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紫铠青棱

此处,正是九岭险峻之区,距离峰底何止百丈?

只要跌落,便是死路。

秋娘已御剑直追,一缕银光,疾若惊雷,朝绝岩边缘,闪而至。

舒儿身法,更是特殊,他闪过毒蟒,身子平射而起,双脚离峰,不过尺余,疾同石火一瞥,比秋娘犹先一着。

尽管两人如何疾快,也快不过青娥占先一着,她飞落绝缘,朝后一望,满是疮痍的脸上,使人触目惊心,炯炯双眸里,隐泛泪光,身子一倾,直朝岩下投去。

灵舒还未落地,九岭神尼已先纵到,高宣一声佛号,微微带青,双手微抖,如一座庄严佛像,平静中微显激动,舒儿秋娘,相继纵落。

灵舒已哭唤一声:

“青娥!”人即恸晕过去。

秋娘玉容惨变,喃喃自语道:

“为了她出生人死,到头来,还落得这般下场,看来人定胜天之说,一点也作不得准了,语罢,一脸茫然之状,招舒儿身子,缓缓地抱了起来,却又不知走向何处是好!”

神尼在她身后叹息一声,缓缓说道:

“贫尼为着此事,已费尽心机,想仗佛祖慈悲,挽回一劫,无如天意已成,灵药难备,加以这孩子心情激荡,乃基闹得这般下场,实非始料所及了!”秋娘似乎受着委屈一般,扭转身,扑至神尼跟前,放声大恸。

这位慈悲为怀的中年女尼,一手抚着她的秀发,微笑道:

“起快到庵堂去吧!设法把他弄醒转来,他们彼此订盟一场,女方虽死,总得下山为她安排启事,只是……”

她又意味深长地望着秋娘叹了一口气,续道:

“他用情极专,醒转之后,定必激动,甚至,可能无法把持,那一来,对他前途极有影响!”

秋娘含泪道:“慕容姐姐,才华绝世,貌拟天人,偏会遇上这种怪病,积郁之下,久萌死志,势所必然,惟是陆师兄情有独钟,想就此安定下来,恐非易事,还望前辈恩怜,多赐指示才好!”

神尼微觉一顿,徐道:

“事情好坏,全在于尔,未来能影响他的,除了你,恐无他人,这中间的技术问题,只能用因情施变四字概括,如落言诠恕我咬舌了!”

语罢,缓缓前移,麻面女胡莹,垂丫首,满面沮丧之状,竟从左手石笋旁,迎着师博。

神尼微笑道:

“胡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该认识了罢,事情已到头上,不用沮丧了!”

说话之间,已到殿前,这是一处空殿,除了灯光和几只蒲团以外,余均空无所有。

“把人放下吧!”神尼满面慈祥,目睹秋娘,脸带微笑,秋娘不敢违逆,只好将就蒲团,把人躺上,立即请求动手施救。

神尼点头不语,伏耳在舒儿胸前,轻轻拍打数下之后,立从衣囊里,竟倒出一颗梧桐大小的丸药,塞在舒儿的嘴里,约莫一盏茶久,迄无动静,这位慈祥空门,侠隐,不觉颜。色一变,皱眉道:

“赶快把他抱进禅房,让他好好卧着!”

麻面尼似乎吃惊不小,两眼露出一种异样光芒,急问道。

“师傅,你那禅房,是男人的禁地,甚至门人弟子,也不例外,如何能让他进入?”

“他和为师,情形特别,此中自有因果,不到时机,无法说出罢了!”

秋娘大吃一惊,心说:

“听她口气,关系还不浅呢,只是这个谜团,希望早点把它揭开!”

所谓禅房,也不过是一丈见方的石室,除了木榻,一张竹椅竹几,可供坐卧之外,余无一物。

秋娘不由暗中敬佩道:

“看她貌拟天人,对待自己,却是这等清苦,确是奇事!”

神尼似已付知其意,笑道:

“溷浊尘寰,一切皆幻,时熬势促,有时事不由主,待贫尼勘破此间至理,故一切皆以苦行自持,又以佛在心头,释祖之道,不必外求,故寺中实无佛像,你和灵舒,初见不免多怪,如能悟及此中至理,自可释然了!”

