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南宫亮陡然长剑微微一挺道:“难道你真想死?”

章袭人惨然道:“大丈夫死又何惧,我变成厉鬼也不会饶你!”

南宫亮脸上肌肉蠕动跳动着。谁也摸不清他内心的感受,就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对这同样年纪的少年是钦佩,抑是憎恨。

这刹那之间的缄默,令人感到沉重而难耐……

突然,南宫亮长剑回圈,刷地向自己左臂一挥。

剑光过处,他的左膀立刻削下一大块肉。

鲜血泉涌中,南宫亮额上立刻隐现一阵汗水。

疼痛使他咬紧牙关,而神色上却显得那么冷漠。

这突然出人意料的举动,使众人俱都一怔!

只见南宫亮沉声说道:“章袭人,我佩服你的孝志,现在,我只能以血肉来对你稍作补偿,以后仍希望你能静静三思。”

说到这里,目光茫视虚空,长长一叹,道:“只是你有些糊涂……”

最后的…句话,似乎包含着一层凄凉。

话一说完,长剑回鞘,大步向庄外走去。

这出人意料的话声。紧接着出人意料的举动,使场中诸人怔住了。

眼见南宫亮从容走出庄门,竟没有一个人出手阻止。

尤其诱使南宫亮入庄的柳傲霜,泪光隐现的秀眸中,模糊地望着南宫亮逝去的背影,心中有一份复杂而纠结的感情。

她被他这种至诚的举动所感动半晌,终于喃喃道:“唉!我或须应该谅解他的,假如我必须与他敌对,他也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仇人……”想到这里,她倏然向庄外掠去。

阳光君临着大地。

南宫亮走出“仇庄”心头像放落一块大石。

他不知道自己如再遭到狙击时,有什么打算,但是现在。他却总有着一丝庆幸的感觉。

如谈功力,他并不在乎这些人,但现在在良心上似乎更加安逸无愧。

只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另一块大石却仍压在他心头,外公的安危,使他的情绪仍无法得到平衡。

他扯下一块内襟,匆匆扎紧手臂上的伤处,身形一振,已向东方急掠。

没有目的,不辨方向,他只是尽人力而听天命,希望熊查出外公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他越过二座岗峦,停身打量时,左边乱石丛中倏照响起一阵清啸,六条人影,迅速包围拢来。

南宫亮心中一惊,反手撤出长剑,星眸四下一扫,只见六个年约五十余岁的长袍老者,一律手执长剑,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

这六位老者的长袍却有六种颜色,个个双目精光闪烁,一看就知道是剑道好手。

只见为首一位气度含威,隐隐含着宗主风范的紫袍老者冷冷道:“你可是洛水南宫之后南宫亮?”

南宫亮微微一愕,道:“在下正是南宫亮,但好像与各位素昧生平,今天……”

紫袍老者哈哈一阵狂笑,打断南宫亮的语声道:“洛阳一举毙三剑,老夫虽未见你面,却已耳闻你名,刚才在仇庄之中,老夫师兄弟幸睹你尊容,在此相候多时了。”

南宫亮哦了一声道:“原来各位刚才已隐伏一旁窥看,但现在包围区区不知为了何事?”

紫袍老者冷哼一声道:“你刚才的做功不错,对付毛头小子,确可收效,然对我穆中南来说,嘿嘿!效果就不同了。”

南宫亮闻言心中一惊,他听对方报出姓名,不由凛于来人身份,但同时也一阵震怒,这种话简直侮辱自己至诚的人格。

他星眸中暴射出一股冷淡,冷冷道:“原来是点苍掌门及七色七剑,拦住在下就是为了这句话么?”

不错,这紫袍老者正是点苍掌门穆中南及七剑中的黄衣剑季天民、红衣剑孙镇州、蓝衣剑梅宜人、白衣剑周三畏、绿衣剑方腾雪。

只见点苍掌门穆中南突然神色一沉,厉笑道:“除了这句话以外,本掌门当然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南宫亮,你对本掌门弟子‘流云剑客’之死,怎么交待?”

南宫亮闻言一怔,暗忖道:“又是一桩麻烦……”

他有些自我感叹,一日一夜的奔波,没有摸到外公一点影子,却连遭二桩烦恼的事。

先前,他已尽量克制自己,但现在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愤怒,情不自禁冷冷一笑,淡淡道:“掌门人要我南宫亮交待,我只有十个字奉告。”

穆中南鼻中一声冷哼,道:“这么简单,老夫倒要听听高论。”

“很简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点苍掌门脸色倏然一变,威凛的脸上霎时泛起一股怒气。

屹立四周的五色长袍老者也同时发出一声怒哼。

这点苍六位高手想不到南宫亮竟敢说出这种话,形之于外的是一片腾腾的杀机。

倏然左侧的黄袍老者大喝道:“南宫亮,本门敬你是洛水南宫之后,以理相责,而你把点苍一门看成什么人?”

