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王祈隆是毕业的第二个礼拜到阳城地区农业局报到的。

    回到了家乡,他身上的力气好像突然又回来了,举手投足都充满了自信。就连他身上洗得雪白的衬衣和蓝咔叽布裤子,都重新变得雅致起来。他有足够的信心,他是大学毕业生,那在当时是个说起来就让人啧啧咂嘴的资历。而且,他王祈隆可是被地区农业局亲自去省人事厅挑选回来的。

    王祈隆想像着他去农业局报到的情形。肯定是会受到热烈欢迎的,因为据说他们这个地区整个农业口就他一个重点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局领导要是接见的时候,他该怎么样说;在机关为介绍他而召开的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他当着大家的面该怎样说。他这几年的书是没有白读,算是出过门,见过世面的。他提前把什么都想了,他甚至想好了对领导分配给他的工作他如何干出好的成绩来。积攒了十几年的文化知识还没有真正派上过用场,他一定会好好利用,成就一番事业。

    哪怕仅仅是为了奶奶!

    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来报到上班,他就是为了奶奶啊!不枉奶奶这么多年的灌输,王祈隆现在自己都觉得他是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他自己想,成就事业也不一定非要在大城市里。奶奶对他回到河南好像有些失望,他对奶奶说,实际上也是对自己说,我会干好的!

    王祈隆洗了头,换了衣服,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踌躇满志地到阳城地区农业局报到了。

    农业局设在行署办公大楼的四楼上。陈旧的苏式红砖楼,尘土在外面墙上积了很厚,里面显得暗无天日。办公楼虽然破旧,但政府威严的架子还在,所以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王祈隆的好心情。但是接下来的一切,显然不是王祈隆所能想象的。

    王祈隆没有见到农业局局长,副局长也没见到,他只见到了办公室管人事的老张。五十多岁的老张似乎是个好人,他透过老花镜使劲地看了王祈隆一会儿,说,领导都去开会了,你先到行署招待所里住下吧。过去没来过阳城吧?没事你先在城里转转,有什么事情就找我。

    阳城是三国时期的古城,这个曾经被历史上好几代君王做过统领天下之地的小城,现如今早已风华褪尽,显露出岁月深处的疲惫和麻木来。王祈隆在城里一连转了三天。在灞陵桥,看着关公辞曹处的纪念碑,想着当年关公就是站在这里,作别曹操,踏马西去,过五关斩六将,心里竟凭添出一些感慨来,联系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更是有了欲说还休的况味。

    三天里,王祈隆每天都是先要到农业局报到的,人家还没有上班,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好在那老张还不烦,总是不紧不慢地说,来啦?然后打开办公室的门,先把他让进屋里坐下,倒上一杯水。这些个程式化的动作,却让王祈隆很感动。老张做完这些动作之后,就把自己埋在报纸堆里,好像把王祈隆给忘了。直到他感觉到王祈隆的尴尬来,才会问些不疼不痒的官面上的话,却始终不提王祈隆工作上的事。这样一来,王祈隆反而不好直接问了。老张是个兢兢业业的机关公务员,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有时候看起来非常热情洋溢,想着他会说出很多话来,可说了一两句就没有了。王祈隆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我先走吧。那老张也不挽留,说,走了啊?王祈隆逃也似地离开老张的办公室,手心里竟积满了汗水。

    老张确实是个好人,但有时候和好人在一起会让你更累。

    有时候王祈隆拘谨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常常会看到有人手里端着一个茶杯,踱着方步走进来。人家一进来,他就赶忙站起来,一副谦恭的样子。哪知人家看也不看他,过来站站、看看,有时候说句话,有时候连句话也不说就走了。他站了几次,老张就说,你别站,他也不认识你,站起来干嘛?王祈隆说,怕是人家领导过来找你。老张笑道:领导哪里会下来找我?再者说了,要是领导真过来,我不早就

    站起来了!

    第四天,老张看到王祈隆就露出了笑脸。老张说,批了批了!领导批了,让你去地区农校当老师。我现在给你开信,今天就可以报到了。

    老张只顾自己高兴,他没有注意看王祈隆的脸。年轻人的脸唰一下白了,老半天才蹦出来两个字:农校?

