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寒料峭。
东方云层间,太阳半隐半现,惨白的光芒没有一丝暖气。慈宁宫南花园前几天初初吐芽的小草叶苞,都瑟缩着,仿佛被寒冷逼得又收敛了起来。
太皇太后扶着两个小宫女从占云楼出来,缓步走向临溪亭。她神态依然雍容端庄,表情还是那么和蔼温厚。但谁都能看到,她瘦了,红润从双颊消失了,显得比实际的五十岁苍老了。准都会在心里暗自磋叹:若是旁人也如她那般遭遇,怕是活不下去的。
自顺治十七年秋天起,不幸就固执地缠住了她。她最喜爱的干女儿兼儿媳董鄂贵妃病故,揭开了灾难的序幕。五个月后,!5
儿子顺治帝去世,犹如摘去了她的心肝。跟着,接二连三.悟妃去世、康惠淑妃去世,皇四女皇六女双双夭亡,皇六子皇八子病病歪歪,总在生死界上徘徊… …
皇家的灾星不退,刚人康熙二年,皇帝的生母、进徽号为慈和皇太后的康妃又去世了!太皇太后已经欲哭无泪,心被悲哀折磨得近于麻木。
慈和皇太后的二十七日大丧刚刚过去,宫里头由于心力交瘁而呈现出一派精疲力尽的冷清。沉郁和悲凉始终像两条绳索捆绑着太皇太后的心,不得解脱。此时她更加理解,当年她的儿子为什么转向佛法禅宗。她,不一也走到这条路上来了了神圣的佛完、庄严的佛像、洁净美丽的五供、寿国香台_! - - 飘来的袅袅香烟,这一切组成了宁谧、神秘的纯美境界,不是最能令人忘却烦恼、完全人静?一占云楼四面墙_I - - -千万个小佛完、千万个小佛爷慈眉善眼地望着她.不是在给她最真诚的抚慰?每当她走出佛堂,总像刚刚沐浴一般,清爽恬静.心头一片空明,觉得又有力气挣孔下去了口这样,每天礼佛诵经.已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将成为伴随她直至终年的石惯.苏麻喇姑赶到临溪亭时,太皇太后正俯身在汉白玉雕栏边观看池中游鱼。天气太冷,鱼儿毫不活跃,懒懒地在池底划过,尾巴都不肯多动,
苏麻喇姑递上手炉,又为太皇太后披上擎衣,轻声说:“老佛爷,说是礼部己经议得.康主子溢孝康皇后,跟端敬皇后一同附葬先皇帝孝凌。”
自康熙登基,庄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人们便都改了称呼,叫老佛爷。康主子指的当今皇帝玄烨的生母康妃;端敬皇后,就是当年宠冠后官的董鄂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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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似在专心观鱼,没有搭腔,好半天,才轻声一叹,说:“他们三个,活着的时候,恩恩怨怨、爱爱恨恨,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到了 那边.又在一处,总该心平气和。 ’。”“是二”苏昧喇姑低声答道,' ‘人家都说,过了生死间的那座桥,爱憎心、贪欲心就都没有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点点头、直起身缓缓问道:“皇帝和月格格还在书房吗?叫看妈领出来榴榴,散散心。”
生母去世,玄烨异常悲拗,哭得死去活来。尽管康妃生前难得跟儿子亲热,也不能亲自抚养,但母子天性骨肉情深,二十七天大丧过来,玄烨瘦得下巴都尖了。玄烨的悲哀就是冰月的悲哀,小姑娘陪着哥哥哭、陪着哥哥不吃饭、陪着哥哥守灵,也弄得痴痴呆呆,小脸儿上仿佛只剩一双大眼睛了。两个孩尹就像得过一场大病,现在都很虚弱。
苏麻喇姑看着老太后的脸色,小心地说:“月格格昨儿晚上叫头晕,犯咳嗽,今儿早起没情神,皇上守着她,哪儿也不肯去., .… ,,
太皇太后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唉,这两个小冤家.累死人!”说着,她慢慢沿着雕栏南行。临溪亭南馥立着卜多株被称为帝王树的银杏,都是两人合抱不来的参天占木,茂密的枝权集结如篷,其间透出点点新绿,那些刚刚萌生的新芽,在暗棕色的古树背景_t 格外鲜明耀眼。老太后静静望着初春的叶苞,若有所思.
