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望月这个寒假,过得无心无绪的,便不怎么爱动笔作画。
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习惯了课后和牙口同去学校的教工俱乐部坐一坐,喝一杯咖啡,聊些不着边际的话儿。望月掏钱付自己的那一份,钱包里的合家欢照片多次地出现在牙口眼前。牙口不问,望月就开不得口来说。望月期待着牙口会穿过隔在他俩中间那个虚无缥缈的灰色地带,真真切切地走进她的世界里来。可是他没有。她喜欢他尊重她的这份隐私,却又怨恨他尊重她的这份隐私。他的缄默不知是他的城府还是他对她完全缺乏好奇心。她久久地猜测着,心被瞬息万变的情绪牵引着,竟阴晴不定起来。在他的缄默里,她突然就迷失了自己。
放假前,牙口说要回肯塔基老家过圣诞节和新年。望月听了,愣了一愣,竟像是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似的,无来由地怅然起来。牙口见她这样,叫了声“望月”,也愣在那里。半晌才说:“到了那边,再给你打电话。”
从那天起,每一声电话铃响在她的耳朵里都惊天动地般地充满了希望。她的心咚咚地撞着,脸上泛起潮红。飞似的接起来,却不是她等的那个人,便一瞬间跌入灰色的失望里,答话的声音就浸透了倦怠。终于,她无法承受这样的起落,只得把电话机关了,让留话机噼噼啪啪地起动,录下留言。可留言的人里,还是没有他。
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就给开平挂电话,说想家了,要回去。说了几回,开平还是没有松口,只是一味轻言细语地哄:“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你的难处?和卷帘不是一个路子,又跟那帮凡夫俗子住在一道。早跟你说了,搬出来住。我汇钱给你在湖滨买层楼,天天对着湖上的好景致,哪还有这么多的烦恼?太湖西湖滇池洞庭,你什么湖都画过了,就没画过安大略湖。家是你的,还能跑了?等你在那边好好画几年画,把公民证也拿了,一家子就总在一块儿啦。”
让望月在多伦多住满三年入了籍再回来,原先也是两人商量过的决定。只是这寂寞的滋味,望月原本不曾料到的。听开平又提搬家的事,望月便越发地赌起气来:“住在这儿,还有些人声。搬了开去一人住,怕死了臭了都没人知晓呢。你在乎什么?不过是你的一个人质罢了。”开平听了,就嘿嘿地笑,说:“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又孩子气了,是不是?”一句话说得望月再也作不得声。
这一天,望月一觉醒来,见一屋都是亮晃晃的,猜测着外头一定是个朗朗的艳阳天。就起身趿了双拖鞋去掀窗帘。一掀,便看见外头原来是那么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那亮光,原来是雪光返照呢。窗前的松树,枝丫被积雪压得垂到地上,一夜之间,尽失苍翠。路边泊着的汽车,被雪严严实实地盖住,一路排开,像是一个个低矮的坟包。远远地望过去,一片天一片地里,竟再也没有第二样颜色了,只剩下一黑一黄两只松鼠,满地兜着圈子跑来跑去地抢松果吃。毛尾巴一撅一撅地,便在那雪上画出一朵朵小巧精致的梅花来。
望月一辈子没见过如此奇妙的雪景,顿时觉得神气清朗起来,便有了画意,心想今天总可以静下心来画些时候了。
下了楼,没进厨房,先去开门查信箱。信箱是空的。门口的台阶上却摆着一个大塑料纸包。拆了一看,原来是一盆圣诞红。花上插了个小纸片:“等了你一个秋天,枫叶早落完了。宋。”望月呆了一呆,这才想起夏天里曾和宋世昌约定出去写生秋景的事,竟让自己给忘得一干二净。
回屋就把那盆花捧了摆在窗台上,浇了些水,才发觉这可不是一般的圣诞红。小小的盆里,种的居然是两株颜色各异的花。一株猩红,一株粉白,花瓣交缠着,红里有白,白里有红。红红白白中间又配了些绿叶,很是生动。就上楼翻箱倒柜地找着了世昌的电话号码。打通了,便说了些秋天里如何如何忙的话。那头听着,却不搭茬,望月就编不下去了:“还是跟你说实话吧,我是忘了。要杀呢还是要罚呢,你都说句话。”