秋娘恍然大悟,不由倍增景仰。

神尼就在云床之上,跌坐行动,用本身真元,为舒儿疗治,约有一顿饭久,舒儿业已醒转,一睁眼,即咳了一声,爬超要吐,秋娘恐怕把禅房污却,使神尼不悦,正待把人扶起,走出室外,神尼略皱秀眉,止住道:

“就让他吐在地上罢!”

一口血疾落地,入目犹朝,秋娘不由娇躯乱抖,双眸眼泪,似乎失去控制,滚滚自流,这种无声之泣,最是伤人,舒儿似乎对眼前情况,漠不关心,吐血之后,又复秃然倒在云床之上。

神尼缓缓而起,突问舒儿道:

“居士对自家来历,可曾知道么?”

这句话,似乎重逾千钧,当头棒喝,竟使舒儿从云床之上,坐了起来,沉痛答道。

“弟子对自家来历,并不十分清楚,还望恩怜,见示一一。”

神尼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断然道:

“我是褴外之人,此时委实无法饶舌,不过就贫尼所知,此间因果,牵涉武林中一椿极大恩怨之事,居土此时,如过分清楚,反蒙不利,何不以理智自持,一切听我主张?”

最后一句,竟如斩金断铁一般,两眼神光,慈爱中,充满着成严,舒儿心中,似于无形中已受感动,不由流下泪来。

神尼又正色道:

“慕容青娥,既已自毁,情缘自断,这原是一椿惨事,但非人力所能挽回,死者已死,但眼前留下的人,你总不能丢下不管,而且,武氏月娥,她和你份虽姊弟,那不过是她口中词诧,难保日后无事,还有你祖母血仇,是否能就此放过……”

讲到此处,口中宣了一声佛号,双眸里隐隐蕴热泪,还待往下细说。

空中突传出一阵铃声,掠空而过,这声音,极为清细。似穷人把一串银铃,望空掷过,但那手法却极为特殊,在武林里似另成一格。

舒儿秋娘,均吃一惊。

神尼倏地微笑道:

“十余年大梦已觉往事堪伤,难道非使我重踏江湖,陷身杀孽不可么?”

她似乎话都来不及讲完,抱着金钟,身子往前一个箭步,直窜而出。

灵舒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秋娘急道:

“你适才还在咯血如何可以走动?这位前辈,功臻绝顶,纵有强敌,也用不着你来操心,还不好好躺下!”

灵舒正色道:

“此间因果,我已猜出大概,适才心情激动,心血上术,虽有小创,不足为害,赶快与她-道,察看敌人,还有青娥尸骨未寒,未能适切安排,叫我如何安枕?”语罢,一弹而起,人如脱弦之箭,立即穿出房外。

走出右刹,神尼竟在场中,手中持着一物,似乎极态困惑,一见灵舒和秋娘,疾跃而至,忙把手中之物递过,徐道:

“我一时竟想不出,江湖上,谁有这般信物?”

灵舒一看,竟是三只拇指大的银铃,制造也颇为精巧。他初涉江湖,阅历不深,忙道:

“弟子对此物确是初见,不过用铃子作暗器的人,秋姊就是个中老手,但她所用的铃子,偏有酒杯大小!”

神尼满面惊奇,忙问道:

“难道令师是滇中人物?……”

秋娘凄然叹道:

“师门渊源,在未奉示渝以前,晚辈实碍难奉告!”

神尼也不再问。

灵舒突望着那绝缘之下,身子抖了一抖,颜色也突然变得苍白,状极可悯,神尼黯然点头叹息道:

“孽缘!孽缘!”

立招呼秋娘,即下山察看,胡莹也闹着要去,神尼笑道:

“庵堂之内,虽无什物可守,但这条红鳞锦蟒,甚是泼野,防它乱窜,不可无人,你还是小心守着吧!”

胡莹撅着嘴道:

“师傅明明知道,我最怕长虫,却偏要我与毒蟒为伍,你看有多气人?”

“再说,师姐岩下待殓,姊妹一场,也不能不去稍尽人事……”

还要继续再说,神尼已喝止道:

“去就去吧!”

玉杵轻扬,金钟响动,音遏流云,一条青影,横空而起,矫若淤龙,疾如闪电,朝西北岩角扑去。

秋娘轻声惊道:

“一字玄功!”

