“难道在开封城买了一篓鸡蛋,吃下去仍不管用?”
车上又响起一声轻叹,娇声回答道:“蛋清虽能解砒毒,但这是要先服下蛋清,或中毒的份量不重,才能有效,如今这人的情形好像不同。”
青衣少女一面御车,一面讶声道:“有什么不同呀?”
“我检视他口中流出的鲜血,竟然发黑,显然毒量奇重,而且我诊他六脉,却发觉他有点神经失常,像是疯子。”
车前的青衣少女叹口气埋怨道:“不是婢子说你,小姐也太爱管闲事了,什么事不好做,却弄一个又脏又臭的疯子自找罪受,半夜三更,咱们是急着赶回去,现在看来真要把人都赶死了。”
车中也叹息道:“银花,能救人一命,总算是一桩善事,何况我从诊脉上察出,此人还是一个身怀武功的高手……”
青衣少女更加大声嚷道:“啊呀!小姐,江湖上恩恩怨怨,惹上了是一身麻烦,听少爷说,以往咱们唐家百年前就为了一桩恩仇,几乎弄得家破人亡,一蹶不振,故而走避川境,极力自敛……小姐,婢子看这件麻烦惹不得,还是早早松手好。
何况这家伙在少林寺附近现的身,攀车求救,说不定与少林寺有什么纠葛,若是不错,这件事更惹不得。“语声中大为着急。
车中立刻温和地斥道:“银花,称跟了我十几年,怎还不知我的脾气,我们怎能眼睁睁见死不救,何况现在既然伸了手,不论其中内情如何,救人总须救彻……”
青衣少女不服气的叫道:“小姐,假如你救的人是一个十恶不赦,万恶之徒,又怎么办?”
车中响起一声轻笑,说道:“那还不简单,举手之间,就可以杀他。”
“那又何必!”青衣少女叹道:“再说要这么急一路赶回去,疯子虽被救活,婢子一条小命可要报销了,一死一活,对你小姐是得不偿失。”
车中又笑骂道:“死妮子,又在拿劲了么?你知道我手中并未带什么药,此刻只能以截血手法,点住了他血脉运行,使他不致毒攻心脏,若在一月之内赶不到家,这条命可算废了。”
随着语声,车帘轻启,从窗口探出一颗玉首,嘿!若说车上的婢子美,这车中的少女容貌,简直美得无法形容,只见乌云般的头发,如三月杨柳般的轻飘着,春山黛眉,弯如新月,湛湛秀眸,深若大海,瑶鼻耸挺,樱唇如七月樱桃,鹅蛋形的脸,双颊嫩得吹弹得破,任谁看了都会心曳神摇。
只见她伸首看了一看,接着问道:“现在快到什么地方了?”
车上的银花回答道:“中午可以到达伊阳城!”
接着用一种无可奈何,而又表示出衷心钦佩的语气叹道:“小姐,难怪江湖上送你一个‘慈心毒观音’的绰号,婢子是没有话说,唉!其实说了也没用!”
不错,这车中美女,身份实不同凡响,正是以毒名震武林,四川唐家,当今当家“铁面毒神”唐百松的胞妹,江湖上人称“慈心毒观音”的唐秋霞。
在中原虽是有陌生的,但在整个的川境,任谁一见这辆双骏马车,就知道车中就是这位以毒闻名,心地仁慈得像观音菩萨般的唐家小姐。
而此刻车中,在她脚下,正横躺着一条蓬首垢面的疯子,自然就是昔年名传江湖的“傲公子”杨逸尘了。
唐秋霞听完贴身不离的侍婢那番话后,微微一笑,说道:“死丫头,到了伊阳城,就让你休息一下吧!我也要买付药!”
银花刁滑地故意叹口气道:“婢子劳累了半夜加上一个清早,总算捞到休息了!”
唐秋霞玉首缩回车中笑骂道:“你别高兴,到伊阳城你还有事!”
银花在车辕上几乎跳了起来,嚷道:“还有什么事?”
“找家客栈,叫店家把这人净身梳洗一下,同时为他买上两件干净衣服,这样热的天,若不把他弄干净点,那股酸臭气味,若要忍到家,可把人都憋死了!”
“小姐,依婢子说,何不在伊阳城停留两天,把他治好算了,何必带回去呢?”
“唉!银花,这人中毒已深,任何药已不起作用,只有用以毒攻毒的方式,或许还能救他一命,而欲以毒治毒,就非用独门的寒性剧毒‘七翠花’不可,否则我又何必把你累成这种样子。”
银花不再说话了,她心中虽然一万个不同意,但她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一件事下了决心,伸了手,从未半途退身过,于是丝鞭疾挥,加疾向伊阳城驰去。
中午时分,车子已到了伊阳,唐秋霞脸上蒙上一块青纱,对银花又嘱咐了几点应该注意的地方,才约定时间地点,下了车,径自到一家药铺,开了方子买药。
等药煎好,打过尖,才提着药罐姗姗回到停车地方,却见银花早在车旁等候,老远就大叫道:“小姐!你快来!”