那头这才开口:“想来想去,还是你的错。这样吧,我接受你还未发出的邀请,去餐馆吃顿饭。你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向我认个错。”
望月想起那日他俩在冰激凌店里的事儿,就回他:“我请你去本市最贵的中餐馆吃饭。你可以叫最好的菜。我吃过了,就叫杯冰水坐着等你。”
世昌知道望月在编派他呢,两人就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通。望月说了声“我来接你”,便风似的撂了电话。
世昌住在东区唐人街的芝兰街上。
芝兰街徒有个好名字,却落在了最老的旧城区内。屋宇楼台的,便都有些岁月的痕迹了。低矮灰暗的杂货店写字楼餐馆中药铺重重叠叠地挤在一起,盛不下一楼的人声,街上就泻出些喧嚣来,把午后的宁静切得碎碎的。店铺跟前,山似的堆着些垃圾和废纸箱子,远远地散着气味,就招了些蝇子嘤嘤嗡嗡地飞。生菜瓜果的摊子摆到了路边,店小二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着,冻得生红的手指头萝卜条似的从半截手套里戳出来,将一把鼻涕响响地甩在了当街。行人绕过摊子行走,便走在了马路中间。交通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变成了一件摆设。
世昌的住所,是在一家中药铺的楼上。望月小心地找了块干净地方把车泊了,从后门进来。那门居然没锁,一扭,吱扭一声,就开了。楼梯口也没亮灯,望月摸索着,找着了个开关。拧开了,便昏昏黄黄地照见了楼道里大包小包地堆着的塑料袋。那味道是熟悉的。时间突然就停在那里了。恍恍然,就像回到了杨浦工人新村的旧日子。那个过道上,常年飘着的,也就是这个气味。姆妈牵着她的手急急走过,总把鼻子捏了,眉心蹙得紧紧的。回家就催爸和那边说,让把那些东西搬回屋去。爸说:“好的,好的,明天见了就跟老颜说说。”却没有下文了。
有一回,卷帘放学回家,不小心踢碎了一个中药罐,吓得要哭。姆妈没打也没骂,反是笑眯眯的:“那东西,早该踢了。再不踢,这楼道就成他们家的储藏室了。过两天怕是马桶也要往楼道里摆了。”
姆妈的话,虽说刻薄了些,倒也没有太大的夸张。颜家鸽子笼似的一间屋,住着祖孙三代男男女女七口人,睡的是层层叠叠的格子铺。开平到十好几岁,还和阿三合一张铺。每晚睡觉,都要翻山越岭地爬过阿大阿二的头顶,把那张旧木床摇得咯吱咯吱响。屋里竟没有一块地,能摆得下颜家阿婆陪嫁过来的那只红漆大马桶,只好摆在了阳台上。阳台虽是拿纸板密密地封死了,却是没有盖顶的。对面楼层高些的住户,若真有心窥探,居高临下的,还是能看得见的。阿大阿二略大了些,知道了羞耻,便死活不肯上那儿办事了。颜家阿婆就想出了个绝招:从此那阳台角上,便一年四季地摆着把硕大无比的黄油布雨伞。每逢颜家老小有紧急情况时,阳台上就撑出一朵黄色的大花,密密实实地遮盖住了一些不该显露的地方。至此,阿大阿二方能安心方便,不用防贼似的防着对过的人。
世昌穿了件兜着脖子的厚毛衣,站在楼梯口迎望月。几个月不见,那人像是变了些样子,却又说不出变在哪里。望月细细想了想,方恍然大悟,原来是脸上少了些胡须,脑后少了根尾巴。没了那两样东西,整个人就瘦了些白了些,也清爽了些。
望月进了屋,就把外头的大衣脱了。世昌靠在门上看她。只见她上身穿的是一件次白粗布衬衫,前襟绣了些深深浅浅的蓝花。领口系紧了,围了块艳红三角手巾。下身配一条深蓝粗布长裙,腰上系条宽皮带,皮带扣上雕的是一个龇牙咧嘴的大牛头,足蹬一双齐膝纹花牛仔靴。头发齐齐地梳在脑后,用一根皮筋绑了。皮筋上,拴了朵干菊花。望月高高挺挺的身架子,穿了这一身,便有些像西部牛仔片里打家劫舍的女盗贼样子。
望月见世昌笑眯眯的,就问笑什么呢。世昌心想:三十多岁的女人,才真是会打扮的时候呢。却不吭声。逼得急了,才说:“你这是不是又要骑马去呀?”望月前些日子,和牙口很是骑了几回马,听了这话,一愣,也吃不准世昌是不是看见他俩在一块的。脸上就微微地烫了上来,暗暗埋怨自己穿得太招摇了些。
望月坐了一会儿,一屋的寒气就把衣服穿透了,逼得她一气打了好几个哆嗦。这才明白世昌为何在屋里还穿得这般厚实。就问:“一个冬天这样住,不怕得关节炎呀?”
