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秋收正忙。平原的大秋比麦收持续时间长,玉米收了,还有谷子、高粱、棉花等待收割。有的人家土地肥,割净玉米就赶种小麦。老百姓说的"争秋夺麦",这是中国农民世代相传的最繁忙的季节。这些天安定县的干部除了有些同志为部队动员新兵,运送公粮,还有病号和工作离不开的之外,都去帮助农民抢收庄稼。有的地方发了水,后来补种的庄稼长势挺好,原野里一片碧绿,又大片橙黄。农民们收割的,人挑的,小车推的,熙来攘往,灿烂的阳光下,一派繁忙景象。

    林道静领着县干部,分散在区、村帮助农民收割庄稼。常里平说有病,照例不参加劳动。道静怀孕已三个多月,她坐在村边大场的地上,和一些参加了互助组的老太太、小媳妇一块儿剥玉米皮。一边剥,一边说说笑笑。

    "林书记,您可是个大官儿啊,听说比县太爷的爵位儿还高,怎么还下到咱老百姓当中,干起这脏活儿来啦?"一个瘦瘦的大眼睛老太太瞅着道静说。

    没容道静答话,另个大脚老太太抢先发言:

    "我说黑子他娘,你可是白长了两个大眼珠子,怎么没看清这个世道啊!如今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啦,共产党讲那个平--等,大官儿、小官儿跟老百姓一律讲平等。林书记是个女官儿愿意跟咱们老婆子在一起干活,聊天儿,这就叫平等。于老婆子,你明白么?"

    被批评的于老太太的脸挂不住了,一个老大的玉米棒子连皮儿飞到大脚老太太的身上,唾着吐沫说:

    "你这个大脚老婆子!怪不得长到三十多岁才寻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大脚片子耽误了你的青春少年呀!少嚼舌头根子,平等--平等,老娘我早就比你喜欢八路军共产党的平等……"

    "呸!你这个老浪货,想跟老头子睡觉,回你家炕上去,别跑到这地方撒浪来!"

    大脚老太太话音刚落,大眼老太太一头就撞了过来。

    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扭骂在一起。道静急忙站起来,顾不上浑身尘土,用力揪开她们,用身子挡住,不叫她们扭打。

    "二位大娘可别真生气!你们的争论是因为我闹起来的,我对不起你们二位。八路军共产党跟咱老百姓是一家人,我们这些干部要不是有你们众多的老百姓掩护、帮助,舍出性命救我们,鬼子闹得这么厉害,我们在这块土地上,怎么站得住脚啊?没有老百姓,我们一天也过不了!谢谢二位大娘,可别吵了!"道静婉言相劝。

    两位老太太气消些了,各回各的地方坐下,又拿起了玉米棒。旁边观看热闹的几位中年妇女也在各自的地方坐下来。道静坐在玉米皮铺垫着土地上。暑气消尽,红彤彤的太阳照得人们怪惬意的,她又认真地剥起玉米皮来。

    大脚老太太爱说话,一边剥棒子皮,一边问道静:

    "我说,林书记,你叫鬼子逮住过么?一定遇见过不少危险吧?给我们说说吧。"

    道静用手把短发掠了掠,望着六七个中老年妇女微笑着,看看日头,约莫已经上午十点钟了,想了想,不能放松一切可以工作的机会,她答应了:"婶子、大娘,我给你们说一件麦收前我亲身经历的真事。"

    这天,道静叫小冯一大早出去送信,一个人住在冯村一家老寡妇家。正准备出去找村干部谈点事,老寡妇忽然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来,喘吁吁地说:"不好了!鬼子包围这个村了!"林道静急忙收拾好文件,准备冲出村外去。寡妇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这可不成!鬼子四面包围了村庄,白脖子都进了村,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不是白送命么?"道静说,她有枪,也许可以迂回着边打边退,撤到交通沟里就不要紧了。大娘拉住不让,不容分说,把道静拉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里,掀开土炕顶里面的一块四方大土坯,下面黑黑的空空的像个无底洞。大娘命令道静钻到这个洞里去,还一再小声叮嘱,到里面不许动,不许出声,我不来掀炕坯,你可千万不能出来。听到外面马嘶人叫、枪响,道静一看情况紧急,就顺从地钻进这个炕洞里,人只能像只蛤蟆蹲在里面。大娘迅速把炕坯仔细安放好,一块大坯正好盖在道静的头顶上。一到炕洞里,缺少空气,又黑又闷。人蹲在里面,周围都是硬邦邦的土块卡着,一点也不能动弹。道静握住手枪,憋在黑暗的窟窿里,越来越难过。一阵阵心慌气短,一股潮湿的臭味还不断往鼻子里冲。她大口喘气。时间一长,头眩晕,人似乎就要昏迷过去--实在忍不住了,有几次,她真想用头一顶,蹿出洞外。可是,想到大娘的叮嘱--她不来掀土坯,千万不能动……道静忽然领悟,这个小洞,大娘不知救过多少个八路军的命。她有经验,要听她的。于是强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由于空气稀薄,道静已经昏迷过去。

