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牙口作为农场主儿子的种种特征,是在他三十五岁之后才有机会表现出来的。那年夏天他在阔别十多载之后,第一次重返肯塔基故乡。
那日的天出奇地蓝,蓝得像一匹刚出厂的布,蓝得如此没有瑕疵,蓝得让人心酸。路边的农舍如同五颜六色的画,剪贴在蓝布边上。虽有些风,风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有牧草。牧草早已识得风情,在午后的太阳底下窸窸窣窣地匍匐着身子,连绵不断地扑向牙口的车子。牙口下了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十指张开,插入地里。黑色的泥土从指缝里泻出。牧草海浪似的包裹了他的头。眼泪很快被染成了绿色。
家还在原处。木头筑成的围墙在一轮又一轮的霜风雨雪交替中,一层又一层地加深着颜色。牧场的栏栅也是如此。不变的是晒干了的牧草香味。那香味唤起牙口未曾好好开过头的梦。只是栏里没有一匹他认得的马了。
母亲带他去他的房间。那里的一切摆设都一如他出走时那样。床上是母亲亲手浆洗过的白细布床单;墙头贴的是当年他至爱的马驹“洛基”的照片;门后挂钩上挂的是他中学橄榄球队的队服;床头柜的抽屉里,那两本书果真还在。
拿来作书签的马尾草,停留在斯诺到窑洞里见那个伟人,伟人把手伸进裤腰找虱子的那个章节。马尾草的汁液渗透了书页,又被岁月一点一点地焙干,留下一块褐黄的,不肯平服的印迹。刹那间,时间似乎停留在指缝中间,不再流动。叹息又一次落到书页上。这一回,洇出的,不再是喧嚣希冀的花朵,而是苍凉无奈的果实了。
命运牵着他的手,把他从西边带到东边,去开始他人生的前一个半圆。命运又想牵着他的手,把他从东边带回到出发的地方,来完成他人生的后一个半圆。可是,牙口还不愿这么早地圈好他人生的整圆。
吃过晚饭,父亲带着儿子去试马。父亲那年六十八岁,百般不情愿地老了。父亲是州里连续三届的赛马冠军,曾以三十秒钟在飞奔的马上套中一只狂牛并将其前蹄绑缚的记录,赢得一乡男人的嫉妒,一乡女人的崇拜。老了的父亲在夕阳里眯起双眼,看着儿子没有多少肌肉的身子和已经开始谢顶的头,悄悄地感叹着一代马上英雄的故事,将在他身上结束。没想到视野里出现了儿子不穿马靴,飞身上马的情景。
记忆在这里突然被掐断了尾巴。许多年之后,牙口仍无法记起,那日他是否真的和父亲赛过马。父亲的版本是:牙口比他早了十分钟出发,抵达目的地时两人却是并驾齐驱的。母亲的版本没有开头,只有结尾:那晚父子刚骑到家,那两匹高大硕健的黑马,便同时口吐白沫双膝趋前跪倒在石子路上。最后是人架着马才牵进栏的。
第二天,父亲便要带儿子去见律师:“家里的四个农场,前些年大萧条时,卖了两个。剩下的两个,一个留给你妈和我养老。另一个,一直就想给你。这回趁着大家都在,就去过个户吧。”
牙口却摇头:“我不想在肯塔基过老,这个蓝草乡有太多的感伤。你若真想把农场给我,就把它卖了吧,让我在北边长枫叶的地方再买一个。我知道那里长不出蓝草,那儿的马种也不一样。可是只要有土,就能长草,有草就能养马。”
父亲听了,不再勉强。母亲听了,嗓子就有些沙哑:“走了这么些年,刚回来,怎么又提走呀?”
