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空间-3

在××书店编辑处的会客室里,女孩玖站到那堆满了书象堆店一样的地方,等候经理的回来。经理为别的事出门了。

个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小编辑客客气气的把女孩玖让进这会客室,拿烟拿茶,非常恭敬。但女孩玖没有下车时见到车站上电灯已经就放了光,这时还不见经理回来,一面挂牵到病院里的哥哥,一面肚中有点饥饿,对于书店那小编辑的殷勤一点不能领情。那编辑问了许多话,见女孩玖不理会,抖气到另一房间吃晚饭去了,女孩玖就一个人在这会客室中,很无聊的等候着。小编辑把饭吃过,似乎仍然不能忘记会客室的人,又走过来了,虚伪谦恭的询问女孩玖是不是吃过了饭。

女孩玖只是摇头,也不答应什么,且样子十分轻视这男子,小编辑觉得在女孩玖前面失了尊严,心里很难受,就说,“×先生今天不一定会回来,因为往天总不到这时就到回来了。”

女孩玖听到这话,想了一想,好象等候到这地方,同这讨厌的男子谈这样那样也无聊,就把男子A给这经理的信封上,写了几个字,告给这人说是明天一早九点仍来等候回信,把信交给那编辑,离开这会客室了。

把女孩玖送出门外,痴痴的看到女孩玖背影的风流自赏小编辑,回到编辑室,把没有封口的信取出一看,知道是男子A的信,且猜想女孩玖一定是男子A的妹子了,颓然坐下,先本还想写情诗的勇气完全没有了。

出了××编辑所的女孩玖,想到既然明早还得来此等候回信,返校是办不到的事了,就搭了公共汽车到蔡家去。

到了蔡家,约有了七点半钟样子。

那男主人是男子A的朋友,女主人则另一时曾教过女孩玖的半年英文,是一对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住在这里靠翻译书籍为生活的夫妇。男子如今正有事情出去了,只女主人在家中楼上,一人吃晚饭,见到玖来欢迎极了。房中有炉子,非常暖和,就忙为女孩玖脱衣,一面问吃饭了没有。女孩玖说还没有吃饭,即刻就同在一桌吃饭了。姨娘下楼去取碗筷时,两人就谈话。

“学校也落雪么?”

“大得很,比这里好象还大。”

“冷不冷?”

“不冷,落了雪就不冷了。”

“炉子?”

“还没有升。”

“怎么还不升炉子?”

“钱又用光了。”

“怎么一个人来?”

“二哥病倒了,流血不成样子,现在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下午五点钟来取点钱。”

“呀,又病了!”

“流得血多,到后没有办法了,才到医院去。”

“得钱没有?”

“没有。人不在家,明天再去。”

“我这里拿三十去,昨天我们才得一点钱。”

“那我现在就要回去,因为我告给了二哥,一得钱就来。

我还要到医院里去看看。“

“这个时候怎么好去,到这里住,明天再去!”

“不,若是蔡先生这边可以拿点钱,我现在就回去好一点。”

“那怎么行?车恐怕赶不及了!”

“赶得及!”

“赶得及也莫去,天气冷,病了也得你二哥担心。”

“不,我应当就走。”

“吃过饭好点,天气这样冷!”

“不,我回去吃。”

“我看还是明天去好点。”

“我心里慌得很,要走。”

姨娘把碗取来了,听到说要走的话,就留客,“玖小姐不要走,又在落雪了,夜里怎么一个人坐车?”

“我就得走!”

也不问女主人怎么样,站起身来取大氅,女主人知道女孩玖的脾气,且明白男子A性情,就不再说什么了,从箱中把钱取出,把三张十块的票子给女孩玖,自己只留下几张一元的钞票。

“那你们又怎么办?难道不要用了么?”

“我们还有零的,你拿去好了。”

“我拿二十就有了。”

“全拿去!明天我可以去为你到××书店找经理,把图章留在这里好点。取得钱我就要夕士送来,或者我自己来,就到看你哥哥。”

“好极了。不过我还是拿二十去。”

“拿三十去好,小玖子怎么这样奇怪,二哥病难道不要钱用么?若是××取不到钱,夕士或者还可到别处拿点,不要着急!”