    是啊,是啊,是咱们地区的农校啊!

    我不是农业局要回来的人吗?怎么会去农校?

    唉!你没弄明白,农校还不就是农业局的嘛!农校就是属于农业局管理的。

    王祈隆想一想,老张说的是没错,农校确实是农业局系统的。而且这个事情,和老张也说不清。王祈隆说,张科长,我想见见局长。

    什么?老张的眼镜差点掉下来,你想见局长?

    是!王祈隆的情绪已经反映在声音里了。

    老张半天没说话。他把王祈隆的派遣证仔仔细细叠好,放在自己面前,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工作部署。停了一会儿,说,年轻人啊,我看你是个很稳重的人呢!

    王祈隆看着他,没说话。

    局长忙得很啊,我想见他都很难。我建议你还是先去报到吧,等你熟悉了情况回头再说。

    王祈隆觉得自己的心和身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地下陷,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气愤还是悲哀,有一种被拐卖的感觉,血一波一波地往脑门子上冲。

    老张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小王啊,你还年轻,有一份固定工作已经不容易了!我孩子他们年龄比你都大,还在家待业呢!好好干,什么都得一步一步来。老张又说,小王啊,我在农业局都干了三十多年了,混了个科长还是副的。年轻人,干点事儿容易吗?

    王祈隆就这样进了距阳城市内还有五公里的农校。学校坐落在三国时期的一处遗迹旁边,据说这曾经是魏国的一个演武场。学校院子的东南角还有一座古庙,古庙边上有几棵柏树,粗大的树干腐朽弯曲,大概很有一些年龄了。学校很有可能原来就是在庙院里设的,不知道刚建校的时候,有没有让学生们在宽敞的庙堂里上过课。现在的学校显然是比原来的庙院扩大了几倍,抑或是十几倍。

    倚着庙堂往后走,是几排矮矮的青砖瓦房,房子的年龄大概比王祈隆还大。院子里普通的树都是有些资历的了,好像都有灵性似的,不管生长在哪里,就像天生就应该在那里一样,雄踞一方。学校院子里大块的空地都被学生和老师家属种上了各种青菜,春季里还种上一些瓜果和花生,这既体现了农校的特色,也使院子里到处都是绿色。这个学校每年的招生名额很少,几个年级的学生加在一起也才几百人,即使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学校荫荫的绿色也会遮盖住他们,好像农校的主角是植物而不是人。院子的西边有一条河,河面不宽,水流量也很小了,可是水却是出人意料的清澈。傍晚有河风吹起,人走在河堤上,是多么的清爽啊!

    这里其实是一个很神仙的地方,只可惜和王祈隆的想象差距太大了。他又太年轻,那个时候,他年轻的心气正浮躁着,对生活不着边际的设想,正充斥在他的心头。王祈隆眼睛里看到的,这个他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全是破败和颓唐。

    学校分了一间屋子给王祈隆,屋子大约有十七八个平米。学校里所有的屋子都

    是一样的,地面一律用现烧的青砖铺了,屋顶是用芦苇或者黍秆做的顶。屋子与屋子之间的山墙,全是半墙,砌到横梁处,不隔音。从顶北边的屋子里放个屁,顶南边的屋子里一定有人喊臭。老鼠们在顶棚上面横行无阻,轰隆隆地奔跑声震耳欲聋。难怪住在下面的那些为人师表的先生们,一个个会被弄得无精打采,胡须稀疏面皮黄瘦,渐渐露出仙风道骨般的面目来。

    王祈隆失去了到北京读研究生、留在大学当老师的机会,本来想着能用自己的满腹才华报效家乡告慰奶奶,谁成想一猛子扎到这么个破烂地方,他连哭的地儿都没有了。王祈隆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不为自己,单为他的奶奶,已经是伤心到了极点。

    王祈隆对生活和爱情的热望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每天半死不活地去给那些半生不熟的、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是死活看不上眼的学生们上课。大多都是些农村出来的生瓜蛋蛋,没有出过门,没有见过世面,把个农校看成了高等学府。知识还没学会多少,却先学会了卖弄,把社会上一些庸俗的东西带到学校里来。学生中间竟然也有闹恋爱的,跑到校园外面的小河边去,忸忸怩怩的样子,是农村人相媳妇的翻版,那架势生硬得让王祈隆哭笑不得。他们能知道什么是爱情呢?