灵舒一呆,突地一声长啸,微抖双臂,耸身而起身子微微朝前一伏,人如一字,也随后追去。

麻面女看得呆了,叹道:

“我看师傅和他,不知是何缘法,不但貌像极像,连功夫也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尤以她那禅房,竟容许他随意卧病,直同母子一般,宁非奇来?”

秋娘笑道:

“神尼前辈,一代天人,而提携后辈之心,更是不可多见,灵师兄天资绝慧,确为武林中一朵奇花,对他契重,自是必然之事,何足为奇?世上貌像相同的人,为数极多不必多费猜疑了!”

语罢,腾身而起,胡莹紧随身后,笑问:

“你和他同在一处,耳鬓厮磨,情感极深,却不知怎样,平白又添出一位幕容青娥,看情形,他们原是一双俩好,情感似还胜过你呢!我真代你叫屈!”

秋娘心中一动,但他了解舒儿泽心仁厚,情有独钟,而慕容青娥之处境,确又值得同情,遂赶忙把话岔开,加快身法,随后赶来,待追上舒儿,玉郎已愣在岩边,直朝下望。

绝岩之下,直高百丈,胆小的人,别说临空下落,连望着也感头晕,神尼已从岩顶,攀藤从降,藤长数十丈,粗如人臂,细叶如钱,葱绿可喜。

舒儿也不问是否能直达山底,伏身朝下就滑,他原习蛇游身法,功夫又深,手足并用,疾如星陨,藤尽离地犹高数十丈,陡峻愈常,舒儿把身子一弹,底下已有巨藤可以落足,于是随手一松,脚尖一钩,身子倒卷而下,立即稳住。

藤附峰腰之上,因为滋生颇茂,状如张纲,内有树木支撑,颇有弹性,舒儿童心不改,一时好奇,两手往旁一分,竟应手而开,藤蓬之下,高有数丈,似乎其间别有境地,一时心动,竟想看个究竟,遂一跃而下。

藤下地势陡斜,几至难于立足,舒儿连爬带走,行数十步,兴味素然,不由自怨自艾道:

“舍却正事不办,却来此自讨苦吃,未免无聊!”

正想折转而上。

忽然脚下一软,连人带体,如入陷阱,细看,却是一处土坑。

舒儿气道:

“真是活见鬼了!”

略凝真力,双臂一抖,却不知脚陷松泥,无法着力,底下泥土一崩,成为陷落难拔,身子却似触着一物,仔细一看,可弄得毛发悚然。

原来坑内存着一具破棺,棺盖已腐,半截骷髅,已然暴露。

舒儿存心忠厚,忙暗中祝道:

“小子一时无心,触及长者具宅,罪该万死,还望见恕。”

抬首之间,似觉紫光一瞥,定神之下,双目从腐隙之处细看,不由又是一呆。

原来破棺下方,正有几件奇特之物,那泛紫光的东西,却是一具制造特殊,形似鱼鳞,厚度极薄的金属物,穿缀而成的内销,此物少说也有数十年,却无半点锈蚀。

紫铠之旁,却摆着七只体进青光的梭形之物,全长不到五寸,鳞甲宛然,两头有尖,状至锋利。

舒儿正持把物取出,却又自行制止道,

“物为前代高人所有,未经许可,焉能攫取,待我持告之后,并在他棺前自许誓言,代他行道,那一来他泉下有知,也足告慰了!”

遂恭恭敬敬朝着棺材拜了八拜,并自许为继承弟子,完他未了心愿,然后才把那紫销青梭取出,仔细把玩一番,竟是越看越爱。

紫铝制作,巧夺天工,内以最珍贵的唐猊软皮作底,上却挂着无数紫色金属薄片,非铜非金,不知其名,紫片重叠,作龟纹状,随手一振,“铃铃”之声震耳。

舒儿知道:

“这是武林中一种奇异之宝,但不知何名”,遂把上衣解下,穿在身上,仍觉轻灵无比,全无半点累赘,而且罩着上衣之后,谁也看不出来。

那青梭,也与普通暗器不同,两头凸起,尖端有孔,拿在手中,份量沉重,因为不明这中间的构造,舒儿可不敢乱动,遂藏之囊中,拿泥土将棺材妥为掩盖之后,才从坑中爬出来,默计时间,已颇有耽搁,遂不敢久留,仍从原路走出。

