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十月份的感恩节,“荔枝阁”的酒吧破例关了一晚,用来请客。
是为刘晰和羊羊饯行的。
刘晰为星子孩子一案,在多伦多耽搁了约有半年。在等候的日子里心里就有了预感,法庭的判决果真证实了他的预感。周家请的是全城最有名的家庭纠纷律师。星子这边的律师,是政府资助指派的,只有一年的上庭经验。一出庭,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但真正输的,还不在气势上。周家的律师很是花了些工夫的,收集了诸多的报纸杂志权威统计数字,把国内那边说成个无体无统、无法无天、无色无光的混沌世界。星子的律师也不甘示弱,出示了同等数量的反证,说明那个天地虽时有小乱—— 除了天堂之外,哪个国家又能是完美无缺的呢?总体上还是个安定的、发展的、温馨的、有人情味的社会。
星子这边的重磅炸弹是一个活证人。牙口以一个与中国毫无种族关联的观察家身份,长篇大论地叙述了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种种见闻。法官对那边的世界所知甚少,听了两头的意见,便觉得公也有理、婆也有理,只好决定听孩子自己的意见。
问东尼,东尼毕竟小些,无非说一些“妈咪去哪里我也去哪里”的话,倒也简单。使整个场面急转直下的,是露丝的出场。先是问露丝愿不愿意去中国?露丝虽也说要去,那口气上却有了几分迟疑。周家的律师看见了一条缝,立时将脑袋钻了进去。便很和蔼地问露丝在这里有什么朋友,课余都干些什么?露丝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里知道前头原来是个大圈套?就兴头头地说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爱干的事,无非是和约翰丽莎打网球呀,看电影呀;和伊凤丽迪亚游泳呀,收集CD唱盘呀;参加伊丽莎白家的睡衣晚会呀,等等的。周家的律师知道机会来了,话锋一转,又问:“让你丢了这么多朋友,去一个字也不会写,话也听不太懂的地方去,你愿意吗?”露丝一听,愣了一下,细细一想,就有些害怕,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这一哭,星子就明白自己输了。
星子的律师,见势不妙,就反诉周家杰这几年对露丝东尼全然未尽父责,没有资格参与讨论子女的前途选择。“荔枝阁”的老板员工都出了书面证词。周家的律师纵有千张能言的嘴,万条善辩的舌,也找不出一条反证,只得默认了。就主动提出:只要孩子能留在加拿大,父方即日起将抚养费提高一倍,并在孩子母亲同意的情况下,每周来接孩子过周末。
双方狠打了几个回合,最后法庭的判决是:将渐解人事,在加拿大社会适应很好的孩子,从熟悉的社会环境里抽出,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里去,既违背孩子自己的意愿,又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健康。如孩子的母亲一意孤行,要离开加拿大,将失去对两个孩子的监护权。孩子的父亲,近年来对子女关心甚少,已实际构成了疏忽职责罪。但鉴于父方已深表悔意,并主动提出增加抚养费,现决定给予隔周一个周末的探访权。如孩子的母亲决定去中国定居,法庭将指派一个合格的,双方都同意的寄宿家庭,作为两个孩子的暂时监护人,时为半年。如父方在半年内对子女显示出足够的关心,亲情,表现令法庭满意,父方将被给予对子女的永久监护权。