    他竟然忘了自己也是来自农村,也打从他们这样的年代过过。但他却有千帆过尽般的沧桑感了。

    一辈子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提前结束了!王祈隆心里不知道是为他的那些学生,还是为他自己哀叹着。

    没有课的时候就围着学校的院墙没有尽头地散步,每看到一个数字,比如一个车牌号,王祈隆都要在心里算计能不能被三或者六除尽。如果碰巧有好几个数字除尽了,他会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如果总是除不尽,就会在他阴郁的心情里增添更多的烦恼。

    王祈隆看不到希望在什么地方,他现在连老家都很少回了。他都不敢想起奶奶那双期盼的眼睛。考上大学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眼睛放光地看着他远行。他充满信心地来阳城报到的那一天,更是让村里的人羡慕得眼珠子都绿了。现在他不知道他还将如何面对他们,见面不说话心里就已经虚得不着边际了。想想上大学时的那些好时光啊,每天在校园里穿着洗得雪白的衬衣,浏览着人家手牵着手儿过家家,设想着自己未来的好事情,那是多么的罗曼蒂克啊!

    学校领导也很关心王祈隆,教导处的王主任曾经很郑重地找王祈隆谈过一次话。王主任说,你课教得挺不错的,好好干,有机会我推荐你到省农学院进修进修。

    王祈隆差点没把肝子吐出来,我是华中大学毕业的啊!我们学校烧锅炉的要是调到省农学院来,保准都是教授!

    王祈隆只是让这话在心里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主任是个老实人,也是好心。再说了,他哪里能去和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计较呢?主任是学校的老人,没有多少文化,他最自豪的就是说他在学校里干了多少年,哪一棵树是他种的,哪一排房子是他主持盖起来的,学校的建设处处都有他的心血在里面啊!

    有一段时间,王祈隆不看电视,不读书,不与人交往。农校连员工算上总共才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他有一半都还认不过来。他的日子正像一首歌中唱的,张开嘴巴就吃,睁开眼睛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要说这样的日子可也是许多人花大力气都追求不到的一种境界。但心情不一样,结果就更不一样了。王祈隆任凭自己麻木着。

    王祈隆那阵子对吃倒是有了一些研究,他在武汉上大学染上了吃辣的习惯,食堂的饭菜吃着不过瘾。在小商店里买来火锅底料,在电炉上煮各种小菜和面条,有时候还买一只鸡炖了吃。奇怪的是,他这样吃了睡睡了吃却越发地瘦起来,一米八一的个子,本来就不胖,现在瘦起来就真的像只衣服架子了。他皮肤白皙,头发柔柔顺顺地疯长,戴了一副金属框的眼睛,看起来斯文的模样,始终有一种让人爱怜的忧郁。

    学校的教职工里面只有两个女性。一个是比王祈隆早一年分配来的教师丁萍,人瘦小,长的也不是十分的丑。五官都还行,王祈隆却总是觉得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思量了一阵子就明白了,像是一朵开了一半就瘪进去的花,有些地方没有扑闪开,总让人觉得小里小气的。

    物以稀为贵。丁萍这样的,王祈隆看不上眼,身边却有不小的一群追随者。这几年分配来的教师,都还面临着找对象的问题。

    与王祈隆一起新分配来的小彭和小李,都是从省农学院毕业的。因为两个人的学业、资历都是一样的,所以就什么都攀比。小彭分到了办公室,工作比较轻松。小李就去找校长,为什么把我分到教研室教基础课?小李房间里多放了一张小木床,是原来一个老师留下的,有了客人可以凑合着住。小彭就找管后勤的领导,为什么别人屋里两张床,我屋里就只有一张?