过了半年,牙口果真收到了一张圈了许多个零的汇票。就在多伦多西边的密西沙加,买下一个四十五公顷的农庄。除了教书,便回家来种地养马,修身养性起来了。
望月是拿着牙口画的地图按图索骥找到那个农场的。农场在下了高速公路后再拐三四个弯就到了。大老远的,便看见一个硕大无比的金苹果招牌和“西端农庄”的字样。顺着苹果底下的指示箭头,望月找到了一座平房。那屋是用没有加工过的原木垒的,朝路边的那面墙上,开了一扇窗一扇门,窗倒比门大出许多来。远远看着,像是一张棕黄的方脸上长了一大一小歪歪斜斜的两只眼睛。屋顶上蹲着一只烟囱,也不冒烟。屋是又土又笨的那种,原本无甚稀奇,只是屋旁开出两小块地,倒是种了些稀罕的东西。有栗子那么小的番茄,有鲜黄色的豇豆,有翠绿娇红嫩黄的椒子,有瘦的青葱,又有肥的生菜。五颜六色夹杂着,煞是生动,不像是为吃的,竟像是为看的了。
木门虽开着,却有一层纱门挡着。按了门铃,不见人来。却有两只大狗,嗖地从屋里蹿到门口,汪汪地狂吠起来,露出四排白森森的大牙齿,倒有些像狼的样子。望月哪见过这阵势?一时吓得腿也软了。这时就有一个皮肤黑得发青的孩子,从里头出来,将狗狠狠地喝住了。狗挨了骂,脸色就有些讪讪的,把腿直立起来,一边一个拿前蹄搭了那孩子的肩,伸出两条肉红色的舌头,讨好地舔起他的脸颊来。
望月这才将惊魂稳住,问起牙口来。那男孩叫了两声:“爹地,爹地。”见没人应,就指指后头,说:“在马厩里,屋后就是。”便只顾和狗玩耍,不再理会望月。
望月没想到牙口已经有了这么大一个孩子。单身父亲论说在加拿大也是寻常事,可那孩子是个纯种的黑人。牙口这么张小白脸,无论跟谁也生不出这么个孩子来呀。望月一路胡思乱想的,就到了马厩。一眼就看见牙口在洗马。
那马看样子还是匹嫩驹子,个头不高,腿儿也还是细颤颤的。一条长脸上嵌着两片黑杏仁似的大眼睛,大得就跟婴孩的眸子般。刘海门帘似的挂下来,齐齐地盖在眼睛上。牙口拿海绵蘸着水把那马身子都擦过了,又拿一把长刷子细细地顺起毛来。顺完了,便将马鞍披上。马驹儿拿鼻子蹭着牙口的肩,前蹄踢蹶着,尾巴一乎儿左一乎儿右地摇甩起来,露出些娇憨淘气的样子来。
牙口见了望月,也不招呼,就忽地一把将她抱将起来,搁到马上去。望月吓得七魂去了三魂,大声尖叫起来。牙口哈哈地笑着,哄她:“这马太温顺了,决不会踢你。也不跑,只带你走走就是了。”说着,果真牵起缰绳,引着马儿沿农场走了一圈。
牙口的农场,一半种牧草,一半种水果。水果里头,一半是草莓,一半是苹果。草莓过季了,田里只剩了些垫草莓的稻草,被雨淋成黑不黑灰不灰的颜色,瘌痢头似的,露出一副颓败相来,煞是难看。过了草莓地界,便见着密密层层的苹果树了。绿泱泱的树丫撑出一个个小灯笼似的苹果来,映得到处是红是黄是绿的,很有些丰收的味道。树底下站着好些采果子的人。有早来的,纸筐里已堆满了,就在账房桌子前排队,等着付款。其中有几个年年来的常客,认得牙口,便过来打招呼,问了些年成的事。牙口就叹息今年的雨水多,天太冷,冻烂了一地的草莓。苹果倒没遭大殃,只是迟收了两三个星期。彼此又交换了些养马钓鱼的心得,这才分手。望月瞧牙口那说话的神情,倒真像个地地道道的农夫,哪还有一星半点的学究气在身上?谁能想到他竟是个名牌大学的教授?便感叹人真是个多面兽,往哪个背景一放,用不着多久,就像起那个背景来了。
牙口采了些苹果给望月看:“这种红的,叫红可口。那种黄的,叫黄可口。那种绿的略小一点的,叫史密斯奶奶。”望月一一尝了一口,脆生生的,酸得几欲流出口水来。就说:“这苹果没有好‘牙口’可真吃不了。”
牙口没听懂,就让望月给解释了一回,这才明白原来在编派他呢,便威胁说:“我要用英文损起你来,你可是吃不消的。你不如从此老实点,别再惹我。”
这时候就有人过来,问牙口:“整草莓地的平土机价钱都谈好了,只是哪一天来为好?马厩的木料也来了,等你过一下目,决定往哪儿卸。”望月见牙口忙,就说:“你去吧,我刚好带了东西来,想在这儿画画呢。”牙口便不勉强,果真牵了马跟着手下的人去了。
望月就选了个安静的地方支起画板。那个角落三面有树有墙挡着,只剩一面向着果园。她看得见人,人却不太看得见她。
这天可真是个好天,没有一丝风。树叶子就像被胶凝固在天幕上似的,纹丝不动。日头偏了,照得远处的天,近处的人和果树,到处红酡酡的。照到身上,就跟披了件又轻又薄又软又温和的贴身小褂。望月画兴大起。往常画画,十有八九,总觉得那脑子和手中间堵着一块东西,画出来的,总不是心里想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得那堵着的管子被呼的一声疏通了,灵感哗哗地从脑子里涌出,流到指尖上,又从指尖流到画布里。脑子停也停不下来,手刹也刹不住,一时画得十分忘情,便忘了时间。
画着画着,天就全黑了。
牙口忙完了,就过来看望月的画,画的竟不是他的农场。苹果树被推到了远景,只露出红红绿绿的一个小角。中景是大片大片的长茎牧草,被风折弯了腰。有些黑白相间的乳牛,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拿嘴拱着地,乳头颤颤地撩着牧草。一只德国牧犬,将两个尖耳朵缩在风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心半意地看着牛和牧草调情。近景是匹骏马,刚刚长成的样子,皮和肉都是极紧的,身上正往下滴着水。一个少年,手里牵着缰绳,正踮着脚尖拿梳子给马梳鬃毛。那马也不肯俯就,照旧不解世事踌躇满志地仰首望天。少年的肤色和马一样,都是黑的,黑得闪亮。
牙口一时大为惊讶:“望月,你又没到过肯塔基。这是我家乡的牧场呀。”
望月也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眼睛一闭脑子里就出现这幅场景。清晰极了,竟比眼前的景物还真呢。”
两人当下叹了半天奇。牙口就说:“我家迪伦看见他也在画上,可不得了呢。”
望月已经忍了半天了,到底还是没忍住,便顺着这话头问:“迪伦的妈呢?”
