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十三

32

我走进一面偌大的镜子

在镜子里找到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极其相似然而不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我

然而不是我

这个世界里有你

然而不是你

这个世界里有他

然而不是他

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犹如八卦阵一般教每一个人走到里边去寻找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恋爱不是双方面的事每一个人都爱自己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从自己的额角上看到时间的脚印

在这个世界里白发与皱纹是两样最可憎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里只有眼睛最真实除此之外都是影子

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没有灵魂

我倒是愿意做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在这个世界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不知道快乐也不知道忧愁成天用眼睛去观察另外一个自己以及另外一个世界

33

醒来,天花板上有个彩色的图案,忽而黄,忽而绿,忽而黄绿交错。望望窗,夜色已四合。翻身下床,走去窗边俯视,原来对街一幢四层楼宇的天台上新近装了一个很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商人是无孔不入的。不久的将来,当新鲜感消逝时,我必会憎厌这彩色光线的侵略。不过,现在我却欢迎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我用小孩子看万花筒的心情去欣赏这新颖的广告牌。

有人敲门,是雷太太。

——电话。她说。

我匆匆走入客厅,拿起电话,原来是麦荷门。他约我去兰香阁饮茶。

见到麦荷门,第一个印象是:他消瘦了。不必问,准是《前卫文学》的担子压得太重,使他透不过气来。谈到《前卫文学》,他说:

——第二期已付印,创作部分还是找不到好稿。

——是的,大家都去撰写庸俗文字了。

——这样下去,水准越来越低,完全失去创办这个杂志的意义。

——不一定。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地想征求独创性的作品,的确相当困难。不过,译文部分倘能维持创刊号的水准,杂志本身依旧具有积极的意义。创刊号的销数怎么样?

——很坏。

——坏到什么程度?

——新马一带运了一千本去,据那边的代理写信来,最多只能卖出三十本,希望我们下次寄书的时候,寄一百本就够了。

——一百本?

——即使是一百本,代理商还提了几个要求。

——什么要求?

——第一,封面不能继续维持这样朴素的作风,如果不能用橡皮车印,至少也要三色套版。第二,内容方面,减少译文,加多几个长篇连载。

——长篇连载?

——他说读者不喜欢阅读短篇小说,想增加销数,必须增加长篇连载。

——好的短篇创作尚且不容易找,哪里有办法找到够水准的长篇小说?

——代理商所指的长篇小说跟我们心目中的长篇小说不同。他所要求的,乃是张恨水式长篇小说。

——张恨水的东西,属于鸳鸯蝴蝶派,怎么可以算是文艺作品?

——在代理商的心目中,武侠小说也是文学的一种形式。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还在提倡什么“武侠文学”吗?

——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还用说?如果《前卫文学》为了销数而必须刊登鸳鸯蝴蝶派小说的话,那还成什么前卫?

——除了新马以外,其他地区的发行情形怎么样?

——菲律宾的代理商来信,说是第二期只要寄十本就够了。曼谷方面,以后每期寄三本就够了。据说这三本还是看在这边总代理的脸上才拿的。

——本港呢?

——本港的情形稍微好一点,但也不能超过一百本。

——总计起来,两百本都不到?

——是的。

——那么第二期准备印多少?

——五百本。

——销数只有两百,何必印五百?

——印五百与印两百,成本相差不多;事实上,印两百与印一千也不会有太大的距离。所以,虽然销数少得可怜,我还是想印五百本。我希望第二期的销数会增加一些,虽然这看来是不容易实现的希望。如果第二期销数跟创刊号一样的话,只好将那些剩书留着汇订合订本。

——荷门,我们是老朋友,能不能允许我说几句坦白话?

——你说吧。

——如果一本杂志每期只能销一百本的话,那就没有必要浪费精力与钱财了。

——不,不,只要还有一个忠实读者的话,《前卫文学》绝对继续出版!除非经济能力够不到的时候,那就……

荷门讳言“停刊”两个字,足见其态度之坚定。我不敢再提相反的意见,正因为他的看法与做法都对。以我自己来说,我是一个文学领域里的逃兵,没有资格要求一个斗志坚强的战士也撤退下来。

受了荷门的精神感召,我竟自告奋勇地愿意抽出一部分时间,给《前卫文学》写一个短篇创作。

荷门很兴奋。

但是提出一个问题:

——发表时用什么笔名?