“那明天如是××得了钱,你来我学校玩玩也好。我们那里天气也并不很冷。”

“好,得了钱我就来,车是九点××分,人少一点么?”

“这几天车上全很清静,你来我那里吃早饭好了,有鱼,是广东味道,也有辣子,自己买的。”

“好得很,我来吃鱼。”

两个人下了楼,开了门,望到弄堂的雪了,站在门边的女主人,捏着女孩玖的手不放,说,“雪这样深,真是好事情!”

“是的,还在落,明天会有一尺深!”

“再落真可以做罗汉了。”

“我们已经堆了一个,还是用糖做的眼睛,他们说眼睛应当是甜的。”

“什么人说这种话?”

“是女同学。顶会说怪话的一个女人。”

“同学还好没有?”

“全是很好的,大家成天上课玩,有什么不好。”

“你们雪人大不大?”

“不大,很有趣,你明天可以来看,我们那地方是顶方便作这东西的。大家都不怕冷,大家动手做。”

“玖,那你还是明天去好一点,明天同我两个人一块儿去,你为我引路,不然我找不到你们,又不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

女孩玖站到雪中想了一会,忽然听到有一个人家的挂钟响了八点,记起二哥这时还大约在病院中没有睡眠,觉得无论如何要走了,就说,“我要去了,我希望明天蔡先生到我校中来,若是十点半钟的车,我就到车站等候。”

女孩玖到街口等了廿分钟的公共汽车,到××换电车往车站,赶到火车站时是八点三十五分钟,到学校时是九点三刻左右。

女孩玖回到学校时,因为时间太晏,不能再过病院去了,就回到宿舍去。

女生五同玉听到女孩玖已经返这宿舍,就过玖的房中来,探听男子A的情形。玖告她们是才从上海回来的。因为谈到上海,才记起自己午饭同晚饭完全没有吃过,问玉同五有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玉为玖就在火酒炉子里煮了些西米粥,五给了玖三个橘子。

××学校熄灯时候,正是上海方面蔡姓夫妇被租界上中西巡捕把房屋包围搜索的时候。一些书籍,同两夫妇,姨娘,皆被横蛮无理的捕探带进了租界捕房,把人拘留在极其肮脏的一个地下室中,暂时也不讯问。女孩玖,却正同五玉等说到蔡家女人的思想如何新颖,夫妇如何二人到这上海地方与生活作苦战,且告给她们,明天这很可爱敬的女人就会来到这里看我们同我们所堆的雪人。几个女人都觉得这样女人真不可不认识,嘱咐了玖无论如何得留到这里吃午饭,五同玉就回去睡了。

女孩玖没有即刻睡眠的需要,虽然累了一天,来去坐了半天车,这时才来吃东西,但想起二哥平常时节,这个时候却正是低下了头在灯下用发冻的手捏了笔写那三元一千字小说的时候,如今纵是躺在医院里,还不知是不是还在流血。纵不流血了,也总还是没有睡觉,以为在最后一班火车或者没有玖这个人。因为想起二哥的病,仿佛非常伤心起来了,就在桌边对着一枝小小蜡烛流泪。

同房另外那女人,本来已早上床睡觉了,这时却悄悄的爬了起来,披了衣,走到女孩玖身后,把手放在玖肩上。

“玖小姐,你不要这样子,可以睡了。”

女孩玖头并不回,却说,“密司×,真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因为刚才吃东西太饱,暂时不想睡。”

“你才从上海回来么?”

“是的,九点的车,因为忙到想回来,不然是在上海朋友家里住的。”

“听说——A先生病了住到医院?”

“是的,鼻子流血,到午时又特别凶,所以到后只好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要流血?”

“是老病,身体太坏,做事情太多,就得流。”

“这里难道功课也忙么?”

“不是功课是自己写文章。”

那女人好象是在想一种事情,暂时沉默,女孩玖就站起身来。这时那女人把女孩玖的手握住了,稍稍用力的捏着,显得极其亲爱。那女人说:“你手都肿了,怎么手套又不戴?”

玖听到这话略显得忸怩,微笑的说,“没有手套。”

“我明天为你打一双,我剩得有很多细毛绳子,你欢喜什么颜色?”

“我明天去买,方便点。”

“我一天可以成一只,也蛮方便!”