苏麻喇姑熟练地搀着女主人,义小卢嘟嚷开了:' ’这两年,辅政办的哭庙、奏销、通海一! ,多起大案,闹得沸沸扬扬,近日又来了个明史案… … ”她从侧边瞧瞧老太后,老太后面无表情,只轻轻地、几乎不能觉察地叹了口气,并没有答话的意思。! 了
“听说,昨儿个安王爷为这事儿跟辅臣们闹了一场,还动手打了苏大臣… … 辅臣们都气坏了!'
“甭说了!”太皇太后皱了皱依然细黑的双眉,“我没心肠管它。只咱们这个小皇帝我都顾不过来,还理那些烦死人的事二要按我本心,早死过两回了!不为这两个幼年登基的小祖宗① ,谁耐烦硬着头皮活到今天,· · … ”
忽然,一阵高亢、悠长的“刚刚”鹤映,打断了老太后含泪的独白,仰望高天,一列洁白的仙鹤飞掠而过,它们首尾相接,队形齐整,连翅膀的扇动都那么一致,雪白的羽毛闪着光,飞远之后,更像横在天际的一串珍珠。
天上鹤阵方过,地下也响起“刚刚”鹤鸣。那是南花园喂养的丹顶鹤在回应它们自由自在的亲戚们的呼唤。它们受了激励,鸣叫着,展开巨大的双翼,优美地回旋着,半飞半舞,随着一首听不见的乐曲,仿佛轻柔的云雾,极力想要飞上高空,飞向远方… …
“老佛爷,看这两只!”苏麻喇姑伸手指点。
一大一小两只鹤从银杏树下直舞到临溪亭畔,与水中鹤影相映,丹顶自羽黑尾,比图画还要醒目,大鹤有半人多高,或是最老寿的一只,伸展双翅宽达四五尺,昂着长颈,向天高鸣,竭力弹跳,试图起飞。它的瘦长腿在地面点了又点,缓缓兜着圈子,终于失望地慢慢收回翅膀,单腿独立,静静与水中倒影相对了。那只小鹤非常活泼,连蹦带跳。拼命扇动翅膀,想要摸仿长辈舞一舞、飞一坛,一个踉跄,几乎摔跤,它惊慌地收拢双翅,“咯咯”地叫着,赶忙依偎到大鹤身旁。
① 顺治即帝位时六岁,康熙即帝位时七岁,均由孝庄皇太后抚育教养。!8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低声自语:“老鹤飞不动了,小鹤还不能飞!
苏麻喇姑默然。沉静中,三两鹤鸣更显清越,又不免带着些凄凉。
慈宁宫总管太监察告四位辅臣求见,太皇太后才从绵长的沉思中警觉过来,皱皱眉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盼咐:“引到这儿来吧! '
临溪亭南设了宝座,四辅臣跪渴太皇太后。老太后素来敬重辅臣,照例赐给坐垫。首辅索尼方坐下.又起身跪倒,以他特有的谦恭察奏道:
“臣等受先皇遗诏辅佐政务,耿耿忠心惟天可表,三载辛劳自问无过.不知因何触怒亲贵,呵责斥骂又施拳脚。求太皇太后明鉴,不然,臣等无颜立朝。”
索尼生就一副忠厚的相貌和诚实的眼睛,但并不使人产生忠厚无用之类的联想。由于出身满洲学识最渊博的家族,他带有一般满宫不具备的儒雅气度。近年老太渐至,须发尽灰,倒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颇得朝野人士好感。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索尼忠直,朝野尽知,辅臣摄政三载,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少有不服者,在所难免,不必放在心上。”苏克萨哈跪到索尼一侧,详细察告昨天辅臣值房内发生的事。太皇太后神态从容,眼睛里却不免透露出怠倦和厌烦口苏克萨哈票罢,她已双目微阖,仿佛睡着了。
“求太皇太后示下。”索尼小心地提醒一句。
老太后睁开眼,了无表情,只想尽早结束这不愉快的谈话:“好了,二位起吧。辅臣奉先帝遗诏辅佐幼主.原不许诸王亲贵掣肘。辅臣尽管经意综理政务,安王等人于政,自有皇家家法!9
裁夺… … ,,
一语未了,北边此声杂乱.还带着“壹毫”跑步声,冲来黑压压的一群人,把园中悠闲散步的仙鹤惊得“嘎嘎”乱叫,扑着翅膀逃躲。跑在最前面的,竟是身穿金黄小龙袍、头戴红绒结便帽的小皇帝玄烨!