爬出藤蓬之外,立觉精神陡涨,双臂一抖,飞泻而下,因为曾服食蜂蚁王浆,轻功已臻化境,人在空中,只觉轻飘飘的。

暗把真气一沉,顿觉那灼热,全身了无异状,知道虽曾咯血,内腑并无伤害,胆子自然大了起来,伏身拳足,倒泻而下。

眼看离地不过四五丈,双臂微擎,身子转直,仍然头上脚下,点足之间,屹出而立。

降落之区,却是一处灌木业林,杂茅没径,乱石成堆,四周围,静悄悄的,了无所见,不由大吃一惊,暗道:

“神尼秋娘,不知已至何处?青娥是否仍留存人间?”想到这位互订驾盟的人,不由心中一阵剧痛,仰望长空,感慨万千!

陡闻有人朗唤:

“陆灵舒,陆师兄……”

那声音极为清秀悦耳,而且还隐含无限悲愤。

舒儿心中一酸,已知道是秋娘,在找自己,忙纵声回答,一面也迫不及待,朝那呼唤之处,急扑而来。

九岭地形奇险,迥峰合抱,高耸入云,岭脚之下,只觉山外有山,层峦起伏,如入五里烟云,舒儿折风西北,扑上绝岩,那呼唤之声,似已愈为接近,不由心中一宽。

正待继续前行。

忽闻铮两响,空中突有两点紫光,互相激撞之后,一震而开,从空中疾落而下,朝着面门打来。

舒儿暗道:

“我倒要接他试试!”

随手一抄,将那一震两开的四片金钱,统统收去。

舒儿暗地一惊,心说:

“我倒输给人家了,专接暗器,不见有人,岂不被人笑煞!”

离左手约有半箭之地,乱石嵯峨,如果有人借石掩护,那正是最佳掩体,舒儿也诡,当下不动声色,脚尖却暗运功劲,往前直穿,“龙行一式”,美妙绝伦。

突有低喝一声:

“好功夫!”

循音辩向,灵舒已了然于怀,左手前伸,蜂腰在摆,掠过一块圆石,蹴足下落,还未点地。

圆石之后,人影一晃,一蓬强劲罡风,挟着奇寒之气,当胸袭到。

舒儿还手不及,只好闪开,饶他再快,左乳还被罡风扫中。

立闻铃铃细响,似出自衣服之内,那股强风,打在身上,那如无觉。

舒儿惊喜交集,心说:

“看你掩向那儿?”

抬腕挥掌,劈空朝石后打去。

硬逼之下,那人已现出身形,铣足无履,头发零乱,裤管卷起老高,活像一位庄稼人儿,仔细一瞧,似觉面善!

舒儿喝道:

“足下为谁?”

那人把双眉一挑,冷笑道:

“这叫做贵人健忘,连走脚报信的人,也都记不起了!”

灵舒一惊,这才突然想到,浏阳太白楼,所遇醉汉,暗中递纸通信,指点自己,速奔九岭避祸,正是此人,忙陪笑道:

“大德常耿耿于怀,未敢一日忘掉,适才实不知是足下,万望海涵!”

那人嘻着一张嘴,滴溜溜的转动怪服,把灵舒上下打量,看了又看,舒儿被他看得满不是意思,心中又记着青娥生死,大是着急,但受人之惠,又不敢当面发作,只好垂着头,怔柯柯的呆在一旁,蓦地里,那人却拊掌笑道:

“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拳颦促额,大约又有什么心事!这番,恐怕又要劳动我这两条腿了!”

正前方,银光闪烁,电射而至,削石之上,突然现出一位少女,浑如空谷跫音,他乡遇故,高唤一声:

长剑一统,猛扑而来,俏生生的立在舒儿跟前,这是秋娘,她人本美艳,此刻,微促双蛾,柳怨花愁,娇姿更绝,那庄家壮汉,率性把目光落在秋娘脸上,看个不停,秋娘嘟着嘴:

“死盯人家,有多讨厌!”

壮汉一笑,快又自言自语道:

“俗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每以古人言过其实,陆师嫂一代丽人,能歌善舞,轻颦巧笑,自视甚高,但也谈不上羞花闭月之貌。今得庐山宾面,确是绝世佳人,然而遇人不被,新欢在抱,旧谊全忘,有何可取?”