玖不知道如何说话,就不做声了。

桌上的一枝蜡烛,摇摇的枣子大一点光辉,照出两人并肩的大影子在墙上,那女人见到这影子,心里似乎极其快乐,又依着体质的关系,对于所憧憬的一种东西发愁。

因为一定要见到玖睡下才肯上床,所以一面看玖解衣一面仍然同玖说话。谈到病人的病,玖就说,“依我说,迁到上海住方便得多,因为这里并不好。”

“是一定要到上海去住么?”

“我是这样想,不过我们眼前办不到,书卖不去。”

“难道A先生那么多书全不能拿版税?”

“卖的卖去,拿版税的也拿到不多,现在是要新书才行的。”

“这边学校欠薪么?”

“那里,一到这来就用了两百。我们用钱太多了,是这样脾气,很难说。”

“玖小姐,那你母亲在哪里?”

“在乡下小地方,七月去的。”

“母亲人总好极了?”

“母亲是好人,有病,若不因为病是不愿意转去的。”

“想母亲么?”

“母亲若是知道二哥这样子,还不知道如何着急咧。”

…………

“听到你妹妹说你流鼻血,好了吗?”

“好了,谢谢你的惦念。玖妹得你给那手套,说不尽的感谢。”

“哪里,一点点很方便的事!玖小姐真好,大家全那样欢喜她。”

“小孩子一点事不懂,我希望同房的同学代为照扶,有时候,好象还很顽皮,要打一两下手心才行吧。”

“哪里,她很乖巧的。”

玖来了,如平常神气,进门时用跳的姿势,见到了二哥在房里,就又把那手套给二哥看。“这是她送我的,暖和极了。”

“玖,你是第三次同我说到这事了。”

“我还要第四次说到。二哥,你也应当有这样一双,不然手冻得不体面,上讲堂,用这样一只手抓粉笔写字,真有人笑。”

“那你为我织一双。”

“请密司×织,不知高兴没有?”

“好极了,我试量量尺寸。”把手拿着了,“这样小就行了,真小,真好笑,……”

绒手套即刻就织好了,代为把手套拉宽笼到手上去,姐妹样子的亲热,玖却站在一旁看。

玖的话,“合适得很!二哥,你不觉得合适么?”

男子A笑,“真是定作的,谢谢,谢谢,手可不再怕冷了。”

这样说,且把新的手套放在颊边荡着,“玖,来,试试,我手热极了。密司×,不信你也试试,我手热极了。全得这一双手套!”

“怎么,你手套上又是血!”

“哪里,先有的吧。”

“哪里,身上也是!”

“哎呀,可了不得,玖,你赶快下楼去抓一把雪来。”

“我去我去。密司×,你帮我看到二哥,我去找医生。”

“你快去,你快来,我会照扶,你快去……”各处全是血。

“怎么还不来?!”

“是的,你安静一点。”

“你摸我手,热得象火。(把手捏紧)你怎么也这样热?你怎么脸红?你的脸红得奇怪。你让我摸摸,呀,也热得烫手。

可了不得,害病的是你!“

女生×于是仿佛自己是躺在床上,男子A却坐到桌边充看护了。医生没有来,玖却来了。玖说,“二哥,你说搬,东西已经齐全了。”

到火车站边送行,车开了,车叫了,人去了,一切完了。

女人×梦里醒来时,正是一只海舶乘晚潮下落出口的当儿,只听到洪大而短促的汽笛,时时的叫着,天还没有大亮。

记得有一首短歌,是给梦的歌,说:梦,你要骗我也尽管照你的意思做去,只是不要太匆匆忙忙。想起似乎有谁这样用忧郁的笔写到纸上的小诗,女人×惘然的望到返映微光的窗纸,不知何处有鸡叫了——

独家推出

第七章

女孩玖大清早就起身到医院去。同房的人,一句话不说,睡在床上打量一切。听到女孩玖在楼下面锐声的喊女生五同女生玉看雪人,又听到女生五走到晒台边去同女孩玖说话,且听到五说,“玖,这样大雪,路上全满了,你那鞋子怎么行?

