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中有松柏参天长

  石泉上人喘息道:“家洛,你……你一定奇怪,老夫如今为何要突然提及弘历?……

  咳,其实……其实,你的那一冰一寒两块宝玉,本来是老夫的东西……”

  “甚么?!”

  “唔,这温冰双玉,乃是老夫当年同爱人的定情之物。后来她……她惨死魂归,我离家到了五台山清凉寺出家为僧。事后心头凄凉之时,突然想起双玉,却怎么也找它不着。因为丢失去了这两件珍贵的东西,老夫曾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嘿嘿,我说是出家修身,然却六根不净,心存爱欲,算是那门子和尚?”他略顿了顿,又道,“直至那日骤然看见双玉,老夫这才晓得,却原来是将它们遗落在宫中了。那温玉中的‘宛’字,是她的名字,她的芳名……叫做董小宛;而冰玉里的‘临’字,乃是我俗家的本名。

  老夫满州名叫作‘福临’……”

  “福……福福临……难,难道……”陈家洛只觉背上发寒,浑身一颤。

  “不错,老夫本姓爱新觉罗,便是今上乾隆的曾祖父,早已‘病死’了的顺治皇帝!!”

  陈家洛心头深为震撼,直惊得目瞪口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他依稀忆起石泉上人在关陵下的密室之中,曾向他和姚水衣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当时,他的言辞颇为隐晦,现今方知,原来他提到的京城大家,便是皇家。他的母亲,自是太后。这样算来,其叔父当为多尔衮王爷了。清室对外宣称顺治皇帝陡发天花而死,可也有传说他因为失去爱妃,黯然隐至五台山出家避世。如此一来,倒恰与当年胡铭官出现在叶斗峰上,赶走胡魔的故事吻合。

  他又回味石泉上人方才的话,想到乾隆与自己初邂逅于杭州“享闲酒庄”中,后来他亲幸海宁陈宅遂初园内。两人可谓说是一见知心,相逢恨晚。及至于互赠礼物,挥泪而别,那段时光可是多么美好。但后来……

  陈家洛一念及互赠礼物之事,又突然想起,这两块玉既是顺治之物,若说乾隆拥有,实无可厚非。然怀中那阙冰玉,分明乃是黑衣老人王凤池于寒食之夜,遗落在陈家祖坟之中,怪哉此人可又是如何得来?记得石泉上人初次眼见双玉之时,似乎也曾有此一问。陈家洛心头疑窦重重,方欲再向石泉上人问个通透。骤然回头之际,惊见上人双目轻合,面带微笑地仰卧在了地上。一拉他那枯黄干瘦的手,全无反应。再探鼻息,竟已气绝!陈家洛想起他以往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又觉石泉上人传他“九天玄女剑法”,也可算是自己的师父,不禁潸然泪下,倒头便拜。

  却道那乾元教教主秦右江拔出肩上的属镂长剑,恨恨掼在地上。天缘念完那段经文,运起内劲,徐徐说道:“今日少林有此劫数,也是天意使然。秦教主,你想消灭少林,那可是万万不能够的;想以老衲为质,更是枉费心机。天生、天玄、天孽、九若、九闻听着,从今望后,老衲把少林寺就交给你们啦。”他最后几个字吐音洪亮,如于耳畔私语般响在当场所有人的身边。这等同时传向数百余人的“传音功”,可是闻所未闻的绝学。天缘话音刚落,垂眉念了声佛,突然脸上一阵痉挛,沿着嘴角淌下一行血来,身子软绵绵地直瘫了下去——原来,为了让少林寺的僧人们不至投鼠忌器,方丈他竟自绝了经脉!!