舒儿一惊,知道来人语含讽刺,而且寓意颇深,但又猜不适这人却是何等来历?虽然是友非敌,毕竟人家底蕴未明,放心不了,当下笑对秋娘道:

“我和你,都曾受这位兄台指点之恩,秋妹赶快谢过!”

秋娘敛容为礼。

壮汉濒面大乐道:

“这怎么敢当?”一边说着,赶快答礼,却又不惯,把脸胀得通红,舒儿不由窃笑:

“这一下,算是让他吃点小苦”。

他惦着青娥,不敢久待,忙问秋娘,情形怎样?

那壮汉,似也不再打扰,一笑而退,点足之间,飞燕穿云,拔高五丈以上,旋把头部一点,鱼鹰跃水,疾落而下,没入丛林之中。

秋娘粉脸上,略显惊愕,立握着舒儿的手,急道:

“娥姊姊,死不见尸。”

舒儿大吃一惊,全身已见抖动,额角上,汗珠如雨,滚滚而下,痛苦地问道:

“大约你们投有找到她落下之地,我和你再找一遍,或有着落……”

“九岭前辈,对本山地形,若掌上观纹,邓云的严体,业已入土了!”

舒儿不语,却朝着秋娘来路,疾驰而下,不久即达,峰脚之下,地面凸凹不平,且多碎石,茅草没肠,人如从上面跌落,势必粉身碎骨,舒儿注意地面情形,茅草之间,似乎略显零乱,-但无半点血迹存留其上,细察周遭,均无异样,但付度地形,此处确是青娥投落之处,不由大惑。

蓦闻秋娘娇院道:

“何人鬼鬼崇祟?”

身子一弹,人朝左面疾扑。

舒儿正在伤惑,身后突有人噗哧笑道,

“公子爷,何事神魂不定?”语音娇细,幽香扑鼻,明是女子,舒儿回身反顾,却见一位眉目如画的红装丽人,一付剪水双眸,正落在自己身上,手拈红巾,抿嘴微笑,娇艳欲绝。

舒儿不胜错愕,脑海里,立时印出蓝田客寓神秘店东一幕,这正是那娇媚宜人的陆大嫂。

“囊蒙盛情款待,感荷殊深,大嫂仆仆风尘,到此何事?”

“这可是天大秘密,不敢随便告人,不过事情都由你而起,你如得了好处,却怎么谢我?”

舒儿暗地一愕,忙笑道:

“大嫂所言,颇使小弟猜测不透,不过受人之惠,永志不忘……”

还未说毕,一道银光,如何汉星飞,电闪而来,原是秋娘施展御剑之术,疾驰降落。

红衣女朗声娇笑道:

“这么标致的美人儿,怎么剑术却这样霸道?”

秋娘也认出她是陆慎言的妻子,她不远千里迢迢,追踪到此,不由芳心一愕,但因秉性温柔,犹含笑叙礼吁招,并谢款待之意,红衣女点头答礼,笑问道:

“贤妹驭剑而行,必有所见了!”

秋娘粉脸一红,忸怩道:

“明有人在附近窥探,追赶一阵,却不见人,说来真觉惭愧万分!”

舒儿急道:

“大约又是那位醉汉吧?”

钟声飘扬,一声紧接一声,明是神尼和人剧战,灵舒正待招呼秋娘,却又碍着红衣女在此,不好出口,不料人家早已看出,立笑道:

“也许山中来了强敌,九岭神尼,用金钟玉杵,战退敌人……”

叱诧之声,已由远而近,随着金钟,不断传来,右斜方一箭之地,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从树梢之上,疾掠而至。

前面却是一位青布衣袍,头罩青布,两袖肥大,身形奇快的人,点足之间,人如天马行空,那种行法,和他综错复杂的身式,使舒儿秋娘,深感一愕。

神尼从后跟进,当仁不让。

两人只一落地,神尼将金钟一击,钟身上,嗡嗡之声大作,竟是佛家降魔手法,“万轮摧山”,紫光缭绕,笼罩当场。

舒儿暗地惊道:

“这位前辈神尼,许多手法,竟和祖母如出一辙,只是老祖母原是半年习武的人,内功难登堂奥,以至通敌身死……”

他越想越多,大分精神。

蓦闻那铁面人大声喝道:

“老夫倒要领教,手佛门精研绝学。”

眼看金钟疾压而下!