快上来把我套鞋穿上。“不知玖说些什么,就听到女生五笑着赶下楼去了。她猜想,这一定是玉争到把套鞋给玖的事,想爬起床来看看,忽然又想起昨晚上可羞的梦,索性把被蒙头睡下了。

女孩玖走到离学校约半里远近的医院,见到两个年青看护女人正在那小园里扫雪,也似乎要预备堆雪人样子,就问一个昨天曾见到过的看护,“密司周,我哥哥醒了没有?”

男子A的住室是第七号,是对到这小小花园的一间,那看护正要说话,里面男子A就在按铃了。玖随了看护的身后,到了男子A住室。

“玖,是你么?”

“你醒了!”

“我醒了,听到有女人说话,我就猜到是你来了,所以按铃。”

“睡得好么?”

“很好,晚上吃了药,睡得极舒服。你是昨晚上回来的么?”

“是晚上九点钟车,赶到这里快十点,所以不能来看你了。

昨天碰不到那老板,不得钱。“但是女孩玖一面这样说时一面却取出那三十块钱来,交把男子A。

男子A还不懂玖的意思,以为是那书铺只送这点点钱,所以玖不高兴,就安慰玖,说,“有这点点也好了,感谢那老板,居然肯送我三十块,听说许多人卖了半年稿子还拿不到一个钱。我们得这个,可以对付目下,也算罢了。”

“不是那书铺的!是蔡先生的。她今天要来看你,说是还可到××书铺为我们问问信,若得钱就一起拿来。她要我留图章,我说不带图章,她说她认得那老板,不用图章也总可以。我昨天拿信到那里等候了一点钟,还不见回来,所以到蔡先生处去,她留我住,留我吃饭,说到你病,要钱,她就说××昨天才从一个书铺拿了三十块来,还没有用,就取送我。我得了钱,恐怕你念到我,所以饭也懒吃,就回来了。”

“看到夕士没有?”

“他有事去了,恐怕是开会去。”

“他有什么会可开?”

“他不是××么?我以为——”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莫乱说。”因为那看护正在房中整理东西,所以男子A就警戒了女孩玖一下,然后就说,“玖,早上吃了东西没有?”

女孩玖笑了。“昨天我饭也不吃过,还是回到校里五小姐为我煮粥吃的。今早是一起床就跑来的。”

看护出去了,男子A想了一会,忽然说,“她们知道我病没有?”

“知道。”

“知道怎么不来看先生的玻”

“你当真要她们来么?我就……”

“不,我是说笑话的。”男子A知道玖的脾气,止住了玖谈这件事,接着又转向玖。

“还落雪么?”

“不。早就不落了。我们堆的那雪人,胖了许多,有趣得很。”

“太阳一出这东西就完了。”

“不容易!我听五说过。浇一点水在上面,凝成冰,就不容易融了。”

“你开一下窗户。”

“不怕冷么?”

“不要紧。”

女孩玖到窗边去,用手推那窗子。左右上下全无办法,就使小脾气自言自语说道:

“在哪里,在哪里,怪事!欺生的东西!”

看护从房外进来,拿了盥洗器具,放到床边小凳上,就含笑的把窗轻轻一推。窗开了,冷的风从外面吹来,看护想把布幔拉下。

“让风吹,不要紧的!”

“不怕么?”

“我还要到雪地去,怕什么风?”

看护出去拿牛奶去了,男子A勉强把身体坐起,洗脸,漱口,听到火车站方面敲打废铁轨声音。

“玖,你说蔡先生什么时候来?”

“十点来,到时候我到车站去接他。”

“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

“我今天要转学校里去,这里我哪里能住得惯?”

“什么意思?这钱不是够住几天么?”

“哪里,——我不愿意住,我要做事,玖,你难道不明白么?”

“可是怎么能走动?他们不会放你出去。”

“把我留到这里不过是为他们要钱的原故。两天已经去了八块,昨天打针施手术又是十块,还得赏一点钱给他们,这是规矩。三十块钱已经快完了,不回学校去,别人怕会使我们下不去。”

“今天蔡先生会有办法!”

“他万一拿不到钱,有什么办法?”

“到学校同校长去说说。”

“你记不到他们对于你学费的催促情形么?”

“不过多住两天才行,没有钱也总可以欠一下,他们知道你是教书的,不会脱空!”

“但是快到十二月了,我们的希望,还是在我的这一只手上!”

