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星子这一病,便病去了一些天。看了几回医生,也找不出病根,都说是“要养养”。不听,撑着去上了一回工,终是头晕眼花。无奈,才休了一周的假。怠怠的,便也管不了露丝东尼两个。刘晰见了,自作主张,将两个孩子送到星子的前夫家去待几天。
到了周宅,家杰出来迎着。已是好些日子不曾见着,猛一看,露丝东尼又长了些个子。露丝尤甚,脸儿又粉又红的,似笑非笑间,竟已有些小女人的样儿出来了。心里便牵牵的,有些喜,有些愧。拿胳膊搂了一双儿女,一时虽是无话,笑却重重地堆上了脸。倒是周家老太,因着和星子的芥蒂,脸上终是淡淡的。只是看见刘晰一张铁青的面孔,也心知对星子有些愧疚,一时不敢过于蛮横,只好客客气气地让进屋。
刘晰进去,厅里坐着个年轻女子,白白胖胖,蓬头垢面的。见生人来,也不言语,掩了怀,卷起沙发上的那个包裹,便往里屋去了。刘晰见那包裹小小的,里头的孩子,赤红的面皮,两个眼睛,见了光就半睁半闭的,脸皱得如千层饼。又见那包裹布是粉红色的,便猜着是个女婴。
露丝东尼一送走,屋里一下子就有些冷清。星子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听见外头风吹得窗棂格微微地晃,心里惊惊怵怵的。忙起身把门窗都巡视了一番,该关的关了,该锁的锁上。又把厚绒布窗帘密密地拉上,方好些。一时也不知干些什么才好,便胡乱地开了会儿电视来看。终是心不在焉,竟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忍了几回,没忍住,还是往周家挂了个电话。
当下找着了露丝,星子便问了些吃饭和换洗衣服的事。露丝说了几句就要挂,说是《星球大战》就要开演了。星子又问东尼,说爸爸带去游泳了。平日这刻,正是姐弟俩灯下做功课的时间。学校虽少有功课带回家来做,可星子央刘晰给留的题目,孩子在这上头是不敢讨价还价的。没想到到周家第一天,就破了例。
星子一急,嗓门就高了起来:“让你管着弟弟做功课的,你干什么去了?”谁知露丝竟回了句“爸爸同意了的”,就收了线。一句话,锥子似的,戳得星子心口疼。心想孩子在那地方再待几天,回来还不成野人了。就要再打电话过去说露丝,又怕万一是周老太接着了,又得费唇舌,只好作罢。
羊羊下班回家,快半夜了。上楼开了灯,见星子一人拥着床毯子靠在沙发上,头也没梳,衣也不整,脸色很是难看。煞是惊诧,忙问:“好些没?”那头也不答话,只点点头。又问:“吃了饭没?”就摇摇头。羊羊忙从提包里拿出好几个饭盒,说:“刘晰给你带的。热热给你吃?”见星子没说什么,大约是个愿意的意思了,便从各个饭盒里勺出些饭菜来,放在微波炉里温过了,给她端过去。
星子吃过了,又饱饱地喝了一碗热汤,脸上缓过来些,方有了话。问“荔枝阁”雇了人没。说卷帘不放心新人来收银,还是她自己顶两天算了,就等着你早点回去替她呢。
两人就此聊了些餐馆里的琐事。星子和羊羊,两个差了十好几岁。经过的事不同,性情爱好,也各不一样。在“荔枝阁”打工,一伙人混在一堆,倒还能说笑两句。回到家里,私下里两人碰上了,除了寒暄,倒真无多少话好说的。羊羊刚来餐馆上班时,是星子带的班。星子见那女人眉如山,眼似水,可那山却不是安分的山,水也远非安分的水。山山水水之间,都是风情,便先起了一份提防的心思。后来又渐渐听说了羊羊和黄胖子的瓜葛,便越发地瞧不起了那人的轻贱。今日见羊羊突然这般殷勤起来,想是因自己病了陪着解闷之故,心里就存了些感激。把往日看不顺眼之处,也略略冲淡了些。
两人聊着,羊羊就帮着把盘碗收拾了,却还没有回房的意思。见星子脸色还好,便问:“能求你个事不?”