忽闻衣袖飘风之声,紧跟着当然一响,人影乍合乍离,双方都被震迟五六步,才把身形稳住。

神尼双眉微挑,怀抱金钟,如一桩大理石的佛像,秀美绝伦,一双神目,却在不断打量对手,她也看到,离舒儿不远,那红衣俏妇,虽然一时无法知道,九岭山来了这么多的江湖同道,是敌是友,但她却抱着一种心理,如是敌人,决不稍存姑息。

蒙面人用衣袖震退神尼之后,自己也并未得手,不由冷笑道:

“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云湘把子,却独善其身,呗叶红鱼,自甘寂寞,巡来又复静极思动,而且气势之盛,不减当年,金钟玉杵,咄咄逼人,不能不使老夫骇异之极……”

神尼玉容严肃,略带惊异道:

“贫尼皈依佛祖,已有多年,什么云湘把子的俗号,已不复为亿及了,道友何人?从所现身法看来,似是兰陵一派……”

不待神尼说毕,蒙面人纵声笑道:

“老夫和你一样,兰陵之事,不但不复记忆,而且似曾未闻。”

神尼接口道:

“然则道友此来,所为何事?”

“九岭已成为腥风血雨之地……”

“贫尼得佛祖慈悲,凭一钟一杵,尚不至于保不住本身栖息之区。”这位绝色神尼,以蒙面人出语率直,似又激发本身傲气,但话语出口后,立感自己对人唐突,却又无法改口,对方似觉一愕,一时僵住,半晌,才缓缓冷笑道:

“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多事了,不过南天八奇中,三位首脑人物,武功自成一家,当今之世,能和他们分庭抗礼的人,遏观武林,似不可得,道友既抱着如此意志,想能凭昔日威名,把此山守住”。语音到此一顿,两目神光炯然,朝红衣少妇,扫了一眼,又道:

“我们来此,确属多余,还不离开,岂不是自讨无趣?”

那少妇脸含笑意,漫不经心地看了舒儿一眼,低声自语道:

“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移动娇躯,朝蒙面人走去。

神尼微微一愕,庄严的脸上,微露复杂表情,但仍静以观变。

秋娘附耳灵舒,低语道:

“据我看,来人似友非敌,但不知为着何事,故作神秘,九岭前辈,方正不阿,绝不愿受人轻视,但也不要使双方为着一言半语,闹出误会此!”

舒儿已有同感,见两人正要返身走开,忙高唤一声:

“且慢!”

一式神龙舒尾,拔空两三丈,从两人头上,疾掠而过。

突闻蒙面人一声大喝:

“小子,你敢挡路?”

随着话声,耸身而起,一举即穿在舒儿之上,右手一圈,力挟千钧,朝舒儿背上拍去。

这举动,发生太快,似使舒儿迫不及防,背上,竟不折不扣的挨了一掌,将舒儿从空中击落。

不但秋娘惊心动魄,连九岭神尼,也面容骤变,双方不约而同,往舒儿落地之处便扑。

眼看舒儿头下脚上,只要撞着地面,不死也得重伤,蓦地里,倩啸连声,这孩子突把右臂一扬,左脚下踢,倒落之势,立时扳转过来,依然头上脚上,静悄悄地落在当场,似乎毫未受伤。

对手那蒙面老者,也从空疾落,几乎愕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秋娘脉脉含情,小声问道:

“你内腑可曾受伤?”

说话之间,竟拿手贴在他的胸部,察看心房跳动,手落前胸,只觉内衣鳞甲鳃然,情形特别,不由暗地一惊,方待再问,灵舒已轻轻在她手上捻了一下,秋娘会意,依傍玉郎身前,默然不语。

蒙面老者,惊愕之余,突地沉声大喝道:

“好小子,再接一掌试试!”

