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康熙二年。
春到得早,正月就河开雪化柳吐芽。京师的路面像翻了粥锅,处处泥泞。不料暖过几天,又下雪了,扯棉飘絮也似的,漫天飞舞,密密麻麻,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包笼进那张巨大的白慢之中。拱卫着紫禁金阀的八旗内城,一时人踪稀疏,九衡寂然。从黎明到正午,蓬松的积雪将近半尺厚。大雪天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可就遭了殃。
鼓楼东街,一辆五马高车和‘辆一马轿车,相撞后一起陷入泥潭!这一撞很凶猛,不但双双不能动弹,连车身都撞得变了形,车门车窗打不开,车中人成了 笼中囚徒!
车中人竟都是女子 !二马轿车内哭声高一阵低一阵,一直没有停止;五马高车内却传出骄横的脆生生的斥骂:
“该死的奴才! 你们倒使劲儿给我推呀!· 一再推不出来.拿你们一个个都杖死!
这南来北往的通衙要道堵塞一个时辰了,前前后后被阻的车马排成长龙,都在叫骂催促。管事模样的大汉,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边使皮帽子抹汗,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十几名跟班:
“再推再推 这可是大路,不能闹着玩儿丁快! 赶马!都上手推!一,二,三:'
十几个人拼命呼喝着号子,鞭梢甩得“僻啪”响,二十只马蹄一气乱蹬,那车只是不动。管事急得跳脚乱骂,众人累得倚着大车喘气。
“锋撞膛镬!… … ”飞雪织成的慢幕那边,传来沉重的喝道锣。众人细细一数,竟是十三棒锣,来厂一位柄政辅国极品老大人!管事变色.众人惊慌,忙不迭地退到路边回避。喝道锣越来越响,两匹高头大马载着击锣的骑尉从茫茫雪帘中钻出来。后面,一对对手执旗枪、金黄棍的仪仗骑尉络绎不绝。横在路中的这两辆马车把仪仗卫队挤缩道侧,使后队的中心― 一柄杏黄伞停住了。
伞下.大人骑着黑马,铁塔一般威严,貂帽低低地压着浓眉,一领风雪大擎更衬出他英姿挺拔。他抬手拿马鞭一指马车,鹰眼略略闪动,问道:
“嗯?'
只这一声,护卫们如老鹰抓小鸡,把管事拎到大人马前。管事一头跪在雪水泥泞中,察告时倒不失儿分大家气派:实在不是有意挡路,惊老大人的驾。
“哪一旗的?”听管事一口地道的满洲话,大人开口问。
“回老大人,孔公主府下。”
“哦?· · 一那边一辆呢?'
二马轿车的车夫赶紧跪下:“回老大人,正白旗八答牛录下… … ”哆哆嗦嗦,后半截已说不真切了。
大人催马向前,对马车打量一眼,竟翻身下马,随从们只得跟着离鞍。
大人皱着浓眉,点手招来仪仗旗卫,从他们手中取来八根金黄棍,每四根合在一起,试了试软硬,头也不回地问:“车上有人?'
“回老大人,公主现在车中! ' '
“回老大人,车里是家主爷的小格格玛尔赛… … ”“呼”的一阵劲风,大人脱去大擎,紧紧袖日,浑身一舒展,骨骼关节“喀啦喀啦”山响,使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众人被这气势镇住,大气也不敢出了。
看准车底两后轮间的车轴,他把金黄棍分两组深深插进两车轴下的泥水中,不容反对地喝道:
“听我号令,车夫赶马,其余人走开!'