此语一出,南宫亮心头一震,暗忖道:“铁血盟阴谋重重,假如我意气用事,侠义道自相折伐,岂不削弱了力量?”

转念至此,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出言冲动,他目注黄衣剑季天民逼问之势,平静一下激动的情绪,缓缓道:“点苍九大宗派之一,我南宫亮怎敢亵侮,然贵派‘流云剑客’暗中加入‘铁血盟’贵派蒙在鼓中,不可不察。”

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微叹道:“当时他蒙面袭击在下,假如预先知道他身份,我南宫亮决不会如此莽撞。”

点苍掌门穆中南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话,简直难以令人相信,老夫自信门户正大,选徒极严,怎有如此事情。”

接着语声一沉道:“但你既然说出,自有缘故,老夫就要你拿出证据来。”

这番话,本在南宫亮意料之中,不由心中暗暗皱眉。

而自己与“地灵神乞”“罗刹婆婆”等一直不敢向各大门派报讯,也因苦无直接证据,唯恐反而惹各派仇视,引火烧身。

在这刹那,南宫亮不禁语塞,但他脑中一转,立刻有了主意,朗声道:“假如掌门人要物证,在下无法可想,如要人证,在下倒可奉告。”

“人证是谁?”

“地灵神乞,他是当场目击之人,另外清真八仙……”

南宫亮话未说完,一旁的蓝衣剑梅宜人狂笑一声,截口道:“请问‘地灵神乞’人在何处?”

“北邙。”

“嘿嘿!老叫化在北邙,清真八仙远在滇南,南宫亮,你不是在打过门,暂求脱身之计吧?”

南宫亮脸色一沉,怒道:“假如贵派不信在下之言,那就算了。”

点苍掌门本来怀疑的神色,至此陡然一变,冷笑道:“假如你南宫亮自信确实言之有据,请暂随老夫走。”

“这点恕难遵命。”南宫亮毅然拒绝。

黄衣剑季天民大喝一声,猛然迈上一步道:“这么说,你刚才之言,都是一篇鬼话喽?”

蓦地——

半空中响起一阵银铃般娇笑,接口道:“鬼才听鬼话,是人就应该听人话。”

语起突然,点苍六大高手神色一愕,南宫亮也不禁一怔!

目光瞥处,一条蓝影从空而降,落在南宫亮身边,现出一个表情慧黠,容貌娇艳,长发披肩的蓝衣少女。

南宫亮不由啊地一声,茫然道:“是你!”

是谁?正是在白马庙中解救南宫亮危机的黎雪。

只见她秀眸中一片幽怨,娇声道:“你荒庙中溜出后,连人影都不见了,害我找得好苦,我不知在哪里得罪了你?”

想起那档子事,南宫亮陡然脸色发烧,呐呐道:“不……不是……”

黎雪紧盯一句道:“不是……那为什么要逃避我?”

“唉!那时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俩人这么旁若无人的一谈,使点苍掌门怒火大炽,插口道:“姑娘是谁?”

黎雪秀眸瞟了南宫亮一眼,一切未诉之言,似尽在一瞬中,接着对穆中南嫣然一笑道:“小女黎雪,掌门可是对我刚才的话不满意?”

点苍掌门“嘿”了一声道:“岂止不满,老夫正想请姑娘解释一下!”

黎雪秀眸一转,咯咯笑道:“这还不简单,鬼才听得见鬼话,是人就只能听见人话,怎可以拿鬼比人!”

这句话充满了揶揄与讥嘲,黄衣剑季天民哪能受下这股气,厉叱道:“丫头,你是存心惹事生非,阻挠本派问罪办事。”

黎写故意眉毛一挑,咦了一声,道:“我惹什么是非,你们刚才不是要找证人吗?”

穆中南冷然不屑道:“难道你敢作证?”

黎雪哈哈大笑道:“一派掌门不愧高人,我黎雪来此,正是挺身作证。”

蓝衣剑梅宜人喝道:“但南宫亮刚才并没有提出目击的人有你,希望你最好能够立刻退身,别感情用事。”

黎雪毫不动怒,嘻嘻道:“老丈既然这么说,我黎雪当然不便插嘴,但却想贵派七色七剑的另外二位。”

这番话说出后,南宫亮不禁一怔!

