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卷帘的儿子彼得,在这个冬天里戴上了眼镜,矮小的鼻梁很困难地架着镜架,眉心便常常地蹙着。这个改变与他昼夜不分匍匐在他二姨望月给他买的电脑前不无关联。新近他参加了学校里的电脑兴趣小组,在技艺上已经把他的同学狠狠地甩在身后,成了班级里的孤家寡人。如今他用起电脑来技术娴熟,速度飞快,连他那个进过博士班的妈,有时也看得一头雾水。
上个星期兴趣小组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每人对一家公司做个调查,用电脑打出一个年度营业额统计表来。彼得懒得去打电话联系单位,就挑了“荔枝阁”做荷兰白鼠。忙了几日,终于做出一张印满曲线的表格来。甚是得意,就拿了到餐馆前台给他妈看,又指指点点地解释起来:“这个月还好,从这个月开始就往下跌,这个月就更差了……”
卷帘见儿子如此口无遮拦,便赶紧拿别的话来岔开。岔了几回,也没岔成。那孩子哪里解得个中的道理,又正在兴头上,便只一味地唾沫横飞。最后还是黄胖子出马,半哄半搡地捉回到办公室去,才了事。
卷帘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说:“现在的孩子,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半桶水还要淌得慌。”
众人就打假装没听见。其实,一屋的耳朵,都兔子似的竖着呢。有的听明白了,有的没全听明白,明白和不明白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每天送几桌客人出去,又揣多少小费回来,原来就是一本明账,“荔枝阁”这半年生意甚为清淡。过圣诞新年的时候,曾回光返照似的弹了几弹,没有几天又重归沉寂。几个打零工散工的,早被卷帘辞了。剩下打长工的,大厨二厨招待收银,前前后后加起来,也还有六七个人。虽拿着比最低工资好不了多少的薪水,但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每日打烊清点钱数时,卷帘的脸色就有些灰灰的。若彼得碰巧了正在身边,就多捎着了些骂。员工听了,就将平日的嬉皮笑脸收敛了些,说话也格外小心起来。
这一晚,都过了晚饭的时间了,“荔枝阁”里还只来过一桌客人。星子羊羊两个实在是百无聊赖,便一个拿出一本亦舒的小说看着,一个借着灯光往指甲上抹蔻丹。卷帘见了,就有些不悦,说:“后头的台布,洗了还没全熨出来。昨天烤肉的炉子,也没擦干净。现在又不是大忙的时候,也不用前后分得那么仔细。都准备停当了,省得来了人时手忙脚乱的。再说,你们这么在前台坐着,来个客人看见了也不成体统。”
羊羊正呼呼地往十个血淋淋的指头上吹气。听了这话,朝星子斜了一眼,两人也不敢回嘴,赶紧收起手上的活路,到后头去了。还没等系好围裙,便听到外头卷帘眉开眼笑,嗲嗲的一声招呼:“哟,来啦。最近上哪儿去啦?怎么连影子也没见着一个?忙?谁不忙啊?再怎么忙也得吃饭吧。羊羊,把上次宋世昌送来的安徽牯牛降野山茶叶拿出来,浓浓地沏上一壶。”
后头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嘴儿一抿笑将起来,都知道老板娘今晚是不会发脾气了。
来的果真是李方舟李教授。
方舟坐了,要了瓶啤酒,一碟卤花生,一碟韩国泡菜,低头只喝闷酒。卷帘端了个杯子,在对过坐下,见他眉心千结的样子,却不敢造次发问。
酒过三巡,脸上脖子上都有了颜色,方有了些话。
“学校又砍经费。合同夏天到期,怕是不会再续了。”
其实卷帘也明白,这是迟早的事。方舟这些年,心思都花在准备医生执照统考上,却是没有几分用在做学问上。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没做出成果来,就是正式教授,也不一定是铁饭碗,更何况只是个合同位置呢?又想方舟若没了多伦多大学这份差使,竟也就没处可走了。玉栅那头,早些年是他倔着不肯回去。如今山回水转,恐怕就是他肯回去,人家也不见得愿意收留了。一时就替他难受起来,又不知说什么来劝慰,只好陪着叹了些气。
其实也不是全无出路的。
方舟刚来多伦多时,常去一家福音派教会做礼拜。当时虽没有正式受过洗礼,心里却暗暗地认同了许多教义。那家教会的总会,与一个叫“基督教无国籍医生”的组织关系十分密切,计划携手在非洲的肯尼亚兴建一座基督教医院。几年里款也筹了一些了,只是没有物色到足够的医生肯去那里行医。到那里工作是不需要北美行医执照的,工资却比北美的标准低不了多少。教会的长老听说方舟从前做过医生,就来找。方舟当时就兴头头地打电话说与玉栅知道。玉栅那阵子刚看了个叫《深山猿踪》的电影,是讲一个美国女考古学家,一头钻进非洲森林找猩猩,过了几年野人似的日子,后来倒真和猩猩近了,却把命丢了。一听去肯尼亚,便把头摇了,说:“那种地方,是人去的吗?做不成白求恩,也犯不着去做黑求恩啊。总有中间道路可走的吧?”