车夫诚惶诚恐,赶忙勒紧缀绳,举鞭静候。
众人远远站在大雪中。怀着说不清的敬畏.仿佛望着一尊天神。
“赶马! ”一声令下,车夫的呵叱与鞭声齐响,所有套绳尽都拉得又直又紧,一七匹马扬鬃刨蹄、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奋力向前挣。大人双肩各扛着四根金黄棍,撬那深陷泥中的后轮。棍子向着地面弯过去,弯过去,弯成新月,弯成满弓,弯成半圆,令人担心它们即刻就要折断… …
只见大人猛一挺身,大喝:' ’起丁”恰似半空雷震,那看不3
见的浓缩的力,以举鼎拔山之势骤然爆发,了又根胳膊粗细的金黄棍“喀吧”一声齐齐折断,同一瞬间,两辆马车的后部一下子从泥里掀出来,' ‘轰隆隆”一片巨响,七匹马向前猛冲,眨眼间箭一般飞出十几丈,泥水四溅纷飞,“劈里啪啦”乱响!旁观的人们,连大人的护卫在内,都忘了礼仪、忘了敬畏,不顾身分地哄然喝彩:
管事抢上来叩头道谢。
大人面不改色,日不喘息,大手一挥,制止管事絮叨,对他正眼也不瞧,只管松了袖口.弹弹身上的泥点子,听任随从为他披上风雪大髦.便要返身上马:
五马高车的门“哗啦”打开,身裹续缎貂裘披风、满头珠翠、华贵耀眼的公主跳下车.气急败坏地冲到二马轿车跟前,一脚踢开车门,揪出车中女子,“啪啪”扇了两个耳光,嘴里骂着:“贱脾!该死的奴才!赔我的如意!'
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又惊又怕又怒:“你!你怎么动手打人?'
公主府的从人赶忙拥过去,管事力图转移视线,息事宁人:“察公主,多亏这位大人解咱的危难!'
公主转脸,看到一部浓密的络绍胡子装点修饰的刚劲突出的长方下巴、有楞有角轮廓鲜明的面庞和一双威严沉着光闪闪的鹰眼,略征了征.微微点头道:
“哦,是鳌拜大臣!'
“鳌拜请公主安。”他浅浅打了一千…… , “不知她怎的冒犯了公主了”
“我选的一枝_卜好如意,要进宫进献皇额娘,被这贱啤的车一撞,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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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儿不服地扬起头:' ”是公主你撞犷我!我们车走得好好的,公主的车从后面赶仁来硬要超过,直把我们挫进泥坑,你那车才… … ”
公主双眉高高一挑:“大胆,竟敢回嘴!… … ‘, 女孩儿扭开脸,低声嘟嚷:“又不是正经主子,明明的蛮子根儿,神气个啥… … ”
公主粉面“刷”地通红,怒喝道:' ’你说什么! ? ' 几乎与公主同时.鳌拜也大声斥责那个叫玛尔赛的姑娘:…… ’你给我住嘴!”叮是谁敢说他随斥责送过去的锐利目光中不是带着赞赏呢?
不等公主再说下去,道边忽然蹿来一个人影,高呼着:“辅臣大人。 冤枉啊!… … ”
可这尖厉刺耳的声音还没落地,就有一团沉重的东西飞过半空,砰然落地,摔进泥潭.溅起一片乌泥。众人走睛看时一名儒生己在泥潭中挣扎,满身满头污秽,不成模样了。想必是他冲到大人跟前,护卫防他行刺,一脚踢开的。
儒生不管不顾地跪在泥中,可怜巴巴地喘着气,大声哀告:“老大人老大人」晚生天大冤屈,求老大人做主了… … ”一名护卫粗声喝道:“辅政大人不理民辞,有冤情往地方有司上告!'
这样的插曲,想必惯经,鳌拜仿佛没有看见,自管继续解决方才‘的纠纷,向公主一揖:
翻公主尊贵体面,向来不与下人奴才汁较。”
公主瞅他一眼,略一沉吟,粉面上随即泛上薄薄笑意:“鳌大臣能得先皇恩信,遗沼辅政,果然有见识}'
“不敢当.”鳌拜依然容色严肃,“公主出行,理应仪卫开道。”5
“我要是也带许多仪卫,今儿这路可就更挤不开了了”公主说罢一笑,登车而去。
鳌拜日送公主一行走远,也不再理睬那辆二马轿车,自顾回身上马,满意地注视着缓缓流动起来的长队车马。
喝道锣又‘’幢幢”响起,杏黄伞、圆金青扇护从着鳌大人走了,走进飞雪的帘拢。
儒生突然拿出生死成败在此一举的勇气,尖声大叫,盖过了震耳的锣鸣:
“江南蛮子蓄谋反叛,连辅政大人都不管,还有谁来管哪!
