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等是走向平等的开始

  我在网站上面看到有人挖苦我,说你这个李敖,你越来越左倾了。我告诉各位,我的思想本来就是左倾的。有人说你越来越像共产党了。我曾经答复他,我说我真希望我是那种老一代的共产党。这话什么意思?我曾经告诉大家:大画家毕加索,他就说他是共产党员。苏联说你是什么共产党,你根本不是。他说:为什么我加入你的组织才是共产党?我可以说我是共产党。这就是毕加索。为什么我说“我希望我是老一辈的共产党员”?因为这里面有一个痛苦的故事。

  大家看,这是西班牙。西班牙北部有一个地方叫Bilbao。Bilbao东北十二英里有个小地方,这个小地方在西班牙内战的时候被炸了。被谁炸了呢?被帮着内战的佛朗哥这边的希特勒德国人炸了,炸得七零八落,死了一千两百个人。被炸的时候,当时德国人就说他们要用来试验这个炸弹跟烧夷弹,这两种炸弹的不同,要用这个城做试验。那么残忍,炸得七零八落。大画家西班牙人毕加索,他就画了这幅名画。这幅名画画了以后,德国人找到毕加索,说是你干的事情,这幅画是你干的事情。他回了句嘴,说:这是你们干的,因为你们炸成这样子,所以我才把他画出来。为什么发生这个事情?这个事情要归朔到当年(1936年),西班牙发生了内战。内战发生的原因是左派的人在选举里面成功了,可是右派有人不服气,他们要推翻这个合法的选举。怎么样呢?就有了陆军方面由佛朗哥将军带队,要消灭这些左派的合法政府,最后就包围了马德里。这就是佛朗哥将军包围马德里。包围马德里的时候,问题出现了,左派人士要保卫马德里,就发生了苦战,前后有三年的时间。三年以后马德里被攻下来了,成千上万的人死掉了。当时政治犯名单有两百万,整个的西班牙内战,全国死了六十万人口,很多的人被杀掉了,没有被杀掉的人,他们逃亡逃亡逃亡。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呢?他们跑到了法国,跑到了很多地方。

  有一本小说(也是一部电影啊)叫做《看到一匹灰色的马》(BeholdAPaleHorse),电影也叫这个名字。一般人看了这个(英文)名字以后呢,直接翻译就是“看到一匹灰色的马”,可是对我李敖说起来,或者对有英文功底的人说起来,他不这样看,因为这是典故。什么典故呢?请大家看基督教人所相信新旧约全书,新约全书里面最后卷叫做《启示录》,大家看《启示录》这段话,看到没有?AndIsaw(我看),andbehold(看到),apalehorse(一个灰色马)。该怎么样呢?你看它中文的翻译啊,它说看到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哦,现在我们才知道,原来BeholdAPaleHorse是个典故,出在新约里面,它的意思看到一个灰色马,意思就是说我看到了死。

  这是个什么故事呢?一个共产党在马德里被屠城的时候,他逃出来,逃到了法国。这个共产党在电影里面就是由格莱高利·派克演的。他在法国生活很潦倒。有一天呢,一个小孩子来找他,他就问这个小孩子“你是谁”,这个小孩子就讲他爸爸的名字。他爸爸是谁呢?就是当时他们共产党的同志,被杀掉了。小孩子从马德里越过比利牛斯山,从西班牙走到了法国来找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这个格莱高利·派克演的这个共产党。事实上他已经非常潦倒了,可是小孩子不知道,以为他是他爸爸的革命战友,他要越过比利牛斯山来找到他爸爸的战友,请他回西班牙给他爸爸报仇。

  这个问题提出来是将军啊,将了一军,他无法把整个的情况讲给小孩子听,就是说“我回不去了,我们没有希望了,我们这个作战的败了,你爸爸死定了”。他说不出来这个。他就答应小孩子说:“我回去,你等着,我会回去。”结果呢,他真的从法国翻过了比利牛斯山,到了西班牙。这时候,西班牙的警察总监(大明星安东尼昆演的)就知道他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呢?因为他知道这个重要的共产党,临离开西班牙的时候,跟母亲做了个诺言,说:“妈妈,我要走了,我要逃掉了,可是此生还会再见,至少死前我们会见一面。”这个警察总监就得到讯息,结果呢发现他的妈妈住院了,快死了,就觉得这个共产党会偷着溜回来,就在溜回来的时候呢,把他干掉。

