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园中的悲剧 第二十八章

环玉的住宅在苏州胡同,离使馆区不远,以前是外国侨民住的,装上了电灯、抽水马桶和电话等新式设备。四合院里的房屋都由有墙的走廊连接,因此严冬时从一间到另一间不必经过露天地面。东屋权充书房,相连的北面的几间主屋则是环玉的妻子孩子们的住室。莺莺在西面有个单独的院落,略微靠后,由环玉妻子的屋后的院落的一座四格的绿门通过去。她的院落中间有一座喷泉。他们搬进来不久,环玉用件数相同式样相同的家具布置妻和妾的卧房。第二进全院落的东面是餐室,合家在那里用膳。

就寝的问题要比进餐更为微妙。第二进中庭的北面几间是环玉的书房和主客厅,平时不用。那里有一间小寝室是以前的屋主的客房,卫生设备齐全,但是环玉从没有睡在这里。家人明白,他每逢初一十五睡在正妻房里,其馀日子都睡在二太太那里。他妻子带了最小的双生孩子同睡,环玉则说他睡觉要安静。这样安排是环玉定下的,人人满意。环玉的正妻雅琴对自己的地位受到名份上的尊重已感到满足。她当初听到说丈夫要娶莺莺时曾作过最坏的打算,只要有一种不惜代价求得太平的安排她就听从。只要她作为正妻和孩子们的母亲的地位不变,其馀的一切都不惜抛弃。

可是这回从姚府的宴会回来莺莺却很不满意。这是她在亲属中间的头一次社交场合的露面,却使她痛切地感到姨太太地位的低微。不仅正妻坐在上位,而且宴会上自始至终,其他女眷都只同正妻和嫡出的孩子们谈话,多多少少冷遇了侧室。木兰姐妹还算客气,可是并不亲热;等在莺莺口吐那粗俗的下联以后木兰也不同她讲话了,她只好又同素云一个人搭上几句。离席时她自己都烦厌自己。青楼女子总是独来独往,自行其是的,而家庭生活却要求适应复杂的社会关系,这是她不习惯的。她央意今后决不去讨这种没趣了。

因此回到公馆她就一直走进自己的院落,在床上躺了整个下午。环玉问她怎么回事,她没有答话。日暮时分她说要在自己房里进晚餐。环玉觉得还是让她独自去生闷气的好,由她什么时候消散去。

众仆人听说二太太略有不适,都来问候了。厨师还精心做了几样菜送到她房里。

一个月前环玉回到北京住进这所房屋时带来了牛家的者仆人老梁做门房,这是个三十五岁的机灵汉子。老梁在北京长大,深知这个位置上的各种利害关系。他和别的仆人也都知道新进门的二姨太太在烟花界颇有名气,如今他们有两个主妇要伺候,而不是一个。当然新姨太更要紧,她们自己不用多久就会分掌家务。梁就出主意说,二太太房里应该有个电话分机。想得这么周到,他立即讨得了二太太的欢心。

女仆争到莺莺的院落里去伺候,莺莺却凭多方面的原因选中了老梁的媳妇。老梁家的进来伺候时,莺莺对她说:“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该明白我怎么会把好差使给你,只要你们两口子好好伺候我,没有外心,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老梁两口子还让他们的小儿子也来干跑腿活,买点水果,烟卷和别的什么,倒也手脚灵活。还有汽车夫也是给莺莺开车的时候多,因为大太太难得出门。莺莺带来的贴身丫鬟野薇已经跟她多年了,所以在家里来来去去总是像那么回事似的。正妻只有老仆妇丁妈仍然对她忠心耿耿。

因此,那天下午莺莺的院落里好一阵忙乱,把莺莺伺候得不能再周到了。野薇一次次传下话来,没人敢顶撞。平日傲慢的厨师也亲临内院站在门外听候野薇吩咐,只有丁妈没有露过面。

莺莺传老梁,老梁来了,在卧室门口站住。她唤他进去,他才怯生生地往室内走了几步。他见莺莺躺在床上,被盖半掩身子,便不敢仰视,只是低头恭候吩咐。

她说:“老梁,我有几件事要对你说。来拜访老爷的客人越来越多。你知道,老爷现在的地位不能个个都见,以后来客先报到我这里,我来决定见与不见。再说,你也该有伺咱们这样人家的身份相称的号衣,来了客也得有个专人端上茶水递个毛巾。这些事我都交付给你了。不然,有了事你推我我推你,不就乱了套。咱们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老梁应道:“是,太太,您说得对。我自己也这么想来着,底下人这么些个,就有这么多张嘴,可没个头儿。您说做号衣,昨儿我还想买几个花盆,就是办不到。丁妈不肯向大太太要钱,我就没法买。”

莺莺严厉地说:“我想不到会糟到这样。你只要听我的话,你看谁还敢顶你?”