杏黄伞微微一荡,再次停住。鳌拜下颊一点,儒生便被架到他马前,双膝跪倒。大人对滚成泥猴一样的告状者略扫一眼,皱眉道:' ’说!'
“察老大人!晚生嘉兴吴之荣,状告湖州庄廷钱、南得朱佑明及海宁查继佐、仁和陆健等一十八江南名士,私刻明史,低毁本朝,实属大逆不道!
这位吴之荣满语说得极好.滔滔不绝,咬牙切齿,教人难以相信他也是汉人文士。
辅政大人浓眉越皱越紧,几乎连接在一处,眼睛也渐渐收拢,仿佛了t。 上了。又一句简单问话:
“凭据?'
吴之荣肩膀一耸,背上那方力一正正的小包袱拱了起来。护卫解一F ,取出里面用层层油纸细.合包裹的一函书,双手本上.鳌拜看也不看.只示意收存,仍旧半阖着眼听儒生慷慨陈词,颇像一只打磕睡的兀鹰。
“… … 这就是庄廷忧撰写、查继佐陆健等人列名参校的私刻6
认明史》 。所有指斥本朝之逆词,晚生都一一标明,去年晚生曾以此书状告于杭州将军及浙江巡抚台前,不料封疆大吏贪赃受贿.使晚生一片忠义之心付于流水!晚生见列名参校者皆江南名一! 前朝豪贵,料想其中必有结党谋反情事,是以不俱艰辛,千里迢迢赶来京师,抱书击登闻鼓以进,却又石沉大海。万般无
奈,方拦马告状… … ”
鳌拜浓眉一耸,鹰眼倏开,
闪过一道强烈的光芒,混合着
愤怒和兴奋,神情颇似跃跃欲起搏击猎物的猛虎。他的声音越加低而月、厚:
“带回去,细审! '
辅政大臣受理明史案的消息,比旋风还快,立即在朝中传遍,激起一片狂欢!
自顺治皇帝去世以来.满洲亲贵大臣已经好几次尝到这种箭上弦刀出鞘、只待出手必见大胜的狂喜了 :
康熙去位后的第一批革除新政、恢复旧制的救令,使他们多少人高兴得落泪,不膏拨开云雾见青天;
江南哭庙案性‘、奏销案又、通海案芯等十宗大案下来,杀一小批、整肃一大批,狠狠煞住南蛮子的气焰,一平他们胸中长期积蓄的委屈和怨愤;
如今又来了个明史案,那些禁鹜不驯的蛮子文士,还敢不川
①哭庙案:吴县生员金圣叹、倪用宾等因顺治之丧聚哭于文庙.从者千人,递揭帖告县贪酷。兴大狱拿间.广为株连,斩十八人。
② 奏销案:以拖欠钱粮为名,将江南绅朴士户一万三千余人翱革问罪、枷责鞭扑.
③通海案:追究顺治十六年响应郑成功玫金敏的江南士民,广为罗织,牵连无穷,凌迟三十八人、斩八十九人、纹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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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住尾巴、老老实实地听喝吗?
喜气到处弥漫。繁拜上朝时一重重宫门侍卫高喊‘’伊里!' 向辅臣致敬,声A - -都格外响亮,站立得格外挺直,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里,满是爱戴和仰慕,就像当年他在保和殿战胜喀尔喀蒙古大力士之后一样。鳌拜不动声色,昂然而过。他越是对这些年轻人的崇敬完全不理睬、不在乎,他们越是爱慕他钦佩他,他的经验如此。
鳌拜抬脚跨上辅臣值房的石阶,头顶}:滚来一串爽明的笑声:“哈哈哈哈!鳌兄,了不起!又网住一条人负:' 不用问,这是苏克萨哈。他竟然领了遏必隆亲自到门前迎接,不仅礼重情厚,也足见他实在很高兴,那张漂亮的、肤色滋润的脸膛儿布满了笑,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相比之下,黄黑面孔的遏必隆逊色多了口
鳌拜心里未尝不得意,但他这个人生性严肃,难得一笑,此刻说出的话.仍带着点儿怒气:' ‘可恨松魁,身为杭州将军,竟把这样的逆案轻轻放过,就为那么几个子儿! '
三人说着进了值房。首辅索尼还没有到,话题自然就是明史案口
庄廷钱的《 明史》 ,基本上照抄朱国祯的《 明史分,但补写了崇祯一朝、据实记载了满洲的崛起及其人关的屠戮。听以鳌拜说明案情后,生气地说:
”骂我们祖宗的书不烧,骂我们祖宗的人不杀,我们还有脸活在世上丫”
“该杀!该烧)得叫他们知道厉害!光皇帝对他们实在是宽大无边一了 ,就连响应郑成功攻金陵的叛臣叛民都不肯问罪· · 一”苏克萨哈义愤形于色地说着,忽然眼珠略略一转,降低8
了声调:”太皇太后会不会有异议了”
“绝不会!”鳌拜直率地一口接过来,“自皇卜登基,太皇太后从没驳过咱们的面子。如今大下太平,八旗兴旺,她还不高兴?老人家的心思全搁在拜佛和皇上身! ,你说是不是,遏大臣?'
