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无边无际的叹息
每到星期三,研究所全体聚会的这天,只要抬头看看,就能发现空气在颤抖。研究所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心里都装着事。经常有人把我办公室的门推开一道小缝,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一个嘴角都是白沫的说者,只得小心地再把门关上。谁都想跟我单独谈谈,渐渐地我开始烦。
有人敲门,让我好奇地朝门口看了看。我想黑丽的看法是对的,研究所的人不喜欢敲门,当然也不是粗暴地一下子把门撞开。他们小心地抬着门(我猜测是轻抬着门,不然怎么会不发出声音),把门开一条小缝儿,稍稍探一点头进来,发现没有另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就一闪身进来,迅速回身关上门。
现在,这个敲门的人,很可能不属于研究所,也许还跟艺术没关系。
“进来。”我声音嘹亮地邀请这个人。
进来的是我过去认识的老冷,老编辑,一个跟研究所毫无关系的人,但却是一直鼓励我写这篇小说的人。
“哎,你怎么这么闲?”我忙忙叨叨地请他落座,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询问,稍稍过分的热情,就像业余作者面对专业编辑常常表现出来的那样,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就是喜欢和他们保持交往,得到他们的指点,尽管背后偶尔也觉得他们并不聪明。
“别忙了,我去文化厅办事,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
文化厅离我们这里有一公里的路程,他说顺便,还是让我心里挺热的。
“你最近忙什么?”他喝上第一口茶之后问我。
“嗨,瞎忙。”
“你说要写的那个小说怎么样了?”他鼓励我写这个小说至少有一年半载了。
“不好意思,刚过来,就忙着分房。我倒是一直在想这事,就是没大块时间动笔。”
“你写官僚题材的,再加上分房,更好了,一点不矛盾啊。”
“是啊。”我敷衍着,虽然听他说很容易,心里明白,做起来会很难,尤其对我这个新手来说。
“刘震云写的那个鸡毛,你瞧,在全国红成什么样啊?”他又喝茶,“你跟我说过的那个想法,不比他的鸡毛差。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我哪能跟人家比,我这个能发表就不错了。”
“发表的事,你根本不用操心,有我呢。我担心的是,你不能升华上去。”说着,他吱喽吱喽连喝了几口茶,我怀疑他是口渴了才到我这儿来的。“你知道,能让小说升华上去的最好办法就是写梦。前一段,我听一个作家说,哪个作家我给忘了,他说,梦对他的创作太重要了,有时候,他半夜起来记梦。”
“是啊,做梦很奇怪的,有时候从梦里醒了,以为能记住刚做的梦,可起床后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最近做什么梦了?”
“我……”
“说说,我可以帮你把它跟小说串起来。”他喝茶。
他的真诚打动了我,我也想起了最近做的一个奇怪的梦。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说说这个梦,就把这个梦压在心底了。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这个梦的,就像现在常常被提起的那个词,预感,我总觉得,这个梦想暗示我点什么。
“这个梦是我前一段时间做的。”我这么说好像在问,过期的梦他是不是也要听。
“说说。”
“我梦见我老婆抓我的这缕头发。”说着,我对他低一下头,让他看清楚我的发型。
他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就是那种‘秃顶遮’。”
我差点儿笑出来。“秃顶遮”,这是一个杀了我我也想不出来的词儿。
“接着说。”他催我。
“我警告她,不许抓我的头发。她全然不听,还试图打我。我又警告她说,打我可以,不许抓我的头发,尤其是那缕头发。她还是不听,我开始打她。我还非常狂暴地踢她,她就是不放手。她越是不放手我越是狂暴狂暴狂暴……
“最后她被送医院去了,我记不清是谁把她送到医院去的。一个男医生告诉我,她的肾被踢坏了,不能排尿。那是一个空空的病房,非常大,只放了一张床。出去进来的只有一个男医生,我也没见过别的病人。我站在她的病床边,她依然仰面躺着。我有些居高临下有些傲慢地对闭着眼睛的老婆说:”‘如果你不抓我的头发,我是不会这样对你的。我从不首先这样做。可你抓我的头发,我警告过你也没用,我这才动手……’“可能是因为她一直都闭着眼睛,我才把这话反复说了几遍。我心里觉得说得太多了,但是停不下来,就是不停地对她重复这句话。
“过一会儿,那个出去了又进来的男医生走到我跟前,笑眯眯地看着,突然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用手去摸脸,满手都是血。
“我从没见过自己出这么多的血,给吓醒了。”
听了我的梦,编辑老冷什么也没说,他那样地看着我,好像我真的那样打了我的老婆。他走了以后,我有种说漏嘴那样的悔恨,但一想不管怎样,我再也不能把这个梦捡回来,塞进我的心里,多少也就坦然些。我想起邻居的一个小姑娘,她总是高高兴兴的。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已经十岁了,又有一天,她妈妈告诉我另一个故事。
英语老师讲解“秘密”这个词儿。她说,每个小朋友都有一个小秘密,对不对?
