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明

排班站第一,点名最后才喊到,这是会明。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是没有什么精彩的世界。一些铁锅、一些大箩筐、一些米袋、一些干柴,把他的生命消磨了卅年。他在这些东西中把人变成了平凡人中的平凡人。他以前是个农民,辛亥革命后,改了业。改业后,他在部队中做的是火伕。在云南某军某师一个部队中烧火,担水,挑担子走长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样子是那么的——

身高四尺八寸。长手长脚长脸,脸上那个鼻子分量也比他人的长大沉重。长脸的下部分,生了一片毛胡子,本来长得象野草,因为剪除,所以不能下垂,却横横的蔓延发展成为一片了。

这品貌,若与身分相称,他应当是一个将军。若把胡子也作为将军必需条件之一时,这个人的胡子,还有两个将军的好处的。许多人,在另外一时,因为身上或头上一点点东西出众,于是从平凡中跃起,成为一时代中要人,原是很平常的事情;相书上就常常把历史上许多名王将相说起过的。这人却似乎正因为这些品貌上的特长,把一生毁了。

他现在是陆军第四十七团三十三连一个火伕。提起三十三连,很容易使人同时记起洪宪帝制时代,国民军讨袁时在黔、湘边界一带的血战。事情已过去十年了。那时会明是火伕,无事时烧饭炒菜,战事一起则运输子弹,随连长奔跑。一直到这时,他还仍然在原有位置上任职,一个火伕应做的事他没有不做,他的名分上的收入,也仍然并不与其余火伕两样。

如今的三十三连,全连中只剩余会明一人同一面旗帜,十年前参预过革命战争,这革命的三十三连俨然只是为他一人而有了。旗在会明身上谨谨慎慎的缠裹着,会明则在火伕的职位上按照规矩做着粗重肮脏的杂务,便是本连的新长官,也仿佛把这一连过去历史忘掉多久了。

野心的扩张,若与人本身成正比,会明有作司令的希望。

然而主持这人类生存的,俨然是有一个人,用手来支配一切,有时因高兴的缘故,常常把一个人赋与了特别夸张的体魄,却又在这峨然巍然的躯干上安置一颗平庸的心。会明便是如此被处置的一个人:他一面发育到使人见来生出近于对神鬼的敬畏,一面却天真如小狗,忠厚驯良如母牛。若有人想在这人生活上,找出那偃蹇运涩的根源,这天真同和善,就是其所以使这个人永远是火伕的一种极正当理由。在躯体上他是一个火伕,在心术上他是一个好人。人好时,就不免常有人拿来当呆子惹。被惹时,他在一种大度心情中,看不出可发怒的理由。但这不容易动火的性格,在另一意义上,却仿佛人人都比他聪明十分,所以他只有永远当火伕了。

任何军队中,总不缺少四肢短小如猢狲、同时又不缺少如猢狲聪明的那类同伴。有了这样同伴,会明便显得更呆相更元气了。这一类人一开始,随后是全连一百零八个好汉,在为军阀流血之余,人人把他当呆子看待,用各样绰号称呼他,用各样工作磨难他,渐渐的,使他把世界对于呆子的待遇一一尝到了。没有办法,他便自然而然也越来越与聪明离远了。

从讨袁到如今整十年。十年来,世界许多事情都变了样子,成千成百马弁、流氓都做了大官;在别人看来,他只长进了他的呆处,除此以外完全无变动。他正象一株极容易生长的大叶杨,生到这世界地面上,一切的风雨寒暑,不能摧残它,却反而促成它的坚实长大。他把一切戏弄放在脑后,眼前所望所想只是一幅阔大的树林,树林中没有会说笑话的军法,没有爱标致的中尉,没有勋章,没有钱,此外嘲笑同小气也没有。树林印象是从都督蔡锷一次训话所造成。这树林,所指的是中国边境,或者竟可以说是外洋,在这好象很远很远的地方,军队为保卫国家驻了营,作着一种伟大事业,一面垦辟荒地,生产粮食,一面保卫边防。

在那种地方,照会明想来,也应当有过年过节,也放哨,也打枪放炮,也有草烟吃,但仿佛总不是目下军营中的情形。

那种生活在什么时候就出现,怎么样就出现,问及他时是无结论的。或者问他,为什么这件事比升官发财有意义,他也说不分明。他还不忘记都督尚说过“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那一句话。军旗在他身上是有一面的,他所以好好保留下来,就是相信有一天用得着这东西。到了那一日,他是预备照都督所说的办法做去的。他欢喜他的上司,崇拜他,不是由于威风,只是由于简朴,象一个人不象一个官。袁世凯要做皇帝,就是这个人,告百姓说“中华民国再不应当有皇帝坐金銮宝殿欺压人”,大家就把老袁推翻了。