人们惊讶不巳,刚站起身的索尼和苏克萨哈又同着遏必隆、鳌拜双膝跪倒.嘴里念着:“奴才给皇上请安!'
叮是小皇帝就像没有看见四位大臣.他满头是汗,惊慌失措地直冲到祖母跟前.只管尖声叫着:
“老祖宗:月妹妹不好了!'
太皇太后一惊:' ‘什么?'
玄烨急得脸通红.一把拽住祖母的袖子,硬拉她起身,上气不接一下气的只是嚷:
“老祖宗快去,你快去救救她呀!… … ”
太皇太后顿时心慌意乱,竟站不起来,只提高嗓音问:“看妈呢了奶妈呢?今儿谁在冰月屋里当值?'
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保姆连忙跪倒:“享老佛爷,昨儿半夜那工夫月格格就浑身滚烫,传了太深来瞧,吃了一剂药,天亮那会子原本好些了,没承想这会子又烧上来户· · … ”玄烨几乎哭出来,大声抢白:“你罗嗦个什么劲儿!讨厌!· · 一老祖宗,快走!快走!”他用力扯着太皇太后,小小的身体都斜向地面了。老太后随着孙子移步的当儿,不由仰脸望了望:大哪,你降给皇室的灾祸还没到头吗丫… …
走下临溪亭石桥,太皇太后略定定神,发现辅耳还毕恭毕敬地跪在那边,便拽拽玄烨的手:“看你,还不快叫起!' 亥烨魂不守舍地回头草草看了一眼,远远喊了两声:' ’起去20
起去!”重又抓牢祖毋的手:' ‘走! 快走哇:, ,
慈宁宫寝殿侧,冰月住的三间屋子,里里外外挤满了人,连门前石阶上也站满了宫女太监,却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一门大气也听不到二小皇上那带着哭腔的呼喊便清晰地自达户肩;“月妹妹,你快醒醒儿,老祖宗来了!你倒睁睁眼啊!
冰月烧得满脸赤红.嘴角起泡,小脑袋聋拉向枕头一侧,无知无觉的样子更叫人心疼口
“冰月,好孩子,你醒醒吧!… … ”老祖母温柔慈爱地抚弄着小孙女乌黑的柔发。
浓密的眼睫毛一动不动,就像贴在这张通红小脸卜的两瓣黑色月牙儿。难道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再也不睁开?难道这清亮亮的眸子再也不能活灵灵地闪动?围在床边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上,还有各宫主位们,都被笼罩在一团悲雾之中,有人在轻轻吸泣。
冰月的细长眉毛成年人似的痛苦地整了又暨,睫毛扭动着扭动着,唇边竟牵出一丝天真的温存的笑,慢慢睁开了眼。奇怪的是,目光秋水般澄清宁静,完全不像七八岁孩子的神情,眸子黑宝石般晶莹,凝视着太皇太后,静静地、带点悲哀地说:“老祖宗… … 冰月不在这儿呆厂· · 一”
像刻去心头肉,太皇太后一阵痛心,声音便咽f : “好孩子.你说哪儿话… … ,,
冰月目光略转,看到玄烨,殷红的小嘴伤心地撇了撇:“三哥哥· · 一小红马荷包没绣好,我得走了· · 一你别生气啊!' 玄烨捏着冰月滚烫的小手,眼泪“哗”地落F 来。21
“冰月,不耍瞎说,惹老祖宗难受… … ”岳乐站在床头轻声责备。他是应急召刚刚赶到宫里来的,心里有如兽爪在抓搔,难道召他进宫竟是为他心爱的小女儿送终?