  这一变故骤起,别说在场众人,就连挟持他的炎德星君狄宣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老和尚天孽尽管一直都在抱怨,先师静性禅师将方丈之位传给了师兄天缘,且嫌其年轻时太爱打架生事,总是不守清规,故未传其一丝武功。在背后提起天缘,总是老乌龟长,老乌龟短的。可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自己的顽劣之处。当年一场大火,他趁乱盗走了《九阳真经》,练成了“九阳神功”。按说,本该有一报“大仇”的喜悦。然当他看到师兄因为遗失师父重托的少林至宝,而深深自责之时,心中居然极不好受!几次冲动之下,险些便要脱口而说,告诉师兄,其实那《九阳真经》是自己偷的。

  然天孽毕竟胆小,生怕一旦承认错误,自己就要受罚。师侄“阎罗大师”九若的威名远播,老和尚每次便偶然望见对方严厉的目光,内里小鹿亦觉撞个不住。想其倘若落在对方手里,皮肉之苦倒也罢了,然自己那张老脸可要往哪儿搁呢?

  此刻,天孽亲见师兄为了全寺上下,竟然自绝经脉。心底同门之谊,埋藏了数十年的手足之情喷涌而出,冲上去一式“鱼篮飘摇”,紫气直击狄宣。狄宣初见天缘自伤,一时没了主张。现下天孽的“紫竹拂云手”削来,气劲迫面,令他猛然清醒过来。狄宣反手一掌,去格天孽的肉掌。指尖甫触之下,就觉手上奇痛,连忙借力后纵,跳开数丈之远。饶是他变招迅速,仍被天孽掌缘锐利的真气削断了两根手指!

  天孽无暇追击,却忙扶起倒在地上的师兄。他拼命摇着天缘,大声喊道:“师兄!

  方丈师兄!!你……你为什么要……”

  天缘呻吟了一声,缓缓张开眼睛,见是师弟天孽,不禁虚弱地笑道:“师弟……”

  “师兄!”天孽一声师兄叫出口来,终于再忍不住,脸上涕泪俱下,含含糊糊地说道,“师兄,你别别……死啊!我……我,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其实,其实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是我这个混蛋偷走了《九阳真经》……是,是我不服气,怪师父偏心,传你武功而不传我……要,要是我不偷走《九阳真经》的话,说不定师兄就不会那么容易地教秦右江这狗贼打伤了,也不会……也不会……”他说到这里,话语更是不清,喉头哽咽,讲不下去,用袖子胡乱去擦满脸的眼泪鼻涕。

  天缘见他花白的胡子被袖子弄得贴在双颊,怪模怪样的,不觉淡淡一笑,道:“师兄知道,师兄知道。你心里始终都在闹情绪么……唉,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当年不传你武功,也都是为了师弟你好……”

  “是!是!我懂,我懂……那时我脾气不好,爱打架胡闹么……师兄,你你你你叫九若师侄罚我罢!重重罚我吧,怎样都好……只要,只要你能立即好起来……我……我……”

  天缘又是一笑,双目闪烁着慈祥的光:“你这是说的甚么傻话?师兄便罚了你,难道就可以长生不死了么?世间哪有这种事在……不错,论起你的所作所为,确实应该重罚。可做师兄的有自知之明,我的悟性其实远不及师弟你啊!这点师父他老人家也曾提过。我若练那‘九阳神功’,成就当不如你。要不是你会‘九阳神功’,说不定如今的局势早就于我寺不利啦……说起来,老衲还得多谢你哪!!”

  老和尚天孽本来希望师兄可以狠狠地将自己臭骂一顿,也好让他心里略为舒坦一些。可没想到的是,天缘方丈他不但不加以责备,反说出了许多感激的话儿,令他的内心煎熬更甚,更为难受,直哭得一塌糊涂,如泪人儿一般。

  天缘又道:“师弟,你方才所使的武功,和上次武林大会上,那位常释天常施主如出一辙,难道就是……本派失传百年的‘紫竹拂云手’,么?”