黎雪那种超逾年龄的深沉机智,在初见面时,他已留有深刻的印象,但却不知她现在又在变什么花样。

只见点苍掌门穆中南沉声道:“姑娘要找哪一位?”

黎雪摇摇头道:“这二位不在,但我奇怪,素闻点苍七剑并起并坐,联袂江湖,今天怎会少了二个。”

黄衣剑季天民不耐地道:“你是找黑衣剑康师弟,及青衣剑白师弟?”

黎雪连忙点点头。

黄衣剑季天民淡淡接下去道:“这二位师弟,任侠江湖已有三月,在本门中也是常事,姑娘大可不必奇怪。”

黎雪莫明其妙的一笑,道:“原来这样,但我想告诉他们一句话,现在他们不在怎么办?”

点苍掌门接口道:“姑娘有事,告诉老夫也是一样。”

黎雪故作沉思,道:“也好,请掌门告诉康、白二位大侠,就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别乐不思蜀’。”

此言一出,点苍掌门脸色陡然一变,大喝道:“这是什么意思?”

黎雪玩世不恭地一摆手道:“我只是好意,点苍声誉崇高,假如因为他们二位一时失足,致使贵派清誉受损,实令人感到可惜。”

点苍掌门精光闪闪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黎雪的话,无异是打他耳光,沉默半晌才沉声道:“你言出有因,可是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嗯!假如掌门要听,我黎雪可以奉告。”

“请说。”

“在北邙风火峡,‘影子血令’的石窟漓宫之中。”

黎雪说到这里,故意看看四周道:“那二位如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谅此刻正在左拥右抱,大享艳福了。”

淡漠平静的话声就像刺一样刺在点苍掌门的要害上,场中六位高手皆为这意外的消息所震惊。

黎雪兜了半天圈子说话,等于为南宫亮做了证人。

点苍掌门及五剑此刻才弄明白黎雪的来意,这等于说了“推一知三”,其余不问可知,这不是证明?

但是南宫亮心中却有些着急,他不知道黎雪这番话倒底是真是假,忙道:“黎姑娘,这不是儿戏……”

黎雪爽朗一笑道:“上阵无戏言,你请放心。”

倏然点苍掌门冷削地道:“你这番话,怎么能使老夫相信?”

黎雪神色一整道:“掌门人何妨与我跑一趟北邙,一切自然明白了。”

说到这里转身道:“南宫亮,还傻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走吧,让点苍高人见识一下‘影子血令’的计谋也好。”

南宫亮歉然道:“我现在不能去。”

黎雪一怔道:“为什么?”

“我外公遭到危机,我必须要追踪他下落。”

“啊!”黎雪一声惊呼,这次轮到她对这消息感到意外而震惊了。

她秀眸一转,对点苍掌门摇摇头道:“情形有变化。只有请掌门先走,我们办完事一定到。”

点苍掌门怀疑道:“你用什么保证?”

黎雪冷冷道:“君子一言,如白染皂,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保证。”

白衣剑周三畏仰天狂笑道:“北邙地广三百里,要是没有保证,难说一定可以找到,小妮子,你假如凭一句空话,想对老夫等敷衍,可是动错了念头。”

黎雪淡淡道:“那你们要怎么办?”

点苍掌门沉声道:“如无保证,老夫只能动手先擒住你!”

黎雪哈哈一笑,脸上却隐隐闪过一丝杀机,正要说话,陡然半空响起一阵宏亮的大笑道:“老夫作个保证如何?”

随着语声,一条庞大的人影,如风而落,“咚”地一声,已屹立在场上,镔铁假腿,手倚拐杖,正是“独脚阎王”黎乙休。

点苍六剑一见这位煞星,不禁浑身一颤,脸色大变。

他们昔年深悉“独脚阎王”的威名,如今面面相对,脸上立刻泛起一丝怯懦之情。

穆中南一停神,反手以剑贴肘,抱拳道:“原来是黎老前辈,希前辈按江湖规矩,切勿插手。”

“独脚阎王”冷哼一声道:“好个点苍掌门,如此不懂事理,老夫不管女儿的事,管谁的事?”

