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进了二月,天就有些疯疯癫癫的,竟回暖起来。雪落不成了,便落成了雨。雨也不是那种一条一条干净利落的雨,而是绵绵的,蒙蒙的,若有若无的,下得人湿了一身却还摸不着头脑。天被雨泡得又肥又胖,像一顶露了棉絮的脏帽子似的,低低地堆挤在地平线上,压得人气也喘不顺。即便逢着不落雨的时候,手往空中一伸,也能抓出一把水来,竟有些像江南的梅雨季节了,只是地上还缺一片绿。
世昌趿着一双老棉鞋,坐在高脚凳上,瞧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构思着心里的那片绿。玻璃窗上的水珠子,一颗追着一颗,一路吞并着,最后汇成一条肥肥的直线,流了下去。这么块小天地里,竟也是大的吞了小的。
早上起床,门缝里塞着房东写的一张条子,说四月份起房租要涨五十元。这样的加幅早就超出了省政府规定的百分比。若翻了脸去告他,自己又往哪里搬?那一屋的画,总不能都装了兜里带走吧?看来房东也早吃准了他。算了,再做一回孙子吧。世昌忍不下那口气,就起身把那电热炉开大了一挡。好好地费你些电也罢!如此想着,心里似乎也畅快了些。
补豆今年上小学三年级,刚刚转学,进了一所叫圣心的天主教女子私立学校。这几年,补豆的妈从来没开口问他要过赡养费。不过,从照片上看补豆的校服,他就知道什么叫档次。总不能分文不出永远让那个后爹扛吧?补豆心重,也不知道会怎么看待他这个亲爹呢?
那片绿,其实不用构思,他也忘不了的。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的老家在山东一个叫齐县的地方。有些山,也有一汪水。他家就在那山脚下的水边上。两间砖房,高高的门槛,一跨出去就是那片菜田。油菜开花的时节,翠翠的绿上浮着一层嫩嫩的黄,蜜蜂蝴蝶嘤嘤嗡嗡地来回忙碌。日头落下时,娘在灶房间里拉着风箱催火煮饭,爹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着农家的炊烟在天空中画出各式各样的景致来。那时他还穿开裆裤,蹲在地上朝天撅着一个灰黑的屁股,拿着一根柴棍在泥里画出各样天上的地上的景致。后来长大些了,穿了合裆裤,就去学校的民办老师那里讨些五彩蜡笔来,在屋里的墙上画。爹见了生气,要打。娘拦了,说:“喜庆的,好看呢。”在娘的拦护里,他渐渐地就把家里的四壁都涂满了。
有一年,省城里来了个摄制组,要拍一个乡村女教师的电影。导演说要体验生活,就带了两个演员住在他家。那几个人进了门,茶没顾得上喝一口,就盯着墙上愣愣地看。听说是他画的,都拿手掩了嘴,惊得没了话。掏出一个黑匣子来,遮在眼睛上,一闪一闪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在照相呢。
电影拍完了,导演揣着照片走了,日子热闹了一阵又缩回到平淡无奇里去。突然有一天,爹接着了一封信,说他的画在全国儿童画展里得了头等奖。后来家里就来了许多记者,问爹娘是怎么教育出这样的艺术神童来的。娘听不懂,以为说的是隔壁跳大神的那家,就说:“神婆单传,只传女,不传男。”众人笑得打嗝儿,娘就知道把话答岔了,臊得不行,再也不肯说话,只躲在灶间,一杯一杯地沏茶。那一个月,家里用了五斤茶叶。娘甚是心疼,说这小孩儿乱涂的东西也值这许多茶叶?再后来,他就被带到了省城读书。再后来,他又被带去了京城,住在黄灰色的楼群里,见不着田,也见不着绿了。
那一回,他带补豆回老家。补豆是在黄灰色的楼群里生下来长起来的,从没出过城市。爷爷抱了来坐在门槛上,看菜田,看天。她没见过这样的绿,这样的黄和这样的蓝,就傻在那里,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爷爷又给了她两根细绳子,绳尾上缚着两只红头绿翅的大蜻蜓,两个大眼睛虎愣愣地瞅她,翅膀高一下低一下地扑扇着,在风里嗡嗡作响。补豆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个下午蜻蜓打架,竟连爸爸走了也没哭闹。
补豆是他的心尖子呀。补豆从出生到三岁,夜夜是在他怀里寸步不离地睡去的。补豆夜里哭一声,他就会像猫一样地惊醒,心跳得咚咚的。补豆早上起床时若打一个喷嚏,他也会请半天假,带在身边观察。补豆喝的牛奶,是他先喝一口试了温度才敢让喝的。补豆吃的饭,他怕不消化,总是先自己一口一口嚼碎了再吐在小勺里喂给她的。这样的小心,连妻看在眼里,都觉得婆婆妈妈了。其实,妻也知道,他在补豆身上花的心血,却是在还欠红豆的债呢。
