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清晨。
彩霞万道,朝阳未升。迷茫的雾气,包围着原野、山岭。像一层薄薄的白纱。抱犊岗的一座山谷中,却屹立着一条人影。在迷茫游离的雾气中,他的人影,是那么迷离……这就像他的思绪一样,充满着迷离及茫然。旭阳渐升,雾气渐散。他的人影,渐渐清晰,是一个身佩长剑的白衣罗衫少年。他——不用说是南宫亮。可是他那挺直的剑眉,却更锁得深重。地上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鲜艳恐惧的色彩,但印入他脑海中的却是一个个鲜红的结。结愈结愈紧,就像鲜血在慢慢凝固一样。差不多一个时辰了,他面对这滩鲜血,有一种彷徨无奈的感觉。风尘仆仆,连夜急奔,为了疯魔二丐所留的十万火急求援的讯号,其间自己差些断送清白,可是到此后,所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令自己无所适从,这怎不会令人感到沉重而忧郁!于是,他怀疑起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否正确?无可否认的,关键是在那三个“火”的标志,为什么突然变成一个“火”字。是疯魔二丐因判断不正确而改变标志呢?抑是确因遭遇强敌,而连留标志的时间都没有了?他反复推敲,由开始那三个“火”字笔划分明,到最后一个“火”字的刻划草率,觉得自己当初的推想,似乎并没有错。而这座荒谷中,的确是武林人物搏斗的理想场所。那末,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是这滩鲜血了。如以推想的轨迹延展下来,疯魔二丐与既然发出十万火急求援信号,必定是自知不敌。对手功力之高,不问可知,那末这地上一大滩血迹,不言可喻,必是疯魔二丐及外祖崔天行受伤所留……南宫亮推念至此,心中倏然感到更加焦急。无论地上的血迹是疯魔二丐的,抑是自己外祖父崔天行的,都是己方必有人受到致命的伤害。而自己急急赶来,就是要解救他们的危机,尤其他知道,丐帮自百年前解散以来,疯魔二丐所率领的弟子有限,其中,并无高强的好手。那末自己的责任越益重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呢?南宫亮再也想不下去了……一股不祥之念,在他脑中盘旋不去。初夏早晨清凉的山风,倏然使他感到寒意,情不自禁的一阵战颤。在焦灼中,他打量了一下出路,除了三面并不太陡的山坡外,只有来时一条羊肠小道。他目光瞥了这山谷中最后一眼,正欲颓然离去时,倏然一阵山风吹过,左边山坡上飘舞着一样东西。南宫亮眼角余光触及,心中蓦地一震!那是一块像手掌大小的破布,灰灰的颜色,边角畸零,一看就知道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在失望之余,能发现这末一点线索,南宫亮精神一振!这表示这谷中在自己之前确实有人……他身形一晃,向左边山坡激射而起,伸手抄入掌中,飘然落于山坡上,急忙摊掌展现。灰布的质料并不好,且有补缝过的迹象,十之八九像是疯魔二丐衣上撕下,看这块灰布的另一面,赫然写着一个“南”字。字用鲜血所涂,歪斜草率,显得书写的人是急忙所就。看到这个“南”字,南宫亮心头一怔!“南,难道是向南?对,除了是告诉人向南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解释。”一念既决,南宫亮身形如箭腾起,越上山坡,星眸四下一扫,忽见离自己站立三丈远处,又见一滩发紫的鲜血。微惊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果然不错,但随之而来的心灵,却更加沉重。这时,他更加不敢耽搁,辨准方向,向南急掠。盏茶时刻下来,南宫亮身上已微现汗水,他计算一下,约走出二三里地,可是丝毫没有看到什么。正在犹疑之际,陡见前面不远,乱石草丛中,似乎露出一角衣衫。南宫亮心中一紧,脚下微垫,人已如飞掠去。奔近一看,只见一人鹑衣百结,发如乱草,伏身在石缝之中,僵卧不动,显然已经死去。一见这种打扮,南宫亮心头砰然一震,急忙俯身翻转尸体一看,不由“啊”地一声,惊呼出口,心头倒吸一口凉气,蹬蹬退出二步。那地上尸体双目怒瞪,腹部碗大一个血洞,似被利器贯穿,正是疯魔二丐中的“魔魔神丐”。望着“魔魔神丐”惨死之状,南宫亮潸然流下二行眼泪。他强制着伤痛,细察伤口,见鲜血尚未凝固,显然时间并不太久。