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从金源燕莎往西走一点就是福朋喜来登,在酒店八楼的一间套房里,大副刚把安吉拉送出门,回来就听路致远说:“趁着还有几分钟,和你多聊几句。”大副坐下来,一边听着一边把散落在桌上的文件收拢在一起,“看来Angela跟的行业快有好戏看了,一块是饮料,一块是药品,我已经感觉到有值得咱们切入的机会,还是那个原则,只盯大鳄,宵小不问。”

大副附和道:“几个做饮料的确实搞得挺大,自己又不干净,什么都往里添。药品监管那么黑,里面一定有文章可做,这几只肥羊是该帮它们剪剪毛了。”

路致远提醒说:“咱们不管打假更不管打黑,我要的是有增加值的案子。”

大副点头:“那可能得再招一个人手,和Angela一起开拓这个领域。”

“不仅这一个,你还要尽快再招一个人来,”路致远指示大副,“还有一块,也许将会成为咱们主打的行业——金融!具体来看,银行、保险、证券这三个领域,重点在证券,集体诉讼大有可为,那么多内幕交易、股价操纵,侵权官司遍地都是,但要找值得咱们投的才出手。”

“我以为咱们准备收拾的几个都是上市公司,就已经算是切入证券市场了……”

“当然不一样,”路致远站起身踱了几步,“现在这几家毕竟属于实体经济,证券市场只是咱们打击他们的途径之一。打个比方,我们现在是把羊拉到屠宰场里收拾,下一步要收拾的是屠宰场里的那帮刽子手。”

话音刚落门就被敲得咚咚作响,路致远正好踱到门前顺手打开,小葛一头扎进来,见是路致远忙说:“哎哟不好意思,怎么敢让头儿亲自给我开门。”

路致远不理他,走回桌旁坐下,小葛一边忙着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没话找话地问:“怎么这次不集体过堂,改成挨个提审了?”

大副逗他:“因为其他人都烦你。”

小葛挺认真地说:“这样好,效率高,要不然旁听半天其实是浪费时间。”

路致远喝一口咖啡,见小葛准备停当就说:“开始吧。”

“现在需要您二位拿主意的就是司法鉴定的事,虽说现在咱们还没提起诉讼,但我觉得应该着手准备这一步了。冠驰的电动汽车究竟有多强的电磁辐射,这个肯定要由法定的鉴定机构依照规定程序作出的鉴定结论说了算,所以这个环节就至关重要。”小葛顿了一下,见两人看着他却不置一词,意识到自己的开场白纯属班门弄斧,他舔了下嘴唇,转入正题,“从几个当事人之前与冠驰打交道的情况看,冠驰是不会同意把车送去做鉴定的,他们有个说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能力做这种检测,再一个就是国家对汽车的电磁辐射没有适用标准来约束,所以检测出来的结果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法律又规定这类涉及产品质量纠纷的鉴定必须由双方当事人一同申请,单方申请人家根本不受理,您二位看……”

大副想了想:“我记得好像可以借助第三方,由第三方申请检验鉴定,比方说消费者协会……”

“规定是可以由‘处理产品质量纠纷的有关社会团体’来申请,但如果找消协的话不仅要多出一笔费用而且时间拖得更长,这种鉴定本身就费用昂贵、过程繁琐,所以一般车主都耗不起。”

“所以才需要我们。”路致远笑着反问,“你觉得钱对于我们是个问题吗?至于时间,我们也赔得起。”

“那我就按这个方向往下做了。”小葛找出一个网页,把屏幕朝他俩转过来,说,“国家汽车质量监督检验中心是法定机构,您二位看找他们行不行。”

屏幕上列出的是先后几批获准承担汽车产品委托检测的机构名单,大副一边看一边说:“这里面恐怕有讲究吧,你们看这些汽车质检中心都分布在什么地方,长春、襄樊、上海、天津、北京、重庆,哪里有大的车厂,哪里就有质检中心,这些车厂和所在地的质检中心会不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如果要检测冠驰的车,就不该在本地做,而应该想办法到外地去做,最好到冠驰的死对头所在地。”

路致远提醒道:“要知道我们不仅是针对冠驰,还涉及整个电动汽车这一新能源车型,所以要看看哪家大型骨干车厂对发展电动车型最不积极,如果送到那里,也许就能得到对我们最为有利的鉴定结论。”

小葛有些犹豫:“这能由咱们说了算?咱们选谁就能让谁检?”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路致远笑着说,“不惜代价,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把车送到美国去。”

“有您这话我就撒开干了!”小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还有件事让我头疼,就是专家还没落实。大副让我在汽车领域至少找一位专家,泰斗那种的,作为咱们的代言人,不仅要能为咱们出具专家意见书,必要的时候还得亲上火线摇旗呐喊。我试着找了,不过有点儿难。”

“有什么难的?!”大副不满地说,“如今就是一个专家猖獗的时代,哪件坏事没有专家参与?他们不仅是助纣为虐,依我看简直就是罪魁祸首。如果没有专家,哪个养奶牛的会知道天底下有三聚氰胺这玩意儿?如果没有专家,哪个卖火锅的会知道天底下除了苏丹红还有罗丹明?难道造假制毒的人个个都是化学家?依我看反过来还差不多,是化学家都在造假制毒。以前有句话,知识越多越反动,现在看没准儿是句真理。”

“我们需要专家参与的可不是坏事。”路致远淡淡地更正一句,然后问小葛,“你都找了哪里的?”