人随声落,朝舒儿身前扑到,一股凌厉无比,势如山崩海啸的怪风,对舒儿前胸便压。

神尼双眉一挑,金钟疾扬,也挥出内家罡风,眼看彼此,就得当场翻脸。

罡风之间,突飞起一条人影,另有一道银光,匝地而起,如石火电闪,往斜刺里一掠而过,这原是舒儿秋娘,联动手。

灵舒突地朗声笑道:

“盛名累人,两位前辈,不必如此认真。”

那老者掌风,正好撞在他的背上,神尼的内家罡力,也适于此时到达,前后激撞,威力奇大,也不知舒儿到底有何绝技,似乎满不在意,双足一弹,借罡风余劲,冲起老高,几和秋娘同时飘落。

两股凌厉劲风,接触之后,一俗一尼,身子各自晃动,但谁也不作一语。

红衣少妇,立即笑道:

“师傅,我们走罢,再事缠战,也难分出起落,再说,将恩作仇,大可不必。”

她仍是一脸轻松情形,蒙面人哼了一声,朝着舒儿道:

“你倒超出老夫意料之外,居然能用前胸后背,抵挡我数十年修为内功。”又复狂笑数声,自言自语道:

“棋差一着,自寻烦恼,未免无渭。”语罢,随身一纵,红衣少妇却跟在老者后头,几个起落,瞬即不见。

神尼低宣一声佛号,拿眼望了灵舒一会,黯然道:

“事情愈演愈奇,这老者是敌是友,殊难臆测,最使人困惑的,还是幕容青娥的尸骸……”

讲到此处,已引起舒儿一阵伤心,扑簌簌的流泪不止,神尼双眉一扬,续道:

“按说人死尸在,而且她还是患有恶疾的人,人死毁尸,罪大恶极,来人是否心怀恶意,敢于出此辣手,使人困惑,故难稍假词色,而且对手难保不再骚扰,不过他武功虽高,也绝难讨得好去。”

舒儿叹道:

“连日来,重重怪事,使人目眩神移,是福是祸,真使人无法臆忖了!”

“你几时学会了玄门护身神功?”神尼突然掉转话头,直问灵舒。

“弟子虽练有玄门罡气,但到达护身神功境地,时日尚属颇远!”

神尼脸上,不由掠起一阵困惑道:

“然则你用前胸后背,承受两种不同罡风,若无护身神功,定有其他异物!”

灵舒不觉忸怩道:

“此间原委,实非一言,所能道尽,请容后禀,娥姊姊的尸骸,弟子还想察看一陈!”

神尼皱眉道:

“周围一带,均无迹象可寻,返寺之后,容我仔细详参,再定行止如何?”

语罢,她也不再等舒儿答话,竟施展一字玄功,朝左边绕去。

由于古刹位置特殊,所经之处,并有特殊布置,神尼一一代为解说,毫不隐瞒。

石罅中,那道暗门,开启之法,已为舒儿所熟知,他还带着三分稚气,竟不待神尼指点,探手水中,抓住铁环,朝上一拉。

一阵吱呀响过之后,石门大开,神尼含笑而入,道:

“此间秘奥,由于制作太巧,外人实难看得出来,自贫尼把你两人引人之后,于是强敌源源压境,酿成后患无穷,未免不是一念之失。”

舒儿秋娘只好肃容相谢。

回到庵堂,一切了无异状,方待落坐,商讨寻觅青娥之策,突闻神尼低呼一声:

“我们都被人家戏耍了,真是蒙懂一时,留下天大笑话!”

她不及把话语含意,交待清楚,一飘身,朝庵堂之外扑去。

舒儿秋娘,都莫明其妙。也只好跟着跑出,神尼似有所见一般,折身左转,竟往青娥石室之内跑去。

这动作,突如其来,进人石室,几乎都在同时间,神尼呆在当地,舒儿秋娘,都叫出声来。

那大缸之内,原储着癞头蛤蟆,红鳞穿山甲,及百年陈酿,供青娥洗涤疗病之需,此刻缸中不但浸着一人,而且那红鳞锦蟒,和鸟线追风,都被人杀死放在缸内,缸内酒液一片鲜红,浸着的人,头部微仰,面上都染着鲜血,几乎使人无法辨认。

神尼望了灵舒一眼,低声叹道:

“你大约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了!”

灵舒正待扑向缸前。

神尼喝道:

“不可冒昧动手!”

秋娘忙道:“这是娥姊姊,她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持到此间,浸在缸中呢!”