  天孽含泪点了点头,带着哭腔低声将如何从白漓那儿得到《紫竹观音经》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天缘方丈含目静默良久,忽然身子剧震,咳出一大口血来。天孽吓得手忙脚乱地举起满是鼻涕的宽袖,要为他拭去鲜血。天缘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旋尔,他用最后的力气,放大声音,喝道:“少林弟子听着……”众僧闻之,欢呼不止,齐唤方丈之名。

  天生等人本来早想过去探看方丈的伤势,可见他拖在地上的右手,拇指轻搭食指与无名指,而另两根指头直伸,乃是少林“密语待传,他人莫听”之意,便不敢靠近。天孽哭得利害,话语含糊不清;天缘内力全失,说话声音极小,也听不出他俩在那儿絮叨些甚么。直待如今方丈竭力大喝,方才听他说道:“我师弟天孽长老,冲虚谦和,福缘厚泽,不但找回了本派失传已久的宝物《九阳真经》和《紫竹观音经》二卷,又且练成上边的神功,乃是少林之大功臣也。老衲命将稿枯,欲远离凡尘,长伴我佛。现欲将方丈一位,传于师弟天孽长老。天孽啊,从今以后,你可要好好保护本寺,将少林武学精神发扬光大!”

  天孽骤闻师兄这样安排,错愕不已,口中“这个……那个”说个不绝。师兄不怪罪他也罢了,居然还将他盗藏经书的丑恶行径,说成是找回少林至宝的莫大功劳,更将方丈的位置传给了自己?!天孽平日里成天待在藏经阁里,很少与人交往。众僧虽然不知他品行如何,然方丈大师的旨意,总不会错,故一齐合什,饱含热泪,齐声诵道:“谨遵法旨!少林众僧,见过新任天孽方丈!”天缘平日里待人极为祥和,就连那些小字辈的僧人,也或多或少受过方丈的关怀。遂此刻早有不少僧人泪下,哭声此起彼伏。

  天孽吓得一时无措,华须乱颤道:“师……师兄,你……”

  天缘笑道:“师弟,现在全寺上下,就属你的武功最高。你以前的品性固然顽劣,可师兄深知你骨子里善良和蔼,佛性甚高,只是目前一时尚未参悟罢了。你我一师所承,你的为人,为兄最清楚了。可以将少林寺交给你来掌管,我也可安心去了……”

  “师兄……”

  天缘笑道:“来,师弟,扶为兄的坐起来……”

  天孽连连应声,扶他盘坐于地。天缘垂目合什,两道长长的白眉随风飘舞,口中朗声诵道:“生也有苦,死也有苦,皈依我佛,苦亦非苦……”只见他周身上下突然放出金灿灿的光芒,旋尔嘭地一声响,竟自燃烧了起来!在场众人见天缘大师忽然被无名大火吞没,全都看得呆了!便在此时,山上猛地刮起一阵怪风,天缘大师的身体挟着大火,如同纸鸢一般,随风飞起。一团火焰在上空转了数转,悠悠远去,不一时便没了踪影!全寺僧人大异,皆拜倒在地,脸颊带泪,口中念起“往生咒”来。老和尚天孽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在场中,任由劲风带动其两幅宽袖猎猎作响。

  在场之人呆了良久,忽然听天孽坚定地说道:“秦教主,你还要打么?”

  秦右江亲见天缘大师法身自燃,又且随风飘去,内里惊骇莫名,早就茫然不知所处。天孽这一问,令他猛地清醒了过来,上下大量起这位新任住持来。见对方矮胖身材,一领半旧不旧的直襟。老眉稀疏,长须花白,鼻头红亮,赘肉双腮。脸上且悲且怒,难以形容。虽无一分高僧骨格,却也似非善与之辈。

  他此生孤傲,除了养父秦江,一生再未佩服过第二个人。然今日天缘方丈的自绝及身后异像,竟令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带人来此,害了这一代高僧。不过,此一念头只在其心中一现,便已为那称雄武林的壮志赶得无影无踪。秦右江点了点头,道:“天孽大师,说实话,本座对天缘大师的死也很抱歉。然其既已将方丈之位传给了你,在下自然要与你讨教讨教。”