被人谥作“呆”,那一面宝藏的军旗,和那无根无蒂的理想,都有一部分责任了。他似乎也明白,到近来,因此旗子事情从不和人提起。他那伟大的想望,除供自己玩味以外,也不和另外人道及了。

因为打倒军阀,打倒反革命,三十三连被调到湖北黄州前线。

这时所说的,就是他上了前线的情形。

打仗并不是可怕的事情。民国以来在中国当兵,不拘如何胆小,都不免在一年中有到前线去的机会。这火伕,有了十多年内战的经验,这十多年来,是中国做官的在这新世纪别无所为、只成天互相战争的时代。新时代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聪明人的官。他看到的事情太多,死人算不了什么大事。若他有机会知道“君子远庖厨”一类话,他将成天嘲笑读“子曰”的人说的“怜悯”是怎么一回事了。流汗、挨饿,以至于流血、腐烂,这生活,在军队以外的“子曰”配说同情吗?他不为同情,不为国家迁都或政府的统一——他和许多人差不多一样,只为“冲上前去就可以发三个月的津贴”,这呆子,他当真随了好些样子很聪明的官冲上前去了。

到前线后他的职务还是火伕。他预备在职分上仍然参预这场热闹事情。他老早就编好了草鞋三双。还有绳子、铁饭碗、成束的草烟,都预备得完完全全。他另外还添制了一个火镰,钢火很好,是用了大价钱向一个卖柴人匀来的。他算定这热闹快来了。望到那些运输辎重的车辆,很沉重的从身边过去时,车辆深深的埋在泥沙里,他就呐喊,笑那拉车的马无用。他在开向前方的路上,肩上的重量有时不下一百二十斤,但是他还一路唱歌。一歇息,就大喉咙说话。

军队两方还无接触的事,队伍以连为单位分驻各处,三十三连被分驻在一小山边。他同平时一样,挑水、洗菜、煮饭,每样事都是他作,凡是出气力事他总有份。事情作过后,司务长兴豪时,在那过于触目了的大个儿体格上面,加以地道的嘲弄,把他喊作“枪靶”,他就只做着一个火伕照例在上司面前的微笑,低声发问:“连长,什么时候动手?”为什么动手他却不问。因为上司早已说过许多次,自然是“打倒军阀”,才有战事,不必问也知道。其实他的上司的上司,也就是一个军阀。这个人,有些地方他已不全呆了。

驻到前线三天,一切却无动静。这事情仿佛和自己太有关系了,他成天总想念到这件事。白天累了,草堆里一倒就睡死,可是忽然在半夜醒来时,他的耳朵就象为枪声引起了注意才醒的。他到这时节已不能再睡了。他就想,或者这时候前哨已有命令到了?或者有夜袭的事发生了?或者有些地方已动了手,用马刀互相乱砍,用枪刺互相乱——?他打了一个冷战,爬起身来,悄悄的走出去望了一望帐篷外的天气,同时望到守哨的兵士鹄立在前面,或者是肩上扛了枪来回的走。

他不愿意惊动了这人,又似乎不能不同这人说一句话,就咳嗽,递了一个知会。他的咳嗽是无人不知道的,自然守哨的人即刻就明白是会明了。到这时,遇守哨人是个爱玩笑的呢,就必定故意的说“口号!”他在无论何时是不至于把本晚上口号忘去的。但他答应的却是“火伕会明”。军队中口号不同是自然的事,然而这个人的口号却永远是“火伕会明”四个字。

把口号问过,无妨了,就走近哨兵身边。他总显着很小心的神气问:“大爷,小哥子,怎么样,没有事情么?”“没有。”答应着这样话的哨兵,走动了。“我好象听见枪声。”“会明你在做梦。”“我醒了很久。”“说鬼话。”问答应当小住了,这个人于是又张耳凝神听听远处。然而稍过一会,总仍然又要说“听,听,兄弟,好象有点不同,你不注意到么?”假若答的还是“没有”,他就象顽固的孩子气的小声说:“我疑心是有,我听到马嘶。”那答的就说:“这是你出气。”被骂了后,仍然象是放心不下,还是要说。……或者,另外又谈一点关于战事死人数目的统计,以及生死争夺中的轶闻。这火伕,直到不得回答,身上也有点感觉发冷,到后看看天,天上全是大小星子,看不出什么变化,就又好好的钻进帐篷去了。

