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连荣刚到公司就被段总叫了去，段总劈头问道：“那封邮件你看了？”

“哪封？”

“还能是哪封，云蔚发的。”

“哦，看了。我习惯早起，在家就会把新收的邮件都看一下。”

“你们一起商量的？”

“没有没有。”温连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腮帮子上的两坨肉甩得飞起来活像两个鼓槌。

“这里面就没有丁点儿你的意思？”段总追问，见“拨浪鼓”这次摇得更欢，他轻轻叹口气，“唉，你做经理的还不如下面的女孩子有想法。”温连荣憨憨地笑着，不说话。段总又问：“你对这封邮件有什么看法？”

“动机是好的，但毕竟层次不够，缺乏大局观，思路又有些片面，所以……”温连荣不往下说了。

段总看着眼前这个人，想起三个月前和他的首次谈话，虽说没有一日三秋那么夸张，但这一“秋”之中的变化也确实够大的。两人之间再也不是鸡同鸭讲，终于可以顺畅地沟通，段总也不再觉得温连荣像颗不定向导弹，如今已能准确地知晓此一刻他在想什么、下一刻他会做什么，终于得以对他驾驭自如。段总又想起奚经理临走时对温连荣的评价——易于掌控，现在看来并不准确，温连荣这个人既不像奚经理断定的那么易于掌控，也不像自己当初感觉的那么难于驾驭，其实倒不是自己或奚经理看错了，而是因为——人是会变的。令段总觉得神奇的是，他也记不清温连荣的变化究竟起自于何时，但是就这么润物细无声地每天都在发生着，慢慢化蛹为蝶，段总感慨，这就叫成长。他又想起温连荣曾说过的那句话，“只要坐上去，不会做也会做了”，他诧异的并非这句话今日已被验证，而是仍然想不通温连荣当初怎么就会有这般见识。其实段总只是没有联想到温连荣的本科专业，但凡懂些历史的人都清楚，所谓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历史，归结起来就是这句话——只要坐上去，不会做也会做了。

温连荣见段总半天没说话便问：“销售公司那边会不会对这封邮件有些看法？”

段总一笑：“除非老万今天没进公司，不然他这会儿应该就快来找我了。”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有人问道“阿段在吧？”，助理还没回答房门就已经被推开，裹着一阵风进来的正是万总，后面跟着聂志军。

万总放开嗓门说：“阿段，管管你下面的人吧！这样的主儿要是在我们销售公司，早他妈让她滚蛋了！”

段总笑呵呵地把万总让到沙发上坐下，温连荣拉过椅子和聂志军坐在边上，段总明知故问：“什么事这么大火气？”

万总从聂志军手里抓过一张纸，放到段总大腿上拍了下，反问道：“你说呢？你觉得这事我不该发火？”

段总把纸拿起来看了眼，搁在旁边，说：“一封邮件而已嘛，总不能不让员工发表见解吧？”

万总瞪起眼睛：“你是不是骂我没涵养？人家给我一个苹果，我咬一口里面全是虫子，你让我怎么有涵养？含在嘴里养起来？！我吐到地上没当场吐她脸上已经就算够有涵养了！”

“她直接给你发邮件，确实有些不妥，这点和她讲一下她就懂了。我觉得不必太注重形式，还是要看内容，她邮件里写的也都是为公司考虑、为怎么做好销售考虑。”段总竭力替下属缓颊。

“我说的就是内容，我才不在乎什么形式，那是你们关心的东西。你说这内容算怎么回事？我们销售公司上千号人，用得着一个小丫头片子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吗？”万总不依不饶。

段总软中带硬地回应：“老万，恐怕不能这么看。我们都明白一切为了前线，各部门都要为销售服务，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鼓励所有员工都要把销售放在心上，时刻想着自己能为销售做点什么。老万我知道你兵多将广，但冠驰总共十余万人，三个臭皮匠就顶一个诸葛亮，一百号人还顶不了你销售公司一个人？”