小姑娘举手说,老师,我没有。
我得控制自己在这里不用感叹句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真的很羡慕这个小姑娘。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管我多大,十个月,十岁,还是一百岁,我都不会成为小姑娘这样的人。我也没有什么秘密装在心里,但我永远也不能举手声明,我没有秘密。熟人或者陌生人,谁看我都会觉得我一肚子秘密,即使事实完全相反。世界上有很多误解,其中之一就是,你不爱主动说话,别人就会认为你有秘密。
由此,我想到了命运。
我永远也成不了小姑娘那样的人,命运。
即使我发表很多作品,也只能是一个偶尔在杂志上露面的小作者,命运。
那个冲进办公室开枪打死同事,然后开枪自杀的美国疯子,命运?
士兵踩上地雷,命运?
男人找小姐,命运?
我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太不唯物了,太不像话了。我是想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命运,想到这儿,我开始瞧不起自己,我要么太傻,要么太软弱。我必须马上切断这样的思路,命令自己立即离开办公室。
临锁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平静下来。我知道,我对命运的看法是错误的,但每次遇到麻烦,我这么想,都能让我安静。
下班半小时后还亮灯的办公室是多年机关生活中最吸引我的一件事,那是一个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时刻。门虚掩着的时候,我撞见过一个很丑的女会计独自对着镜子发出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妩媚的笑容,以至于让我在瞬间里忘了她的长相。
一个行业报纸的副主编在女编辑伸手从高处取东西的时候,把手放到了她的屁股上,这是他亲口向我描述的。同样是发生在下班以后。他说,他等待着她抽自己一个耳光,没有继续行动。可是没有耳光扇过来。他说,原来你是同意的,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时,女编辑把耳光抽到了他的脸上。此后,他总是对女人下这样的结论:全是他妈的疯子。
还有那些有实权的领导,也爱在这段时间里暗示他已经观察多时的部下,他将提升他……
我在走廊里看见黑丽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于是敲门。得到里面的允许后,我走进去,发现黑丽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两个人怒目而视,我想立刻退出来。
“嗨,所长,你别走。”黑丽气呼呼地对我说。
黑丽给我们做了介绍,她说我是她的所长,他是她的男朋友。
在我看来,他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小伙子,美中不足的是小伙子的眼神不太柔和,有点发直。我想起张道福对黑丽男朋友的评价,他说,黑丽这姑娘不错,就是找的男朋友都有问题。于是,我就多跟他聊了几句。
“你做什么工作?”我问。
“地铁司机。”他说。
“开地铁挺轻松的,没什么行人需要注意。”
“是。”
“是不是有时候都能闭着眼睛开?”
