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路致远坐在长富官酒店行政沙龙的沙发上,看了眼手表,大副刚接了个电话回来,忙说:“这就到,小葛说已经在建国门桥上了。”他观察一下路致远的脸色,又说,“小葛刚才提了句,他也想一起听听。”
路致远闭上眼睛:“不用吧,他把人带到就行了。”
“我倒是觉得留他陪陪也行,让他长长见识,这种场合他多经历几次就不会再那么愣头青了。”大副显然不想放弃,又问,“您看……”
路致远抬眼看看大副,说:“我担心他不守规矩。”
“不会不会,我再跟他强调一下,他绝对不会插嘴。”
路致远没再坚持,点了下头:“你让他直接把人请到二十一层来吧。”说完就向里面的小会议室走去。
很快,大副在门口说一声:“他们到了。”小葛带着个人走进来,向路致远引见道:“这位就是莫先生。”
莫先生大约三十多岁,看上去挺专业的样子,用力握了握路致远的手说:“久仰久仰。”
路致远笑道:“这话就虚了,你之前根本不可能听说过我。我倒挺好奇,你是怎么找到小葛的……”他忽然双手一拍,悟道,“要么是通过公关公司的人,要么是那两家律所的人,没错吧?”
莫先生笑了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说:“你们现在也没那么神秘了,就像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也比较神秘,后来慢慢做开了再想神秘也不成了。”
四个人都坐下,路致远拿起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倒进杯子里,说:“最近又有几只中资股在美国遭遇滑铁卢,也要归功于你们吧?”
莫先生很低调地回应:“参与了一些,归功倒谈不上,众人拾柴火焰高,墙倒也需众人推,都是团队协作、几方努力的结果。”
路致远笑道:“有意思,这话如果换到别人嘴里一般会说‘多方’努力的结果,但你们是空方,当然不愿意把自己说成多方。”
“你要不说我自己还真没注意到,”莫先生也笑笑,“我们没有这些讲头,虽说经常是在做空,但目的也是为了多赚嘛,所以我们对‘多’字并不忌讳。”
路致远转入正题:“你找我们也是为了赚得更多吧?”
“没错。”莫先生也严肃起来,“今天来是想和你们谈谈合作,有一些资金想做空冠驰,我们要为他们提供子弹,但是最有杀伤力的一颗在你们手里,所以特来登门求助。”
“现在做空冠驰,弹药应该很丰富吧,媒体上那么多负面报道,你们随便去几家它的4S店都可以拍些照片证明生意清淡、门可罗雀,再找几个销售人员访谈一下,让他们说说如今每天才接待几位客户、近期成交量下滑如何剧烈,应该不难估算出冠驰本季度的财务数据。当然,只要你们愿意,还可以再想办法去冠驰的园区基地踩踩点,也许他们的总装线已经比以前悠闲多了。这些东西应该足以构成一份震撼性的分析报告了吧,这样的预警发布出去,美国的投资者又对冠驰不甚了解,除了抛还会做什么?”
莫先生不禁笑了:“毕竟同属一个圈子,看来你对我们这一行还挺知根知底,那我就直说吧,现在这份报告里还差最具分量的一样东西,就是你们将要起诉冠驰索赔的金额!这个数字对我们很重要,如果知道你们的准确索赔金额,我们就可以估计出冠驰将在财务报表里为应对这一预期损失所计提的拨备有多少,再推算这将使它的每股盈利减少多少,再根据市盈率就可以预测出它的股价将会下跌多少,这个数字才是最有价值的重磅炸弹!”
路致远淡淡地说:“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惜,我不能帮你。”
“不是谁帮谁,而是平等互利的交易。”莫先生急忙说,“你可以开个价,当然我也可以把我们的想法先讲出来,咱们再商量。”
路致远摇了摇头:“不是价钱的问题,你应该大体了解我们的业务模式,我们的业务中就没有咨询服务或信息服务,说白了就是根本没打算赚这笔钱,财务报表里都没法体现,单列一项‘主营业务外收入’?”
莫先生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这样更简单,咱们可以私下合作,反正对你们的业务毫无影响。”
路致远分别瞥了下旁边的人,大副低着头像没听见,小葛却显得有点坐不住,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路致远说:“我们这里坐着三个人,还能算是私下吗?”
“见者有份!而在我眼中你们就是一个人,你们之间如何我就不参与了。”
“谢谢莫先生替我们考虑得这么周全,但非常抱歉,你要的东西我不会给你。”
“为什么?没有谈不成的交易,只要代价足够大。”莫先生有些急了。
“不和你做交易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我的代价太大。”路致远开始摊牌,“你刚才说这件事对我们的业务毫无影响,你错了,是有极大的影响。你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投资对冠驰的诉讼,虽然可能最终对簿公堂,但也不排除与他们和解,要想逼他们主动寻求和解,就要保持对他们的威慑力量。什么最可怕?未知的东西最可怕,还没发生的事情最可怕,再令人恐惧的天灾人祸一旦发生也就不那么可怕了。而冠驰最怕的就是巨额索赔和随之而来的股价暴跌,如果我现在把底牌透露给你,你们立即发动做空,威胁就都将变为现实,那时候冠驰还顾得上怕吗?还会考虑和解吗?让你的对手变得无所畏惧,你还有机会赢吗?莫先生,我们投入了这么多资金和精力,就是换来手上的这把杀手锏,代价不可谓不大吧,你买得起吗?!”