万总并不吃这套：“帮忙我们欢迎，但她这是帮忙吗？她这是扰乱军心！侯董那次开会强调的‘四个一致’，立场、思想、步调、口径，她哪个一致了？眼下这么生死攸关的时候，你们部门却放任她上蹿下跳的。好在这邮件只是发给了我和志军，如果她一时兴起发给我销售公司上上下下全体人员，这得造成多大影响？士气全毁了，我销售还做不做？”

段总不由沉吟起来：“这倒确实是个问题，需要很严肃地和她谈一下。”

“光谈一下怎么行？得严肃处理！”

段总笑着说：“消消气消消气，她提的那三条意见，是不是多少总还有一点参考价值？尤其是第三条，让客户没理由起诉咱们，从根本上规避法律风险，是不是可以顺这个思路再考虑考虑？”

万总和聂志军交换一下眼色，阴沉着脸说：“看来这真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是你们指使她发的？”不待段总回应温连荣已经抢先坚决否认，万总不理他，“你们可不能这样为我们销售服务啊，到处都写上那么一句话，意思说白了就是告诉客户此车危险、买者自负、死了活该，我的车还能卖得出去？倒也是，一辆车都卖不出去当然绝对不会再有法律风险，客户都跑光了哪还会有起诉咱们的。阿段，你们不能这样啊，只想着怎么保全自己、不给自己惹麻烦，却让我们销售公司全军覆没，你们这招可有点儿……损呐！”

矛头忽然转向自己，这让段总相当意外，他低头不语，温连荣本着替老板分忧的精神插话道：“云蔚那样想确实非常幼稚，如果她之前跟我们通过气，我们还能不说她？当然不能在宣传资料和产品手册上写那句话，充其量试试能否在购车合同里加这么一句，用最小号的字体，应该没有客户能注意到，等他到时候拿着合同来跟咱们打官司，咱们再把那行小字给他指出来……”

聂志军立刻予以反驳：“合同里也不能加！那不成生死文书了？如今的客户都精得很，马上就会有人发现给你曝出来，后果只会更糟！”

段总试探着问：“老万，这封邮件现在还只限于咱们几个知道吧？”

万总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立刻明白段总所指，回答说：“是啊，我还没顾上跟侯董提这事，侯董现在精神头全在电动汽车上，正准备大干快上，可不能叫这点破事害他分心。你可能还不知道，昨天结束的新能源汽车峰会上刚传出消息。靠！这帮人也是有病，从来都是会上不说会下说，做主旨演讲的时候还只字不提，散了会却透出口风说有可能出台进一步的政策，力度很大，不只是给些补贴之类的小恩小惠，是要动真格的。说是发改委和工信部正准备联合调研，酝酿一条新政，叫三个三分之一，就是各家汽车厂未来新增的产能里必须有三分之一属于新能源车；每年申报新车准入目录的车型必须有三分之一是新能源车；力争到‘十四五’结束时上市新车要有三分之一是新能源车，还有人传出更激进的说法是可能要开始限制传统燃油车的产能，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你说侯董怎么可能不兴奋？一直等着的电动汽车发展高潮这就要到了，好时候就要来了。”

聂志军忽然插了句：“我才看到一条转发的微博，说是刚辟谣了，工信部说那只代表他个人的观点……”

万总狠狠白了聂志军一眼：“你懂个屁，越辟谣越说明是真的，这里面各方博弈有多激烈你清楚吗？从来就不会空穴来风！”

段总想了想，打算让温连荣作一下起承转合，便说道：“连荣，云蔚是你们法务部的，你最了解，说说你的看法吧。”

温连荣也看出段总还是很想保护云蔚的，但万总来势汹汹，不仅抓住邮件里的第三条意见想把段总和他都装进去，更抬出侯董以壮声势，看来很难保全，便说：“她表现一直很不错，就是有时候冒出些古怪想法，也说过她几次，这次得再跟她好好谈一次，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

段总转头问万总：“老万你看呢？”

“这么轻描淡写不行！她还会捅娄子。”

