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小说,无疑是现代文学宝库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本集选录了《医生》、《三三》、《黔小景》、《虎雏》等篇。在这些奇伟瑰丽、嗅得出泥味芳香的文字中,可以体验到他不断探索的创作历程,时隐时现的湘西风情,但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那颗飘渺、孤寂的灵魂。
沈从文
天上正落小雨,河面一片烟雾。河下一切,都笼罩在这种灰色雨雾里,濛濛胧胧。远远的可听到河下游三里那个滩水吼着。且间或还可听到上游石峡谷里弄船人拍桨击水呼口号声音,住在河街上的人,从这种呼号里可知道有一只商船快拢码头。这码头名×村,属 ××府管辖,位置在酉水流域中部。下行二百余里到达沅陵,就是酉水与沅水汇流的大口岸。上行二百里到达茶峒,地在川湘边上,接壤酉阳,茶峒和酉阳,应当就是读书人所谓探二酉之秘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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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毛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弄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床上绸被堆起象个小山,床上人已不见(她知道他起身后到外边院落用井水洗脸去了)。伸手把床前小台几上的四方表拿起,刚六点整。时间还早,但比预定时间已迟醒了二十分。昨晚上多谈了些闲话,一觉睡去直到同房起身也不惊醒。天气似乎极好,人闭着眼睛,从晴空中时远时近的鸽子唿哨可以推测得出。
沈从文
这本小书只能说是湘西沅水流域的杂记,书名用《沅水流域识小录》,似乎还切题一点。因为湘西包括的范围很宽,接近鄂西的桑植、龙山、大庸、慈利、临澧各县应当在内,接近湘南的武冈、安化、绥宁、通道、邵阳、溆浦各县也应当在内。不过一般记载说起湘西时,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县作主体,就是如地图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县一段路,和酉水各县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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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楼边有只花狗,追逐一只白母鸡。狗身后又有个包布套头的妇人,手持竹篙想打狗。河边几个担水的,还是照样把裤管卷得高高的,沉默的挑水进城……那学生心里想,这不成!这不成!一种悲壮和静穆情绪揉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满了热泪,忘了用手去拭它。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湿雾,逐渐凝结,且逐渐向上升,越来越浓重,黄昏来时,这小山城同往日一样,一切房屋,一切声音,都包裹在夜雾里了。
沈从文
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那点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民功的一种唯实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长篇小说《长河》的文稿曾遭长时间审查扣留,经大量删削后才得以发表。作品第一部的文稿大部分在1938年8月至11月间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上连载。个别篇章留在其它刊物上发表。第二部末能写出。1945年1月,作者对上述已发表过的篇章作了大量非情节性的增补,字数由《星岛日报・星座》连载时的6万余字增至10余万字,各章均拟出了篇名,交由昆明文聚出版处出版单行本。1948年8月又由开明书店出版单行本。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因此前一部分所能见到的,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性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来,一个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真的。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情形相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对外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或者战争已当真完全净化了中国,然而把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似乎也很可以帮助我们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即在战争中一个地方的进步的过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冲突与人和人关系的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