鳌拜性情直爽,最令人称道。辅巨议事,总是有什么说什么,而且敢说政做。他也颇以这一点自诩,不时拉出谦恭少言的遏必隆作反衬。
果然,遏必隆想了想,说:“也是。老太后对佛事很虔诚呢。”苏克萨哈睬犷遏必隆一眼:“二位,别那么放心口前儿个咱们议的那几个人几件事,忘了了… … ”
头一个,魏裔介,左都御史。
顺治十八年八月初八,辅臣令户部照明末练晌的数目.向全国各省加派征银六百万两,限三个月解送进京,理由是修建孝陵及滇闽用兵。
八月十三,这个魏裔介就上奏折反对,说什么“兵晌正赋如果足用,加派钱粮即应停止,为百姓即所以为国家,乃培根本而长治久安之要也· · 一”
辅臣本当不理睬,只是他这一套太冠冕堂皇,废除明未练铜,原是大清入关后的第一德政,就此一笔勾销,许多满洲亲贵大臣也觉不妥,又有内三院汉大学士李蔚等人反复劝解.婉言曲喻,不由辅臣不踌躇。
太皇太后竟也知道了这份奏疏,虽然对加派一事只字不提,却不住称赞此疏忠心体国、有识有胆。四辅臣不好坚持,只得于八月一t 一八下谕,除顺冶十八年已加派外,康熙元年停止。第二个,龚鼎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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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托了辅臣之力才得以复起的。大约想继钱谦益为文坛领袖,对汉人士子,但凡有几分文才,他便推重引荐,资助贫乏,得了个“汲引英贤如不及”的美誉。
奏销案遍及天下,两江绅拎无人得免,朝廷还要追迫穷治之际,此人隐然以文士救星自居,上了一道特疏,请宽奏销。文章写得漂亮,竟使太皇太后当着四辅臣琅琅背诵,称道不已。辅臣原意要在天下各省都“奏销”一番的,终究不好驳太皇太后的面子,好在气焰最嚣张的江南士绅已然沮丧,奏销的事也就渐渐松了。
第三个,孙廷拴。
此人仗着首发倡议,尊庄太后为太皇太后,又率九卿上书请举行即位大礼而获两宫好感,竟不时与辅臣姐龄。议大行皇帝谧号那次最为激烈,他竟说“大行皇帝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应滋为高皇帝”。
辅臣手持大行皇帝的“罪己诏”,坚持谧为章皇帝。孙廷锉之议自然作罢。只是此人长期供职户部,是顺治朝奖励开荒的功臣。田赋总是要征的,荒也还得要开,纵然他不肯依头顺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听之任之而已。
几个不驯服的汉臣何足道」
然而,今年初,首辅索尼顺应太皇太后的巧妙示意,魏裔介竟升古称“天官”的六部之首― 吏部尚书!所留的左都御史缺竟补了龚鼎擎}最令苏克萨哈愤慨的,是孙廷拴这个倔巴儿头,竟拜内秘书院大学士!