唐秋霞一怔,急急走近,黛眉微皱,问道:“什么事?”
银花指指车中,做了一个神秘的鬼脸,唐秋霞莫名其妙地向车中望了一望,神色突然呆了。
仅仅离开片刻,这个又脏又臭的疯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中躺着的,竟是一个英俊而雄伟的男人。
虽然,那人双目仍紧紧闭着,脸色苍白而灰暗,但这是因为体中存有剧毒的缘故,可是,就是这样,仍可从他那端正的五官中看出一股英挺潇洒之气。
在当时救他时,唐秋霞只是一念怜悯,并未存有什么。
男女之见,可是现在她脸红了,幸亏青纱蒙在脸上,银花无法发觉。
于是她犹豫了片刻,才吩咐银花上车赶路。
她觉得现在以挽救一条生命为最要紧,其余的顾忌,已显得不重要了。
车轮复动,车中的唐秋霞,缓缓地为杨逸尘灌送药汁于是时光在马蹄下溜过,随着车轮流动,瞬眼一月之期将到,行程已快到了终点。
在这漫长的行程中,唐秋霞始终陪伴着昏睡的杨逸尘,她自己倏然感到对这位陌生的英俊中年人愈来愈关注起来。
她的容貌不但在整个川境,甚至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至今年华双十,不但碰到过不少游侠少年,好逑君子的追求,而且慕名来做媒的,上至王孙,下至巨富,三姑六婆,门庭若市,户几为穿。
可是她自视甚高,阅遍异性,却未发现一个中意的人,然而现在,她自己倏然发觉情有所钟起来。
眼前这个陌生中年人,年龄虽然相差了一大截,虽然他无法言语,昏睡不醒,但是仍可从他的脸上身上,发觉一股与少年人不同的成熟气质。
这种别于少年的成熟气质,是温文而不做作,热情而不冲动,含蓄潇洒,犹如春季绚阳,夏日和风,特别令人沉醉。
这些在她第六感的分析下,都可以感觉了来,而且她自己检讨,以往所以青春蹉跎,实在是因为没有发现有人身具这种气质,现在,她深深被这种无言的了解所吸引住。
这些说来是奇妙的令人不能相信,但若你知道世上的爱情,大都在奇妙中发生的,就不足为奇了。
可是有一点疑惑,始终在唐秋霞脑中盘旋不已。
每当她隔一段时间,为他解穴顺血时,她可以清楚地听见这陌生英俊人口中喃喃梦呓,那喃喃声只有两个字:“瑶屏……瑶屏……”
依判断无可疑问,这是一个名字,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于是她疑心地思忖着,这是他的妻室?还是他的知心挚友?
多日来,她把这疑问闷在心头,说不出有一种什么滋味,此刻,她再也忍耐不住,伸首扬声对驾车的银花道:“银花,我问你一件事!”
银花一怔,回眸一看,笑着说道:“什么事啊!小姐,你是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有什么事倒要垂询婢子起来了?”
“贫嘴!”唐秋霞笑骂了一声,说道:“你是否知道有瑶屏这么一个女子?”
银花怔了一怔,格格娇笑道:“小姐,天下以瑶屏为名的女子,何止千百,你怎么问起这个来?是哪里听来?”
唐秋霞蹙眉含颦沉思着娇声说道:“是他口中喃喃艺语,我好像觉得这个名字极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银花了有所感的回答道:“嗳!婢子也觉得好像有人曾经提起过,小姐,让我想-想!”
唐秋霞缩回玉首,车轮依然飞滚着,穿过一座大镇,眼前已是一片绿油油的村野,远约二丈之远,可以看到一座清水砖墙高耸,气象恢宏的大庄院,正是武林侧目,以用毒暗器驰名江湖的川南唐家的府第。
只听银花啊呀一声,猛一勒奔马,返身跳下车辕,嚷道:“小姐,婢子知道了!”
唐秋霞啐道:“怎的好端端停车子,知道了什么,这般大惊小怪!”
银花打开车门,紧张的说道:“我知道他叫‘瑶屏’是谁了,小姐,江湖上议论已久的终南纪家的姑娘,不是叫纪瑶屏么?难怪这名字听来很熟!”