战事对于他也可以说是有利益的,因为在任何一次行动中,他总得到一些疲倦与饥渴,同一些紧张的欢喜。就是逃亡、退却,看到那种毫无秩序的纠纷,可笑的慌张,怕人的沉闷,都仿佛在他是有所得的。然而他期待前线的接触,却又并不因为这些事。他总以为既然是预备要打,两者已经准备好了,那么趁早就动手,天气合宜,人的精神也较好。他还记得去年在鄂西的那回事情,时间正是五黄六月,人一倒下,气还不断,糜烂处就发了臭;再过一天,全身就有小蛆虫爬行。死去的头脸发紫,胀大如斗,肚腹肿高,不几天就爆裂开来。一个军人,自己的生死虽应当置之度外,可是死后那么难看,那么发出恶臭,流水生蛆,虽然是“敌人”,还在另一时用枪拟过自己的头作靶子,究竟也是不很有意思的事!如今天气显然一天比一天热了,再不打,过一会,真就免不了要象去年情形了。

为了那太难看、太不和鼻子相宜的六月情形,他愿意动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线的光景,却不能如会明所希望的变化。先是已有消息令大队在××集中,到集中以后,局面反而和平了许多,又象是前途还有一线光明希望了。

这和平,倘若当真成了事实,真是一件使他不大高兴的事情。单是为他准备战事起后那种服务的梦,这战争的开端,只顾把日子延长下去,已就是许多人觉得是不可忍受的一件事了。当兵的人人都并不喜欢打内战。但都期望从战事中得到一种解决:打赢了,就奏凯;败了,退下。总而言之,一到冲突,真的和平也就很快了。至于两方支持原来地位下来呢,在军人看来却感到十分无聊。他和他们心情都差不多,就是死活都以即刻解决为妙。维持原防,不进不退,那是不行的。谁也明白六月天气这么下去真不行!

会明对于战事自然还有另外一种打算。他实在愿意要打就打起来,似乎每打一仗,便与他从前所想的军人到国境边沿去屯边卫国的事实走近一步了,于是他在白天,逢人就问究竟是要什么时候开火。他那种关心好象一开火后就可以擢升营长。可是这事谁也不清楚,谁也不能作决定的回答。人人就想知道这一件事,然而照例在命令到此以前,把连长算在内,军人是谁也无权过问这日子的。看样子,非要在此过六月不可了。

五天后,还没动静。

十五天后,一切还是同过去的几天一样情形。

连十多天不见变动,他对于夜里的事渐渐不大关心了。

遇到半夜醒来出帐篷解溲,同哨兵谈话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去他们驻防处不远有一个小村落,这村落因为地形平敞的原故,没有争夺的必要,所以不驻一兵。然而住在村落中的乡下人,却早已全数被迫迁往深山中去了。数日来,看看情形不甚紧张,渐渐的,日前迁往深山的乡下人,就有很多悄悄的仍然回到村中看视他们的田园的。又有些乡下人,敢拿鸡蛋之类陈列在荒凉的村前大路旁,来同这些副爷冒险做生意的。

会明为了火伕的本分,在开火以前,除了提防被俘虏,是仍然可以随时各处走动的。村中已经有了人做生意,他就常常到村子里去。他每天走几次,一面是代连上的弟兄采买一点东西,一面是找个把乡下上年纪的农民谈一谈话。而且村中更有使他欢喜的,是那本地种的小叶烟,颜色黄的简直是金子,味道又不坏。既然不开火,烟总是要吸的,有了本地烟,则返回原防时,那原有三束草烟还是原来不动,所得好处的确已不少了。所以他虽然不把开火的事情忘却,但每天到村中去谈谈话,尽村中人款待一点很可珍贵的草烟,也象这日子仍然可以过得去了。