苏克萨哈眨巴着眼,看看两位同僚,不无疑虑地说:“拿这些归拢了细想去,老太后的心意咱们未必都揣摩透了,不然,这算什么意思?遏大臣,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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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必隆面露优色:“也是,老这么暗示借喻的,还真摸不清太皇太后的心意呢!'
“我不信! ”鳌拜瞧着遏必隆说,“什么心思?妇人心性免不了爱听奉承。孙廷锉上尊号,买得老太太高兴罢了了再说,拣几个顺心听话的汉臣给点儿甜头,也是该的。”
见鳌拜理直气壮,果是有底,遏必隆频频点头,口称“也是也是”,拿眼睛去看苏克萨哈。只见他敛起笑容,正色道:“鳌兄不可大意。套一句蛮子文给给的话,叫作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小事引出大乱子,不是没有先例I '
苏克萨哈的侄女嫁给鳌拜的侄子,二人是姻亲,每当话说到紧要处,苏克萨哈就称一声“兄”。
鳌拜眯了眯眼睛,仿佛觑定那虚幻中的“青萍之末”,说:“我料定这三员汉官背后有人,不干老太后的事。”
苏克萨哈柔润的鼻翼轻轻翁动,机敏的目光直射他这位亲家的刚毅面孔:“你是说,汤?'
“对!就是那个比南蛮子还蛮的洋鬼!去年他做七十大寿,在京的汉大臣全都跑去奉承讨好,尊他什么‘圣人夕,真见鬼!最卖劲的又是这三个}… … ”鳌拜熏黑的双颧泛出一片恼怒的红潮,牙齿“格格”响。大约意识到不合宰辅良相的应有风范,他到底敛回高扬的浓眉,换了一种较比平稳的声调:“汤若望终究是老太后的义父,咱们不好就动他,可那三个跟咱憋着劲的家伙,还不该训戒?阿琐木丁赫仑!' , 两个当值的笔帖式连忙进屋,躬身听命。
“传魏裔介、龚鼎孽立刻来见}'
笔帖式飞跑而去。
苏克萨哈笑不卿儿的故作惊讶:“鳌兄,你这是?'
鳌拜正色道:“刚才你头句话不就夸我网住一条大鱼么?一个大好由头:'
史部汉尚书魏裔介、左都御史龚鼎尊一进门槛就双膝跪倒请命。鳌拜沉着脸,一字一句地斥责:
“南人写《 明史户,辱骂我满洲祖先,罪该万剐!吴之荣击登闻鼓告御状,都察院为什么不受理?浙江省府州县多少吏员在其中营私舞弊.史部为了「么不杳不问?'
苏克萨哈鼻子里哼出冷笑:“二位请回去查查看,参与此事的文人.在哭庙案、奏销案、通海案中是否挂名?'
遏必隆点点头:“也是,真该查清楚,有前科一起算账:' 苏克萨哈忽然笑着对遏必隆挤挤眼:“遏大巨,我送一个稚号给你-一‘遏也是’如何?”说罢哈哈地笑起来。遏必隆毫无温色.随和地一起笑了。
鳌拜不满地瞅了两位同僚一眼,正要说句很冲的话,忽见苏克萨哈朝自己递眼色、努嘴指向跪着的二汉臣,没事人似地间:“听说前儿个你又去西山狩猎了 ?射着虎了么?' “三虎二熊。怎么着,再送你一双熊掌?’卜鳌拜尚未摸着头脑,照实回答,目光送出疑问。
苏克萨哈拱拱手笑道:“承赐承赐.有一双尽够受用,果然肥关无比,不愧!II 珍之首! ”他接着兴致勃勃地说起熊掌的烧炙火候、作料等等。恍然而悟的鳌拜、遏必隆也跟着大谈猎虎猎鹿、好马劲弓,越说越热闹,把两员汉大臣晾在一边,似乎忘却了。
大清人关之初,规矩是汉官渴满官必跪,满官不叫起不得起;户晚治帝亲政后作了变通,汉官渴满官跪行一礼后便自行起身,而今又恢复了旱先的礼节,魏裔介和龚鼎孽只得长跪不动12
吏部尚书倒还泰然自若,仿佛宠辱不惊;左都御史年纪大一。 ’儿岁,不免有些摇晃。
“安王爷驾到!'