  果然,他往回走,可是原因呢不是为了他妈妈,因为他不晓得他妈妈快死了——为了这个小孩子。在半路上碰到一个神父(奥马雪夫主演)。半路上这个神父就告诉他,说:“你不要回去了,你妈妈已经死了,你跟你妈妈的诺言不能兑现了,临死前再见一面做不到了,而且,你很危险,警察总监安东尼昆他们知道你要回去,你回去以后不得好下场。”可是,他还是继续往前走,往马德里走。到了马德里,到了他妈妈住的医院里面,他走进去,一进门就被乱枪射杀,把他打死了。

  后来,这个故事被警察总监安东尼昆知道了。知道什么呢?知道这个神父透露了这消息,就是他妈妈死的消息。这个警察总监就不理解,一直摇头,说:“为什么他知道他妈妈死了,还要回来?最后一面见不到了,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知道医院里面我们会四面埋伏来抓他,把他打死,他还要进来自愿被打死?为什么?”后来才知道真相,原来他回来是为了他过去的革命战友的这个儿子,证明我在回来,为你爸爸报仇,我回来是为了证明我们共产党是有骨气的,我们不怕死,我们要回来。

  这就是我所说的一个古典的老派的共产党的故事,是我最欣赏的一种故事。

  你李敖为什么喜欢这种故事?因为我自己碰到过这一类的事情,我爸爸的弟弟,就是我的六叔,我的三叔,他们都是共产党。我的六叔是一个最有趣的现象,最奥妙的一个遭遇了。他是跟苏联直接搭线的国际派的共产党。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他做地下工作被日本人抓到坐牢;抗战胜利以后国民党把他抓起来,说他是共产党——坐牢;1949年以后,共产党统治了大陆,他又坐牢。为什么呢?过去身份交待不清。一个人坐了三次牢了,给日本人坐牢,给国民党坐牢,又给共产党坐牢,而他本身又是共产党,他是我的亲叔叔,我爸爸的弟弟,请大家想想看,有这么多哭笑不得的遭遇。可是谁想得到呢?为了你救国,为了你的党,你会有这么多的离奇遭遇,可是能说你错了吗?你们的理想全是好事,不付代价吗?不一样,有时候代价会让你付得哭笑不得。

  过去台湾发生过孙立人的案子,用郭廷亮上校的事件,说他是“匪谍”,来整他,来整孙立人。郭廷亮关在牢里,多少年多少年才能出来。出来以后呢,台湾国民党的这种情报机构找到郭廷亮说:我们知道你是冤枉的,可是为了“国家”,当时我们不得不这样办。所以呢,我们知道你冤枉的,为了“爱国”,请你委屈一下。后来我李敖发起的翻案风,台湾要翻案翻案翻案的时候,我们找到了郭廷亮的儿子,间接找到了郭廷亮。国民党的特务们也找到了郭廷亮,说:郭上校,你要不坐牢的话,早就做了将军了。为了再爱国一次,这件事情你不要跟李敖他们讲,好不好?因为讲了以后会影响我们“政府”的形象,影响“国家”的形象,所以,第一次为了“爱国”请你坐牢,第二为了“爱国”请你把坐牢的事情闭住嘴不要讲,请你再“爱国”一次。我们觉得:人间的事情会这么荒谬吗?会这么令人哭笑不得吗?可是,事实上就是这样子,我们遭遇的情况就是这样子。

  西班牙内战的时候,大家看到海明威在《战地钟声》写的那个故事。《战地钟声》里面,你看,这是跟这个西班牙的游击领袖他们在一起,那些游击领袖,还不是把自己人用机关枪哒哒哒干掉吗?就是这样子啊。所以,你会遭遇到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问题),有的时候你分不清,有的时候朋友会变成敌人,或者敌人变成朋友。唯一能分得清的是什么?就是你的理想没有变。