散了庭,星子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离去。露丝知道自己没把话说好,心里怕星子责怪,来了星子旁边坐下,未开口便先哀哀地哭了起来。星子听着那哭声,嘤嘤嗡嗡纺棉线似的,仿佛跟她毫不相干,眼睛干干的,竟没一滴泪。
待人都散净了,周家杰鬼魂似的飘了进来,递过一个信封,惶惶地,也不敢看星子:“我不是想难为你。我妈得了胃癌,没多久好活了。人一老,万事休,就想起孩子来了。露丝还好说,东尼是她的独苗男孙,很舍不下。你好歹忍耐一些日子,等她一走,孩子再大一些,我一定不阻拦你。你若现在走了,孩子落到旁不相干的人手里,先别说老太太要当场气死,就是你这当妈的,还真能舍得下身上的肉?算我求你一次。”
星子拆了信封,是一张一万加元的支票。无语,就揣下了。
回到家,星子将这事反反复复地想了许多回,一天一个想法,一时一个主意,哪头也舍不下。想起自己和刘晰,好歹相识这四五年了,虽非欲仙欲死缠绵悱恻的男女之恋,也是细水长流相依为命的知己之情。若舍了刘晰,这几年的日子忙忙碌碌的也还好凑合,到孩子一大羽翼一硬离了巢去,剩下她一头老鸟如何应付得了那流也流不完的清寂?如此一想,恨不得立时就跟了刘晰回去。
转念一想,若只顾自己的欢愉跟刘晰去了,孩子如能跟家杰倒好—— 毕竟是亲生的爹,婆婆虽恨自己,却是爱亲孙的。但眼看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两块骨血要落到陌生人家里寄养,就将一时的欢愉冲淡了。便深悔自己不该反诉家杰疏忽子女。于是,心就被锯成了两半,一半是情,另一半也是情。虽是不同的情,却都是一样的分量。舍了哪头,心都不全了。那份痛楚,别说孩子,即便是刘晰,也是不全懂的。
眼见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刘晰那边,虽没有来催星子,言语里头,却有了些不耐烦。星子知道自己耽搁人家多时,国内的形势也是变得飞快,若再拖下去,怕他那个位置也保不住了,岂不坑了人一辈子?便狠狠心,要刘晰自己去订了一张回国的机票。刘晰见星子主意已定,虽是百般不舍,却也无力回天,只好从命。
羊羊的机票和刘晰的订在同一天,却不是飞往中国的。
羊羊和她男人之间的那些事,第二天“荔枝阁”的人就全知道了。等完了事再回来上班,黄胖子虽还让她管酒吧,却躲着她,竟不照面。面对面地遇着了躲不开时,就直直地走过,眼里跟没这个人似的。弄得羊羊哭笑不得,两脚就像踩在了针毡上。
其实,“荔枝阁”里变了脸色的,也不止黄胖子一个。星子绕来绕去的,说了几回家里要装修地下室。羊羊听出来了,是要她搬走,怕她再惹事,带坏了露丝东尼两个。餐馆里平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惯了的那几个男帮工,现在见了她,都把一脸的邪气收了,板直了面孔说话,很是非礼不动起来。
羊羊在“荔枝阁”待不下去,便想回多伦多大学再把书念完。谁知系里因她先前不辞而别,甚是恼怒,已经将她除名,让她从头开始申请。再加上她的那些事,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学校的中国人圈子里。几个原本和她甚为亲近的中国同学,竟推三阻四的,都不肯让她搬进来合住。经历了这一遭,羊羊方深悔了平日的孟浪。渐渐地,就体会出自己男人的忠厚来了。