星子料想是房租的事。羊羊念的是电脑,因是个热门,拿不到奖学金,还得自己交一些学费。一个月在“荔枝阁”挣的钱,交了学费去,也没几个剩的—— 平日从黄胖子那头,最多也只能得着些小便宜罢了。卷帘一本账管得如同一池清水似的,一眼看到底,多块少块石子都能数得出来。黄胖子想挪点私用,还真得费点心思。偏偏黄胖子又不是那等爱费心思的,结果让羊羊白存了些虚妄的盼头。可羊羊从不欠房租。拖几天的事,倒是有过,每回也都是事先打过招呼的。
谁知羊羊说的不是这事。
“我有个同学,在国内就认得的。要从纽约来看我,想在这里住几天。”
星子想问是男还是女,却一时问不出口。地下室总共才两间房,一间做了洗衣房,另一间住着羊羊。来了个女的便罢了,若来的是个男的,怎么个住法?露丝一天比一天大了,屋里有陌生男人走动,终是不便。要让露丝看着那男的跟羊羊住一屋,那就更不合适。
羊羊见星子面有难色,便赶紧解释:“我让他带了睡袋来,客厅里铺个床垫子就行。就住女皇节的一个周末,也不会上楼来打扰你们的。”
星子见羊羊把话说到这步,心里纵有千般不乐意,嘴上也不好说什么了。当下两人便各自回房睡去了。
星子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至次日日上三竿方起。梳洗过了,又喝了一杯牛奶,神气清朗了些,自觉得病好了一大半。心里挂记着孩子也该放学了,算着刚巧是周一,是“荔枝阁”轮休的日子,就打电话约了刘晰去周家接孩子。
开了门,刘晰见了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星子出门前,倒是试了几套衣服的。平日在“荔枝阁”打工,穿的是卷帘发的旗袍。都说好看,可一年四季地穿着,便也不稀罕了。回到家来,图的就是松快省事,几件T恤衫来回倒换着,哪还有闲心去试别的套路。今天一闲下来,才发觉那一个衣柜里的衣裳,有的竟是好几年也不曾上过身了。便挨件试了试,只觉得腰身有些紧,方知道这些年里又长了些肉。一时心血来潮,又找出胭脂花粉来,淡淡地上了些妆。这会儿看刘晰瞄她的眼神,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懊悔。喜的自不待说,悔的是怕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他才费的这番心,脸上禁不住便烫上来。刘晰越发地笑眯眯起来。
星子也大胆起来,问:“你先前的那个太太,是不是很漂亮的?”
刘晰还是笑,不说话。问了几回,才说:“天天在一道,看来看去,看习惯了,我也说不上来。上大学的时候,倒是很有些人追她的。”
星子脸一僵,半天不说话,刘晰便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怎可在一个女人面前夸另一个?这会儿看星子脸儿红扑扑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肩上颊上都有丝丝缕缕的,模样和平时可真不一样。心里有股东西突突地往上蹿,忍不住说了句:“星子,谁也比不上你。”
星子听了这话,心里一热,眼泪就要下来,却勉强忍住了。和刘晰在“荔枝阁”一起打工,前前后后也有四五年了。刚同家杰离了婚的时候,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夜夜睡不踏实。躺在大床上,两个枕头变成了一个,枕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湿湿干干之间,天就明了。那时刘晰正分居着,要好好不成,要散又不甘心。两个沦落人,刘晰惜她,她惜刘晰,彼此也不是没有情分的。刘晰无论是公事私事上,总是有求必应。她也暗地里想过再嫁。可怜归怜,惜归惜,一到感情的事儿上,刘晰便牢牢地守着口,没有一句多的话。
一日,刘晰突然跟卷帘请了一周的假,说要准备考试。星子悄悄打听到了,其实是要去法国一趟。星子知道他的妻在里昂,近日又有电话来“荔枝阁”找他,想必他这一去是要重修旧好了。心里就像挨了一钝刀子,隐隐地痛起来。嘴上反是什么也说不得。
刘晰走了一星期,星子心里空空的,无着无落起来,竟有些茶不思饭不想的样子。虽不是第一回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地煎熬自己,可这里面的滋味,毕竟是不同的。先前为家杰的事难受,像溺水的人急着要抓根木头攀浮着,是为了生计,顾不得挑拣,抓着了哪根就是哪根。这回为刘晰伤情,却像上了岸的人想找片树荫遮阳,不是为逃生,却是为活得自在些,因而便有了挑拣的兴致。回头想想这三十几年里,还是头一回急巴巴地追着一个男人。先前的日子,竟跟白活了似的。于是,那份悲哀里头,就渗了一丝甜蜜。
过了几日,刘晰突然半夜里从里昂打了个长途电话来。星子接了,那头没头没脑地问:“星子你见过鸽子吗?满满一地。也不争食,也不打架,那情分,竟比人强。”星子一听那话,就知他在里昂碰了些钉子,心里有些高兴,嘴上却故意激他:“你这第二个蜜月过得好好的,又发什么神经啊?”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星子我真是想你。”就把电话挂了。一句话说得星子心扑扑地跳了一夜,便打定主意等刘晰回来,要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谁知刘晰回来见了她,只字不提里昂的事,淡淡的,就跟压根儿没打过那通电话似的,叫星子急也不能急,恼也没法恼。后来才听卷帘说,到底是离了婚了。
刘晰离了婚,“荔枝阁”里便有些好心人来帮着介绍对象。刘晰既不应承,也不回绝,只一味地拿笑话来搪塞。倒是星子从旁看了,心里越发地绝望起来:放着现成的孤男寡女,却没有一个人肯出面牵这条线。想必“荔枝阁”里,人人都看死了她星子是配不上他刘晰的。开头还以为是刘晰嫌她带着孩子累赘,后来见着他和露丝东尼的亲近,那两个肯和他说的话,未必肯和她说,又觉得不像是嫌弃的样子。再后来,便猜疑自己没读过那么多书,学问修养上终是比不过他先前的那个妻,就此生出些个自卑的心来,越发自轻自贱了。没想到,这么些年了,到这刻,这人才肯说出一句真心话来。星子心里,一时又气又爱又恨,什么味都全了。
“听卷帘说,你那位接了孩子过去,搬了家,换了电话,也不给你个信。夫妻一场的,怎的就成了这样?”星子说着,想起自己和家杰,渡过一汪大洋走到一起,到后来还不是一样成了路人?
