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绍棠
分类:现代小说
日期:2020年11月13日
状态:完本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门哪!”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定神,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子,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刘绍棠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出人头地。
谷秸十七岁离开北京的中学,进山当八路;十八岁又从山里来到北运河,那是一九四五年的仲夏时节。当时,他在这里当文教助理。全区没有一所小学,只有几家私塾,他这个文教助理有名无实,主要的工作是黑更半夜从北运河东岸偷渡到西岸敌占区,刷标语撒传单;戏弄日伪军炮楼,叫它风声鹤唳,草本皆兵,开枪打炮,整夜睡不了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他们吸了两锅辛辣的旱烟,脱下脚上的洒鞋,垫在脑后,当做枕头,在柳荫下横躺竖卧,一会儿便扯起鼾声。
且剪取村北两家的三分春色,以小见大;看鱼菱村这二年吉星高照,时来运转,桃红柳绿中喜眉笑眼的风景人情。早年,北运河上的渔家船户,中途遇上顶头风雨,进退两难,便河边抛锚,老柳拴船,上岸找一道沙岗,搭起窝棚栖身;大家萍水相逢,雨过天晴之后又各奔东西。但是,也有人随遇而安,贪爱这一方白沙绿水,鱼大蟹肥,不愿再四处奔波,就在这道沙岗上落地生根,安身立命了;一家两户,三亲六故,日久天长便形成村落。一百年过去,小小鱼菱村,眼下也不过三五十户人家。
蒲柳春的爷爷蒲老大,是当年义和团的大师兄,死在皇粮庄头王二皇上手里。清朝皇室人主北京以后,跑马圈地,多尔衮王爷圈占了天子脚下的运河滩,打发他的一个姓王的奴才当皇粮庄头。从此,运河滩的黎民百姓世世代代为奴,给王爷开出百顷百项的肥田沃土,栽起大片大片长满着摇钱树的果园,打上满船满船的鲜鱼肉虾。多尔衮王爷住在北京王府里,从没有驾临过运河滩。只是姓王的庄头每年两趟进京,送去一驮驮白花花的银两,运去一船船丰盛甘美的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