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开平坐在十五层楼高的办公室,沐浴在春日融融的阳光里,看望月寄来的画展照片和大大小小的剪报。中文的,自然一目了然。英文的,也早由秘书翻译妥了。草草地瞄过几眼,看见上面说的是“羽翼渐丰的艺术家”,便叹了口气,心想这气势还是小了些。

望月第一次开画展时,就没有人敢称她“初出茅庐”。

从孙家搬离杨浦新村,到望月在海南初次亮相,这中间至少也隔了有三五年吧?

孙家搬迁时,卷帘已经大学毕业了,望月踏青刚进大学的门。

孙家姆妈,早一个月前,就收拾开了。细软收拾拢来,就有一个房间。五斗橱和宁波大床也不卸了,留下话来:“谁家有力气来搬,就是谁的。”颜家阿婆在床上听见了,啧啧地感叹,说这女人到底不曾真正过过一天苦日子。颜家姆妈却不以为然:“住得起偌大一个花园洋房,还愁买不起全套新家私?用得着你操心?”

搬家那天,孙家的女人们一早就忙开了。蚂蚁扛骨头似的,一个包一个箱地往楼下运。搬到日至中天了,居然还没搬空一个房角。卡车司机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了,喇叭揿得惊天动地的,五邻六舍都从窗口探出头来看。孙家姆妈红着脸,踮着脚尖往架驾驶室里又递了两罐精装三五牌香烟,方安静下来。

颜家姆妈倚在门口,一边看着孙家娘子军上下穿梭而行,一边数着箱笼的数目,惊叹隔壁的这个女人,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的,竟藏下了那么些私货—— 当然是私货,卷帘的爸一个月的工资就是都给了这头,也刚够喂饱四张嘴。若是没有体己钱,孙家如何能有这份张扬?孙三圆这个老滑头,竟在共产党的眼皮底下藏了私了。

颜家这几年嫁出了三个闺女,迎来又送走了一个公公,虽还住在鸽子笼里,日子却是宽松了好些。颜家姆妈不知从何时起,收起了中药罐,改喝参汤了。喝了几回,脸上就有了些血色,背渐渐地直了,说话嗓门也亮起来。打着手势,人们就看见指头上闪闪发亮的金箍子。

看着孙家姆妈的卷发,被汗湿湿地贴在额上,鼻尖上堆着些灰尘,竟有些老相了。颜家姆妈暗叹:这孙家的三朵花若不是学了她姆妈的样子,把眼睛架在头顶上,何至于在这么大的事上也没个男朋友来帮手呢?不由得,就想起了有儿子的好处。回过头来就吆喝:“开平,出来,帮你孙阿姨一把!”

孙家姆妈也不搭话,把开平尴尴尬尬地晾在楼道里。望月把手里的物件往他肩上一杵,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开平那阵子刚辞了工,在办公司。骑着他阿公给他买下的铃木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在城里来回奔波。新村的人,远远听见引擎轰轰地响,便知道颜家的孙子回家了。年纪大些的,就把头摇了,说:“这孩子不安分,怕不走正道呢。”年纪轻些的,看着开平的摩托车溅得路边的石子叭叭地飞,心里悸动着,发现了日子原来还有另外一种过法。孙家姆妈听见那噪音,就把窗关了,咬牙切齿地骂:“老的小的都是一副江北佬的贱相!”望月听了,也不搭话,渐渐地就明白了自己的生父为什么宁愿留在那个飞沙走石的地方,也不愿意回上海的家。

总算都搬完了,孙家姆妈最后一个上车,正要走,楼里忽然传下话来:“等一等,颜家阿婆有话跟你说。”

做了二三十年的邻居,孙家姆妈还是第一回踏入颜家的门。屋里很暗,严严地拉了帘子,以至于姆妈险些撞在衣柜上。摸摸索索地来到颜家阿婆的病榻前,就有一只干瘦的手伸了过来,牢牢地拽住了姆妈的腕子。姆妈挣不开,只好凑近了,就闻见了一股隐隐的尿臊味。那天两个女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楼道里的人却看见,孙家姆妈从颜家出来时,是红着眼圈的。