莫先生显得既失望又不甘心,他的目光不住地在对面三个人的脸上逡巡,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这可和我之前了解的情况不太一样。照这么说,你们并不希望看到有人做空冠驰,咱们不仅不可能合作,没准儿还要冲突。”
路致远微微一笑:“冲突应该不至于,我从来不关心别人怎么赚钱,你赚你的,我赚我的。也并非绝对不可能合作,只是眼下不是时候,如果机缘合适咱们也许还会联手。”
小葛把莫先生送进电梯就跑回小会议室,路致远问他:“我刚才讲的你都清楚了?”
“明白明白,”小葛连声说,“咱们就相当于是绑票的,当然不能过早撕票,撕了还怎么要赎金呐。”
“你小子倒是不忘老本行。”大副笑骂一句又对路致远说,“头儿我发现你对冠驰真够仁义的,上次是花钱请说客替冠驰搞政府公关,这次是拦着做空基金不让他们对冠驰下手,这要让侯承禄知道他得怎么感激你呀。”
路致远在一张便笺纸上随手画着什么,先是从一个圆圈上引出根线,线那端又是个圆圈然后再引出一根线,连续画了几个,问道:“你们说这是什么?”
小葛歪头看一眼:“羊肉串?”
大副觉得奇怪:“有点像糖葫芦,就是竹签子不够直,红果的距离也大了点。”
路致远被气乐了:“究竟是你们想象力太差还是我画得太烂?这明明是食物链嘛!”
大副和小葛都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下,齐声说:“是画得太烂……”
“看来以后不能再用图解法教你们。”路致远把纸翻扣过去,解释道,“每个人都处在食物链上,既是捕食者又是被捕食的对象,既是操纵者又是被操纵的工具。所以当你看到刚才这位莫先生,你就该不断地去想,他后面是什么人。”
“不是做空基金吗?”小葛问。
“那做空基金后面呢?”路致远反问。
“再后面……投资给做空基金的投资人?”小葛快被自己绕糊涂了。
大副皱起眉头:“头儿你是怀疑……”
“我怀疑,做空基金后面的操纵者就是冠驰!”
“啊?您是说,冠驰找了姓莫的来,是想让他骗取情报,好预先知道咱们的索赔金额?”小葛惊问。
路致远笑着摇头:“冠驰其实并不怎么关心这个数字,早知道晚知道没多大区别。冠驰是打算做空自己。”
“啊?自己找人做空自己?不会吧?”小葛目瞪口呆。
“目前这也只是我的分析,还谈不上有什么证据。不过先假设我的结论是对的,咱们再从结论往前倒推。若干有实力的做空基金联手做空一只股票,利空消息频出,持股人争相抛售,股价一路下滑,谁有可能从中得利?”
“做空的人呗,等股价跌破地板价,他们抄底买进,再把股票还给之前融券的机构,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除了做空基金还有谁可能得利?”路致远又问。
小葛答不上来,看着大副,大副说:“股价变得这么便宜,凡是打算买进股票的都会受益。”
“没错!什么人会一直等待这个时机便宜买入?”
“这可多了,凡是看好这家公司的前景、等着以后再涨起来的人呗。”大副不解。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家公司自己。”路致远提示道。
“大股东在股价低迷的时候回购股票,主要是为了提振市场信心,冠驰不至于这么折腾自己吧,先把信心打下去再提上来?”
“一般情况下当然不会,但有一种情形就很可能这么做,”路致远顿了一下才说,“当这家公司打算私有化的时候。”大副和小葛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路致远解释道:“我怀疑冠驰打算从纽交所退市,下一步的目的应该就是回归A股,在中国二次上市。你们想想看,冠驰在美国上市并没融到多少钱,主要是为了造势和北美市场,股价一直不温不火,交投一向很清淡,美国股市对于冠驰已经不再有融资价值,而且它的汽车已经开始登陆美国,今后得靠市场营销和产品质量这些真功夫打开局面,在不在那儿上市意义已经不大。而冠驰为了持续扩张急需大量的资金,如此大规模只有在A股这么高市盈率的地方上市才能融到。所以如果我是侯承禄我就会走这么几步棋:操纵机构做空自己公司的股票,股价大跌,前景黯淡,反弹无望,这时候冠驰做出一副哀兵的姿态,愤愤然提出私有化来抗争做空基金的恶行,出一个比地板价稍高一点的要约价格,流通股股东除了接受还能有什么选择?这样冠驰就可以用较低的代价顺利地实现私有化,从纽交所退市。它得了便宜还可以卖乖,仿佛在美国受人欺负委屈得很,博取中国人的同情心,为它高调回归A股创造出很好的舆论氛围。”
“这也……太黑了吧?那些拿着冠驰股票的小股东可要惨了。”大副叹道。
“不奇怪,也并非只有冠驰如此,咱们和各行各业大大小小的公司也打过不少交道了,你告诉我哪家公司真正考虑过它的小股东或者客户的利益?”
“要这么说,冠驰巴不得股价暴跌,那它也就根本不怕咱们起诉索赔,咱们还怎么要赎金呐?”小葛不免忧心忡忡。
“冠驰怕的不是影响到它的股价,而是咱们一旦闹大就从根本上影响到它的市场形象,没人再敢买它的车、开它的车,它退市上市忙活半天最终还不是一场空?”大副解释道。
小葛啧啧不已:“真黑,黑得伸手不见脚趾。头儿,我太佩服您了,他们再黑也黑不过您……”
大副对着小葛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怎么说话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