女孩玖不敢说一定莫出去的话了,就改口说,“蔡先生来我们商量看。”

牛奶由看护送来了。看护见男子A问女孩玖想不想吃一杯牛奶,女孩玖点头又摇头,就说,“我再去拿一杯来,”当真拿牛奶去了。男子A独自喝着牛奶,望到窗外廊下为雪所映照的强光,想到远处以外什么人样子,玖也觉到二哥的神情,就说:“二哥,这雪若是在北京,到明年三月才能融了。”

“我想到妈去年在雪里为我流血害病的事。”

“但是妈现在不见到,人是快乐的。”

男子A恐玖哭,改口说,“玖,你们雪人我要去看象谁。”

看护为玖把一杯热牛奶拿来了,玖就拿糖放到牛奶里面。

男子A望到玖这方糖,想起有人说眼睛应当甜软的话了,问女孩玖:“玖,你糖吃完了没有?”

玖不听到,因为这话问得很轻,以为是说牛奶,就回答说:“二哥,这病院真方便,好象一个旅馆。”

“那我们是住到这里来赏雪了。”

望到妹子呷牛奶的孩子神气,且听到二哥的话以后憨笑的神气,使男子A心中酿着淡淡的悲哀。

女孩玖一人在车站旁月台上等候第三次到站的火车。在雪里,虽使孩子心情活泼,到处皆为一种新鲜的光明与圆满,然而当七个车厢为一个小车头拖到了站,看到许多人下车,看到火车又掉头从另一岔道开走到前面与向南的车厢衔接,却不见蔡先生这人,所以在失望中心里有点难过。火车稍停一会就开走了,所有上车下车的人皆离开这月台了,摇旗人也走了,脚夫也走了,就只剩女孩玖一人站到那已为许多人踹踏得稀烂的雪地里好一会。

她到后又安慰自己,以为或者是到××书店时间耽误了,赶不上车,所以到十二点才能来了,又想或者是因为吃饭的原故,所以下午才来了,一面想一面沿铁轨向东行,再过去两百步转弯走四十步,病院的大门便到了。见了男子A,这孩子,似乎非常失望的样子,说,“等候了半天,还不见下车,车又开走了。我想她必定有事情,不然她在平时从不对于时间马虎的。”

男子A则说,“或者不会来。”

“怎么不会来?我到十二点第四次车又去接她。……二哥,莫非下错了站,到××就下了!”

“玖,我知道你,又想一个人走到××去玩。不要去,还是上课吧,今天不是有法文么?不许耽搁,应当就去,你不能因为我病就成天玩!”

“恐怕她来了找不到我。”

“第二趟车来你再去接好了,这时上课去。”

“我去我去。”

女孩玖走出病院不久,又回到男子A房中来了。没有等二哥说话,就告说,“今天先生缺席。”

“你难道就到过学校了么?”

“我到外面碰到我同房的那个人,她告我的。”

“那女人倒雅兴不浅,一个人到处走。”

“她昨晚上说要送我一双手套。”

“怎么别人又要送你东西?”

“那我怎么知道。”

“你应当也要送你同学的东西。”

“我请他们吃过你买的那糖!”

“糖!他们全是吃糖的!”

女孩玖不懂这话意思所在,不再作声,男子A便在那苍白的脸上,荡着忧郁的微笑。

女孩玖怎么会在车站边碰到同宿舍的女生×,真好象是一件奇怪事情。火车既开去不久,大雪天要玩也各处可玩,这女人却一人跑到车站是为什么事?并且当时见到玖了,就红脸,女孩玖也不注意。问到“有法文么?”答说“先生告假。”

又问到“为什么一个人来玩?”答说“因为……”又转口,“玖小姐,你是不是就要回学校去?”女孩玖却不作声,向病院方面跑了。若果这孩子懂事一点,就可以看得出那一人的心事,是怎样愿意借一个故同玖在一起到病院去,又在一起回学校。但是玖却一点不疑心旁人,只顾走到病院告二哥不上课的消息去了。

那女人见到玖在雪地里放步跑去,从路旁新雪上踏过,留下狭长的脚印,就痴立不动,数到这脚印的数目,惘然如有所失。到后走到江边去,寂寞的站到堤上的高阜处,对汤汤江水出神。天色深浅不一的灰色。各处一望白,泊到江中不动的船只也有白点白线。且望得到五桅船有人烧火,船上出烟。

女人×想起许多别一人不明白的心事,就觉得自己软弱得不能支持,但见另一端长堤路上走来了四个女同学,女生×怕人疑心,取小路转学校了。另外四个女生到了刚才女生×站处,望到那雪中脚迹,就说笑话。甲说,“莫非是预备投江的同学,见我们来才走!”