羊羊当初遇到这个男人,正是刚出大学校门,满世界玩得正疯的时候。后来在广州匆匆地登记结婚,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要出国,不知外头的世界究竟如何,心里慌慌的,想找个伴儿,又刚巧那男人比别人多了一份长性罢了。再后来,两人都出了国,一个在纽约,一个在多伦多。那男的运气比羊羊还不如,没有一分奖学金,还要靠打工来缴学费。便没有多少闲工夫闲钱来讨好羊羊。平日偶尔打过长途电话来,也是怕贵匆匆说几句就收了线。圣诞节情人节,寄张卡来,还是那种一块钱一张的,就替代了礼物。抠抠搜搜的样子,越发让羊羊看低了他。羊羊性子一使上来,言语上就没了遮拦。那男人自知理亏,也只有百般忍让。
那日在多伦多,两人打闹了这一番,倒把那男人给打醒了。知道一味地忍让,反是个下招。一步一步地退,只能退到绝路上去。从拘留所出来,羊羊执意带了他出去旅游。住在汽车旅馆里,男人就自己抱了床被子,睡到地上。羊羊见他颊上有块青,就问是不是在里头挨了打,他也不肯说。羊羊有些心疼,自己将衣裳都脱了,钻进他的被窝。男人已经很久不曾碰过羊羊了。在星子家的地下室里,男人原是极想的。羊羊推三阻四的,不是说累了,就是说身上来了。男人也不能来硬的,竟一回没上得了手。这会儿见羊羊热热地来就他,便赌气,将身子僵硬地躲了。羊羊拉过男人的手来,放在心口上。男人触着了女人身上的柔软温热,扛不住,手便渐渐软了下来。羊羊觉出来了,就牵着男人的手在身上各处都走了一遭。最后走到一个地方,那手就颤颤地抖了起来。羊羊的身子,跟着虫似的蠕动起来。一边动着,一边又将自己的手移开去,在男人身上探索起来。没两下,男人就瘫软了,脖子上背上都湿湿的流了些汗。见羊羊眸若杏仁、腮凝桃花的样子,男人就惊异了羊羊的娴熟与热切,心里突然起了些联想。这一夜,两人空着床都不睡,倒在地毯上,翻来覆去地来了好几回,彼此竟都有了些新鲜感。
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那男的就说要回纽约。羊羊拦也拦不住,只好送他去灰狗车站。到开车,男人也没有一句软话。羊羊知道自己这些年是做过了头,一张嘴却死活不肯认错,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那人。男人就将手上的戒指褪了下来,塞给羊羊,还是那句老话:“混好了,就来找你。混不好,权当我死了。”
男人一走,毫无消息。剩了羊羊一人在多伦多,遭人指指戳戳的。看了些冷脸,方把自己男人身上的好处,一样一样地想了起来。心里越发空洞洞的,没了依托。就打了电话给那男的,说要去纽约。男人听了,不见惊喜,反正色说:“你想好了,若过来,一年半载的,还是要吃苦的。得你打工供我读完书。等我念完了再供你。若没这个打算,你就不要来了。我实在没有精力这般地哄你。”
羊羊听了,愣了一愣,觉得那人经历了这事,倒真生出些男人气来了。暗暗地,反有些欢喜。就打定了主意要去纽约,同了那男人去赌一把命运。
这天黄胖子设宴饯行,也约了望月世昌二人。望月从医院出来后,身体精神就不如从前,坐了一会儿便嫌累。又看席上的人,虽都是熟悉的,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与他们说。闷闷的,只好一趟一趟地离席去上洗手间。最后一次,世昌跟了出来。两人站在洗手间门前的过道上,相互看着,却都不进去。望月想起上回给卷帘过生日,与世昌也在这里见面的。那次世昌带的是玛丽,自己带的是牙口。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自己和牙口已是人事全非了。不知世昌和玛丽又怎样了呢?想问,又终觉唐突。就改口,说:“好没意思的,一堆的俗人。”世昌听了,就笑:“没有他们那一池浊水,哪能显衬出你这朵出水芙蓉?”望月“呸”了一声,说:“收起这张油嘴吧,你。不如家去,把我那套日本茶具拿出来,咱们煮毛尖。一边品茶,一边作画,也学着做一回高雅人,如何?”