“当然没人敢,太太。只要您赐给令箭,什么我都能按您的意思办到。这个府里我只认您一位主子。”

莺莺微微一笑,说:“老梁,你真会说话。我只要你说到做到。我要用个忠心的底下人,我从没有亏待过下人。”

老梁答道:“承蒙太太赏脸。只要太太不嫌弃,肯差遣咱们,办什么事只要吩咐一次就可以看到老梁当得起您的抬举不。”

莺莺笑了,问:“那么我叫你杀人你也去么?”

“那可不敢,太太。”

莺莺含笑说:“过来。”老梁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又停住了。可是她叫他走到床边上来。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过他:说:“那么我赐你令箭,让你做男女仆人的总管,你怎样服侍我?”

老梁就像大将领到皇上圣旨,双膝跪下向她磕头谢恩说:“奶奶这般瞧得起小的,小的终生有靠。我媳妇和全家都感恩图报听从吩咐。”

“起来吧,”莺莺说,“这事我去同老爷说说。眼下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你做。不过……”她白嫩的手向他一招,好像有什么私房话要说,他只得再走近去。这种鬼鬼祟祟的神气使他精神抖擞。“你知道那个丁妈,她是这个家里的老佣人,如今渐渐摆起架子来了。她是大太太的人,我不便插手。”

莺莺于是悄声吩咐老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晚饭后环玉过来瞧瞧莺莺,问她他是否要在正妻那里过夜,这一天是十五。

“要是你身子不爽,我可以明儿晚上再去补。”

莺莺说:“你上她那里去吧。我又不是真有什么病,这里也有人侍候。今晚还是让我清静一宵吧。”

停了一会环玉才问:“你生我气啦?”

“没有,没生你的气。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肯听吗?”

“达玲,那还用说。什么话?”

莺莺便说了:“我来到你们府上,是想把这里当个家,太太平平,有条有理,像别的官人的公馆一样。来了没几天,我已经看出家里什么都乱糟糟的。这几个下人听这位主母的,另外几个听那位主母的,真有事要做倒是没人干了。圣人说过家齐而后国治。每个下人的差使要分明,另外还要有个总管。”

“原来就是这事?”环玉说,大大松了口气,“你知道雅琴管不了家,所以家里向来是这样的。我让你管所有下人怎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石我才没那闲工夫来纠缠下人的事呢。我就是想要派个人当头头来管其他下人——比方说老梁吧。不然这边你让谁做这个,那边又会吩咐他做那个。我看老梁人还可以。”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环玉说。第二天早上他就号令下去让老梁总管家务,其馀男女下人一概听他调派,公馆里日常开销也由他经手。这一来,不久大太太就感到小事情上有诸多不便了。她派这个下人,他往往不得空。如果这位主母不愿老等着,丁妈就得烧水泡茶,甚至自己上街买这样那样的。

丁妈实在生气,又不知如何是好。她跟大太太六七年了,哥儿几个都是她帮着拉扯大的。她也曾帮助主母度过许多难关,因此像她的老太太似的。她是府里最有势力的仆人,主母往往听她的。她带领小哥儿们上公园去,家里请客时她也助理点菜。她这种种权力一下子全没了。还有那个野薇,在家里来来去去就像没丁妈这个人似的,居然还来派她差使,丁妈哪里会服气,同野薇争吵过几次了。大太太不明白怎么回事,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妈来到主母跟前,当莺莺的面哭诉,她外出买点东西,走过大门,嘴里咕浓这家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老梁听到了,给了她一巴掌。

丁妈抹着眼泪说:“太太,我在这里是做不下去了。大家全都同我作对。老梁和他媳妇还有野薇穿一条裤子讨好二太太。别的下人见老梁当权,二太太听他的话,当然也都去向她卖好。汽车夫给野薇跑外差心干情愿,就是不肯给我办点事,您看咱们都成了什么啦。真像俗话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召来平息事端,他不是独个儿来的,而是带上媳妇和野薇。

老梁说:“太太,公馆里有这么多底下人,老爷派我做总管,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只有丁妈自以为来得比我早,不听我的。我跟她说话她理都不理。我们全是侍候老爷太太的,她难道不是的?”