    小彭追丁萍,小李也跟着追。

    小彭家里条件好一点,他父亲是一头沉,听说在县城里工作。小彭每次到市内去,都买一斤糕点半斤糖果之类的,自己舍不得吃,悄悄拿给丁萍;小李的家就在附近的郊乡,经常有村里人来看他,拿一些鸡蛋或新鲜的玉米大豆之类的。小李往往趁晚上月黑风高之际,悄悄地送一些给丁萍。

    丁萍对待小彭和小李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她非常沉得住气。

    小彭和小李却沉不住气了。小彭在办公室里看见小李,就一边装着看报纸,一边当着大家的面说,这现在找媳妇可是真不容易,家庭条件差了,一圈人都看不起。有些人就是不自量,才掸掉身上的泥点子,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总不能娶过来让人家跟着喝西北风吧!

    小李知道小彭的话是对着他说的,可是人家说得没有错啊,他家庭条件差,一分钱掰开当几瓣花。小李的脸憋得通红,可他决不可以接小彭的话茬。他要是接了,就等于承认自己是那癞蛤蟆了。

    下一回,小李在食堂里看见小彭,一边把碗里的菜叶挑出来,狠狠地甩在地上,一边也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人的相貌啊,生下来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了。经济条件啊,工作状况啊,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长相可是老天的造化。这人相貌差了,才真是一辈子的悲哀啊!

    小彭个子低,面目也不很清秀。皮子粗糙,看着就老相了一些。小彭当然知道小李这话是对着他说的,一张脸眼看着紫涨起来。这长相可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他想不认帐都不行。小彭脾气暴躁,他也想忍,却怎么也忍不了。他说,小李,你他妈的笑话谁?

    小李装做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是在泛泛而谈,没有说谁谁啊!小彭,在我们学校,你长得也不能算最差吧?

    小彭咬着牙说,你他妈的是个无赖!你他妈的给我记住,我今天替那些长得不好的教训教训你!小彭话没有说完就把刚打的一盆热稀饭泼了过去。

    小李没想到小彭会这样,臆怔了一下,想着在丁萍面前也不能示弱,也顺手把自己的菜盆子掷了过去。

    小彭和小李一人带着一身稀饭,一人顶着一头菜汤去见校长。校长是个老好人,在这种事情上不会犯昏,每人各打了五十大板。最后说,我看你们简直是闲得无聊。你们像个大学生吗?你们像个老师吗?校长骂完了也不评论谁对谁错,撂下他们自己就喝酒去了。

    王祈隆是决不会陷入到小彭和小李他们那种低俗里去的,无论人家怎么斗,他始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过了一阵子,大家都在传小彭和丁萍好了。王祈隆碰见过他们二人在河堤上散步,互相牵着手,脸上那朵花眼看着就要扑闪开了。小李是和王祈隆住隔壁的,王祈隆半夜出来小便,却碰到丁萍披头散发地从小李的房间出来。王祈隆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有反映过来,还跟人家说了一句,起得早啊!

    丁萍没理他。丁萍掉头回自己屋去了。王祈隆也不介意,她和他从来都是不怎么说话的。

    第二天,丁萍却来找王祈隆帮忙,说她的钥匙忘在房间里了,要王祈隆帮忙给弄出来。

    王祈隆犯糊涂了,钥匙丢了应该请小彭小李他们帮忙啊,怎么会找到他的头上?可人家是女同事,说出来了,王祈隆就没有拒绝。

    丁萍的钥匙其实就在窗子跟前的桌子上。王祈隆从门头上打开天窗,用一把笤帚把钥匙挑了出来。丁萍一定要让王祈隆进屋去洗洗手。王祈隆拗不过她,只好进去洗了。王祈隆草草地洗了一下就想走,他不习惯单独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丁萍却突然红了眼睛说,王祈隆,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啊?

    我?看不起你?王祈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其实我和小彭小李都不好,他们两个加在一起,有你一半就好了!

    王祈隆不知道丁萍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夸奖他。就谦虚说,哪里哪里!他们两个都挺不错的!

    王祈隆说完也不看丁萍的脸色,就自顾告辞走了。

    过了几天学校里又有了新的说法,这回却是和王祈隆有关系。说王祈隆面上看着挺老实的,其实也不规矩,听说还在人家丁萍屋里动手动脚呢。

    王祈隆听了脸都青了,但他不明白这事儿不能较真儿,更不能解释,会越描越黑。他在办公室看见丁萍,就让她出来证明。他说,丁老师,我那天在你屋里做什么不规矩的事情了吗?