  天孽沉痛地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师兄飞去的方向,深吸口气,两只手掌之上登时泛起紫光。众人见他身上衣袖如鼓圆涨,僧袍无风自飘,其内力显已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可无怪乎天缘住持却会传位于此无名之人。秦右江嘿然而笑,大喝一声,纵身扑上。

  天孽见他来到跟前,双掌齐飞,径向秦右江的两肩与脸颊上削去。

  秦右江内功之雄,可谓旷古绝今。天孽的“紫竹拂云手”固然锐利如刀,竟也无法沾得对方之身!掌缘上的紫气每每为其身畔急绕不息的气劲弹回,反将自己的衣袖割得七零八落!

  此时九闻走岔了的内息已然恢复,见天孽应付不来,赶忙上前相助。狄宣怕教主肩伤不敌,也自前去叫阵,却被天生、九若二人半途截住。少林众僧与柳亦娴、钱志、袁临介三人,本来因为天缘之死,各各停手。秦右江这一开打,他们也重又交上了手。少林寺上下悲切,那十八罗汉阵何等厉害,三人一时之间冲不出去。

  天生、九若见九闻、天孽两人联手,仍战秦右江不下,情急之中,不禁出手狠辣起来。九若性烈,一来解救新任方丈要紧,二来痛恨狄宣间接害死师叔天缘,“燃木刀法”上的戾气大生,招招尽是拼命的数路。本来狄宣与天生两个堪堪战成平手,而如今多了九若一人,立即便给对方逼得手忙脚乱起来。再加其先前为老和尚天孽削去两根手指,掌上略一摧劲,伤口便即迸裂,鲜血直流。所谓十指连心,此间痛苦,非同小可。一个疏忽,中了天生一掌。

  天生一掌得手,本拟封其穴道,谁知九若收手不及,一刀砍了下去。那玉树刀何等的锋利,竟将狄宣一只左手连肩削去!!狄宣惨叫一声,倒在尘埃。柳亦娴、钱志听到义父叫声,回头见狄宣重伤倒地。柳亦娴关心则乱,被一名棍僧扫倒在地。钱志上去相救,又被另一人打中,双双被封了穴道。紫坛星君袁临介虽会“以体传劲”的玄妙武功,然十八罗汉阵阵法严谨,无懈可击。又见原本与之并肩作战的三人已去其二,心中不免慌乱,被跃入阵中的天玄禅师一记“寂灭爪”戳中“璇玑要穴”,僵在了原地。

  如今乃是护寺,不是比武,何况天缘方丈全因乾元教之人而死,众僧心中,哪里还存甚么公平不公平的念头?天生、天玄、九若三人,在打倒四名星君之后,亦次第加入了天孽、九闻的行列中,共同围攻秦右江。秦右江冷眼见到四名爱将一一被擒,手下寥寥,全归降服。自思绝灭少林之举再也无望,加上肩伤疼痛难当,众僧围攻之势甚急,不禁狂啸一声,怒喝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秦右江与你们这些臭和尚拼啦!!”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中有松柏参天长”,摘自杜甫《夔州歌十绝句》诗。原有上句“武侯祠堂不可忘:”,意指“武侯的祠堂和武侯(诸葛亮)一样,不会为后人遗忘。堂前长着高耸入云的松柏,就是人们追思武侯的象征。”

  本回死了两名僧人。

  石泉上人少年时血气方刚,曾为中土武林除去大害。然年老时看淡世事,不再过问是非曲直,一心全系爱徒。只要徒儿平安,他从善也好,从恶也好,都无关系。石泉上人虽也可爱,然不可敬。

  天缘方丈身属佛门,心系他人。全寺也好,全天下的苍生黎民也好,都是他心中挂牵。其舍身为人的精神,虽属佛性,又何尝不是一种“侠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