“此人深怀医道,滑稽玩世,贫尼自以为医道精明,绝无差误,不料棋输一着,自己从未想到的方法,他倒用上,看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年盛气,犹有未改之处,思之令人惕然”。神尼感慨万千,竟随舒儿秋娘,步入缸边,仔细察看。

说也奇怪,慕容青娥,脸上疮痕,被蛇血毒酒一泡,各种脓痴毒液,似都已脱开涤净,鼻中呼吸,细若游丝,这真是一件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舒儿又惊又喜,两目神光炯然,望着神尼,似有千言万语,想说若有顾忌。

神尼微笑道:

“她已无碍了,药酒太毒,时间不宜过久,你把她抱了出来,送入禅房,着意调护,不出一七,仍然还你一位绝世美人,俾金石之盟,终得如愿,未始不是武林佳话。”

舒儿早已感动得落下泪来。

正待探手入缸,神尼忙喝道:

“快用罡气把双手护住,否则留神中毒!”

舒儿自然如命受教,从缸里抱起青娥,小心在意,这位绝世面人,此刻已不成人样,一身湿淋淋的,尽是酒味,且有余腥。

进入禅房,将病人安置在云床之上以后,由秋娘把她湿衣换去,着上僧袍。

舒儿已察知她已被人点上昏穴,正想解去,神尼忙加阻道:

“暂时不必解穴,待她全身疮痂,略加硬化之后,再行处理不迟,否则,徒增她无谓痛苦!”

转瞬便是三天。

舒儿见青娥脸上疮痕,业已去掉,满脑青丝,光可鉴人,神尼和麻女,又在堂前静坐,遂再也忍耐不住,朝着秋娘,面带傻笑,这妮子,伶俐透顶,已知其意,不觉讪:

“我知道你早己手痒,想把娥姊穴道解开,好说体贴话,有我在此,自然碍事,而且如被神尼怪上,加上一个,结果只有更坏,恕小妹难以奉陪!”

秋娘一笑,早已扭动柳腰,如飞而出,舒儿要追,但也确是实情,只好任她去讫。

灵舒武功,路数极杂,而且灵飞秘帖中的奇异手法,更是独成一家,忙扑近榻前,端着青娥脸,仔细一看,虽略现浮肿,但轮廓依然,暗从脉息中,却看出来人点穴方法,竞是奇诡异常,不由大吃一惊,心说:

“弹指截脉,已成武林绝响,”来人如何会有这种手法!

忙在青娥丹田上,轻轻一拂,低唤:

“青妹醒来!”

病人从鼻中呼出两股热气,兰香中略带腥膻,蓦地嘤咛一声,星眸微睁,恍如梦觉两手却紧握舒儿,似若隔世重逢,无言相对,盈盈热泪,湿尽衣襦。

就这么无语温存,已胜煞千言万语,慕容青娥,突感一惊,拿手朝自己脸上摸去。

舒儿已知其意,忙握她的手道:

“你的病,已连根拔除,不用疑了。”

“我举动犹感不便,一身臃肿,谁敢担保它不再发?”青娥长吁一声,但目光里,却流露着千种柔情,舒儿把她抱得紧紧。

“秋妹呢?”

“她借故走开了!”

“据我看,你和我一样,处处都表现着极不正常,这一位聪明透顶,艳绝人寰的丽人,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坪然心动,你偏不爱,却向我这样一位身怀恶疾的人,依恋不休,弄不好,把病染上,不害你一辈子才怪!”毕竟青娥是一位绝世奇女,决非个性怪得不近人情,有病时,故作不情,那是不得已之举,这时娓娓而谈,使人觉得可歌可泣。

舒儿也流泪道:

“情感这东西,至为微妙,绝非语言尽能表达,说真的,论姿容才艺,秋娘月禅,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也许先人为主,我心头上,从未放下过你,明知你身怀异疾,但我总希望你会有痪愈一天,甚至,我还作过最坏的打算,秋娘她都知道……”

还待再说,青娥早把头朗他怀里一钻,低声明吁道:

“妾何常不愿和你一样,只是出来命苦罢了,如今恶疾已除,这一身,均为你一手所赐,从此是祸是福,我都愿跟随伤一辈子!”

舒不由心中大动,朱唇微翘,朝对方嘴上压去,青娥含羞带愧道:

“病犹未痊,贱躯迄未恢复,说不定犹可感染,如今既已投药,相差只有四日时光,你如何这等急法?”

灵舒笑道:

“再厉害的病,也难感染到我,何况,你丹唇已复,赛似红樱,极富诱惑,数载相思,浅尝即止,有何不可呢?”

语罢,仍朝她嘴上压去。

禅房里,如一池春水,受着微风轻掠,产生了不少漪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