“阿玛,冰月不瞎说,”黑亮亮的目光落在岳乐脸上:“皇额娘叫冰月了,还有皇阿玛,笑眯眯的,招手,好多好多花儿呀· · 一红的、黄的、粉的、真好看… … ”冰月往枕上一仰.眼睛又阖上了,卷卷额发撒满鬓角,盖住眼睛,呼吸愈加粗重急促了。太医赶忙跪工来诊脉。
太皇太后问:“怎么样?'
回老佛爷,格格这是邪热人肺,脉象凶险,唯退得高热方有救… … ”
玄烨忙道:“你快开药方、快给她退热呀!'
太医叩头道:“口万岁爷,格格金玉之质,用药须格外谨慎,学生不敢冒昧从事,须得· · ,… ”
“放屁!' ,玄烨大怒,瞪着眼珠子,戳手指定太医跺脚大骂:“你是干什么吃的,…… ,白拿朝廷傣禄吗了饭桶!立马给我开方子!要是治不好月妹妹,我要你们这帮饭桶太医的脑袋! ' 完全是乳声童音的小儿斥骂,却吓得太医’‘砰砰”叩头、浑身哆嗦,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玄烨抓起几_! 屯的纸笔远远往太医头上一扔,吼着:
, .写! 给我立刻写!'
太皇太后用责备的目光向玄烨示意,玄烨全没看见,骂过太医、回身就奔冰月榻前。
冰月手脚忽然一哆嗦,嘴里含含糊糊嘟浓:“热呀!, ,· … 火烧身上来了:· 一”说着就抽搐起来。赤红的面色转青,脖颈紧张地挺着.,半睁半闭的眼睛看着翻白了。众人一片惊慌,哭22
的、喊的、叫的、揉搓的,一个个失了主意。几个看妈冲上去掐人中捏手脚,乱作一团。
玄烨突然从乱哄哄的人堆里蹿出去,一边跑一边脱龙袍。太皇太后一眼瞧见,忙命看妈跟着。不一会儿就听看妈在门外大呼小叫:
“哎呀万岁爷,您这是十什么?不能脱呀!'
“万岁爷冻着可怎么得了!'
老太后不放心,正要出去瞧瞧,玄烨一路嚷着跑回来:“闪开:都闪开!'
众人吃了一惊,只见皇上只穿件贴身的月白绸衬褂,冻得腮帮泛青、嘴唇哆嗦,自管飞跑到冰月床边,一把掀开锦被,双手用力抱起烧得浑身滚烫的月妹妹,紧紧贴在自己凉冰冰的身上,还特意把冰冷的脸蛋贴紧那热得如着了火似的小脸,一一他是从春寒中取了凉,回来为月妹妹退高热!
众人明白过来,望着两个小人儿,全都愣住了口被高热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冰月,骤然遇冷,神奇地停止痉挛,可怕的抽搐缓解了。玄烨感到妹妹像角弓一样紧绷绷的身体渐渐放松、渐渐柔软,非常高兴。冰月的高热吸尽‘了他身上的凉意,他开始觉得热了,便吃力地把冰月放回床上,转身又往外跑。看妈一把拽住:
“万岁爷,不能啦!保重龙体要紧!· · 一”
“你少管!”玄烨甩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待他一身冰凉地跑回来再抱冰月时,惊异地看到,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太妃以外,所有的人都跪下,冰月床前五颇六色,密密麻麻一片。
“皇上天恩厚德,奴才纵然肝脑涂地也难报答… … ”安亲工23
频频叩头,语调呜咽。
“皇上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父,千万保重… … ”苏麻喇姑也在不住请求.
