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车儿跑……”

李本林这样唱道。

他和孙玉峰慢悠悠地蹬着车子,并不慌急。出师第一天,蓝天白云,空气清爽,一路上花香鸟语,本林想这真是好兆头。孙玉峰就在他的前头,他直眼瞅着那个鲜艳的太阳帽,就像航船在海里,驾船人常要瞅着灯塔一样。他想孙玉峰真算个乡间奇人了,敢于戴这样的太阳帽。他看到路上的人都向那顶帽子看去,心里不知怎么也跟着自豪起来。他相信紧紧相跟着老朋友,是不会有什么闪失的。他相信前边这个老朋友任何时候都是有办法的。想想看吧,跟场长吵架,拍拍裤子就回家,谁有这股子胆气?他敢回来,就必有道理……本林对孙玉峰的崇拜是根深蒂固的,这种崇拜大约要追溯到很早的时候。不是孙玉峰给他说情进村剧团的时候,还要早。准确点说,他第一次听到那浪声浪气的坠琴调子,就爱上这个人了。

生活中就是有这样奇怪的事情,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崇拜,至死不渝,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前面,终于可以看到山影了。那是青青的、浓重的一道影子。从芦青河入海口算起,到那个影子至少有一百多里路。这路有上坡,自然也有下坡。“骑车儿三桩乐,顺风、下坡、带老婆”——今天风小,可以不必计较;没有老婆(其实本林的大云粗壮高大,本林也未必带得动);但“下坡”这一条,他们却常常是占准了的!真畅快呀,两手只管扶正车把,高兴时两脚还可以搭到车大梁上,只觉得两耳生风,飞翔而去。本林在生活中,可极少有机会将身体献给这样的速度,所以他是在颤颤的惊骇中取得这快乐的。他问身后的小进:“嘿!舒服不?!”小进说:“舒服哩!”说着,两手抄到了本林的白衫下边。他很喜欢本林身上这滑润的肌肤,抚摸着,常常把脸也贴到姐夫宽宽的后背上……

公路即将入山了,弯曲也多起来。这条宽宽的沙土公路,两旁栽了茂盛的槐树。槐树上结了嫩嫩的小豆角儿,像一把把小镰刀。有什么鸟儿在树上鸣啭,用歌声送他们一程。沿路的庄稼长得都很好,刚收过麦子的庄稼人闲出手来了,开始在新一茬庄稼身上下功夫了:他们细细地耘土,用耘锄划掉麦茬儿;然后是间苗,间掉多余的、孱弱的苗子和草;再就是浇水,撒化肥。在这个晴朗的早晨里,人们大多在地里车水浇地。看水的姑娘穿了红的、绿的衣服,将描花的斗笠系在田埂的小树上。她们的头发都是润湿的,像水流一样滚着波浪,披散在圆圆的两肩上。她们各自浇着自家的地,也怪孤独吧,就哼起歌来,互相应和着。太阳升高时,她们就纷纷戴上斗笠,遮去了半个脸,那模样儿全凭人去推想。她们看着水,有时也惊叫起来:为一只从水中游出的大蛤蟆;为一条懒洋洋的蜥蜴;为一根不小心碰了它、惹得它喷起水雾来的蚯蚓……如果她们看到从跟前蹦过的大蚂蚱,就一声不吭地逮住它,掐根草梗串起来,别到斗笠边上——这可是美味呢。

孙玉峰的车速越来越慢了。他的眼睛老往路边上看,有时车子简直就要停下来。本林骑车子的技艺远远比不得孙玉峰,这样缓慢是要倒下的!他抱怨说:

“玉峰哥,这样慢,走不到南山啊!”

“就要入山了。”孙玉峰说着,眼睛并没有离开田野,“再说也不用慌急。做大事情的人没有慌急的。你得学会慢慢来。你以为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哪?也为了出来散散心哩!整天憋屈在家里,耳不灵心不亮!……你看看,从西数第三个姑娘,那个俊气……啧啧!”

本林往路边看了看,见她们都一样戴着斗笠,真不明白孙玉峰是怎么看出她“俊气”来的……他想孙玉峰的话是对的,散散心再说!做买卖就为了赚钱么?看看这一路上的光景吧,不赚钱不也值得吗?想到这里,他越发钦佩孙玉峰了——这个人如何生得这样大的心胸、这样久远的眼光?怪不得人家出来收红麻也要背上坠琴,人家是大将气度哪!

入山了。

他们下了车子,喝了点水,吃了些干粮。但他们并未马上赶路。孙玉峰对本林和小进说:“看到了吧?山根下那些小趴趴屋,山里人都住这样的小屋。他们不比咱海边上的人,不比咱们仨,他们傻气!跟他们做买卖,用不了多少心眼。那些打草窝的、贩鱼的,都是到这里来赚钱的。山里人的钱好赚。到了村里面,可不要乱说乱动,得看我的眼色行事……”

本林点点头。三个人骑着车子,驶入山村街巷里了。

“收红麻来!”

孙玉峰首先放开沙哑的嗓子,喊叫起来。

本林和小进也像他那样呼喊着……街巷里并没有多少人,大概人们都到山上忙庄稼去了。他们这样呼喊了一会儿,只有很少几个老年人打开街门望了望,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后,又呼的一声关了门。本林丧气地说:“山里人更不好对付!”孙玉峰也喊累了,这时就找块大石头坐下来,拉起琴来。

本林一听见琴声又高兴了。他笑眯眯地瞅着震颤的琴弦,慢慢竟忘了是进山收麻来的,亮开嗓子唱起来。

过路的人停住了;老年人从院里走出来;正做活的也从近处赶来了。不一会儿,他们三人竟给围了起来。孙玉峰的太阳帽儿推到了脑后,有些歪斜的眼睛向上翻着,看着琴钮儿和远处的一个屋顶。他拉着曲子,不断糅合进一些奇怪的过门儿——这使唱着的本林十分为难,他知道今天需要拿出真功夫了。本林这样想着,两手扯紧衣襟猛一用力,按扣儿啪啦啦打开了。他短胖的手掌拍打着圆圆的肚子,眼睛睁大,耳朵侧向琴弦。这果然增添了若干的机敏,无论孙玉峰的过门怎么花哨,他都能垫上词儿……人群里,终于有人叫好了。

本林唱到后来,竟能插空儿喊上几句“收红麻来!”

……

大雪飘飘,年除夕,(吕剧《借年》唱词,流行山东)

到俺岳父家里,

(“收红麻——!”)

借年去……

没过门的亲戚,难开口,

(“收红麻——!”)

为母亲哪顾得,

怕羞耻!……

(“收红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