乙更出新意,在这话上加以纠正和补充。“她一面是怕水冷,一面只舍不得学分,所以才回了头。我敢打赌,这个女人我们一转学校,可以到图书馆找到她。”

丙不服,丁也不服,同说绝对没有这样事情,于是这四个年青有福气的女人,就约下了一点东道,她们都认得女生×,是穿绛色衣服长脸窄眉的女子,她们到后当真到校中图书馆找她。丙丁认输了,因为一进阅书室,这人就为众人发现了。

她看的是妇女的故事,一个美国女人的,那书上就告给他们女子如何去做人,举了四百多例,有十个是中国的新例。

可是她却并没有知道在这时另一些女人就正在她身上赌下东道的那么一回事。四个聪明女子把甲乙的猜想证实,欢欢喜喜到消费社去了,女生×取了一本杂志到手上,仍然随意乱翻,心中很觉凄凉。

在租界的特别犯待审室里,蔡家夫妇各占据一条长凳,分吃着用一块钱向便衣人买来的一个棱形面包,时间为被捉来的第二天十点半。

不许说话,两人就也无多话可说。昨夜来就如此关到这地方,到今早还是如此。两人只挤在一块稍稍迷了一阵,喉中为悲愤所扼,到天快明女人已经冷醒了。开了眼睛,望到屋顶上一个靠近天花板还另外用铁丝保护的小小电灯,记起被捉的一切纠纷了,轻轻的问男子,“这些蠢猪狗!把我们捉到这里来是什么事?”男子说,“我疑心是被诬告。”女子又说,“这决不是诬告,显然的是有意义的事,我看到过有许多年青人在别的室里。”男子略显得愤怒了,“这是狗的事!我看他们怎么样!”“我们××呢?”

“不会知道的,决不会!”

坐堂了,正默默吃到面包的夫妇两人,被带上楼,进到一个巡捕长之类的小办公室去问讯。问过了姓名、籍贯、年岁、职业等项后,又把男子带出隔离,先问女子一些话。

话问之后,女子走出,男子又到里面去了。仍是那外国人用法语问了一些话,出翻译说明,男子某的答话,则记录到一个簿子上,令巡捕把人带回到待审室去。男子不动,用英语质问被捕究竟,那警探长之类法国人,估计了一下,翻开簿子,在另一条上,也用英语朗朗的念着:“蔡某某,夫妇二人,篆…从××来,翻过……平时行动尚无危险处,惟所译之过激思想书籍,实为有系统的介绍,显然……”男子稍显得轻蔑那堂上人神气,说:“就只是这样一个可笑的原因么?”

那西人笑了一下,点点头,把身稍稍站起,表示这对英帝国语言说得如此流利的男子客气,男子无话可说,由一个巡捕带回拘留室,回到拘留室却不见到自己的女人,问那汉子,那汉子不作一声,訇的把小铁门带上了。

蔡某夫妇分开坐在地下室,听到捕房的屋顶大钟响十二下,许多黑色的人脚一一从小窗前过去时,正是女孩玖第二次从火车站失望回到病院。坐到男子A床边小椅的时候。

男子A问女孩玖,“没有来么?”

“车上全是一些蠢人。”

“他们必定有人请他们吃酒,所以忘记你到车站上去接的事了。”

“我想下午我仍然到上海去一趟,看看那个钱。”

“不要去,恐怕下午他们会来。”

“我等候一点的车再去接他们。”

“你欢喜踹雪,就去吧。我实在想出去了,这样好雪我可住不下这病院。”

“一出去又流怎么样?”

看护拿饭来了,女孩玖也有一份。在吃饭时,玖又说,“这真是个好旅馆。”

因为等候下午一点的车,女孩玖在车站上遇到了正想过上海去的女生朱。“玖小姐,到这地方等谁?”