于是再一察看,除了那血洞外,全身竟负七处掌伤。这时,南宫亮缓缓站起,茫然扫视着峻峰削岭,默默道:“看样子,线索到此,好像又断了,‘魔魔神丐’已死,但凶手呢?……还有‘疯丐’及外公呢?”这又成了谜,一股无法发泄的悲和怒,压得南宫亮透不过气来。他缓缓整理了一下乱丝般的念头,心想!现在只有先把尸体埋了再说了。想着,抽出长剑,正要在旁刨坑,倏见“魔魔神丐”刚才手掌垂搁的地方,赫然用鲜血写得草率的三个“火”字。第三个“火”字,四笔分散,几不可辨,显然是临死前再也支持不住的关系。而火的字头却斜对正西。“魔魔神丐”自知命已将亡,为什么还留下记号呢?南宫亮开始微微一怔,继而一跳,暗忖道:“这莫是为了‘疯丐’及外公所留……”一念至此,急急插回长剑,对尸体喃喃祷道:“前辈,只能委屈你一下了,晚辈救人要紧。”祷告甫毕,耳中倏闻身后一股衣袂飘风之声,南宫亮心头一惊,呼地身形一旋,星眸中暴射出一股寒光。只见二丈以外,十余条人影,凌空而落,身形一停,现出十余个老小高矮不等的人物,个个鹑衣百结,蓬头垢面,一看就知道是丐帮弟子。看清来人,南宫亮缓缓松出一口气,眼中煞气尽消,忙道:“各位是否见讯赶来?”这十余个丐帮弟子眼见地上“魔魔神丐”的尸体,每个人的脸上骤现一股悲忿之色。为首一个魁梧化子,嗖地从腰际搜出打狗棒,厉喝道:“朋友,你是谁?”南宫亮知道对方必定有误会,忙道:“在下南宫亮,也是闻讯赶来……”群丐闻言脸色一缓,南宫亮接下去急急道:“现在神丐的遗体交给你们了,在下还要赶去救人。”语声一落,人已向西电掣而起。翻山涉溪,一座密密的丛林,已横亘眼前。南宫亮身形如烟上升,刚想踏枝而过,陡闻林中传出一阵语声:“疯化子,我高武现在最后问你一句,答应不答应,不过我警告你,这是你求生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你的同伴就是一个榜样。”一闻这阵语声,南宫亮真气微沉,急忙勒住身形,暗呼道:“果然在这里,我一夜急奔总算没有白费,疯化子不是疯丐还有谁?但高武是谁呢?……哦!莫非是那次在家门口遇到的蒙面的‘神力鬼判’高武?”一面想着,人已蹑足闪入密林,轻轻向发声方向走去。只听得二丈远又传来一声嘶哑的狂笑道:“高武,你别做梦,我化子人疯心不疯,要我交出手下南北一十六舵子弟,嘿嘿!除非先割下你脑袋。”“住口,难道你疯化子真想死?”“哈哈哈,死又何惜,只恨我疯子死前啃不到你的骨头。”语声嘶哑,含着一分凄厉。这几句话工夫,南宫亮已走近,掩在树后探首一看,心中怒火突然高涨。只见“疯丐”满身鲜血,被绑在一棵树干上,而树前站着一个容貌凶恶,一脸横肉,一身黑衣的魁梧汉子,年约四十余岁,手中拿着的正是镔铁双判。在夕阳别府前,南宫亮虽然没有看过高武的真面目,但是那双卵蛋般粗,尺半长的判官笔,南宫亮却记得清清楚楚。尤其,他那一招“双雁掠沙”,把自己震得倒退二步,那种神力,给南宫亮的印象,尤其深刻。可是,他目光一扫周围,却始终没有看到外公的影子,同时林中除了高武及受制的疯丐外,并没有别人。如以“神力鬼判”功力,一个疯丐自然不敌,而如疯魔二丐联手,却稍有过之,怎会弄得一死一伤呢?南宫亮正自心头狐疑,却见“神力鬼判”高武冷冷一笑道:“你疯子既然不纳忠言,我高武只好先送你上西天了。”冷酷的语声中,手中判鬼笔已向绑在树上的“疯丐”前胸刺去。正在危机霎那之间,南宫亮再也无法缄默,一声厉叱:“恶贼敢下毒手,打!”身形如电般自树后闪出,双掌一错,一股凌厉无比的阳刚罡劲,已向高武前胸撞去。救兵突现,“神力鬼判”高武神色一惊,身形斜闪一尺,双笔一圈,已招变“无常点鬼”,向南宫亮递出,口中大喝道:“谁敢插手管老子……”下面的话尚未说完,一见来的竟是南宫亮,倏然招式一撒,身形一提,如缕黑烟,向林外一闪而没。这些变化原本在瞬眼之间,南宫亮一怔之下,本想跟踪而起,但转眼一瞥疯丐伤势严重,浑身浴血,忙沉气稳身,急急走近疯丐身边,道:“老丈伤势怎样?”说着,已动手解开绑在疯丐身上的绳索。绳索一松,“疯丐”萎顿倒地,但见他却气急败坏,仰天急急道:“少侠,快追!”南宫亮微微一愣,摇摇头苦笑道:“要杀这批狗贼,有的是机会,老丈伤势严重,我南宫亮怎能弃而不顾!”“疯丐”急急叹道:“少侠,你再不追踪,崔大侠恐将孤掌难鸣,陷入险境了!”一闻此言,南宫亮心中大惊,急急:“老丈真与我外公在一齐?”“没……有。”南宫亮愕然奇道:“那老丈怎么知道外公遇险?”“唉!我与魔丐一路以门下眼线追崔大侠到此,忽被‘铁血盟’中四名高手截住,一开始高武就用话点明咱们二个要饭来此的缘因,高武更阴森地道:你们哥儿俩歪追啦!