    正在说笑的丁萍,突然寒了脸把头扭向别处,说,这事你问我干吗?你规矩不规矩自己还不清楚?

    王祈隆被她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真想打自己的脸。妈的!不但是荡妇,还是个无赖!天下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农校的女教师丁萍结婚了。不过跟小彭和小李哪个都没关系,丁萍把自己嫁给了行署办公室的秘书小高。这下小彭小李心里反而平衡了,至少他们谁都没捞着。

    小彭和小李又和好了。小彭说,大家都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同学,又在一个学校里共事,这是多大的缘分啊!我们闹什么闹?尽让外人看笑话。

    小李说,我就说是嘛!就这人家还嫌咱们学校的水平低呢!我们再这样闹,不是刚好让人家抓了把柄,成了别人的笑料吗?

    他们说的“人家”,其实是王祈隆。他俩是普通院校毕业的,而王祈隆是重点院校毕业的,他们觉得他有些看不起人。王祈隆平时不跟他们掺乎那么多,他们就觉得王祈隆是在故意疏远他们,再加上在丁萍那件事上,他们心里对王祈隆还窝着火。

    从那个时候起,王祈隆就像个扫帚星一样,屁股上总是要挂条尾巴。

    王祈隆外语比较好,学校让他和司机一起去买了一台教学用的进口的录音机,有人反映到校长那里,说他把录音机上带的耳机扣下来自己用了。其实那录音机根本没有耳机。

    教师宿舍前的空地总是有人夜里起来解手,给尿得满院子臊哄哄的。小彭和小李就解释,自己从来不起来解手。言外之意,王祈隆夜里起来解手是大家共知的。

    农业局系统要发展新党员,按照当时的向知识分子倾斜的政策,要重点照顾各类有文凭的年轻人。小彭对小李说,我们可要自己人向着自己人,评选积极分子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要互相提名。

    七一前夕,党员指标下来了,只有一个。校长按照老办法,召集大家开会,推选积极分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了半天。虽然涉及到自己的时候,表态都很好,纷纷说自己还年轻,资历还浅,希望把机会让给别人,但又绝不提议任何一个“别人”。这样的话,又等于把球踢到了校长这里。

    校长听大家说完了,老半天不说话,看了一圈自己的下属,最后眼光落在后面看报纸的王祈隆身上。王祈隆一直不说话,尽顾坐在后面低头看报纸。

    校长说,王祈隆,你有什么意见吗?

    王祈隆头都没抬,说,没意见。没意见。

    校长清清嗓子,端了架势说:同志们,我们学校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知识分子应该是有文化有道德有教养的群体,这样一个群体,首先应该是谦和的,是高风亮节的。想当年,就在我们脚下,魏蜀吴三国争霸,打的就是内耗战哪!使得多少英雄豪杰为之送掉性命啊!打来打去,打得是国家衰亡,民不聊生。若论了曹操、刘备和孙权,哪一个人的才智,如果专心治理国家,将会使国家何等的强盛!他们三家如果联合起来,恢复汉室雄威,就不会是一句空话了。可就是为了霸权,互不谦让,最后是落得个几败惧伤啊!教训啊!同志们,我们为什么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呢?今天我听了听,觉得我们的同志都是好同志,大家都能高风亮节,把机会让给别人!但是,话又说回来,今天我们是在推荐先进同志,不是总结自己的工作,总是要选出一个人来的。选那些工作塌实,遇到困难不回避,遇到对自己有益处的事也不往前站,这样的同志。大家可以毛遂自荐,也可以推荐一些你了解的同志嘛!

    校长说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又看了一眼坐在后面尽顾着看报纸的王祈隆一眼。

    校长的目光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是对开会期间王祈隆看报纸不满意。可大家想到的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小彭和小李是最先看到的,小彭和小李对了一下眼神。小彭等校长说完,立刻接口说,要说啊,我看王祈隆条件不错,重点院校毕业,又很有才华。只是……有些问题当着大家的面解释清楚就行了,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小李等小彭说完,接过来话头说,就是嘛!有些属于生活细节,也不能揪住不放。我们还不是一样,在大学里马虎惯了,不太注意公众形象也可以理解。至于生

    活作风问题,我看是捕风捉影,谁抓住人家啦?