方舟这才知道夏虫不可语冰,便噤了声。
旧事重提,是在认得踏青之后。
认识踏青,正是在他人生的灰色地段。通过医生统考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对病理研究又日渐厌烦。眼看着玉栅的论文一篇又一篇地发表,自己的几个设想却没有一个能用实验来证实。觉得自己不知何时钻进了一根管子—— 就是小时候看见摆在路边,和邻人的孩子一起钻进去玩过的那种水泥管子。四面八方都是极黑的,既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只好用手推,用脚踢,用头顶,翻来滚去地就想找个突破口。挣扎来挣扎去的,后来就被他找着了。
那个突破口原来就是踏青。
他和踏青,自从有了第一回,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们在他家的床上做,在她家的床上做,也在他的实验室里做。他的实验室有个高台,踏青坐在上面,脚悬空着,他的脸就平了她的脸。他们长时间地亲吻,直吻到舌头发麻牙根发酸腮帮发硬喉咙发干为止。他能一两个小时地隔着衣服抚摩踏青,直到踏青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叫唤起来。每次事后,他都拿水龙头把实验台冲干净了。第二天来上班,空气里似乎还散发着他腥腥的体液味。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同事的脸,心里悸动着一种捉弄了别人却没有被人发现的兴奋。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有着如此精壮的身体,如此澎湃的激情。在那些激烈极端的身体语言里,他似乎宣泄了一种情绪,一种雄性的,与征服有关的情绪。在遍地的无奈中,他至少感觉到了有一小片土地是他可以征服的。而那片土地,也是愿意甚至等待着被他征服的。于是,在每一个看人脸色的白天里,他就焦灼地等待着称王称霸的夜晚。可是每一个夜晚长长地连起来,还是通不到明天,因为他和踏青是没有明天的。
那晚事后,不知怎的,就说起想去肯尼亚的计划。踏青抬头,笑笑说:“要去就赶紧去。去晚了,那儿都让美帝国主义给开发出来了,再也看不着自然风光了。”他听了,觉得那话太潇洒,太不着边际,心里竟有些不悦。
第二天再见到踏青时,他已把头天晚上的话忘了。夜晚是属于梦幻的世界,借着黑暗的遮掩,人可以做许许多多胆大妄为的梦。只有在夜晚,他的灵才敢漂浮到肉身表面,无拘无束地自由自在地召唤触摸踏青。白天是属于现实的世界,亮光底下一切的存在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灵是幽暗的,灵与亮光势不两立。所以夜晚方舟能和踏青说的话,白天他却不能。夜晚他的灵附在肉的温床上与她近近地亲密着,白天他的灵躲在肉的堡垒里与她遥遥地疏远着。
可是踏青没有忘。
那天他走进踏青的办公室,发现踏青的书桌上,堆了满满一沓各式版本的世界地图册。非洲的那个倒置三角形上,标了些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记事本摊在桌上,红线放着的那一页上,有无国籍医生组织的电话号码。他心里又感动又惊慌。
她一直和他一样,想当个好医生。她不是块读书搞研究的料子,几门课都读得眼泪鼻涕的,方勉强及格。却做得一手漂亮实验,一看就知道是一把干外科的好刀手。若是没有他的那份野心牵引着她,也许她就认了命,将来读出学位来当个三流的教授或一流的实验员了事。可是他不肯认命。