“一个朋友,答应早上来,一直候了三次,还接不到,很奇怪的事。”

“A先生有课么?”

“哪里,哥哥病了,在东边那个医院里。”

女生朱稍稍惊讶,“怎么,害病?”

“鼻子的旧毛病,血流得不成样子了,到了病院,打了针,血才止。”

“我去看看。”

“你不是到上海去么?”

“再下一趟去也不要紧。”

“那我们等候一下那个人,这是个很好的女人,是我的先生。”

“是你的先生,是女人!在什么地方念书?”

“不念书,同到她男子住到上海,翻书过日子。”

“呵,是有丈夫的人!”

女孩玖不注意到女生朱先一句话的微带惊诧,所以也不注意到这一句话的语气可笑。

火车站在这时一个短衣工人打了一阵废铁轨,火车再有五分钟就到了。

“朱,你到上海做什么?”

“想买点书,还正想买A先生的《废屋》那本小说,因为听许多人说过,没有见到。”

“我要二哥送你一本。前一会正从书店拿了十本来,预备有谁要就送谁,不要花钱买了。二哥说他的书全是不行的,没有一本完全的著作,因为全是为自己写的,不是为别人写的。”

“那是他的谦虚。”

“朱,你欢喜看小说?”

“是的,你呢?”

“我看翻译,中国的不看,二哥的更不去看,所以别人说到二哥的文章,我一点不懂。”

“那是因为有好哥哥的原故。”

“是我懒惰。”

“是你幸福。”

“我尊敬别人有学问,我太不中用了。”

“你将来也一定会成为……”

有另外一个女人,从轨道上过来,要朱援手才能上站台。

朱就去拖那同学。拖上来了,朱问那女人,“你到上海去么?”

“是的,我们同在一路了。”

“不,我不想去了,有点事。”

“什么事?”

“我不想去。……车来了,快去买票吧。”

那女人买票去了,女生朱同女孩玖,就站在一起,望到那小胖子女人的匆忙背影好笑。

车来了,下来了一些人,上去了一些人,五分钟后又开走了。

两个人没有把客接到,就到病院去看男子A。

坐了半小时,要走了,又坐了半小时。在男子A处女生朱说话极少。临走时,因为女孩玖同在一起,到路上,女生朱问玖,“有谁到过这里没有?”玖摇头,女生朱正握了玖的手走着,就把手更握得紧了一点。

她们俩返校中时,到女孩玖房中去取那本名叫《废屋》的小说,女孩玖且在那上面写了一行字。女生朱把书拿走后,与玖同房的女生×,问玖,“是不是下了课回来。”

玖却说,“刚与朱到医院才返身。”

女生×说,“朱这人真长得好看,使人欢喜。”

玖不懂×的意思,就笑,老老实实承认了这个话。因玖的缺少机心,说过带了一点嫉心的话的×,到后反而觉得心中更凄凉了。

在病院中的男子A,当女孩玖同女生朱离开房中以后,心中想到前一些日子朱说到五的事情,又从自己体会上,玩味到女生玉的种种。

血的贫弱使这男子头脑异常清明。他觉到自己到这地方来别人感到的意义,也觉到自己到这地方来的意义。工作的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是非常清楚的。至于人事,在每一个日子的递变下,将如何进展,他象不愿意去了解了。但日子去假期只三个礼拜,下星期即将预备考试,结束这半年课程。人事应当怎样来作一结束,他不能不想想了。

他想了一点钟。

想了又想,叹叹气,一切毫无结果。按照一个贫血人的脾气,用一些空梦使自己灵魂俨然轻举一阵,到后来,则一个小小问题,一件顶平常的事,把它分量压重到这病的灵魂上面,倏然坠下,希望便粉碎了。

男子A就在一些希望的碎片上,以及使希望构成的一些人的纠纷中,把下午度过。

女生宿舍用糖作眼睛的雪人,不知被谁把头打碎了,最先发现的是一同参预过这工作的女生甲,时间是晚上六点钟样子。这消息到后为女生五知道了,到玖房中同玖说,她猜得出这个人,她意思指的是朱。

玖因为雪人是自己费得气力顶多,所以特别生气了,说,“你以为是谁?”