门外笔帖式大声察告,打断了三位辅臣的说笑,止待出门相迎,安亲王岳乐已大步走进值房。他一眼看见跪在门边的两名汉大臣.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于是昂然在_[位坐定,受辅臣跪拜-一任何巨下见王爷,必得跪拜,王爷不叫起,也不能起。
岳乐面色阴郁,满腹心事.一向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淡,他依次打量跪着的五个人,好半天,刁一用平缓的声一音说:“魏天官,龚总宪,起去。”
两名汉大臣站起身,对安亲王再拜而退,脸_吐毫无表情口岳乐目送他俩出了门,才从油中取出一纸:
‘三位起吧。看看这个。午门外宫墙。 - -贴着的二”苏克萨哈接住,是一张揭帖,笔迹秀逸洒脱,纵横满纸的墨点颇似泪滴,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少小休勤学,文章误了身。辽东千万里,尽是读书人!
苏克萨哈把揭帖递给同僚。 遏必隆连连摇头,鳌拜干脆不高兴地说:“咱从来不认得蛮子书!, ,
岳乐黑眉一耸,盯了鳌拜一眼。苏克萨哈赶忙打圆场,朝遏必隆和鳌拜解释:“这像是从汉家小孩儿开蒙的劝学诗演化来的。那劝学诗说: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如若这么、一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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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乐面容平静,声音却很压抑:“这分明是在抨击朝廷屡兴大狱,压制士人,动辄杀头流徙,有意讥刺:'
鳌拜皱皱浓眉:“一也不算什么大事口令巡捕追查,杀上几个就老实了。”
岳乐的眼睛闪电般一亮,又很快收敛了光芒,只轻蔑地注视着鳌拜,仿佛在看一头执拗的蠢驴。半晌,他慢慢地说:“这几年朝廷文治不见精彩,诸辅臣作何感想?'
苏克萨哈知礼地赔着笑脸,遏必隆全然不知所措,鳌拜则紧闭着大嘴紧皱着眉头.谁也没有搭腔的意思。
岳乐冷冷地继续说:“先皇帝称道过金圣叹的才学,哭庙案起,把金圣叹杀了;先皇帝钦点状元徐元文、探花叶方蔼,奏销案起,徐元文降蛮仪卫小吏,叶方蔼又因欠一文钱而革去功名;如今又要起明史案,其中查继佐、陆健等人是先皇帝屡请未起的贤士,是不是又要借机除掉?'
辅臣们又来一个半晌不答。鳌拜忍不住,庄容正色,拱手低头答道:“先皇遗诏说得明白,拿‘渐习汉俗、偏用文臣、委任汉官’为罪过的口”
红晕猛然泛上岳乐的面颊,他不觉提高了声调:“你们动辄说什么率祖制复旧章,以符先帝遗意,其实,把先皇帝费尽心血始见成效的文治大业,毁坏殆尽了!'
苏克萨哈赶紧躬身请了一安:“王爷息怒,奴才们怎敢冲撞王爷,只是,王爷莫怪奴才直言,我四人受先皇遗诏辅政之时,诸王贝勒都曾在大行皇帝灵前立过誓,决不干预掣肘的!' 岳乐面色一寒,不由咬紧了牙关,一时无话答对。苏克萨哈一直讨好地笑着,眼角笑纹如扇摺似的牵动着额头和面颊,说话的声调涂了蜜似的甜,蜜里却包着蜚人的刺:14
”王爷不愧我满洲文学世家.要不是汉习濡染太深… … ”这笑脸这声调是这样可恶,一直隐忍着、力图表现出冷静大度的岳乐突然控制不住,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两步就逼到苏克萨哈面前,」一伸手,连朝珠揪住他胸口的外褂,对着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啪!啪!”左右开弓,重重扇了两耳光,随后放手一推,大步冲出了辅臣值房。
三位铺万惊怒交加,相视愕然。自辅政以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遏必隆帮着收捡被揪断的朝珠,苏克萨哈一屁股坐在炕沿七,不住冷笑,正遇上鳌拜投过来的阴沉沉的日光,他红肿的面颊抽搐起来,弄得漂亮的相貌走了 形,恨恨地说:
“不能这么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