她对他的认真与不认真,都同样让他承受不起。他不能没有她,又不能有她。没有她,他像一个海阔天空里翱翔的精灵,轻飘到找不着一个可以附着的躯体。她像一只沉重的锚,将他浮躁的心拴在港湾里,使他觉得虚浮的日子变得实实在在了。然而太实在了,他又会突然惊怵起来,怕要为这也许会瞬间而逝的安宁付出不成比例的重责。若想拥有她,他需要打碎他过去拥有的一切。他的过去是已知的,他和她的将来却是未知的。在已知和未知中间,未知的恐惧便显得更为恐惧。哈姆雷特为了这个理由选择了生,他为了同样的理由选择了拖延—— 因为他吃准了她的死心塌地。然而,时不时地,他会提醒她,她的死心塌地绝对是她一厢情愿的。他在其中,原本是清白无辜的。
“那种地方,也是你这样的单身女孩去的吗?三五年待下来,上哪儿去找合适的对象呢?我去还凑合,你该好好嫁个人成个家才是正事。”
看她拿着放大镜,把眉心鼻梁蹙成一团乱纱似的,趴在地图上找那个只有针尖大小的城市,他突然这样说。他说这话,连他自己也听出了自己的厚颜无耻。他期待着她暴躁愤怒,可是她没有。她不语,合上书,低头走出了房间。虽是背朝着他,他也觉得了她眼里要流没流出来的泪。
可是他错了。最终决定不再等待的,是她,而不是他。她的离去,使得自以为掌握着主动权的他,一时措手不及。一向没有主见的她,竟在无意中把生命的句号画得如此突兀,如此值得回味。在她的决绝面前,他用来保护自己的一切小把戏,一下子变得毫无用武之地。好比花了数年心血,排练了满满一台的精彩节目,到开场时,才发现没了观众。
去肯尼亚的计划,踏青在世时,也和卷帘提起过。一晃就是两三年了,也不知有何进展。卷帘问了,方舟就说:第一批人员物资已经去了,医院的大致框架也有了。第二批人员,正在待命。总会已派人和他数次面谈过,体检和资历审查都过了关。双方已经签了意向书,还要经过三个月的基督教教义培训,方可成行。行程初步定在夏天。最后能否起程,还取决于资金的筹备。只剩下三四个月的时间,却还短缺二三十万加元。没有这笔钱,医院的实验室设备就配不齐,计划就得无限期地拖延了。
送走方舟,卷帘就想着给望月打电话。二十万加元,在望月和开平的计划中,无非是多建少建几间公寓的事。而在方舟的人生里,却意味着这样的一个转折点。
拿起电话,卷帘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扯碎了,抖抖颤颤的,连不成线。
“望月,我一辈子真正求你,也就这一回。若为我自己,一定不开这个口。可是他,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那头没听完,就幽幽地叹了口气。
“若别人无路可走,我还信。他没路走,打死我也不信。只怕他的花花肠子,也就你没看透呢。你多替自己想想,别憨憨地拿了钱,白让他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卷帘听得一头雾水,愣了一会儿,方明白过来—— 望月以为她是替黄胖子求情呢。再把望月的话从头到尾细细地咀嚼了一番,先是羞,再是愧,最后竟是恼了。酸辛苦辣四味俱全,只把手脚气得冰凉。回出话来,自然就没了轻重。
“我家的事,我心里有数,轮不着你指教。倒是你家的事,你把耳朵伸得长点。就怕全上海滩都闹成一锅滚水了,你还蒙在鼓里呢。你若不信,写封信去问姆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