“求皇上着袍:'
“求万岁爷添衣! '
四面都是忠咸的面孔、深受感动的求告。玄烨对这场面很觉意外,疑惑地看看祖母。老太后温厚地笑了 ,说,…… .皇帝虽然年幼,却具佛心,笃于亲情友于弟妹,是仁爱之君,谁不感泣?只是,退热去病,还有太医和看妈们经管.皇帝可以放心了。”
果然,几名看妈已经端来了凉水和冰块,退热效果显见比自己这一时冒出来的笨法子强.玄烨也就顺从地放开冰月,任听她们摆布昏昏沉沉的小格格。
太皇太后嘱咐几句,心事重重地出了中堂。皇太后、皇上和安亲王陪着出来。老太后轻声说:“皇帝和皇太后去吧。”玄烨仰脸看看祖母和伯父,赶紧拉了太后又回冰月屋里去了。仿佛感到什么,进门前他又偷偷回头看了着。
沉默片刻,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问:“你于。 一了苏克萨哈?' 岳乐就地跪倒:“奴才一时按捺不住… … 辅臣屡兴大狱,压制汉人士子,奴才深恐逼出大事,于朝廷不利.不过训诫几句,他却出言不逊,有意冒犯· · 一”
太皇太后伫立不动,没有表情的脸仿佛佛皇甲呆板的神像。静了好一阵,说出的话也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气:“朝廷的事辅臣该管。汉人原本气傲.惯得太厉害,一也不成!'
岳乐心头“咯瞪”一跳,鼓足勇气提醒道:“老佛爷,得人心者得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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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脸颊掠过隐隐抽搐,声音更轻。 ' ,仿佛在问自己:“得汉人心还是得满人.合?以目下情势而言,孰轻孰重?' 岳乐随日接答:“满汉一体,国家才能太平昌盛… … ”“满汉一体,谈何容易:”太阜太后摇头,叹息一声,“为政必须刚柔相济。先皇帝过柔,理应以刚补正。”
岳乐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近年兴的几桩大狱,是太皇太后默许的了?他心里阵阵发寒。
太皇太后复又显出倦怠和苍老,眼角聋拉下来,声调也欠了底气,但说出的话仍很逼人:“岳乐,辅臣奉先帝遗诏摄政,诸王亲贵不得干预。”
岳乐怔了怔,不由抬头看了这位婶母一眼。这位婶母用更微弱低悄的嗓音,说出一句更令人心悸的话:
“难道忘了多尔衮① ?
岳乐葡伏着再不敢出声,背上凉爬咫地沁出一层冷汗。他静候下文,因半晌无动静而抬头看时,她已经走了。太皇太后回到寝宫,倚着炕上的靠枕喝茶,视而不见地盯着八仙桌上一盘金黄色的佛手出神。后来她放下茶盏盼咐:“叫小福子。”
玄烨的乳母领班孙氏,在宫里的名字叫小福,立即应召而来,跪在老太后脚前,恭听着平稳慈和的问话:
“小福子,这些月子皇帝晚间睡得可香?'
“回老佛爷,睡得香,吃饭不香。圣母皇太后天行,皇上心里太苦。”孙氏回话意思明白、态度得体。
T 顺治初,皇帝年幼.
①多尔衮以叔工摄政。顺治帝亲政后,定多尔衮谋逆罪,夺溢削爵.并彻底清除其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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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点点头,又问:' ”近日没有给他沐浴吗?' “回老佛爷,大丧之后,刚浴过身。”
…… .哦。你看他… … 长成了吗?'