    这回可不是校长一个人看王祈隆了,所有的人都用眼睛去看王祈隆。大家的目光聚焦在一起,一下子就把王祈隆的小白脸烤成了个大红脸。

    王祈隆是那天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他说,我没写入党申请书,我觉得我还不够格写!

    学校的另一个女性许彩霞是个有夫之妇,女儿都三岁了。这许彩霞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从农村来的,哪儿都是大的——眼大、嘴大、个子大、骨骼粗大、手和脚都大。最大的却是屁股,像盘磨一样,走起来大腿带不动似的,屁股来回地扭。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很有节奏感。有几回王祈隆走在这女人后面,看着她扭来扭去的屁股,眼睛都直了。这个娘们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人和她单刀直入开玩笑的女人,简直就是邻家的粗粗拉拉的大嫂。其实许彩霞是地区一个副专员的儿媳妇。听人说,这副专员的儿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心里不怎么够数,身坯子也有点弱。那副专员有一次到乡下视察工作,在村支书老许家里吃饭,一眼看上了人家老许的女儿,当日就带了回来。

    许彩霞结婚后不愿意在家里吃闲饭,回娘家时说起来不大好听,自己要求安排个工作。公爹管农口,就把她弄到农校里来了。

    许彩霞文化程度不高,大概初中都没有念完。人倒是十分勤快,不惜力气,眼里又出活儿,看见什么只管争着干,上上下下都挺喜欢她的。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到底是村支书家的女儿,比较知道规矩,就让她在办公室干后勤。

    许彩霞的孩子有保姆带着,她夏天里怕晒,中午就不回家,在学校凑合着吃一点。许彩霞人不怯生,常常逮住谁和谁聊。王祈隆在学校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许彩霞就和他聊。有时候王祈隆做了什么好吃的,不用邀请,她自己就会要求吃一点。也不白吃,她吃了人家王祈隆的,就经常从家里带一些罐头呀灌肠呀这一类的东西让人家吃她。王祈隆吃起来觉得是比一个人吃着香,两个人就常常合着伙吃。

    这许彩霞和王祈隆的性情家庭状况文化程度都相去甚远,别的同事倒是不以为意。他们也聊天,基本上是许彩霞聊,王祈隆听。许彩霞最爱说孩子的事情。王祈隆和同事们都知道,她明里说的是孩子,暗里说的却是老公,她想说明他的老公和别的男人一样正常,没有影响传宗接代。她无数次地说起她怀孕的时候生过一场病,用了药,一直担心孩子有问题,结果生下来不但没有问题,反而非常健康,一家人都宝贝得不得了。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那孩子可不像他爹,又高又胖的,结实得像个铁疙瘩一样。那孩子王祈隆见过,许彩霞曾经把她带到学校里来过,确实又高又胖的,爱哭,颜色黑黑的,没有个女孩儿家的模样。许彩霞说,养个孩子可不是容易的,又要吃又要喝又怕磕着碰着的,你不知道有多操心!然后列举了许多小事情,鸡零狗碎的。显然忘了听他诉说的是个大男人,想一想,自己先笑了,说,你将来要是结婚生孩子有什么问题就请教我,我养一个就有经验了。

    有一次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许彩霞突然说起孩子屙屎拉尿的事情。她学得绘声绘色,说那孩子正在床上玩,这边喊一声屙,说话不及屎已经出来了,她只好伸手接住,屙了一大捧。她用手比画着,王祈隆正把一口米饭往嘴里送,差一点没有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王祈隆心里反感得不得了,到底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比农村人还农村!

    王祈隆反感归反感,他性子绵,并不把心里的情绪露出来。人家愿意说就说去,

    反正不是自家姐妹,出了丑也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他只是搁下筷子,一边冷冷地看着许彩霞油光光的嘴,一边想着自己遥远的心事。

    难道用十几年的苦读换来的一切,都将要淹没在这样一个让人欲哭无泪的地方吗?王祈隆有一刻突然下了决心,他要重新考研究生。他不管是北京还是南京,哪怕是让他重新回到他的母校去,他都心甘情愿。他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否则的话,他真的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