卡车开进沁园的时候,天突然就阴了,落起了蒙蒙细雨。卷帘和踏青欢天喜地地找自己中意的房间,把贴己的东西搬进去。望月将箱笼搁了,竟不理睬,独自一人徘徊在盛开的玉兰树下,摊开双手,接着从叶子中间漏下的水滴。玉兰花吸够了夏日的雨水,格外地肥大起来。望月的脸上也是水,衬在花里,如另一朵花。孙三圆闻着鼻烟壶,从楼上的窗口看外孙女,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手挽一个花包袱从沁园被扫地出门的沁儿。时间不过嘀嗒走了一声,人生却已活过了一个轮回。如今,他的外孙女花开得正是时候。

没多久,颜家也搬离了杨浦新村,果真搬进了徐汇区的一幢新公寓。不过这回用的是开平自己挣的钱。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望月认真地读书,开平努力地挣钱。两人仿佛是两条直线,以杨浦新村为分岔点,穿插而过,按各自的轨道运行,几乎完全失却了相交的机会。

然而,颜家阿婆在冥冥之中,又另有一番安排。故事在沉寂了一段日子之后,如逢春的枯木,又绽开新的枝叶。

望月是从一个杨浦新村的旧邻那里得知颜家阿婆的死讯的。赶到颜家的新居时,人已下葬了。看见颜家阿婆装在黑框里的脸,想起幼时老太太从铁锅里捞出煮得滚热的黄菱,一边吹气,一边剥给她吃,说“望月吃了快快长,长大了给开平做新娘”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如今却天人永隔,不s由得悲从中来。

望月和开平数年未见,彼此看看,变化都不小。开平穿的是一套深灰带隐条纹的西服,袖口钉了一块金黄色的全羊毛标记,中指上戴个豌豆大小的白金戒指。伸手点烟,连打火机也是黄澄澄的晃人眼。望月瞧瞧自己那身羊毛腈纶混纺、一坐就起褶皱的套装,堂堂的孙三圆嫡亲外孙女,面对苏北落荒户的孙子,第一次失却了优越感。沁园是匹饿死的骆驼,虽比马大些,却是个空架子。孙三圆落实政策退回来的钱,大部分用来装修沁园了。老头子到了这个岁数,万丈雄心都收在了小小一张麻将桌上。余下的钱用来生的利息,还不够他和姆妈每月看戏打麻将的开销。

开平就约望月出去喝咖啡。走到楼下,望月才发觉开平已经有了私人司机。在咖啡厅也真也幻的灯影里,望月不安地想着楼下车里等候多时的司机,便频频地看表。开平摇头笑她,说:“我每月付他这个数,他等我些时候,也不算亏了他了。他不干,还不知有多少人等候他的位置呢。”开平说的这个数,是望月大学毕业留校当助教后工资的三倍。

两人就聊了些别后的事。

开平这边的故事,无非是怎样发达起来的历史。头两三年小打小闹地挣了些钱,却始终没有大桩生意。到了第三年,历史就突然改写了。当时,在芸芸众生对股票这个概念如同对外星人一样陌生遥远的时候,开平以每个二十元的价格,悄悄买下三百个认购证。没多久,全上海陷入炽热的股疯,开平又以两千元一个的价格,抛出了手里的认购证。(300×2000)-(300×20)是条简单的算式。苏北逃荒人的后代颜开平,没有运用任何复杂的经济学统计学原理,在一夜之间,就往他的银行账号里存进了近六十万元。有了这六十万元,以后的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望月听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颜家那个同样没有进过正经学堂的台湾阿公。台湾阿公身上的精刁圆滑,一脉单传地在他嫡亲孙子身上重现。

孙家的故事相对来说枝枝杈杈就多一些。

首先是望月生父的归来。

那个当年一表人才的留苏工程师,在新疆那种地方待了一二十年之后,已不复往日的光鲜。皮肤犹如农夫般黝黑,皱纹被风霜深镂在额上。都这个年头了,身上穿的却还是灰色的卡中山装,袖口短了一截。“沁儿。”在凋零的玉兰树下,他唤着姆妈的小名。她在他的霜尘里看到了自己以往的骄横。想起那些从指间无声无息地溜过的夜晚,恨意浓浓地涌了上来,涌到眼里,却化成了盈盈的泪。