  当我坐在牢里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那时候朋友吓得跑掉了,女朋友嫁人了,同志把你出卖,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吃天鹅肉还方便一点,因为想吃天鹅肉天塌了,天鹅离你近了一点,就这样子了啊,什么都没有了,任何人间事情都不可靠了。当你被行刑的时候,你就发现连你自己都不可靠了,因为连你的肉体都在出卖你的灵魂,都不可靠了。在这个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说你那个信仰还在,那个信仰还在。在这个信仰维护过程里面,有朋友的来去,有女人的来去,有敌人的来去,有同志的来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理想还在。所以,人不能动摇的就是你那个理想。

  所以,我们现在看那个历史照片里面,看到西班牙的内战,以后那些共产党,他们逃走,他们逃到法国去,逃到那些地方,我们知道他们付了那么多的代价,刚才那个故事,你才知道多么的动人。

  有人说:你李敖又来了,你讲这些话你是不是共产党?我告诉你,在台湾的法律里面我是。请大家看看我在回忆录里面讲的一段话,我怎么样被判刑的——我是根据《惩治叛乱条例》的第二条来判的。请大家看看第二条,根据战乱时期检肃“匪谍”条例,第二条条例称“匪谍”者,指《惩治叛乱条例》所称之“叛徒”。我就根据这个判断,再根据《惩治叛乱条例》第一条,本条例称“叛徒”都指犯第二条各项罪行之人而言。我李敖坐牢就是根据《惩治叛乱条例》的第二条判的,所以我就是“匪谍”,看到没有?就是“匪谍”。你“匪谍”比共产党还严重哦,共产党是共产党,你替共产党做工作,刺探情报,是活动的共产党,比共产党还严重。所以关我一点都没冤枉国民党,罪名关错了,他们不了解我。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今天我们付了什么代价。思想的左倾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我的思想是非常左倾的。可是,我必须告诉大家,为了我们的思想,我们付了代价。我也一再跟大家说过,共产党那个思想是最美丽的,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是人类最美丽的一个理想,这个理想任何人打不倒的。当我们把它抬出来以后呢,就跟法国大革命的口号一样——自由、平等、博爱,谁能说反对人与人之间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呢?可是,当你为这些理想奋斗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要付多少代价,并且当这个理想真的付诸实现的时候,你才发现外国那句名言,就是说:你去为一个主义去死比实现这个主义容易。为什么?真的要实现它的时候,你才发现有很多人是你的拦路虎,有很多的人是你的拌脚石,有很多你本人的一些原因使你变得失落。什么原因使你打起勇气来而不失落?就靠你一点点微薄的信仰,那个信仰就是我李敖近七十年来一直所坚持的一些信仰,而这些信仰有的时候我自己都难免会怀疑值不值得这样做。当我有怀疑的时候,我会给我自己打气,打气就像那个宗教活动——祈祷——一样。为什么要祈祷呢?他祈祷,原因就是给他自己打气,就像车胎一样,气不够了要给自己打气。

  我有时候会怀疑,我这一辈子所宣传的、所相信的一些东西有没有发生了错误的地方,我会怀疑我自己。当然我经过诸项检讨以后,发现基本上是站得住的,虽然我不再那么样的天真了。我小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相信平等有什么不好,自由、平等、博爱,自由好得不得了。当我年纪越来越大,发现人类没有平等,就好像《1984》的作者乔治·欧威尔所说的,有些人平等,有些人不平等。他把这个话写在他那个《动物农庄》的小说里面。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呢?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那么漂亮,有的人生来就那么丑,有的人生来那么样的健康,有的人生来就那么样的衰弱?有人生来含着银汤匙,有人生来穷得要死?这个不平等是人间的现象,我们被“平等”这两个字一开始骗了,是错误的。如果我们承认不平等,在不平等的标准底下再来改变它,那反倒是个务实的。

  所以,今天的共产党就承认了,就是我们不是要一开始整个是穷的,做了穷的共产党是错误的,要使大家有钱。怎么有钱?十三亿人口同时有钱?不可能的,一定要先使一部分人有钱起来,这就是邓小平的政策,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然后大家再慢慢地一起富起来。可是一部分人富起来以后呢,我们就看到了这些暴发户,在上海的、在广州的、在深圳的,我们就亲眼看到了他们是多么的不平等,贫富的差距多么大。可是,当我们知道真正的平等得来,要先靠不平等的果实的时候,我们必须忍耐,直到从不平等开始,慢慢走向平等。我们必须承认这个痛苦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