红豆是在他和妻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到世上的。第一次为人父母,一切都照着书来养,两人紧张地糊涂着,又糊涂地紧张着。有一回,他要到青藏高原写生。院里来送他的车子等在门外。临出门,他才发觉红豆蔫蔫的,似乎有些热度。只当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就嘱咐妻一会儿请个假去看医生,自己便随车走了。刚出门,便有只黑老鸦呱呱地在头顶盘旋,司机从车里抬出头来看天,迎头就落上了一泡老鸦屎。那人迷信,呸呸地直说“晦气”,死活不肯上路了。他怕误了火车,就去路边的小店买了香烛,跟着司机东南西北地胡乱拜了一通,又塞了两包万宝路香烟,千哄万求的,方勉强答应上路。
那一个星期,他独自去看了天葬台。在那里,他突然觉得离天很近,离地很远。在旷世的孤单里,他学着古人的样子,仰天长嚎。嚎着嚎着,就有了调子—— 这才明白藏人为何多出歌手。渐渐地,嗓子油灯似的嚎干了,画意却像水一样地流了出来。那画里,就有了些很高的天,很矮的地,很荒的树—— 却没有人。
晚上回到招待所,才看到院里催他速归的电报。他背着一布袋的写生稿,回到家来,见妻坐在床上,怀里抱的不是红豆,却是红豆的布娃娃。他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就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乌鸦原来是叫给他听的。谁能料到,一场小伤风感冒,竟会是急性脑膜炎呢?红豆在世上才刚过了一个生日啊。抱着是满满一怀的胖身子,烧成了灰,竟装不满丁点大小的一个盒子。
他原本是无论如何舍不得将补豆留在爷爷奶奶身边的。可妻说来日方长,岂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时他和妻双双在考出国留学,正恶补英文,都没有时间照看补豆。结果补豆在齐县一待就待了一年。而后来,他和妻都没能过了托福大关。
那一年里损失的岂止是补豆不在身边的日子?
妻是学教育心理学的,发表了不少文章,在她的专业里也有了些小小的名气。可她的系里评职称,却连续两次没有她的份。她既不敢在人前明目张胆地抬高自己,又不屑在人后偷偷摸摸地踩低他人,结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副教授的头衔纷纷印在别人的名片上。妻心高气傲之人,怎忍得下这口污浊气?便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出国留学上。谁知英文又不过关。那一年里,梦里也不知听她哭醒过几回。早上起来梳头,梳妆台上,竟落下白发来了。后来他系里来了个美国教授,派了他去当助手。他知道妻出国心切,便安排了那教授与妻见了面,想让他帮她练习英文,顺便联系一个托福要求低一点的学校。
迟钝的他,竟没想到,这样的途径对妻来说是太慢太长了,妻等不及。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妻已把出国签证和离婚协议书同时摆到了他面前。他听了,还算镇静,揽过妻来,替她细细地拔去白发:“在他那里,你可得天天看上去年轻漂亮。”
妻哭得抖抖的,抱住他不放,说:“我跟他出去,好歹过几年,等得了绿卡,再离婚。回来带你。”他听出了妻话语里的无奈,又不忍说穿,只好哄她:“你好好去吧。我也好好自己准备出国。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外边团聚呢。只是这两年,把补豆留下给我吧。”
妻在关键问题上并没有被眼泪软化,反问他:“补豆留下来,你能给她什么?”他将自己近期远期的各种可能性都细细地想过了,便哑口无言。于是,补豆就留在了妻的身边。如今补豆已有了一个黄头发黑眼睛的弟弟,破镜自然没有重圆的日子了。
补豆走后,就写回过一封信。一页纸上画满了肥肥瘦瘦的竖道道,只在纸边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爸爸,这是芝加哥的雨。你那里,有雨吗?”
看了信,那一夜,他就梦见补豆坐在老家的门槛上,看满地的油菜开花结籽,嚷嚷着叫爷爷拿蜘蛛网去扑蝴蝶。早上醒来,便有了那张“补豆印象”的画。只是,补豆离家时那么小,能记得齐县的那片绿吗?
突然,他就想起那日和望月出去吃饭,望月给他算命,说他第二个孩子保是保住了,却不跟他,一时心里就凄惶起来。
望月从纽约归来,便有些灰头灰脸的。问了几回画展的事,只道“还好,还好”,却不肯细说。过了些日子,又让看了些有关画展的剪报,世昌方瞧出些道道来。大大小小的文章,皆称望月是“中国杰出的青年艺术家”。那边的华人报纸,说她的画有“浓厚的西洋风味”;那边的英文报纸,又说她“深受中国画影响”。两边推来推去的,望月就落在了夹缝里。纽约的主流文化还是没有接受她的画。若接受了,又何苦冠上“中国”两个字呢?