“回老佛爷,还同小时差不多,没大变。”
“嗯… … 你去吧。”
天色完全黑下来,太皇太后还坐在那里,也没叫七灯口她心里还在翻腾。辅臣和安工的官司、政务国事此刻都已撇开,她只想着那个叫人无法捉摸的小皇帝。方才他楼抱冰月看来是孩子气,并非情窦初开,教人略略松了口气。但这孩子好像比他父亲更古怪。他身上仿佛附着好几个人:这一个聪明好学,那一个顽劣异常;一忽儿诚笃仁爱,一忽儿又骄横十足蛮不讲理· · 一这位嗣天子.日后能够受天命负大任吗?
为同一原因心神不安的,还有一位,安亲王岳乐。老太后的话再明白不过,他已决意辞政。决心一下,许多烦恼顿时消失,大有从泥潭拔脚而出的轻松之感。但心头总是牵牵挂挂放不下。因为今天见到的皇上,和他心目中的神童三阿哥全然不是一个人,怪僻得叫人害怕!想想他跺脚骂人时暴矣的眼神、搂抱冰月时不顾一切的呆气,岳乐很担心;将来他能是一位有道仁君吗?
五天以后,岳乐再次应召人宫。
走近冰月住所,一片盈盈笑语,和着杨柳春风阵阵飘来耳边,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果然,裹得严严实实的冰月已靠坐在堂屋南炕毡垫上了,小脸苍白,两颊消瘦,眼睛显得越发大越发黑,看上去弱不禁风,精神倒还好。‘玄烨挨着冰月坐在炕桌边给她剥瓜子。太皇太后、26
皇太后和几位常来的福晋,都按各自身份,坐在太师椅、扶手椅、瓷墩、方凳上,说笑得正有劲,岳乐到来也没打断她们的兴致。见了家常礼,看了女儿的气色病情,岳乐也坐在一旁听她们闲谈。
那位能说会道的老福晋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件被宗人府经历司错判的盗案。听着听着,玄烨发议论了:
“这主事的真笨!哪儿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
太皇太后瞅他一眼:“小小年纪,别说大话”。
玄烨不服:“老祖宗等着瞧,日后我要是断案子,决不这么糊涂!但凡用心思多想想多瞧瞧,那明察秋毫也不难!' 太皇太后笑笑:“叫你说的 ”… 好吧,我来考考你。”“考我?”玄烨兴奋得蹦起来,跑到祖母跟前摇晃她的胳膊,“老祖宗,快出题呀!'
老祖母略想了想:“岳乐,你先把皇帝领出去。”伯侄两人一出堂屋,那沉重的镂花红门就轻轻地闭上了,里面只透出几声轻笑,一句话也听不清。玄烨笑着对岳乐扮了个鬼脸。
门开了,人人脸上带笑,用好奇或诡秘的目光望着玄烨。他坦然受之,自信地扬着脑袋:“老祖宗,快讲吧,什么案子?' 太皇太后指指茶几上的几个鸡蛋壳:“给冰月煮的两个茶叶蛋,叫这屋里的’了 头偷吃了。你来断一断,谁偷吃的?· · 一冰月,不许给哥哥递信儿! '
屋里· 卜几个丫头,玄烨不厌其烦地一个个问过去:“鸡蛋是你吃的吗?”谁想这些丫头们一个个全点头,或含笑或羞怯或害怕,都承认自已是偷吃鸡蛋的小贼。
问过一遍,玄烨立在屋当间不响了。老太后笑起来:到底27
还是个孩子,略出点花样就发悟。众人也笑了:趾高气扬的小皇上还是叫太皇太后给考住了。
玄烨眼睛一亮,闪出两朵活泼泼的光彩,盼咐受审者:“听着!你们每人端一盏水,挨个儿到我这。! 来,瞧我给你们断案 · · 一看妈,拿个瓷盆搁我眼跟前!'
丫头看妈们忙起来,主子们看得更有兴趣了。头一名宫女跪到小皇匕跟前,他得意洋洋地说:“漱日!吐到盆里!' 大人们“哗”地笑开了,笑声中洋溢着赞叹:好个聪明孩子!今年还不到十周岁呢!