五却说,“我知道是她,是女同学。”

“若是我知道这个人,我一定要当面骂她无耻,因为一个人她没有权利做这件蠢事。”

“不过许多人做的事是不问权利的。”

“你告我这人是谁?”

“当然是只有一个人。”

“是玉么?”

“怎么是她?”

“那是……是……是……”

“通通不是,我猜这是我们的熟人,怎么不想到就是——”伏在另一桌上读书的女生×很不安定的样子,站起了身。

把书一堆,显然是要说话的神气。但玖这时却说,“是朱么?”

女生五却说,“除了她没有其他的人,”女生×颓然坐下了。女孩玖因为已见到了女生×要说话的样子了,就转口同×说话。

女孩玖说,“×,你瞧,有人把我们雪人的头也打碎了,真岂有此理!”

那女生×作苦笑,“雪人的头那是不要紧的事,另外做一个吧。”

“说得好容易!这样大冷天气,几个人作了半天,手都肿红了,还有那眼睛,那糖做的眼睛——哈,必定是这个人想吃糖的原故,才做这件事!五小姐,你以为不是这原故么?”

五说,“自然是为糖的原故。”

玖说,“五,那我们两个人去问她,问她凭甚理由不先来讨一点糖吃,就贪图那两个眼睛。”

玖说到这里笑了,五也笑,就是女生×也不自然的在笑。

女孩玖到后邀五到朱宿舍去时,五以为天气冷,只适宜于在房中说点笑话,不适宜于吵嘴,所以不去。玖则孩子脾气,非问明白不可,所以一个人就走到朱住处去了。

女生朱正灯下用小刀裁那本《废屋》看,见玖来,欢喜极了。玖很生气的样子,问朱道:“朱,我们雪人被人悄悄儿打了!”

朱“呀”的一惊,因这一惊,孩子脾气的玖也看得出这事朱是无分了,就告给朱以种种事,却没有说及五曾疑心过她,只说自己还以为若果是熟人胡闹,一定就只有朱才有这胆气。

朱说,“我恐怕有胆气也没有功夫,我一回来看这本书,刚才把饭吃过,又开始来看。我正看这书上你的影子,很有趣味,还看到A先生说他自己小时候顽皮的事情。”

“可是我们倒应当明白一下,现在是谁在顽皮把雪人打碎的!”

“我想这一定是男子作的事,男子是照例有理由做这些下作事的。上一次我说的那柱上写的字,除了男子谁个女人会那样写。”

玖心想,“倒象是仇人,五说你你又说五,”想起这些时女孩玖好笑。

朱也正想到五,问玖,“五知道了这事情没有。”

玖不能再隐,就说,“五还以为是你做的事,所以我来问你!”

女生朱听说五有这种猜疑,心中很难受,问玖,“玖,我问你,他们有人说A先生在爱五,你相信么?”

玖说,“这件事我怎相信?”

“那么就是五在爱A先生了。”

“或者是那样,我仍然也不很清楚。好象她们都欢喜同哥哥说话。”

“都?什么都?五同玉两个罢了,另外还有谁么?”

“好象……”玖只这样说,就用微笑作收束,因为她要说的是“好象你也并不讨厌我二哥”,但忽然明白这个话不能说出,所以笑了。

女生朱似乎也悟出了自己说话的不检处了,也干笑。在干笑中她注意到玖的神气。

女孩玖,过了一会,问朱是不是欢喜郁达夫的书,因为看到了朱的书架上有一本达夫代表作。

朱告玖的话却是另外一个关于下雪的故事,因为男子A的《废屋》一书上,有好几次是用雪地作为背景的东西,玖虽非常明白那雪地的乡村,可是无一点趣味,所以仍然答非所问,又说到别一件事上去了。

女孩玖被女生朱留到住处同睡。熄灯后,还没有听到玖回宿舍的声音,女生五在隔房问女孩玖是不是已经上了床。女生×虽听到这话,也不代为答应一声。到后五同玉说话了,说到关于女孩玖同朱日益亲密的事,女生×听得到一些,就把这点话语合糅在另外一些见闻中,断定了朱同玖的关系,是为什么原故如此亲密,这理由,不消说是还有男子A在中间了。

这夜里,一个住在校外饭馆里,被赌博所欺骗的中年厨子,忽然悄悄的走到江边,用绳子自缢到船埠铁柱上,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