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云蔚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再和路致远联系。前几次都属于为了工作而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如今自己的谎言已被戳穿,再想从他嘴里套出“敌情”简直就是与虎谋皮,更不大可能有所收获。但云蔚又苦于实在找不到其他的突破口,而所有的答案就都藏在路致远那里,这让云蔚有些抓狂,她再三权衡觉得“利”固然渺茫但也想不出会有什么“弊”,几次拿着手机都在将要拨号的瞬间改了主意,最后这次终于没忍住,一狠心一闭眼按下了拨号键。

路致远很快就接了,笑呵呵地说:“正等着你的电话呢。”云蔚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她仿佛能看见路致远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脸,觉得自己确实很失败,恨不能立刻把手机甩一边去,她用尽可能生硬冰冷的口气说:“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啊,我一定配合,不过得见面聊吧,我估计你的问题都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云蔚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可以。”

“那这次一起吃个饭,不能老是只喝咖啡吧。”

云蔚发觉自己真是遇上了无赖,但男人无赖女人无奈,她一向不知该如何对付无赖,无奈间没好气地回了句:“那你说地方吧。”

地方约的是蓝色港湾,云蔚刚走过入口处干涸的喷水池就看到路致远正于寒风中站在不远处,便板起脸走上前去。路致远冻得僵硬的脸上用力挤出笑容,招呼道:“姗姗来迟啊云小姐。”云蔚瞪他一眼:“你少小姐小姐的,我叫云蔚。”路致远笑嘻嘻地说:“你确实很有韵味。”云蔚正要予以回击,路致远却已经问道:“想吃什么?Pizza怎么样?”

“我不想和你吃比萨饼。”

“Pizza怎么得罪你了?”

“请你听清楚,我是不想和你吃,我不想和你分享任何东西,例如比萨饼。”

“哦,那pizza确实不合适,pizza就得合着吃大的,十二寸起码,六寸还是几寸的迷你那种整个就是一面坨。”路致远通情达理,还很周全地替云蔚考虑,“这么说中餐就都不用想了,你肯定不愿意跟我在一盘菜里夹来夹去的,火锅也免谈了。要不吃自助?各吃各的,符合你的要求,这儿好像有几家自助餐,寿司还有南美烧烤什么的……”

云蔚摇头:“看着你我没胃口,不适合吃自助。”

“哦,那看来只能吃西餐了,你看是吃法式的还是……”

云蔚不理他,加快脚步向前面的一家西餐馆走了过去。

点菜的时候,云蔚不等路致远招呼就二话不说要了整本菜单上最贵的菜,她本意再分别来个最贵的前菜和甜点却想起刚声明没胃口,只得作罢,悻悻然没能对路致远的钱包予以更大的杀伤。路致远倒很热情地建议道:“你吃这个菜应该配一杯红酒。”

云蔚立刻警觉起来,毫不客气地说:“要喝你自己喝!”

西餐上菜本来就慢,这会儿的云蔚就更不耐烦,她时不时回头张望,顺便关注一下邻桌上菜的进度。路致远则悠悠然地吃着面包,他很认真地掰下一块,很认真地抹匀黄油,再放进嘴里很认真地嚼。云蔚看着生气却又没法发作,见路致远并没有首先开口的意思,便干脆把头低下研究餐巾上的纹理。

菜终于上来了,云蔚立刻挥舞刀叉埋头吃起来,路致远也默默地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说:“边吃边聊也是可以的。”

云蔚头也不抬地回一句:“和你说话只会破坏我的胃口。”路致远不急不恼,见识到云蔚吃饭的速度不免有些吃惊,就笑着说:“你这么好的胃口天下少有,还怕我破坏?慢点吃,对身体有好处。”云蔚仰起脸,腮帮鼓鼓的不便张口说话,只得双眼圆睁狠狠盯向路致远,她现在越发憎恶眼前这个人,自己的假面具被揭开以后,仿佛反而让她得以把对方的嘴脸看得更透,连那声音都已对她不再有任何吸引力,此刻听上去是那么的矫揉造作、油腔滑调,令人生厌。

路致远津津有味地把主菜吃完,云蔚已经等了他半天,刚要开口却听路致远提议说:“咱们换个地方聊吧。”

云蔚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冲口而出:“不用,就在这儿。”

“哦,那我得再来一份甜点。”路致远刚把菜单抄在手里就见云蔚气呼呼的像要发作,便解释说,“你没看见这儿生意这么火嘛,咱们白白占着桌子不点东西,别说餐馆不高兴,就连门口排队等位的都对咱们虎视眈眈的。我得对你提点意见,这做人呐,不能光想着自己。”说完也不再看云蔚,而是认真地研究起菜单。