“我都是睁着眼睛开。”他认真地说。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那你不用想着往哪儿开吧?反正往前开就是了。”
“怎么不用想,我都是想着的。”
“想着往哪儿开?”我好奇了。
“往下一站。”
“对啊,肯定是往下一站开,不过前面总是黑乎乎的一片,怎么想都无所谓吧?”
“打开灯就不黑了。”他说。
“你这个想法很好。”
“什么想法,你是说打灯7”
“不是,我是说,你总想着往下一站开,这个想法很好。”
“这不是我的想法,是规定。所有的地铁都得往下一站开。”
“没错,我太……”
还没等我的话说完,黑丽突然对小伙子大喊一声:“你走吧。”
“你不走了?”小伙子聪明地问。
“你没看见所长找我有事吗?”黑丽转身背着小伙子给我递了一个求救的眼神儿。
我狡猾地对他们说:“工作明天再说,你们先谈。”
黑丽说还是先把着急的工作做完,不然心里不踏实。小伙子立刻对我们说了再见,然后就像一列地铁一样径直地走了出去。
黑丽趴到办公桌上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我慌了,劝她别哭慢慢说,她哭得更厉害了。看着她一耸一耸的后背,我很想把手放到她的头上,安慰她一下。可我毕竟是她的领导,不是她的亲人。最后我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拿过一卷手纸,用手纸捅了捅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接过手纸,蒙着泪光的双眼把我的心弄得从没这般软过。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全碰上这种男的,我的命太苦了。”黑丽一边哭一边说。
我安慰她,说那小伙子挺好的,长相比研究所的谁都强。
“你都看出来了他有病,你只不过有修养不明说罢了。”
我说请她吃晚饭,她立刻就不哭了。
至于我怎么跟黑丽吃的晚饭,这里就不多说了,因为以后我还要跟她一起吃很多次晚饭,我不能像祥林嫂那样,把听故事的人都讲跑了。其实祥林嫂的故事很惊险的,不过,有些事女人就是做不好,比如讲故事。
可我是一个男人,所以跟黑丽吃饭时,心都晃荡了。吃完饭,她说要回家,她跟父母住在一起,而她父母家离饭店只有几百米远。我真不愿意离开那个乱糟糟的饭店,就使劲对她微笑,用那种能让她产生误解的眼波看她,那目光差不多在说,误解我吧,误解我吧,别在乎我是已婚男人,暗示我吧,暗示我吧,别看我是你的领导,领导也是人啊。
可她很少看我,老是难过地叹气。
“为什么,我总是碰到这样的男人?”这句话,她说了至少有二十遍,好像我应该告诉她答案,可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碰到这样的男人。
“难道我也是这样的男人吗?”离开她以后,心里突然这样问自己。于是,我回到刚才的那个饭店,在洗手间的破镜子前照了半天。我对着镜子又做出送给黑丽那样的微笑,结果自己吓了一跳。
怪不得黑丽急着回家,镜子里是一张根本没有微笑的苦脸。我想起伯尔的那篇小说《卖笑的人》,我原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人,他因为职业性卖笑,所以不挣钱时,就笑不出来。现在看,我是最惨的那个人,我想微笑,好像也能笑,可这微笑在由心往脸上去的时候,就不是他娘的什么微笑了。
走在大街上,我看着一个又一个从我身边过去的人,很想拦住他们,试试他们会不会笑,可又怕男人打我,女人骂我。一对恋人经过时,那个女人仰头大笑,男人低头窃笑,我想,一定是那个男人给这个女人讲了黄段子。这么想的时候,我自己先找到了答案: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别的女人,尽管我和老婆的关系糟糕。
一个像我这样不会微笑的男人,只能吸引像我老婆这样的女人。在县上的时候,县委的一个小伙子曾经对我说过,一旦女人走进你的微笑,你就应该知道,在她们不需要你的微笑时,你该把什么留下。
我感到空虚;这话听上去多虚伪,可我想再说一遍,我感到空虚。
我搂住一根电线杆,不见起色。
我去找按摩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