“高校凡是有汽车工程、车辆工程专业和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差不多都联系过,院士、教授、系主任、博导、课题负责人,头衔从上到下、名气从大到小,我基本都骚扰过了。他们普遍都更愿意拿钱说好话,而对拿钱说坏话就比较发怵,不肯当恶人指名道姓攻击谁。尤其他们都是吃汽车这碗饭的,还指望冠驰给他们课题项目、经费赞助,有一位告诉我如果他得罪了车厂,就别指望车厂再请他参加评审会鉴定会之类的,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有的老师还挺好,不全是出于私心,他们是怕影响学生的就业,万一冠驰抵制他们学校的学生就惨了。有个老头特逗,说如果我们想找地铁的麻烦,他非常乐于帮忙。”

“这帮人真是完全没有底线了!”大副依旧愤愤不已。

路致远再次更正他:“倒不能这么说,他们只是没有道德底线,不过这也不能只怪他们,你告诉我现在谁还有道德底线?能举出一个吗?但他们其实仍然有一条底线,就是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绝不会自砸饭碗。”他又转而启发小葛,“那个老头的话并不可笑,为什么他肯站出来反对地铁?因为这和他自身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根本利益决定立场,所以搞汽车和搞轨道交通的就是两派,像造大桥和挖隧道的也是两派一样。你想想,有哪些人和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搞内燃机的!”大副如梦方醒,见小葛还有些懵懂就急切地解释道,“都说现代工业就是机电一体化,但机和电往往是冤家。咱们不过是一个官司的事,而他们才真是两条路线斗争,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一方主张所谓的弯道超车,就是放弃传统的内燃机、变速箱这些比国外落后很多的机械领域,主攻电机、电池,跟国外同时起步搞电动汽车,也许还有领先的机会;另一方主张不断改良内燃机这些传统技术,利用已有基础降耗减排,以最小的代价达到节能环保的目标。这场争论可不是小事,属于战略的高度,哪一方输掉都意味着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再也不会被重视。前些年有一帮搞内燃机的专家联名给上面写信,呼吁加大对内燃机方面的投入,和‘几桶油’配合,一方面搞清洁燃油,一方面搞高效内燃机,说这才是汽车工业发展的方向。”

“明白了?找一下内燃机研究会方面,一定有专家乐意站出来和我们一起攻击冠驰的电动汽车,高校里一些搞内燃机的在心里肯定也认同我们,不过顾忌可能更多一些,不要紧,不用他们上第一线,配合着敲边鼓也很好。”路致远布置道。

“明白明白,不就是搞统一战线嘛!”小葛忙应承。

“那就说说另外的项目吧。”大副看了眼手表,见小葛欲言又止就有点不耐烦,“说吧,别藏着掖着的。”

小葛挠着头皮:“你们没觉得裴霞这个案子有点儿别扭?车是冠驰免费赠送给设计院的,设计院又无偿分派给裴霞使用,但没过户,还在设计院名下,车险也是设计院统一上的,裴霞只承担油钱,当然还有停车费。所以这里面的关系怎么算?裴霞和冠驰之间没有任何契约关系,所以不能诉冠驰违约,只能诉冠驰的产品有质量瑕疵侵害使用者权益。可设计院夹在中间怎么办?裴霞要不要也同时起诉设计院?该不该引导设计院和裴霞一同起诉冠驰?反正我脑子有点乱。”

大副直挥手:“庸人自扰,不要把问题复杂化,节外生枝干什么?你不要管这些。”

路致远倒不紧不慢地问小葛:“裴霞会告设计院吗?说你虽然是白给一辆车让我用,但这车把我害惨了,我要告你。”

“当然不会,裴霞和她领导关系好着呢。”小葛笑道。

“那设计院会告冠驰吗?说虽然是你白给我的车,但这车把我的员工害惨了,我要告你。”

“也不会吧,设计院肯定不愿意牵扯进来。”

“所以,蓄意把问题复杂化的只可能是冠驰,而不是我们或其他方面。对于我们而言,这就是一件案由很清晰的案子,裴霞作为产品的使用者诉产品的生产者冠驰侵权。”路致远忽然想起什么,提醒道,“记着要把裴霞所有的诊断书和病历都搜集好,仔细研究一下,要准备好请医学专家出具意见书。”

大副不以为然地说:“有这必要吗?好像这官司真要打似的。”

路致远不易察觉地向大副使了个眼色,大副立刻收了口,小葛却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摩拳擦掌地说:“当然要打,这种稳赢的官司一定要打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