丁妈哭喊:“做总管就可以打人吗?”不等她往下说野薇就接口说:“您还是少开口。别惹我把什么都抖楼出来就难听了。”

老梁家的说:“要算帐干脆算个一清二楚。话多着呢!她说我们什么我们不在乎,可是她说的是咱们太太。”

野薇说:“不错,我听到她骂我们二太太是狐狸精。”

丁妈说:“我没说过。”

“你说过的,厨师也听到的。”野薇说。

“你要辞工的话,咱们大家一块辞。”老梁说。

一直在旁静听的莺莺这时开口:“你们全都太放肆了,丁妈是这里的老人,你们应该让她三分。丁妈,我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你说过的话是真是假。我是不是狐狸精同你什么相干,你自个儿的眼睫毛让米汤给糊住了。你们中间说了做了什么我不管,只是别把我扯进去。”

她又对大太太说:“姐姐,这事也太不像话了。今儿个我不同丁妈计较,就这样算了。可是家里不能老这样吵吵闹闹的。谁家里都得尊重总管。要是咱们派丁妈当总管,我想她不见得受人尊重,大伙也未必听她的。那么,她要在这里做就得同大伙合得来,让这个家里有个太平。你说怎样?”

大太太没想到有这番话,只得说:“你们全听到二太太说的了吧。谁都别提辞工的话,都得同别人和气相处。”

老梁打了丁妈却没有要他赔不是,丁妈却好像全无是处,在大伙眼里反倒是便宜了她。老梁他们几个大获全胜。

大太太和姨太太都到环玉跟前诉说了这事。环玉认为莺莺还是宽宏大量的,严厉责备丁妈不该在背后多嘴,惹事生非。那天以后丁妈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老梁嘲弄她,不把她放在眼里。有时快开晚饭了还派她去买东西,等到回来旁人已经把饭莱收拾干净了。她烦躁不安,有一天老梁又给了她一个耳光,还说:“去告诉太太吧,怎么不去呀?去了咱们一块辞工。”

丁妈两眼汪汪地又向大太太哭诉:“这个公馆里我再也呆不住了。”

大太太说:“丁妈,你可不能走,孩子们都离不开你。”

丁妈主意已定:“这是没法的事。我宁可敲碎这八块大洋一月的饭碗去就三块钱的差使,图个太平。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走了。你的日子还要不好过。”

她拿起衣角擦泪,主母同她哭到一块,哥儿们听说丁妈要走,也都哭了。

丁妈一走,梁妈就介绍她的表妹李妈来服侍大太太。大太太和哥儿几个渐渐感到周围的人对她们母子都不怀好意,新来的女仆在场时简直不敢说话。做爸爸的同孩子们越来越疏远,孩子们暗暗地恨莺莺,母子们在一块窃窃私语,骂那个姨娘,更加贴心了。这种悄悄话竟成了雅琴和哥儿几个真正的乐趣所在,永远忘不了。孩子们怕爸爸之外更因为爸爸冷淡妈妈而恨爸爸了。他们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最开心的是父亲和莺莺去天津的时候。


经历养成了莺莺这个周旋于男子中间的能手。她身子不爽的时候也能装得兴致勃勃,而事不关己时也能装得身子不爽。正是在一次这种身子不爽的时候她最活跃。在宴席上她俨然是一个仪态万方的成年女性,以不拘礼的风姿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只要衣衫和神情一变,她又像个羞颜未开、天真无邪、未经风雨的娇小少女。这两类女性男子都喜欢,可是莺莺知道后一类角色更能讨个个男子欢心,尤其环玉。这两种类型大致可由两种发型来代表:她把头发向上梳,换上裙子和高跟鞋就是交际场上的尤物;可是在家里一梳大辫子,穿上背心、短裤和拖鞋她看去又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娇媚无比。

一天晚上,她正以少女的风情躺在床上,打开红夹袄上面的扣子,啃一个梨子,好像有什么事放心不下。她懒洋洋地啃那个梨子,像要说什么又顾不上。拿着吃了一半的梨子的一手伸出床沿,她不吃了。

环玉看她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丰满的玉臂,摸上去说不出的柔软,辫子搭拉在一边胸脯上。他闻到玉体上散发出的香味,心里明白自己在人世间头一个需要的就是她。于是他不免想同她交欢一番。可是她转过身去说:“别来。”

环玉问:“怎么啦?”拿走她手上的梨子。她低下头来埋到环玉胸上,两眼不住眨动。她不再是心高气傲,万事不求人的样子,而像个娇小甜美,非常安详的孩子。

他莫名其妙,问道:“你在想什么?”