也是在玉兰树下,姆妈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维吾尔族女人,他后来的妻。那女人说起来比姆妈小十来岁,老得就跟风干的木乃伊似的。又不吃猪肉。姆妈带了去吃了顿清真馆子。女人的汉语虽有些口音,却还流利,只是开口都要先看爸的眼色。饭桌上,女人渐渐地找不到爸的眼睛了,就恐慌起来,不再开口,只顾低头吃。那副形状,竟像一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便先让姆妈失了望—— 姆妈精心地设计了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没想到自己的竞争对手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至此姆妈方相信了爸信里说的“不回来与此女人无关”的话。就对爸摆了一副冷面孔,对那女人,反有说有笑,露出些真心的怜惜来。女人便惊异了姆妈的宽宏,却不知嫉妒是需要真本事去挣的,怜惜才是白白给的。可怜惜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得的,怜惜只给那些没有能力去挣嫉妒的人。维吾尔族女人不懂这些,所以至死她仍牢牢记住了姆妈的好。

爸是提前退休回来的。一是为了他的关节炎。周身的疼痛已使他无法在那个地方再待下去。二是为了那个维吾尔族女人的病。那女人得了乳腺癌,每况愈下,想到上海找个好医院看看。回来后,原先的设计院同意借了间房给他,算是有了个栖身之地。只是靠那点退休金,又要给妻治病,日子就很有些紧了。

爸的归来给沁园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家里的神秘电话突然多了起来,姆妈脸上的表情,也在静止了许多年之后再度丰富起来。望月下班回家,便看见姆妈在镜子跟前梳头。姆妈的头发好些年没剪,就留得很长了,像芭蕾舞娘似的在脑后绾了个扁平的髻。快六十的人,竟敢露出一大片的额来—— 幸亏没有几条皱纹。那头上的发饰,也时常地更换着。辛辛苦苦地换完了,到出门时,却又揪下来,塞进了挎包。

卷帘出国留学了。出去后,姆妈去的信多,卷帘回的信少。说在一边读书,一边打工,除了忙,还是忙。

踏青念了五年大学,毕了业,分配在虹口区医院当实习医生。一个星期回家一趟。

关于自己,望月说得最少。开平没费多大劲,就猜到了,这个女人生活里还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同时,这个女人在单位里也不得志。

望月已不是早先的望月,圆脸已变成尖脸,少女的腮红也不再现。那像玉兰花一样盛开怒放的笑容,如今已被凝思所替代。然而,女人脸上的成熟和忧郁,却撩动了开平心里久久以前就埋藏着的那根弦。那一晚,那根弦在沉寂许久之后奏出了一个响音。

后来开平送望月回家。那个夜晚有些柳絮,也有些月色,人行道上拉出两条漫步的人影。司机开着车,缓缓地跟在后头。

突然,开平就说:“望月,让我来帮你办个个人画展吧。”

望月在月光底下愣成一块雪白的石头,惊愕明白地写在脸上。这些年,画了许多画。偶尔有一两张,被选在地区性的画展里。大部分都搁置在一旁,连自己都忘了。办个人画展,她太年轻,没有足够的名气,也没有人赞助她,是她连想也不敢认真想过的事——她大学里的老师,资格名气都在她之上的,至今还办不成呢。

“在上海,名人太多。水深了,不是块大石头,也碰不出水花来。我在海南有分公司,那里还有些熟人能办些事。先在海南打响第一炮,再杀回上海来。”

望月听了,仍是低头无语。

开平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不懂画,也谈不上欣赏两个字。俗话说三代才出个贵族,我沾不上这个边,你却是正正经经的贵族。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想别让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俗事操心,好好画几张后世留名的画出来。也不知你领不领这个情。”

望月当然明白那些无关紧要的俗事是何等的紧要,终于不再抵抗。在追过她和她追过的所有满腹经纶的男人里头,竟无一人像这个苏北佬那样看得透她。

画展如期在海南举行,也如期一炮走红。头一个星期的门票一抢而空。一夜之间,孙望月的名字和面孔成为珠江人的最新话题。

当然,很久以后,当孙望月和颜开平的名字以法律的形式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望月才知道,海南画展头一个星期的门票,是开平包下的。大小报纸的采访文章,最后定稿时,都是开平过目的。肚里没有多少墨水的开平,在那些时候显示了出人意料的智慧和远见。一切诸如“初出茅庐”“先声夺人”之类的形容词,都被刻意删去。经过开平的圈点,行家和非行家,一致认为已从望月身上“看到了一代大师的影子”。为此开平付出了可以用巨款来形容的广告赞助费。

在这之后的一切,都如同开平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不久,孙望月的名字便随着南来的风北上,成为黄浦江畔越来越多人的话题。

又不久,望月辞去了公职,在开平的公司里挂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职位。当然,是虚职。

上班的第一天,望月在公司的花名册里,看见了自己生父的名字,头衔是“房地产开发部工程技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