两人回了席,望月就推说头疼,要早走。世昌顺水推舟,说要送她回去。黄胖子也不敢强留。星子将望月拉过一旁,说:“要见着你那个牙口老师,千万替我谢一声。他是个好人,帮了这么多忙,连泊车费都没问我要过。官司输了,情我是真领了。给他家打过多次电话,都没人接。”
世昌虽在和刘晰道着别,耳朵里却把星子的话听得一字不漏。就偷偷拿眼角去看望月的脸色。见望月点了点头,虽不说话,脸色还算平和,才放了心。
望月世昌一走,席上就越发冷清起来。各人心里都怀了些心事,想说的话却说不得,说得的话又不想说,便各自埋头喝酒吃菜。只有东尼,也不懂看大人脸色,还在席间跑来跑去的,一会儿从星子的盘里夹一个鸡腿,咬一口,不爱吃,又扔到刘晰的碗里去。
刘晰见状,也不好让主人冷场,只好装了个笑脸,问黄老板请了装修工来,这回又是个什么宏伟计划。黄胖子就说是要把卡拉OK舞厅那块地改了,做自助餐厅。这周围都是办公楼,不做晚间的生意了,还是去打打午餐的市场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说老板果真是善变。那一块地,先是酒吧,后是卡拉OK舞厅,现在又是自助餐厅。这一年里头,就变过三遍了。你说办酒吧,我们就一窝蜂地学调酒。你说开卡拉OK,我们回家就蒙着被子练嗓子。下回学什么,早点告诉我们,只要不是让我们学跳脱衣舞就行。
刘晰就端了杯酒,郑重其事地敬黄胖子:“不管你改换什么,只要不换了老板娘,我都祝你成功。”黄胖子自然知道刘晰是话里有话,却一时回不出话来,只得仰头把酒干了。
众人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卷帘。卷帘回上海也有两三个月了,黄胖子回回打电话去问归期,都套不出一个准信来。平日卷帘在,人人都说老板娘厉害,不如老板好说话。待卷帘一走,众人方觉出老板娘的好处来。卷帘在时,一本账管得一清二楚,毫厘不差。每日的进账和小费都是分开的。临下班小费是招待们自己分的,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事,怨不得老板。
卷帘一不在,黄胖子有时也到前台帮忙,收了小费就和进账混成一堆。说了多回,也记不得,到了下班一笔糊涂账。招待们都私下抱怨少拿了小费,跑起腿来脚步就慢了下来。从前卷帘管发工资,到日子一人一个信封,毛收入净收入和各项苛捐杂税数目,项项列得清清楚楚。现在黄胖子发工资,一回一个数,回回数不同,又没有支票存根。众人看得一头雾水,拿了去问,老板竟比众人更糊涂。
家里这头,彼得少了个管头管脚的人,下学就招些同学到家里玩电脑游戏,很是轻松了几日。日子再往下过,就不一样了。彼得的换洗衣裳鞋袜放在何处,也无人知晓。早上一个上学、一个上班,大小两个将屋子翻个底朝天。一个穿着一只袜子找另一只,一个手里提着眼镜找眼镜。早餐有一顿没一顿的。渐渐地,彼得就知道了有妈的好处。于是,人人都盼卷帘回来。
众人又喝了些酒。知道黄胖子和羊羊,刘晰和星子,都是有话要说的。就知趣,早早地散了。果真,待众人散了,刘晰就钻进了星子的汽车。餐馆里,就剩了黄胖子和羊羊。
黄胖子将东西都收拾清了,就往办公室走去。羊羊也跟了进去。一眼看见办公桌上那张放大全家福,就问:“彼得想他妈不?”黄胖子也不搭理,自己拧开了桌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头正在放歌剧《庇隆夫人》的选曲《阿根廷啊,不要为我哭泣》。那歌声极轻极柔的,像一团丝棉蘸了些温水,在人心尖子上揉来搓去的。黄胖子回头看羊羊,站在灯影里,蜡黄的细长条脸,带了几个雀斑。腰身在牛仔裤里竟很是松垮起来。心想这人经一回事,如同花经一场雨。花过了一场雨,不想凋也凋了。人经过几回事,不认老也老了。花有多不禁雨,人便有多不禁事。昨日的卷帘,分明就是今日的羊羊;明日的羊羊,也就是今日的卷帘。
这么想着,就将羊羊搂过来,紧紧地贴了自己。虽然依旧是熟悉的柔软,这个身子却已经不是那个身子了。胖子突然很是难受起来,将羊羊推了开去:“羊羊,其实我差不多是个老头了。难为你,让我又年轻了一回。”
羊羊也想说些感激的话,却知道是自己亏欠了人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来。就问为什么生意做得好好的,又关了卡拉OK舞厅。刚装修过的,钱还没付清呢。黄胖子这才抬头,正正地看了羊羊一眼:“那个厅本来就是你的。没了你,留着它做什么呢?”
羊羊听了,不语,眼圈却慢慢红了上来。
黄胖子又从抽屉里摸出个信封来:“我是个大俗人,不懂别的路数。这个你留着,自己开个账号,不用告诉他。不管遇见什么事,自己有点钱就能立得起来。知道不?”
羊羊这回不敢推辞。接了,眼泪就落到了信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