唐秋霞神色微微一震,却见银花目光移视昏睡的杨逸尘,压低语声,又说道:“梦呓之语,最见真情,这人重伤之下,还喃喃叫着这名字,莫非就是昔年江湖上的”傲公子‘杨逸尘?……对,小姐,以年龄容貌来估计,绝对错不了,他一定是那个负情汉杨逸尘。“唐秋霞神色又是一变,心中倏浮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
却见银花又狠狠地道:“小姐,这种人还救他做什么,依婢子之见,巴不得他早死早超生……”
原来终南纪家一场惨变,早已传遍江湖,成为议论资料,而且这段故事也成为一般未婚而暗恋的江湖男女,作为警惕的象征。
此刻若有人听到银花这番憎恨之话,一定对少林方丈百智弹师的远见感到佩服,那位高僧虽料错了许多事,但唯有对杨逸尘的生命安危,算是顾虑周全了。
发了疯的杨逸尘,若一现身江湖,在神志不清无法自辨下,要想杀他的人,又何止纪家亲友,又有哪个不鄙视他。
因为他已被一般人误会成狼心狗肺的负情汉啊!是以此刻银花才会这么鄙视,说了这番话来,听得唐秋霞心头更加不是滋味。
只见银花又噜噜苏苏的劝道:“小姐,依婢子看把他丢在荒野上算了,这种人不值得你去救!”
唐秋霞蓦的沉下脸色,低斥道:“银花住口!”
银花一呆,唐秋霞轻咬朱唇,毅然道:“上车……”
银花顿时大急,截口说道:“小姐,十八年来纪杨两家都在找他下落,现在咱们知道他是谁,这桩麻烦更是沾手不得,若风声传出江湖,唐家岂不又卷入一场无端是非……”
“我说上车就上车!”唐秋霞脸色如布上一层薄霜,命令道:“避过正门,走后花园,快!”
银花暗叹了一口气,只得姗姗上了车辕,丝鞭一挥,绕过正门大道,向唐宅后花园驰去,这时的银花心中阵阵忧虑,她弄不懂小姐在转什么念头。
她怎会知道,此刻的唐秋霞,脑中也复杂非常,昔日的“傲公子”杨逸尘,十八年来影踪全无,如今却突然在嵩山少林附近现身。
这已非常令人疑惑,何况风度潇洒的杨逸尘当时形同乞丐,全身垢秽,不但成疯,而且还中了重毒。
一切的一切,显示出其中有许多蹊跷,令人无法摸透,故而也引起了唐秋霞的好奇之心。
这正是人类天生俱来的好奇心,自然其中还有一段潜伏在她的内心,无法说明的爱情呢!
马车到了唐宅后院一座小门口停下,唐秋霞飘然出了马车,与银花扶持着昏迷的杨逸尘,推开小门,侧身而人。
眼前一片环境清雅,花木扶疏的花园,一角红楼,耸立院中,正是她小姑独处的闺楼绣阁。
这时已有几名丫环迎了上前,一见小姐弄了个重病男人回来,大家都惊奇形于脸色,忘了招呼施礼。
唐秋霞沉着脸挥挥手,示意丫环们退下,把杨逸尘扶入楼下书房,放倒在一张竹床上,立刻对银花吩咐道:“到前面告诉我大哥,说我回来了,正在救个人,忙好后自会到前面相见,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同时关照上下房的那些姐妹,别露风声。”
由于她脸色从未有这么凝重过,银花不敢再问,应了一声,立刻出了书房。
“慢点!”唐秋霞又叫住银花,吩咐道:“回来的时候,到前面药柜中,把那瓶‘赤炼水’取来,我这里已没有了。”
银花头心一凛,她听唐秋霞在路上说过要以毒攻毒,但用的是“七翠花”剧毒,现在又要“赤炼水”作什么?她闷在肚子里,不敢问,匆匆地向前院走去。
只见房中的唐秋霞已摆出了许多抬病用物,一样样在揩拭,一见银花,接过磁瓶,道:
“把他上身衣衫退下,翻过背来!”
说着已拿起桌上一枝发亮的银针,仔细的打开那瓶“赤炼水”以针醮漫,一遍又一遍,谨慎已极。
银花这时已将杨逸尘上衣褪下,忍不住问道:“小姐,你用什么方法?”
唐秋霞依然量着银针上毒液,目不移视的道:“我要用金针过穴之法,用醮‘赤炼水’的毒针,打入他脑经二脉……”
银花心头骤然一颤,毛发悚然,她平时耳目薰染,也知道唐家所有毒药,这“赤炼水”
是集天下百种毒蛇的毒涎,精炼而成。
小小一滴,足以见血封喉,命丧顷刻,尸体立化浓血,现在用针漫后,插入不列于奇经八脉的中枢神经,谁能受得了?
银花惨然望了望昏迷的杨逸尘,刚才她虽主张不顾他,杀死他,但却不同意小姐这番毁尸灭迹的举动。
因为既要杀他,又何必带回家来,多出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怔怔想着,唐秋霞似已量好了针上毒液的分量,缓缓走近,在杨逸尘背上,玉手按了按经脉部分,银针一举,贯力刺人杨逸尘的背心脊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