    当头顶上的土炕坯被掀开,道静被拉上来,过了一会儿,她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个景象掀动了她的心:那个干干净净,白净面皮,头髻齐整的大娘不见了;站在她身边,用手扶着她的是一个满面血污、披头散发、身上衣服条条缕缕的老妇人。没容道静开口,一个慈祥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闺女,好险啊!这个屋子里鬼子进来了七趟。你看--"听声音,道静才明白站在身边扶着她的就是劝她下炕洞的房东大娘。她睁大眼睛望着那张淌着鲜血的脸,眼泪滚落下来。

    "大娘,鬼子把你打伤啦?"她用颤抖的声音问。

    大娘笑笑说,这不算什么。看你多悬啊!真没想到,鬼子会进这屋七趟,用刺刀把缸、瓮、坛坛罐罐全捅过了,好像那里面就藏着八路军。你看炕上这些破棉花套子,扫帚苗子也全用刺刀挑开看了。那工夫我跟着他们,心想,万一把你翻出来,我就说是我的亲闺女……今儿怪了,鬼子、翻译官、白脖儿进到这个院里,就要我交出八路。我猜想准是有汉奸告密。他们要找人,我说没有。怎么打,我也回答一个没有……后来,听说咱们队伍开过来了,这伙该千刀万剐的才急忙走了。要再翻下去,闺女,咱娘俩的命可就都完了……

    道静一边剥玉米,一边向几个妇女讲述这段故事。听故事的几乎个个用衣襟擦起泪来。

    "大娘,婶子,你们说,我们八路军、共产党要不是有咱平原上这么好的老百姓,我们能存在么?"

    "林书记,你说的是一面理。俺们老百姓要不是有咱八路军豁出命来打鬼子,要不是实行合理负担--还有减租子、减利息,叫俺们穷人有碗饱饭吃,这荒乱年月,俺们也难活下来呀!"大脚老太太又发表意见了。

    "你们村合理负担、减租减息的工作做得怎么样?"道静想趁机了解村中的情况,只见柳明匆匆走来,玉脂般的脸庞惨白惨白的。

    "林书记,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柳明站在场边向道静招手。

    道静来到她身边。

    "林书记,我实在受不了啦,你救救我吧!"说着,柳明含着眼泪,痴痴地站在那里,像棵风雨飘摇中的小树。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柳明,说给我!"

    "嗯,我只能跟你说,请你帮助我……"

    "咱们到那边树下去说。柳明,别难过,坚强些!"

    柳明原是跟着闻雪涛也在这个村子劳动的。她们帮助群众割谷子,砍高粱。柳明不声不响低着头奋力干,手被镰刀磨出了泡,她也不管。闻雪涛和其他干活的姑娘、媳妇--也有些老头儿、老太太,隔着各家的地块有说有笑,只有柳明一人闷声不响。闻雪涛见她那副旁若无人的神态,心里已有几分不快,忽然,苗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找见了柳明,一把拉住她,就要把她拉走。这时,闻雪涛过来了,对苗虹说,现在正帮助群众抢收大秋庄稼,任务很紧,不许她带走柳明。苗虹说,她从分区文工团跑了五十多里来找柳明有事,怎么不可以耽搁一会儿?要是没有柳明,这块庄稼就收不成了么?柳明也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请半小时假就回来。闻雪涛就是不准,张口又说柳明是有问题的人,必须绝对服从纪律,不准离开就不能离开……苗虹和她争吵起来,越吵她越不叫柳明离开。柳明没办法,只好跑来找道静。

    听了这些话,道静心里很不安。这个闻雪涛怎么这么机械、这么生硬?对待柳明这样的知识分子,就是她真有问题,用这种强迫的甚至侮辱人格的办法,能够把人争取、改造过来么?她沉思一下,对柳明说:

    "你坐在这儿歇歇,等我一下,我去把苗虹给你领来。"

    不知道静用了什么办法,工夫不大,苗虹脸上笑嘻嘻的蹦蹦跳跳跑来找柳明了。她一把抓住柳明的手,喜不自胜地说:

    "明姐,咱们到村里说话去,气死那个闻雪涛!老教条,活该!只能一辈子当老处女!"