后来又问望月要画看。望月因私底下看过世昌的画,有些自知之明,便不甚乐意。推了几回,没推得了,只好挑了几张为画展拍的幻灯片,放给他看。
望月的画,除了几张城市街景花草瓜果写生之外,竟全是荒原墓地。有月光下的墓地,落日里的墓地,风里的墓地,雾里的墓地,霜里的墓地,雪里的墓地。画若有枝,枝必断枝。画若有鸟,鸟必孤鸟。画若有叶,叶必落叶。画若有花,花必残花。世昌知道望月有个孪生妹妹,年纪轻轻就死在了车祸上,这墓地里,大概埋的就是这个妹妹了。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从前读《红楼梦》,妙玉在潇湘馆外偷听黛玉弹琴,从断弦里听出不祥之音的典故,便觉得那画里也藏了太多的肃杀之气。当年看过的以棕黄橘红为基调的畲寨风情图,虽是单薄稚嫩些,那画面上的万物却是欣欣向荣的。事隔十余年,以望月如今的年纪,仍为红粉少妇之身,如何竟有了这般的苍凉和幽怨呢?
望月见世昌沉吟不语,便以为自己的画不入人眼,心一虚,脸上就有些讪讪的:“那报纸上说的,都是哄人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就把酸文假醋的那套省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世昌就正经起来:“你要真想听,我可就说了。若论精致工整,我还真没见着几个高过你的,大概也算登峰造极了。只是工整太过,倒把那份野气给制伏了。没了野气,画就死了。好比那极丑极愣的黄山松,你给拔了家来,栽成盆景,好肥好水地养着,又无风雨侵蚀,那曲里拐弯之处就直顺了,那坑坑洼洼之地就平服了。好看是好看,却不成松了。缺的就是那么一股气。”
望月脸就僵在那里,半晌说不得话。
世昌见状,就打起哈哈来:“贾府的林妹妹,能说焦大的话吗?你让人养得油光水鲜的,像温室里的玫瑰一朵,哪能和我们大田作物相比啊。”
谁知望月的脸色就越发难看了:“好好的提他作什么?”
世昌起身将电源拔了,又三下两下子把幻灯片收拾妥当。这才看望月一眼,说:“累不累呀,你?小脑袋里装那么多事,跑马似的,一刻不停。说了,你也不爱听。不如去好好谈一场恋爱。那东西,最管用。一谈,兄弟我保证你的画就活了。”
这话虽是一派胡言疯语,倒也有几分道理。望月想起在纽约与牙口那颠鸾倒凤的两晚,不觉地一愣,径自把脸微红了。
这几个星期望月在满城跑着物色房子。略略看上眼的,只有两处。一处是湾景街上的一幢独立小屋。屋倒平常,一层楼加一层地下室。只是屋前有长长的一圈木头栏栅,屋后有个大园子,可以自己栽花养草种菜。竹篱茅舍的,另有一种情趣。另一处是湖滨区的高层公寓,紧临安大略湖。窗户一开,满目湖光水色,绿波上游着些白帆,自然也是一番好景致。两处各有千秋,望月乱了主张,就找世昌来讨主意。如此几回,世昌就看出来了,这孙家的两姊妹,岂止是相貌回异,心性也相去甚远。钱财上的事,望月宁愿找他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商量,也是不肯说与姐姐知晓的。便格外地小了一份心,不在卷帘面前走漏风声。
两人商量了几回,都觉得湾景街的房子有地皮,宽敞些,也好保值。还没正式签约,望月就已请好了内装修公司,设计室内布局装潢。全套家私,都从意大利进口。又和世昌说了,地下室本来就是装修现成的,以后就让他搬进来住,也能有个宽敞地方画画。房租是个意思,交不交自便,只要把水电费分担了些就行。世昌说“看看吧,看看吧”,却不肯应承下来。
望月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怕人说你吃软饭呐?”世昌被戳着痛处,回不出话来,只好嘿嘿地笑:“哪里,哪里呢。”女人心里的苦处,他也看出了一两分。同是苦处,有钱的苦处和没钱的苦处,那滋味又各是不同,哪能混在一起论道?看着望月办事无头无绪的乱劲,世昌就想,这女人若和他倒换个位置,说不定故事会有另一种写法呢。
世昌叹了口气,盼望着今年的天能暖得早些,不等五月,就好上街画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