点苍六剑神色一凛,这时才弄清楚原来黎雪是“独脚阎王”的女儿,但穆中南究竟是堂堂一代宗主,势如骑虎,硬着头皮道:“原来是令嫒,但事关本门声誉,如本派查明令嫒言属子虚,前辈怎说。”

“独脚阎王”爽朗一笑道:“老夫就亲将她送上点苍,依律问罪。”

“既然如此,老朽告辞。”

穆中南语声一落,向点苍五剑一挥手,六条人影迅速向场外奔去,瞬眼消失于山峰之间。

立时“独脚阎王”转身对黎雪喝道:“雪儿,江湖风雨日紧,你怎么话都不留,又溜了出来?”

“爸……我是想……”黎雪说到这里,想起南宫亮毫无情义的溜走,秀眸中倏然淌下二颗泪水。

“独脚阎王”目光移向南宫亮,倏然长长一叹道:“孩子,你母亲为生你而死,老夫从小抚养你长大,怎愿你再遭危险。”

这功力高绝的一代怪杰,眼见女儿掉眼泪,也不禁动了天伦之情,他怎会看不出女儿心意。

在这片刻,他一拂长须沉声道:“南宫亮,令堂何在?”

南宫亮忙躬身一礼道:“承前辈一言解危,家母正在北邙,与任老前辈及神乞前辈同闯风火峡。”

黎雪倏然失声道:“风火峡机关阵图重重,非熟悉地形之人,难入雷池一步,这多么危险!”

“独脚阎王”诧然接口道:“令堂亲身犯险,你又在此地做什么?”

南宫亮忧愁地一叹,黯然道:“晚辈耳闻外公遇险,特赶至接应,岂知线索中断,至今不知下落。”

“独脚阎王”唔了一声,摇摇头道:“你追人,小女追你,却害老夫在屁股后面追得发急,唉!真是瞎猫捉老鼠,都在瞎碰。”

这番似乎感叹的话,说得南宫亮及黎雪脸色通红。

但南宫亮见时光不早,心中一阵焦急,忙呐呐道:“前辈,如没有别的事,晚辈还要去追个人!”

“追谁?”

“三湘水寨寨主‘神力鬼判’高武。”

“高武?”

南宫亮一怔道:“老前辈看见过他?”

“独脚阎王”点点头道:“老夫在来时,正与他对面相错。”

南宫亮心中一紧,再也沉不住气,焦急地道:“前辈在哪里碰到他?”

“今天早晨,在关洛道上。”

南宫亮皱眉忖道:“难道‘神力鬼判’是返回北邙,这岂不是走了回头路。”

他转念至此,忙抱拳急匆匆道:“多谢指示,晚辈追人要紧,先走一步了。”

说完,身形一长,向前掠去。

只听得“独脚阎王”大喝一声:“慢点!”

南宫亮停身转首问道:“老前辈有事?”

“咚”地一声,“独脚阎王”一拉黎雪,滑身近前道:“老夫即将坐关一年,现在谅你也需要帮手,老夫将小女交待给你如何?”

南宫亮一惊,呐呐道:“这……这晚辈责任太……重……”

他口齿发吃,目光一瞥黎雪,正呆呆瞪视着,不由脸色红到耳根。

“独脚阎王”沉声道:“什么责任不责任,老夫问你愿意不愿意?”

南宫亮肚中暗暗叫苦。

黎雪并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其功力虽不比自己高,但机智却有过之。

南宫亮明白对方所以如此做,除了希望有人照应外,另有某种内涵的用意。

但是,他发觉自己对黎雪只有感激,而毫无爱情可言。或者是因为第一次所受的影响,认为她城府太深沉的关系,不知怎样,反倒是匆匆二次见面的任巧君,那令人心醉的影子,却不时在脑中载沉载浮。

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现在面对“独脚阎王”殷殷相待,南宫亮不知甚么说才好。

不过,他觉得时间再也耽误不得,“神力鬼判”影踪已得,再让他跑了,岂非白费一番心血。

至对黎雪,自思如再拒绝,陡然引起误会,只得暗暗一叹,朗声道,“既承前辈看重,晚辈自只能答应。”

接着对黎雪抱拳道:“姑娘才智超人,既愿垂手相助,我南宫亮求之不及,岂有不愿之意,快向令尊告辞,在下急欲追人。”

只见“独脚阎王”沉肃的脸色,倏然开朗,发出宏亮的笑声道:“好好,雪儿,快去吧,老夫另外自有安排。”

语声一落,又是一阵大笑,身形一振,人已一晃而逝。

黎雪这时娇容如沐春风,嫣然道:“走吧!我们先赶到关洛道上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