    苗虹把柳明拉到村里一家中农家里。院里、屋里都挺干净,但静悄悄的没人,大概全到地里去了。

    一进北房西间屋,高雍雅正靠坐在炕上被垛前,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什么。

    "小高,明姐好不容易才叫我拉来了。那个闻雪涛仗着一个小小的县委组织部长,大抖威风,说明姐正在劳动,不许她离开。真不像话!我明姐犯了什么大罪,连行动自由都失掉啦?明姐,咱们还是干脆离开根据地,回北平--或者到别处抗日去吧!再别受这份窝囊气了。告诉你,我又改变主意了。"

    柳明大吃一惊。那双虽然失神,却依然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苗虹的小嘴巴。半天,才从喉咙里咳出一句话:

    "苗苗,说什么?你改变主意啦?还是要离开根据地?这是怎么回事?"

    "明姐,知道么,罗大方被捕之后,前天赵士聪那个好小伙子也被逮捕啦。当时,他正来看小高,小高又在场。可把他吓坏了!他又连夜找到我,跟我商量。这里的抗日气氛实在不好,还是要走。我同意咱们换个地方去抗日。小高主张先回北平看看父母,我也赞成,可我不放心你,不能叫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受苦。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回北平吧!小高说,他认识人,他有办法帮助我们走,两、三天就能回到北平。"

    苗虹又像炒爆豆似的,巴巴地说起来。

    柳明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感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急迫地提到面前来。她的脑海里闪电似地思忖着:如果离开烽火连天的抗日根据地,如果再回到敌人的魔窟中去,不仅有被敌人发现逮捕的危险,而且,而且怎么对得起根据地里那么好的老百姓,那么多对她好的同志--尤其林道静。她不歧视她,信任她;叫她帮助做了汪金枝、马宝驹的工作;那么关心她的生活、工作;还帮助她打听曹鸿远的下落……想到这儿,决心形成了--不能走!何况鸿远的消息还没有得到……于是,她抬起头,脸色庄严地看看苗虹,又看看高雍雅--他还一直没有开口呢。

    "苗苗,这又是高雍雅的主意吧?你在部队上工作得很好,你的歌声鼓舞了千百万群众。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听信小高的话改变了主意,真要回北平去?我不赞成!我不走,我也不赞成你们走。咱们都不要当可耻的逃兵!"

    瞪着镜片后的鼓鼓眼泡,高雍雅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说,我们大家舍弃优裕的生活来参加抗战,应当受到领导的欢迎和信任那才合乎道理,顺乎人情。可你们看,他们对待知识分子是什么态度?总是不放心,总是要审查。哎呀呀,那么忠诚的曹鸿远被捕了,忠心革命的罗大方被捕了,赵士聪那样的一些爱国青年、积极分子也被捕了!这样做法,算什么共产党?倒象法西斯党!可怕,太可怕了!只怕我们几个人离被逮捕也不远了。柳明,你有什么问题,他们却对你审查来,审查去。你虽然没有正式被捕,可是,你的命运,你还没有感觉到么?难道你受的种种虐待,还不能促使你觉悟么?他劝柳明快下决心,趁现在还有庄稼掩护,可以逃走。他还说,我高雍雅到了北平保险不当汉奸,可以另谋抗日之路,云云。

    "你自私,你胆小,所以你一再拉苗苗和我一起逃走。我不赞成!"柳明瞪了高雍雅一眼,用力抱住苗苗的肩膀,深情地望着她,"苗苗,你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决不会为了爱情出卖灵魂吧?劝小高千万不要走这条路,千万不要走这条路呀!"说着,柳明的眼泪流了下来。

    苗虹睁圆大大的眼睛,惊异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她歪着头看看高雍雅那张灰溜溜的长脸,又扭过头看着柳明激动的神色,直爽的姑娘嗫嚅着说:

    "怎么办?你们两个人说的都有道理,都有说服力,我听你们谁的话好呢?"

    "苗苗,我们是不能分开的,你当然要跟着我走!"高雍雅摘下眼镜甩了一下,狠狠地瞪视着柳明。

    "胡说,我为什么要当然跟着你走?我有我自己的主旋律!"苗苗忽然改变态度,高昂着头,冲着高雍雅开了火。

    "都不要争了。我现在必须赶快回去劳动。你们等着我的回音,让我仔细考虑考虑再回答你们好么?"柳明看一对情人要闹翻,急忙改变了口气。

    "可以,可以!不过时间不能拖得很长--因为夜长梦多呀!"高雍雅口气和缓了,戴上眼镜,清秀的长脸上有了微微的笑容。

    苗苗却一把抱住柳明的脖颈,流着泪水,说:

    "明姐,你太苦了!曹鸿远被他们抓走了,剩下你,那么孤单,还要受气……还有,想不到连罗大方也被捕了--他唱的歌多好听!生在那么样的富贵人家,却愿意出生入死地来干革命,可还要遭到怀疑……为这个,我才生气要回北平的……"说着,说着,两个女孩子互相紧挽着手臂,泪流满面地走出门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