“你还有完没完?!”尽管云蔚已经竭力压低嗓门,还是引得邻座的人向这边看过来,她只好把头向前探一些,声音压得更小,“我问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开了记者会为什么却不敢索赔?”路致远当没听见,连连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块巧克力蛋糕。云蔚夸张地咳嗽一声,又问,“你们兴师动众请了两家律师楼,为什么却不敢正式起诉我们?”路致远还是没反应,云蔚冷笑一声,“其实,我知道是为什么。”

“是吗?”路致远眉毛一扬,“那就请说说看……”

“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资格索赔!根本没有资格起诉!”云蔚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致远的脸,看他如何反应。“是吗?”路致远的腔调丝毫没变,“那请说说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行为根本就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我们国家的法律禁止任何人买卖当事人的权益,《律师法》第四十条明确规定律师在执业活动中,不得利用提供法律服务的便利牟取当事人争议的权益;司法部颁布的《律师执业管理办法》和《律师服务收费管理办法》中也都明确列出了律师可以收取的那几种费用形式,根本不允许像你们那样先出钱从当事人手里买下他们的权益,等打完官司再把法院判给当事人应得的权益据为己有。你们那能算是风险代理吗?也不能吧,而且退一步说,就算你们的方式类似于风险代理,但司法部明确规定风险代理不适用于群体性诉讼案件,如果你们代理几位车主去起诉的话,法院根本不会承认你们的代理资格,也就根本不会受理。”

“可是,有一点你没搞清楚,”路致远不以为然地说,“我们不是律师。”

“那……那也不行!就算你们借用他人的名义和裴霞等几位当事人签过协议,这些协议照样违背了《律师法》和《民事诉讼法》。《合同法》第五十二条有规定,违反法律、行政法规的强制性规定的合同无效,你们与当事人的协议在法律上是无效合同。你们为什么既不敢索赔更不敢起诉?因为你们从当事人那里骗来的权益根本就不受法律保护,所以你们只能虚张声势,指望我们冠驰找你们私下和解,没错吧?”云蔚的话语铿锵有力,她觉得自己好像都被震撼了。

路致远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见服务生端上甜点却来了精神,他举起小勺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不大的一块蛋糕,象征性地往云蔚这边推了推,说:“估计你肯定不愿意和我共享吧,正好,人家注明这是‘单人份’。”

云蔚得意地冷笑道:“你别掩饰了,老实说,我打到你们的痛处了吧?”路致远看一眼蛋糕又看一眼云蔚,竟也笑起来。云蔚忽然有些心虚,强撑着质问:“你笑什么?是苦笑吧。”

路致远悠然自得地说:“我听人讲猫捉到老鼠以后都会和它玩儿一阵,玩儿的时间长了居然会喜欢上老鼠,发现老鼠也挺可爱的,没准儿就舍不得吃了。”

“你什么意思?这又是扯到哪儿去了?”

路致远收起笑容,专注地望着云蔚说:“我发现,你挺可爱的。”

如果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对云蔚说出这句话,她的感觉都不会这么糟。这家餐厅不像中餐馆那么人声鼎沸,最主要的声音来自于服务生收拾杯碟的动作,这种安静的氛围让云蔚仿佛淹没在一个硕大的玻璃水箱里,想喊喊不出,想踢打又挥不动拳脚,但也正是这份安静让她冷静下来,转念一想,路致远的话其实有一部分没错,自己确实和他“玩”得太久了,但她绝不是被猫掌控的老鼠,因为只要她想就可以随时走开。云蔚再三告诫自己要淡定,对路致远这号人更要有理有利有节,她尽量显得波澜不惊地把包拿过来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你,我还有事。”说完就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扭身站起来。

路致远丝毫没有要劝阻的意思,他用力把蛋糕一切为二,勺子一直切到盘子上,发出一记钟磬般清脆的响声。他盯着蛋糕说:“世界这么大,官司不见得只能在中国打吧。”

云蔚一下子定住,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路致远把勺子往盘子上一撂:“我说得很清楚,你听得也很清楚。”

“你们是要到国外起诉冠驰?”云蔚真想再坐下仔细问个明白,但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只好依旧站着,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就像一位助理在聆听老板训示。

路致远看来也对巧克力蛋糕完全没了胃口,他把餐巾拿到一边,抬头对云蔚说:“你在汽车公司里做法务,肯定听说过GM前些年有个油箱起火的案子吧?我建议你把那个案子找出来好好看看,应该会对你有所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