世昌把门关了,指指隔壁,说:“这个房东,这几年也挣了不少钱,就没见过这么抠门的。一天只开三次暖气,早上起床一次,下午洗澡一次,晚上上床一次,每次半个小时。哪天若是只开两次,你就知道他是没洗澡直接上床了。我自己倒是有个小电热炉的。楼下那家房客的孩子感冒了,这两天借了去使。我去给你拿回来。”没容望月阻拦,早已咚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望月借这个空,把屋子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是个狭长条的房间。一架描着四季山水的旧屏风,把房间隔成了两半。前头一半,想必是个会客的场所,摆了一张沙发,一张写字台,两张椅子,一个书架,一架旧电视机,便满得跨不开步了。屏风后头,大概是个睡觉的地方了。又见那屏风半开半掩地露了条缝,一时压不住好奇心,便移步过去张望。一看,吃了一大惊—— 那屏风后头的天地,竟比前头大出两三倍来。摆的不是床铺,却是满满一间的画。
画的大多是康巴一带的风情。有几幅是藏女撩着长袍在河边戏水的。太阳将云层劈了好几条缝,光影云影投在藏女粗糙黝黑的脸上,满满的都是颧骨高高的笑。整个背景皆为古铜色的,越发显衬出藏女长袍腰带上的一丝翠绿和牙龈上的一块肉红。也有画男人的。有的蹲在牦牛堆里抽卷烟,有的在扬手踢脚地跳锅庄,模模糊糊地混在背景里头,竟都看不见脸。画得最多的是佛寺。塑了金身的佛像,双手合十稳坐莲花,脸上似笑非笑,亦悲亦喜的。善男信女有匍匐跪拜的,有低头祈祷的,有抬头仰望的,也有窃窃私语的,姿势各是不同,脸上表情也应有尽有。有做悲苦状的,有做无奈状的,有做安息状的,有窃喜的,有切齿哀哭的,个个活灵活现,竟无一雷同。那笔触之狂野,色调之大胆,把望月看得目瞪口呆。
再往里走,又看见少数几张城市风景的,一味地整齐精致起来,就无甚新意。紧靠墙角,有一张画了八九成的画,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坐在门槛上,手里捏了朵花,正举到鼻子上闻着。身后的那间屋,窗棂格上细细地雕着些花,窗户上贴着些红绿剪纸,屋檐下挂着串红辣子—— 像是乡村的模样。可那女孩身着短衣短裙,头上系着朵粉红色的绸花,又是个城里人的打扮。望月走近些,见那画的左下角写着“补豆印象”几个字。就纳闷这补豆到底是个人名还是个地名。那孩子小小年纪,一双眼睛怎的就装下了如此多的哀怨?本想再细看,又怕主人上楼来,便急急地将屏风摆回原处,回到前边来。坐到沙发上,猜想这才是那人睡觉的地方呢。就发起呆来。
想着自己画了二十几年的画,大大小小的奖也得了无数。名上利上,该有的,也都有了。到了今日,方知道这山外的确有山,天外的确有天。一比之下,自己的画竟像给人家的画作陪衬似的了。满世界的风头,都是她占尽了。心里却明白,她若没那几个钱,哪怕辛苦半世,也还和那姓宋似的,无人知晓。于是就有些嫉妒,又有些懊恼,竟说不明白是替他还是替自己难受起来。
世昌上了楼,将电热器插上了,屋里渐渐地有了些暖意。这才看见望月神情落寞的样子。上楼下楼几分钟的工夫,怎的脸上就这般阴晴圆缺起来了呢?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就问她纽约画展的事儿联系得如何了?
望月此时最听不得这个话题,就懒懒地说:“那些破画,有什么好展的。”
世昌以为联系过程里遇上了些麻烦,便故意逗她:“破画不破画的,这会儿你哪知道?得放它个三两年的,再回头来看。还能看上眼的,就留了它。看不上眼的,就烧了它。一辈子看得上眼的若有三五张,你也算没白活了。”
望月闻此言,越发无话。从前也读到些古人淡泊于功名的,在现世里真正叫她遇见的,却一个也没有。便一心以为书上的文章好做,世上的故事难圆。谁想离了家离了国离了故人,竟一下子让她遇见了两个。不知是不是这方的水土清淡些,养着人也清淡些,就离利欲远些了呢?又忍不住想起牙口来—— 那牙口进是教授,退是农夫。愿进就有个讲台可以唾沫横飞,欲退就有片肥田可以春种秋收。人若有这样的资本,自然也清高得轻省。世昌却不是,世昌没有一寸可退之地。在这样毫无回旋的卑下拮据里,竟敢打出那片清高来,那清高里也不沾带些酸气,便的的确确是有些不同了。望月觉得了自己的俗浊不堪,也不愿再说下去,拉着世昌就出去吃饭了。
到了饭桌上,望月也不着急点菜,却让世昌报了生辰八字来,闭了眼歪了头,说要算命。嘴里念念有词了一阵,睁眼就嚷嚷:“怪不得你取了个号叫阡陌,原来你命里缺土呢。”世昌哪里肯认,只说是巧合。望月新近很是读了些解面相手相的书,甚有心得,便将世昌的双手拉了过来,在桌上摊平了,凑在灯下细细地看起来。看着看着,就大大地惊奇起来,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手相呢。世昌问:“哪样的?”望月又不往深里说了,打起岔来:“你命里有三个子女呢。第一个是你的,你却没保住。第二个你保住了,却偏不跟你了。第三个明明不是你的,反倒跟了你。幸亏天高皇帝远,那项基本国策也管不了你。”
世昌听了只是嘿嘿地笑,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脸色却有了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