上阎王那边去见面一样……所以我知道崔大侠必已进入险境……”说到这里,胸头急喘,似已支持不住。这几句对答,双方都说得极快,南宫亮闻言至此,心中大急,忙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交给“疯丐”,道:“既然这么说,在下只有先离开老丈了,伤药在此,老丈自己先治疗一下吧,贵帮门下弟子等下或许会来,不得已之处,在下告罪。”急急说完,一抱拳,身形已向“神力鬼判”逝去方向,电掣而起。南宫亮身形凌空,微一犹疑,决心追下去试试,提气连纵,已出百丈。忽见左角人影一晃而没,他心中一紧,拧腰斜纵,尾随急泻,口中大喝道:“好贼子,还不与我站住!”这一施全身真元,当真快逾电光。一个转弯,已迫近那条人影,只余三丈距离。这本在瞬眼之间,陡见对方一个转身,发出一阵娇滴滴的语声道:“你在骂谁?”南宫亮陡然勒住身形,四目相接之下,不由一怔!他本以为荒芜人烟的山道上,那人影必是“神力鬼判”高武,岂知眼前的人,却是一个年约二九,身穿淡黄紧身劲装,背插长剑的凤眉杏眼少女。当下他定了定神,脸色微赤,尴尬地抱拳道:“姑娘包涵,在下一时心急,认错了人!”那黄衣少女一见眼前少年容貌英俊不俗,粉靥上怒意稍减,但语声仍是冷冷道:“日明风清,看你身法,功力也颇不俗,居然连谁都看不清,谁肯相信?”南宫亮歉然一笑道:“这因为在下正在追人,偶见姑娘身形一闪,以为荒山峻岭之中,不会有其他人,故而误认……”解释到此,心想:我何必在此歪缠,搜查外公踪迹要紧,口中接着道:“在下还有急事,容先告辞。”黄衣少女娇喝道:“慢点!”身躯一晃,已阻住去路。南宫亮一收脚步,微怔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黄衣少女脸色一红,秀眸含情嫣然道:“荒山道士,无独有偶,我在找个地方,你却在追人,不知你追的哪一个?”南宫亮灵光一闪,暗忖道:“或许她看到高武也说不定,我何不顺便问一问。”想到这里,口中已道:“刚才在下忘了相问,姑娘是否曾遇武林人物走过?”黄衣少女秀眸一转,盈盈笑道:“嗯!我刚才确遇二个武林人物,匆匆掠过,不知你这追的是谁?”其实,她也刚来此地,何尝见过半个人影,但是她生平从未遇到过一个如南宫亮这么朗目丰神,气度不凡的少年,芳心情不自禁地想藉词亲近,撒下弥天谎言。这是少女初次动情的结果,但南宫亮以为是真,忙急急道:“是不是手提判官笔的‘神力鬼判’高武,姑娘是否知道这人?”黄衣少女闻言神色似乎一震,啊了一声道:“‘神力鬼判’名震三湘,是三湘水寨总寨主,功力之高,霸绝一方,你难道打得过他?”这话虽然幼稚,却充满关怀之情。可是这时南宫亮哪理会其中情意,恨恨道:“跳梁小丑,我南宫亮尚未把他放在眼中……”话未说完,陡见黄衣少女娇躯一颤,微微后退三步,粉腮倏然苍白,纤手一指,抖声道:“你……你是洛水南宫亮?”南宫亮一怔道:“在下正是,姑娘怎么啦?”他对黄衣少女神色陡然之间的变化,感到一阵迷茫。只见她停一停神,秀眸上下不停打量,脸上掠过一丝复杂得难以理解的光采,嘴角一阵蠕动,倏然冷冷道:“原来是驰名江湖的南宫少侠,走!我知道高武去处。”这几句话与前此语气判若二人,显得无比冷酷,话一说完,娇躯已向左方电掣而起。南宫亮心中愕然。他并不懂眼前少女怎么在刹那之间,神情变化得这么大,一会儿热,一会儿冷。难道这是因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不会有,否则,她又何必带领自己。在这刹那之间,南宫亮觉得黄衣少女如谜一样,令人难以度测,有了上次“黑白双花”的经验,南宫亮油然生出一股警惕之心。这时,他跟黄衣少女旁边飞掠,眼角微瞥,觉得对方除了眉梢充满怨忿之气外,清秀的脸庞上,一团正气,丝毫没有“黑白双花”那种逸纵淫荡之气。观察既未得结果,南宫亮紧紧跟随,侧首问道:“姑娘带在下去哪里?”黄衣少女也不回头,语声冰冷道:“你要相信,就跟着走,否则尽管自便。”南宫亮心胸何等高傲,闻言怫然不悦,心忖道:“难道南宫亮一定要靠你不成?”但一想到外公的危境,傲气顿时消融,暗暗叹一口气,心中道:“既有求人之处,就让人一步吧!”想到这里,淡淡一笑,道:“承姑娘指示,在下怎有不去之理,哦,还没有请教芳名!”“柳傲霜。”黄衣少女冷冷吐出三个字,倏然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用手一指道:“我找到了,我们到前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