——当然用我一向用惯的笔名。

——可是,你目前正用这个笔名在四家报纸上写四个黄色连载。

——关于这一点,我倒并不像你那样认真。我认为笔名只是一个记号。读者绝不会只看笔名而不看文章的。福克纳在写作《喧嚣与骚动》之前,也曾写过几部通俗小说,浪费很多精力,企图迎合一般读者的趣味。等到他发现自己的才具并不属于流行作家那一派时,他写了《喧嚣与骚动》,结果赢得批评界的一致叫好,并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此外,当年的穆时英,也曾以同一个笔名同时发表两种风格绝然不同的小说:一种是通俗形式的《南北极》;一种是用新感觉派手法撰写的《公墓》与《白金女体塑像》。至于张天翼,早期也曾写过不少鸳鸯蝴蝶派小说。所以,《前卫文学》不应该坚持这一点。事实上,今天的香港文艺工作者几乎十九都曾写过商业化文字。我们应该重视作品本身所具的价值,不必斤斤于小节。

荷门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仍未被我说服。看样子,他不愿意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人在《前卫文学》上发表文艺创作。

我的看法跟他不同。我认为重要的是作品本身。

不过,荷门既然有此成见,我也没有必要与他争辩。实际上,我之所以毅然答应为《前卫文学》写一个短篇创作,完全因为受了荷门那般傻劲的感染。他既然反对我用写通俗文字的笔名在《前卫文学》上发表作品,我也得趁此作罢。我已决心做一个文学领域上的逃兵,又何必再挤进去。于是我说:

——这些年来,为了生活,写过不少通俗文字,即使想认真写些东西,恐怕也会力不从心,与其糟蹋《前卫文学》的篇幅,不如藏拙。

荷门摇摇头说:

——我对你的创作能力有绝大的信心,问题是:我不赞成你用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的笔名来发表严肃的文艺创作。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

麦荷门用叹息解释一切。我向伙计要了一杯酒。逢到这种情形,只有酒才是真正的朋友。我们不再交谈,好像有意在沉默中寻找些什么。两杯下肚,麦荷门吩咐伙计埋单,说是要到印刷所去看看,先走了。我立刻感到一种无比的空虚,用眼对四周扫射了一圈,茶客虽多,我却十分孤寂。

忽然想起杨露。身上现款不多。走出兰香阁,到一家报馆去借支稿费。

主持人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我很生气,愤然离开那家报馆,去到另一家,借支两百元稿费,雇车去湾仔。

杨露见到我,说我在生气。我不加否认,杨露就夸耀自己的聪明。其实,她弄错了。她以为我在生她的气。

我邀她出去喝酒,她一口答应。

在一家东江菜馆吃盐焗鸡时,杨露抬起头,将半杯拔兰地饮尽了。她的酒量并不太好,忽然酒兴那么浓,不会没有理由。我为她斟了半杯,她说:

——下个月,我不做了。

——跳槽?

——不是。

——对蜡板生涯感到厌倦?

——不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忽然辍舞?

——嫁人!

——谁?你的对象是谁?

——一个年轻的舞客,你没有见过。

这“年轻”两字犹如两支箭,直射我心,又刺又痛。我举起酒杯,一口将酒喝尽,心乱似麻,只是不开口。杨露说我醉了。我摇摇头。杨露用纤细的食指点点我的脸颊,说我的面孔红得像舞台上的关老爷。我知道我很激动;但是杨露竟视作酒的反应,我难免不感到失望,因为杨露对我的感情全不了解。

——你家里的负担可不轻?辍舞后,他们的生活费由谁来负担?

——我不能为了他们一辈子不出嫁!

——他们必须活下去。

——这是他们的事。

听语气,杨露对她的父母颇不满意。几经询问,才知道杨露曾经为了自己的婚事与嗜赌的父亲吵过嘴。

杨露的固执,犹如一棵松树。就一般情理来说,她的反抗不但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不过,对于我,事情的突如其来,一若淋头冷水。我一直以为杨露对我有特殊的好感,现在才证明不是。我与杨露间的感情等于一张薄纸,用醮着唾沫的手指轻轻一点,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