“啥想罢了。”她懒洋洋地回话。

“你生我的气吗?怎么回事?”

她略微坐起来,说话的神态同环玉在交际场上见到的那个女子完全两样了。她用软绵绵的求情声气说:

“没生你的气,不过还是那么回事。你没有当过姨太太,不会知道那是怎么个滋味。那天在曾府的宴席上人人都讨好大太太,优礼有加,就是不正眼瞧瞧为妾的,看起我来就像看一个怪物。正妻偏向正妻,就像官官相护。现在我明白当初错了,什么也比不上一夫一妻,双宿双飞的。”

“那么现在你要我怎么办?”环玉说,“雅琴毕竟是我几个孩子的妈呀。你总不至于要我把她休掉吧。”

“我不是要你休掉她。天地良心!可是谁不想同别人平起平坐。我不能在大庭广众间再低人一等。你听我的话吗?”

“你怎么想我就怎么办。”

她的几个指头在拨弄他短袄上的纽扣,好像不急于说出她的话。她的双手又抚摸他的胸膛。他看她这么安详,这么心事重重,把她搂得更紧了。大丈夫的傲气得到了满足,他就说:“宝贝儿,你怎么想我就怎么办。我是一家之主,我只要你称心如意。”

此刻莺莺明白她已经制伏了丈夫,便抬头对他说:“我想什么我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办得到。”

“说吧。说吧。我答应你。”

她坐起身,叫他也坐起来,说:“坐着别动,听我说完。”她用风月场上最能打动人的口吻开始说,声气里既有女性的温柔意味又有决断的强硬态度,不急不缓的进度正是一个完全左右了男子的女性特有的。

“老大,我嫁给你是把你当做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咱俩一块过,前程远大。可是你知道在我这是不容易的。为了以后不再自讨没趣,我提出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才能同你过下去。你能答应吗?”

环玉不免感到奇怪:“我先得知道是些什么才能答应你呀!”

“我要你答应。别问是什么,你先答应我才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

“好吧,你说。”

莺莺说了:“头一条,至少在场面上,我要像你只有这么一个的正太太,再同那个婆娘一块外出我可受不了。第二,在家里,一切银钱和男女底下人都归我管。每个月我会给雅琴一笔家务费用的。一家子不能有两个头头,不然有几个底下人听这位太太的,另外几个听那位太太的,她只要不找我麻烦,我不会亏待她的。”

“第三条呢?”

“别打岔,听我说完。第三条,汽车归我使,完全由我支配。这样我们才能享受,到处玩玩,你不久就会知道你少不了我。现在,回答我这三个条件你肯依不肯依。我再说别的。”

环玉轻松地一笑,说:“我的好太太,我完全听你的。这三件事不难依你。第一条容易,因为她并不在意外出露面。用车也是小事,我又不会把你关在家里。第二条,主管底下人,你已经做到了。可是掌管银钱收支就等于你还要掌管我,是不是?”

“别害怕,你答应吗?以后我再给你说说这一点。”

“你为什么要求管钱?”

“这叫我快活。就因为这个。”

“那么我答应你,不过这是家庭里的政治了。我完全答应下来,怎样酬劳我?”

“我会让你安乐的,全部答应了?”