村子里还有烧酒,从地窖里取出的陈货。他酒量并不大,但喝一小杯也令人心情欢畅。

他一到了那村落里,就把谈话的人找到了,因为那满嘴胡子,已证明这是一个有话好商量的朋友。别人总愿意知道他胡子的来处。这好人,就很风光的说及十年前的故事。把话说滑了口,有时也不免小小吹了一点无害于事的牛皮,譬如本来只见过都督蔡锷两次,他说顺了口,就说是五次。然而说过这样话的他,比听的人先把这话就忘记了到脑后,自然也不算是罪过了。当他提起蔡锷时,说到那伟人的声音颜色,说到那伟人的精神,他于是记起了腰间那面旗子,他就想了一想,又用小眼睛仔细老成的望了一望对方人的颜色。本来这一村,这时留下的全是有了些年纪的人,因为望到对方人眼睛是完全诚实的眼睛,他笑了。他随后做的事是把腰间缠的小小三角旗取了下来。“看,我这个家伙!”看的人眼睛露出吃惊的神气,他得意了。“看,这是他送给我们的,他说‘嗨,老兄,勇敢点,不要怕,插到那个地方去!’你明白插到哪个地方去吗?很高很高的地方!”听的人自然是摇头,而且有愿意明白“他”是谁,以及插到什么地方去的意思。他就慢慢的一面含着烟管,一面说老故事。听这话的人,于是也仿佛到了那个地方,看到这一群勇敢的军人,在插定旗子下面生活,旗子一角被风吹得拨拨作响的情形。若不是怕连长罚在烈日下立正,这个人,为了使这乡下人印象更明确一点,早已在这村落中一个土阜上面把旗子竖起,让这面旗子当真来在风中拨拨作响了。有时候,他人也许还问到“这是到日本到英国?”他就告他们“不拘那一国,总之,不是湖南省,也不是四川剩”他想到那种一望无涯的树林,那里和中国南京、武汉已很远很远,以为大概不是英国,总就是日本国边边上。

至于俄国呢,他不敢说。因为那里可怕,军队中照例是不许说起这个国名的。究竟有什么可怕?他一点也不知道。

就好象是因为这种慷慨的谈论,他和这村落中人很快就建立了一种极好的友谊。有一次,他忽然得到一个人赠送的一只母鸡,带回了帐篷。那送鸡的人,告他这鸡每天会从拉屎的地方掉下一个大卵来,他把鸡双手捧回时,就用一个无用处的白木子弹箱安置了它,到第二天一早,果然木箱中多了一个鸡卵。他把鸡卵取去好好的收藏了,喂了鸡一些饭粒,等候第二个鸡卵,第三天果然又是一个。当他把鸡卵取到手时,便对那母鸡做着“我佩服你”的神气。那母鸡也极懂事,应下的卵从不悭吝过一次。

鸡卵每天增加一枚,他每天抱母鸡到村子里尽公鸡轻薄一次。他渐渐为一种新的生产兴味所牵引,把战事的一切忘却了。

自从产业上有了一只母鸡以后,这个人,很有些事情,已近于一个做母亲人才需要的细心了。他同别人讨论这只鸡时,也象一个母亲和人谈论儿女一样的。他夜间做梦,就梦到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去,总有二十只小鸡旋绕脚边吱吱的叫,好象叫他做“外公”。梦醒来,仍然是凝神听,所注意的已经不是枪声。他担心有人偷取鸡卵,有野猫拖鸡。

鸡卵到后当真已积到二十枚。

会明除了公事以外,多了些私事。预备孵小鸡,他各处找东找西,仿佛做父亲的人着忙看儿子从母亲大肚中卸出。对于那伏卵的母鸡,他也从“我佩服你”的态度上转到“请耐耐烦烦”的神情,似乎非常礼貌客气了。

日子在他的期待中,在其他人的胡闹中,在这世界上另一地方许多人的咒骂歌唱中,又糟蹋四五十天了。小鸡从薄薄的蛋壳里出到日光下,一身嫩黄乳白的茸毛,啁啾的叫喊,把会明欢喜到快成疯子。如果这时他被派的地方,就是平时神往的地方,他能把这一笼小鸡带去,即或别无其他人作伴,也将很勤快的一个人在那里竖旗子住下了。

知道他有了一窝小鸡,本连上小兵,就成天有人来看他的小鸡。还有那爱小意思的兵士,就有向他讨取的事情发生了。对于这件事情,他用的是一种慷慨态度,毫不悭吝的就答应了人,却附下个条件,虽然指派定这鸡归谁那鸡归谁,却统统仍然由他管理。他在每只小鸡身上作了个不同记号,却把它们一视同仁的喂养下来。他走到任何帐篷里去,都有机会告给旁人小鸡近来如何情形,因为每一个帐篷里面总有一个人向他要过小鸡。