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宫女云妞儿漱口水一吐,玄烨就指定了她:“是你{瞧这些鸡蛋黄!'
“小贼”审出来了,福晋们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跪贺,‘二次词说了一大篓。两宫也十分高兴,吩咐晚膳给玄烨加几品克食,以示奖励。连小冰月一也笑眯眯地说:“三哥哥,小红马香荷包我明天就给你绣好!'
众人又说笑一会儿,冰月看看倦上来,倚着玄烨,一副小女孩儿娇弱不胜的样儿,不住打哈欠。太皇太后说:“咱们走吧,冰月该歇歇了。岳乐,你再坐坐。”
“老祖宗,我也再坐坐。”玄烨接口说。
“好吧。只别烦你月妹妹,让她多睡会子。你也早些回书房,别误了念书。”
“书都带来了,跟月妹妹一块儿念。”
“好,好。”老太后笑着说着,扶了云妞儿起身,皇太后和福晋们簇拥着一起走了,屋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 .阿玛,”冰月竭力张大困倦的眼睛,“你也跟三哥哥一样,坐炕边来说话给我听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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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乐顺从地坐到炕沿上,自然远出一尺多,他不敢与皇I - - …… 比肩。冰月背倚着缎靠枕,小手无力地搭在织福字明黄锦绣扶手上,好一位雍容高贵的小公主!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一眼哥哥又着一眼阿玛,听他们说不到五句话,就甜甜地睡着了。伯父和侄儿于是说起别的、怕吵醒冰月,小声细气,如说悄俏话:
…… .王伯,你真抽了苏克萨哈俩嘴巴?”玄烨一脸兴奋。“皇上也知道了?”岳乐惊汾地看看玄烨。
“用哪只手抽的?这只吧了”玄烨一把捉住伯父的右手扩“嘿,多么大,多么有劲!准把他那臭脸抽肿了!'
毫不掩饰的痛快.令岳乐心头一动:“皇上不熹欢他丫”玄烨就势蹭到伯父身边,凑上去咬耳朵:' ‘我最恨他啦!笑面孤狸,一肚子的坏水:… … 他不让我淘气,我偏淘!他越想管我,我越不让他管!'
“皇上你· · ,… 为什么呢?他是奉遗诏辅佐皇上你的呀少”“谁希罕!我父皇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是明君英主,他竟领头不给谧‘高’字!他处处露脸出头,贬低我父皇、违逆我父皇生前的治国之道。 别当我是小孩儿不懂事。我是嗣犬子,是我父皇的儿子!'
听着这不似九岁孩子的话由清脆的九岁孩子的嗓音侃侃吐出,岳乐心中一热,眼睛湿润了。无论是出于小男孩儿对父亲的崇拜爱慕,还是出于未亲政的幼年皇帝的自尊,他这番话终究廓清了岳乐胸臆间的那团迷雾:他依然是那个小神童三阿哥{岳乐一阵轻松,不由伸出臂膀,把小侄儿紧紧搂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白己失礼,连忙放开,小声叮嘱:
…… .这些话,可别再跟人讲了,传出去·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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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玄烨严肃得像个成年人,“老祖宗跟前都没敢这么说。只跟她说,我们俩从不互相瞒着。”他指指睡着的冰月。刹那间,一个念头从岳乐心上闪过:只要冰月在宫里,他岳乐的荣宠就不会衰败 对此,他是喜还是悲?是深感侥幸还是颇觉惆怅?… … 他辨不清其中滋味,只感慨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小女儿。
冰月雪白的小脸安详又美丽,像一尊小仙女的玉雕。岳乐心底有什么在轻轻蠕动,因为他在这张秀丽的小脸儿上,隐约看到了另一张面容。许多日子以来,那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己被纷繁的朝政推挤到极远的角落去了,此时,它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令他唇边泛出柔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