“全部答应。”环玉说。

莺莺在环玉的唇上印了长长的一个吻,因为她知道她抓在双手里的这个男子既有势力,又成了实现她野心的驯服工具。

她说:“你是个聪明人。说实话,你会看到我莺莺会同你一块也为了你干出点事情来。我十六岁还当闺女的时候就想嫁人,可是我见到的男人不是又胖又老的财主就是只会寻欢作乐的蠢头蠢脑的小伙子。如果我只贪图有钱和过得舒服,早就随便嫁个人了。有时候我遇到一个个好的小伙子,十八岁那年我爱上过那么一个,疯狂地爱上了,可是他不敢娶我。他答应过,后来却一句话没有就离开了。我想他结了婚,家里有头母老虎。我吃不下喝不进,痴痴想他,后来才死了心。从此我成了铁石心肠。那些又老又胖的蠢货,只要出手阔气,又心甘情愿地给我买珠宝买礼物,我就由他们来。我也断了嫁人的念头。他们要的我给,让他们付出代价。你们男的都是怪物,女的越不在乎他们,他们越盯住你。我完全抛开了爱情这种傻念头之后发现同男人打交道越来越容易了,追求我的人越来越多。可是烟花女子总得考虑到归宿。我想,到时候我攒够了钱,嫁个卖油郎,安居下来过小家庭生活,收养几个孩子。可是你知道怎么徉,开销那么大,我攒下的又得从我手里花费出去。我要别人瞧得起就省不下来。要维持这排场就老得欠债,我得向那些有钱的老瘟货要钱过端阳,过中秋。后来你来了,我想我跟你可以成点事,但愿我没看错人。

“如今我提出的这几个条件全都是为你自己好。咱俩要在这人世间出人头地就得手拉手走进人世间去。家里一定不能有让人放心不下的任何事情,一定要齐家才能平天下。再说,你知道我嫁到你们家不是光来享福图个安乐的,要是那样也就不会提出什么条件了。你我都知道,做官的升迁谁不是靠了他们家里的女人,姐妹或者妻妾。政治这玩意儿就是社交酬酢,我可是精于此道的。有几个爷们就是在我枕上谋到实缺的。譬如说,你这差使就是靠了局长的三姨太的五弟去要的;我也可以直接去找三姨太。今后我就是这样到处抛头露面,帮你交际应酬。我这样干,家里便不能有什么下人之间的纠纷来分心,也不能在场面上还是你的小。我得图个名份。你要是当上京兆尹或者天津府尹,有钱有势,好处还不是你太太和几个孩子的!”

他聚精会神地听了这番话,深深感动了。“了不得!你什么全想到了。我的心肝宝贝,你又漂亮又聪明,我是鸿福临头了。”

“不过还有第四个条件。听着!”莺莺向他伸出一个指头。“除了我再不许弄进女人来。”

他死心塌地地说:“有你在身边,我再不需要别人了。”

从此莺莺常和丈夫乘汽车外出,不带大太太。她的名声,她的社交经验以及手腕使她总是受到做官的和他们的姨太太的欢迎。大家争相同她攀交情。回到公馆她又成了一家之主,底下人都要讨她欢心,大太太那里倒不在乎。现在正妻成了管家婆,执掌厨房和家务,可是得听命于莺莺。


几天以后素云来看莺莺。

莺莺对她说:“你该让你们家里装上电话。我现在简直离不开电话,有了这玩意儿我们大家联络不知要方便多少。没有这的时候你会错过上好牌局。晚上抓起听筒就可以打过来,我们就能多出去几回了。”

素云说:“这还用你说。谁不想装个电话!可是我不像你是当家的主母,我那里事事都要公婆点头。我要出这几个主意准得驳回。你知道现在真正当家的是那个小狐狸精。”莺莺明白她指的是木兰。“我多羡慕你!你自由自在,同老爷爱上哪儿上哪儿。你要在大家庭里就知道那滋味了。”

“那你们干吗不搬出来?”

“我是想搬的,可哪有这么简单。老大和老三背后商量,看我走来立刻闭嘴。我除了贴身丫鬟没有人可以说个话。我那个不中用的丈夫呀!他挣来钱全家花,还要挨骂。孙亚什么也不干,人家倒瞧得起。我想分了家出去自己过,像你这样有个小家庭,怎奈襟亚不敢,说办不到。”

“你不会弄得他们分家吗?”

“有公婆在,我怎么能提出来。”

“你这死脑筋!弄得他们乐意赶你们出门还不行吗?”

“可你得知道这是办不到的。要是办得到我才高兴呢。在家要尽妇道,你才不知道大家庭是怎么样的呢。”

“你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只须弄清楚想做什么。你不能这样白白耗掉青春年华,讨好别人苦了自己。”

“我但愿能有你的勇气。先得让那个可怜虫丈夫听话。”

“你是个女人。要是自己丈夫都对付不了那自己就是傻瓜。”莺莺压低嗓音说,“瞧我在这个家里干得如何?我让你哥哥由我来总管家务。现在你且看今后罢,否则我就不叫莺莺。”

“我这回来正是要同你谈我们那口子的事。我想靠你和我哥哥我一定能够推出我那个宝贝男人。哪怕事情糟到不能再糟,我们脱离不了那个家庭,那更得替他在天津或者别处谋个差使,我才能逃出那个活地狱。”

“不着急,我来想办法。美国人出钱的煤油公司正在筹备。美孚公司也有个计划调查山西是不是可以产油。你哥哥亲自参加这件工作,说不定可以替你丈夫谋个差使。”

素云说:“不过他不是工程师呀,哪知道什么煤油!”