“那你的意思是？让她当面向你道歉，承认错误？”

万总忙摆手：“免了免了，我才不搞那套。阿段，这种人你清楚该如何处理，起码要发一封正式的警告信，如果再犯一次，立刻走人！”

“可是说实话老万，发警告信讲不出充分的理由的。她动机没问题，做法本身也无可厚非，邮件里的内容再荒唐也只需要批评教育，没有违反公司规章的地方嘛。”

“阿段，怎么处理是你的事，人是你的人，公司的家务事本来也都归你管，我不发表意见！”万总说完扭过头不再看段总。

段总又想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对温连荣说：“你去请钮经理来一趟吧。”

钮经理很快就来了，一见这阵势便知道没好事。段总对他说：“事情的起因我在这儿就不和你说了，等一下连荣会给你讲，我就说怎么处理吧，你马上去办。云蔚，法务部的那个，你马上通知IT部把她的权限做一下特别设置，禁止她在公司内部群发邮件，既不能向任何业务部门群发，更不能发给公司全体员工；另外，立即封掉她在公司内网论坛上发帖的权利，连回帖也不可以，至于何时恢复正常状态，以后看情况再说。”随即转向温连荣，“你找她谈一下，语气要重，怎么谈、哪些该谈哪些不该谈你应该有数。还有，给她多找点别的事情做，比如出出差或者去搞搞尽职调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省得她老盯着电磁污染这件事。”都吩咐完了又问万总，“老万你看这样行不行？”

万总哼了一声：“反正我再说一遍，她这样就是个异类，绝对是个危险分子，后患，后患呐！”说完就要起身走人。

段总叫住他：“等一下，我还有个事。”钮经理和温连荣也正要出去，一听这话都站住，段总却又说：“你们俩去忙吧。”温连荣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有点失落地拉开门走了。

段总跟过去把门关严，回来问万总和聂志军：“事情闹出来到现在快一个月了，怎么样？对咱们销售的影响大不大？”

“能不大么，”聂志军立刻苦了脸，“电动汽车的销量是零，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可是正在进行的集团客户项目也都受到影响，全搁置了，这帮家伙也可恨，好处该拿的拿，一见引起争议就立马打住，一点责任都不肯担。说实在的，云蔚这丫头纯属胡闹，根本用不着她提什么建议，电动汽车的销售事实上现在已经停止了。”

“别再跟我提她，还怕我不够烦是不是？”万总很不爽，“阿段，咱们得共度时艰啊。这次事件已经影响到咱们的汽油车型了，年尾虽说赶不上金九银十，但也可以有个小高潮的，最近可倒好，整个销售网络各个系列车型全都反映卖不动，咱们冠驰跟德国合资这么利好的消息媒体都不感兴趣，光盯着咱们电磁污染的事。侯董昨天跟我聊，都想把下一款新车发布往前提，说是拿喜事冲一冲晦气，唉……”

“所以光靠公关难有更大的起色？”段总见两人摇头又问，“上次我提的那件事，有什么思路了吗？”万总和聂志军对视一眼又都纳闷地望着段总，段总只好明说，“上次我不是找你们两位商量过一次，就是有没有可能对外宣布咱们其实已经采用了特殊的技术手段把电磁污染屏蔽掉。”

“哦，”万总心灰意冷地说，“我当时就找了研发和第四部的人过来，他们后来给我的答复是——难！你想嘛，东西就明摆在那儿，前盖一掀，电动机露出来，再把后座椅搬掉，电池组露出来，一目了然啊，你说你有特殊的屏蔽措施，是屏蔽网还是防护隔栅？你得真有才行，那些车主都可以把车开膛破肚然后问你，哪儿呢？你的技术手段在哪儿呢？”

“当然不能说是在外面显而易见的那种……”

“里面也不行，电机电池人家照样可以拆开看，你又不能不许人家拆。”万总又叹口气，“要是能无中生有当然好，可惜做不到啊。”

段总无言地点点头，他脑子乱乱的，理不清头绪，难道这个局真的无法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