牙口叹了口气:“别说他妈,连他本来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迪伦是从埃塞俄比亚饥民营里领来的。孩子长到这个年纪,是很孤单的。还想给他在你们中国找个妹妹—— 他自己倒更想有个弟弟。只是领养的手续越来越烦琐,你们中国人是有名的不着急。”
望月听着“你们”长“你们”短的,便有些不悦。越发觉得洋人做事不着边际:不着急找个伴成个家,倒着急先找一堆孩子。想着自己到底是个俗人,一时半刻还进不了那种境界。
说着,望月就收拾了画具,跟牙口回到木屋去。迪伦遛狗去了。屋里黑洞洞的,也没点灯。牙口翻箱倒柜的,寻出一盏老式煤油灯来。将那玻璃灯罩拿手纸擦干净,点上了,摆在茶几上。偏着头看着,竟有几分得意:“三四十年前的货呢。这东西,就是你回中国,现在都不一定能找到呢。这是一九七五年我朋友花五块钱从山西大同一个矿工手里买了送我的。正配我这个乡下小屋。今天咱们不点电灯,就用这个照亮,咋样?”
屋里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光亮。望月借着光,四下看了看,客厅里只有几个木墩,一口大壁炉。壁炉上钉着一张大熊皮。牙口虽是教艺术的,四壁却找不见一张画,一张照片。只有通往卧室的过道上,挂了一个中国书法条幅。走近些,方看出是刘禹锡的《陋室铭》。中规中矩的墨汁底下,盖着一个猩红的篆书印章,印的是“赖少奇”三字。望月甚为惊讶,便问牙口是怎么得来的。
牙口越发得意起来,说:“那时他还没成名呢。我猜他迟早要成大名的,就托人要了这幅字留着。怎么样,没猜错吧?现在要起来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吧。”
望月见不得他那副轻狂相,就笑他:“你到底懂不懂《陋室铭》的意思呀,也胡乱挂它一通。”
牙口倒也不恼,说:“怎么不懂?你们中国做官的都是这么酸。丢了官,就说乡下这也好那也好。哪天皇帝高兴了,招他回来,他怕来不及地就写‘皇宫铭’了呢。”说得望月又是一愣,想起那日牙口说“要种的地在心里”的话,从此不敢轻言牙口半吊子中国通。
牙口就去厨房做饭给两人吃。
饭是极简单的,无非是水煮玉米棒加上锡纸烤土豆,上头撒些咸盐和胡椒末子。望月这些年吃惯了山珍海味,乍一见到田里下来的新鲜物件,便也吃得有滋有味。哄得牙口越发兴致上来,就说:“我给你把壁炉点上吧。今年这还是头一回点壁炉呢。天到了这个时候,夜里就有些凉了。”
说着果真就搬了些劈好的木柴,又将那壁炉细细地清理了一遍,方点起火来。两人就移到炉前。木柴噼噼啪啪地响着,爆出些很光很亮的星子来。火苗一蹿一蹿的,隔着玻璃炉罩舔着望月的鼻子,鼻尖就渗出些细细的汗珠子来。一时热了,就褪了外边的套头绒衣,露出里头贴身的一件猩红圆领衫来。那衫子洗过几水,又在烘干机里烘过,就有些紧,圆圆地勒出胸前的两堆柔软来。炉火把望月的脸,一半放在明里,一半放在暗里,越发显衬出鼻的高、眼的深、唇的红、齿的白来。墙上就有了两个剪影,虽都凹凸有致,却有大小不同。
渐渐地,望月便觉得身子被热气熏得膨胀起来,胀得就跟一团发过了头的面,飘飘浮浮的,竟捏拿不住了,不知怎的,就挨到牙口那边去了。隔着衣服,突然觉得背上有了些轻柔的重量。轻到极处,便有也似无,无也似有了。却一直不敢回头。想找些话来说,解些窘迫,竟找不出来。
后来,墙上的两个影子就拥成了一个,且越拥越小,小成一团。这一小,便小得连什么话都省了。
那天夜里是牙口开着车跟在望月的车后,送她回的家。躺在床上,望月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壁炉前的每一细节,却始终不能确定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便感叹或许是遇到了一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在那样的气氛里,还能站起来说我该送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