莺莺笑了:“你这个傻瓜!脏的活都是那些工程师干的。你想你哥哥懂得什么煤油吗?”

素云说:“只要能离开那只狐狸精,我怎么都行。你看她举杯向曼妮的娘敬酒,让我多么丢脸。还有她那番话!我不知怎的,实在想不出话来回敬她。她知道如何逐步讨得公婆的欢心,又不惜用家里的钱来换得底下人的好感。仆人中饱,她明明知道,就是一句话不说。”

“我看姚家姐妹谁都不容易对付。她妹妹也厉害着呢。她非常文静,一声不响,但是比起木兰,我更怕的是她。我一见她就……”

电话铃响。莺莺拿起床头的听筒说:“喂,……陈奶奶……啊,是您呀!今晚的牌局吗?……好的,我去。”

搁上听筒,她说:“瞧,有多方便!陈家五少爷的太太打来的,说今晚有牌局。你跟我们去吧。陈家五少爷是局长的三姨太的五弟。”

“我不像你那么自由,我先得婆婆答应。”

“正是因为这个,你非出来不可。不然就闹个天翻地覆,他们很快就会宁愿你们搬出去的。”

素云说:“我但愿能有你的勇气。”

莺莺说:“你会有的。”

素云带了新观念回家,争取自由的决心也更大了。她请求婆婆准她当天晚上外出,没想到婆婆一口答应。一点麻烦都没有。

素云同莺莺结伴出外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环玉也去,有时没有。素云尤其喜欢乘坐莺莺的汽车。夜间她往往回家很晚。汽车在曾家格外触目,因为他们还用马车。素云不敢要他们买汽车,却提出电话的事。她有例可援,环玉家里有,他们为什么不该有?怎奈曾文伯恨电话这种洋玩意儿破坏了家庭的远离尘嚣的安宁。但在这件事情上木兰也赞成素云的主意,因为姚家也有。木兰再提出来,算她自己的主意,曾文伯就不响了。电话装上之后木兰不断同莫愁、阿非和她爸爸通话,可没有同母亲通话,因为她要别人给她拨通了才会讲话。素云同莺莺会一谈半小时,因而凡是素云的电话仆人都知道是莺莺打来的。

不久环玉在新办的煤油公司谋到了兼差,原来的职位仍然保留。他还为襟亚在公司里弄到了职务,月薪高达五百大洋,外加交际费六百大洋,算得肥缺,因此曾文伯放襟亚随环玉去太原到山西石油勘探局任职。

丈夫出远门,正是素云外出的好机会。她获准上天津娘家去多住些日子。她感谢莺莺给她找来这份新的自由,又让她大大扩展了社交圈子。莺莺也常到天津去住一阵子,但不是下榻在牛家。牛家的公婆也没想去约束莺莺这么个儿媳。她则声称丈夫的一帆风顺全靠了她多方面的社交活动,而他是万事不求人的。她说,她在天津有更多的社交应酬,旅馆接待宾客要方便得多,昼夜都有人侍候。这是寻常事。外国租界里的中国人,丈夫往往租一套便宜的房子住家,却在阔气的旅馆里款待客人。一般人在旅馆里开了房间可以整夜打牌;写作的人则开个小房间写文章以避开家里孩子的哭闹使他分心;商务经纪人在这里设立办事处商谈生意;政客也在这里开房间安排一切并收取贿赂,有些娼妇也在这里包了房间接待过往旅客。旅店永远是喧闹活跃的。这里不分昼夜随时供应茶水、面条、咖啡、西餐、中餐、大烟、女人,而抽水马桶、搪瓷浴缸、瓷砖浴室总是那么漂亮,热水也永远不断。旅馆真可谓是五光十色的租界生活的缩影。

素云经不起天津旅馆生活的吸引力,日日夜夜到莺莺这里来。在旅馆里花钱如流水,素云看得神魂颠倒。过摩登生活有多好,床头有电话,睡在软绵绵的钢丝床上,枕头后面是镜子,往洁白无疵的沙发上一躺,龙头里冷热水随时有,茶房只听吩咐,从不提问。自由自在有多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