白天有太阳,他就把鸡雏同母鸡从木箱中倒出来,尽这母子在帐篷附近玩,自己却赤了膊子咬着烟管看鸡玩,或者举起斧头劈柴,把新劈的柴堆成一座一座空心宝塔。眼看鸡群绕着柴堆打转,老鹰在天上飞时,母鸡十分机警的带着小鸡逃到柴塔中去的情形,他十分高兴。

遇到进村里去时,他便把这笼鸡也带去。他预备给原来的主人看看,象那人是他的亲家。小鸡雏的健康活泼,从那旧主人口中得到一些动人的称赞后,他就非常荣耀骄傲的含着短烟管微笑,还极谦虚的说:“这完全是鸡好,它太懂事了,它太乖巧了。”为此一来,则仿佛这光荣对于旧主人仍然有份。

旧主人觉悟到这个,就笑笑,会明不免感动到眼角噙了两粒热泪。

“大爷,你们是不打仗了吗?”

“唔,命令不下来。”

“还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或者是六月要打的。”

“若是要打,怎么样?”这老人意思所指,是这一窝鸡雏的下落。

会明也懂到这个意思了,就说:“这是连上一众所有的。”

他且把某只小鸡属于某一个人一一指点给那乡下人看。“要打罢,也得带他们到火线上去。它们不会受惊的。你不相信吗?

我从前带过一匹猫,是乌云盖雪,一身乌黑,肚皮和四个爪子却白蒙蒙的,这猫和我们在壕沟中过了两个月,换了好些地方。“

“猫不怕炮火么?”

“它象人,胆子尽管小,到了那里就不知道怕!”

“我听说外国狗也打仗!”

“是吧,狗也能打仗吧。好些狗比人还聪明。我亲眼看过一只狗,有小牛大,拉小车子。”他把大拇指竖起,“哪,这个。可是究竟还是一只狗。”

虽然说着猫呀、狗呀的过去的事情,看样子,为了这一群鸡雏发育或教育,会明已渐渐的倾向于“非战主义”者一面,也是很显然的事实了。

白日里,还同着鸡雏旧主人说过这类话的会明,返到帐篷中时,坐在鸡箱边吸烟,正幻想着这些鸡各已长大,飞到帐篷顶上打架的情形,有人来传消息了。人从连长处来,站在门口,说这一连已得到命令,今晚上就应当退却。会明跑出去将那人一把拉着了,“嗨,你说谎!”来人望了望是会明,不理会呆子,用力把身挣脱,走到别一帐篷前去了。他没有追这人,却一直向连长帐篷那一方跑去。

在连长帐篷前,遇到了他的顶头上司。

“连长,这是正经话吗?”

“什么话是正经话?会明呆子,你就从来不说过什么正经话。”

“我听到他们说我们就要……”他把大舌头伸伸。

连长不做声。这火伕,已经跑得气息发喘,见连长不说话,从连长的肩膊上望过去,注意到正有人在帐篷里面收拾东西,卷军用地图,拆电话。他抿抿嘴唇,好象表示“你不说我也知道,凡事瞒不了我”,很得意的跑了回去,整理他的鸡笼去了。

和议的局势成熟,一切作头脑的讲了和,地盘分派妥当,照例约好各把军队撤退二十里,各处骂人标语全扯去,于是“天下太平”了。会明的财产上多一个木箱,多一个鸡的家庭。

他们队伍撤回原防时,会明的伙食担上一端加上还不曾开始用过的三束草烟叶,另一端就加上那些小儿女。本来应当见到血,见到糜碎的肢体,见到腐烂的肚肠的,没有一人不这样想!但料不到的是这样开了一次玩笑,一切的忙碌,一切精力的耗费,一切悲壮的预期,结果太平无事,等于儿戏。

在前线,会明是火伕,回到原防,会明仍然也是火伕。不打仗,他仿佛觉得去那大树林涯还很远,插旗子到堡子上,望到这一面旗子被风吹得拨拨作响的日子,一时还无希望证实。

但他喂鸡,很细心的料理它们。多余的草烟至少能对付四十天。一切说来他是很幸福的。六月来了,天气好热!这一连人幸好没有一个腐烂。会明望到这些兄弟呆呆的微笑时,那微笑的意义,没有一个人明白。再过些日子,秋老虎一过,那些小鸡就会扇着无毛翅膀,学着叫“勾勾喽”了。一切说来他是很幸福的,满意的。

作于一九二九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