“她有她的难处。一个女人,在欧洲立足比在这儿更难。那些年,我也没帮过她什么。”
星子见他十几年心血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吃了这么大亏竟还不肯说一句难听的话,心里越发地敬重起他来。便又问起找工作的事来。刘晰说过些日子想到纽约闯一闯,若再找不着机会,就打道回府了。再晚了,怕连回国做番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星子听了,便明白,这个男人,是终究不肯委屈了自己心志的人。她心里虽缺了一角,那个角再大再空,有他,也就勉强填满了。他心里头的那个世界,缺的哪只是一个角?岂是她一人一身能填得满的?不觉地,就有些丧气。
两人就去周家将孩子接了来。
孩子来了,星子就忙着弄吃的。说这些天病着,也没少麻烦羊羊,一会儿等她回来一起吃顿晚饭。刘晰见星子又煎又炸的,弄得一屋子油烟腾腾。便找了块大塑料布,把客厅里那张浅绿沙发蒙上了,说那油气若渗到布里,还真不好洗。星子便稀罕那人的细心。
说着话,星子就张罗着让露丝削土豆皮,又差使东尼去里屋搬凳子。
东尼一路走,一路埋怨:“为什么不多买几张凳子?来个人都得去屋里搬凳子。爸爸家就有十几张,才坐满一半人。再来几个人也不怕。”
星子听了,心头火起。每回孩子从周家回来,就拿这头和那头相比。偶尔从周家尝着个甜头,便乐得腾云驾雾似的。当下没忍住,就冷冷地说了句:“一年去那么一回两回的,还真难为你把桌椅板凳都记住了。”
那东尼毕竟是个孩子,竟没听出那话里的刺儿,还接着说:“怎么不记得?那个中国女人把热杯子放到桌上,烫坏了一块漆,奶奶心疼得要死。”
“谁教你这么说的?中国女人,中国女人,你妈就是中国女人,你知道不?”
星子嗓子一哑,狠命把手里的茶杯往水池子里一推,不料竟摔碎了一个。声音脆朗朗的,激得一屋的人都愣了一愣。
刘晰插不上嘴,便使眼色给两个孩子,一起到客厅搬弄桌椅去了。留得星子一人在厨房里垂泪。记起从前在周家店里打工,婆婆当着一店的雇工管她叫“中国妹”。碰着顾客问话,星子答不出来,婆婆过来就拉了顾客,说:“有事问我,问她有什么用?她一个国内来的,哪见过这些东西?”一屋的人就窃窃地笑。回到家,坐着吃饭,吃着吃着,婆婆放了筷子就训斥家杰:“也不管教管教你老婆,穿裙子里头该穿个衬裙!太阳一照里头明晃晃的,三角裤衩都看得清。这里又不是国内,不时兴这个。”说得家杰面皮紫涨,回了房就拿她撒气,骂她什么时候能脱了这一身的土气?星子想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都还小,若也受了周家的影响,瞧不起中国人,将来自己一人如何管教得了?不免越发地忧心起来。
也不知刘晰都跟孩子说了些什么。饭桌上,露丝东尼都看星子的眼色行事,分外乖巧起来。吃了饭,也没敢提要看电视,都自己回屋做功课去了。星子看着,就想:这刘晰虽说有个亲生女儿,如今被法国那头领了去,又不让见,其实也就跟没有孩子差不多了。露丝东尼若得着这么个人当爸,说不定还真能有出息了呢。
是夜,星子躺在床上,东想西想的,到天将曙,突然就想着了条路子。自己这些年紧紧地过日子,指头缝里也攒出了两三万块钱。刘晰手头的存款,猜着也不会少于这个数。等望月从纽约回来,再探个口风。若望月肯多多少少投点资,三股钱合成一股钱,就能找个好地点,开个咖啡馆。这几年,多伦多的中国人都时兴开咖啡馆,说是本少利大稳赚钱的生意。刘晰反正也找不着正经的专业工作,若让他当个小老板,也不用看人眼色行事,岂不就留住这个人了?
如此一厢情愿地想着,心里略略宽松了些,方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