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十四

34

我的感情发炎了,必须从速医治。酒是特效药,我一再倾饮烈性酒。

杨露的眼睛极媚。午夜的私语仍难遗忘。我将从此失去她了,一若扒手从我口袋偷去钱财。爱情与钱财都是重要的东西,失去钱财固可哀;失去爱情更可悲。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眼睛变成繁星,在一块小小的空间中跳团体舞。当北风脱去棉袍时,疯狂似花朵茁长。

有歌声不知来自何处。有人征求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时代不同了。画家必须约束自己,不要用太少的颜色去表现内心世界。只有阳光底下的事物才有那么多庸俗的色彩。杨露也庸俗。她的嘴唇涂得太红。

——不能再喝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当然是杨露。但是杨露背弃了我,使我的感情受了伤害。我必须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让她看了难过。)

我举杯喝酒。

当她阻止伙计再端酒来时,我将钞票掷在桌面。

一杯。两杯。三杯。

——不能再喝了。

(语气含有谴责意味,我听得出。但是我必须在她面前虐待自己,让她看了难过。)

眼泪是先头部队,狂哭随后。牧者迷失路途抑或那一群小羊迷失路途?忽然想到七十二。这七十二是蓝色的,因为我喜爱蓝色。

七十二像风扇一般,旋转不已,用欣赏风景的眼睛去观看,风景却在嘲笑它。

电车在唱歌。霓虹灯以强烈的光芒强迫路人注意。有苍蝇停在我的鼻尖上,但春夜仍寒。这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一只夏日的动物怎样熬过隆冬。

梦破了。

梦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梦是猩猩笔底下的素描。梦是神话的儿子。梦是幻想的碎片。梦是虚妄。

思想有无形态?如果有的话,能不能用文字去表现它的蜕变?

文字是一种语言,而语言却是思想的奴隶。

就某种意义上,思想的范围比空气还大。用小刀割一块思想,放在实验管中,从它的组织去认识无限大。

思想是没有极限的。

宇宙有极限吗?

有的。宇宙的极限就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每一个人有一个世界。每一个人有一个宇宙。当这个人死亡时,世界消失了;宇宙也消失。宇宙的存在不是谜。生与死也不是谜。整个宇宙是一只思想的盒子。这盒子是神的玩具。神在宇宙的极限外边,将宇宙放在自己的掌心中,玩弄着,一若七岁孩童玩弄他的小铅兵。

神在人的心中。

心与思想是一对孪生子。宇宙是最大的东西,同时也是最小的东西。它是一只思想的盒子。当你把它想象作无限大时,它就无限大。当你把它想象作无限小时,它就无限小。当思虑机构失去效用时,它就不存在了。

思想是神。思想是造物主。思想是宇宙。思想是主宰。思想是每一个人的总指挥。

每一个人必须用思想去控制思想。

现在,思想醉了。思想越出轨道。乱若枯草,在黑色中捕捉黑色,在圆的范围内兜圈子。

我终于听到自己的笑声。然而这不是真正的觉醒。这是一种偶发的觉醒,犹如爆竹一般,一闪即逝。

然后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会醉成这个样子的?

我以为是杨露,但声音不像。睁开眼来观看,眼前出现一片模糊。那情景,像极了失去焦点的照相。于是,我又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杨露,不要离开我。我说。

没有回答。

我看到一些零乱的红色。

天色仍在旋转,整个世界失踪了。眼前的一切犹如电影上的淡出,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外在的真实已失去真实,思想依旧混乱。

(一只白色的羊。两只白色的羊。三只白色的羊。月亮对地球宣战。贾宝玉初试云雨。皇后道上的百货商店。到处是大厦。请行快的与香港文化。)

(病态的夜。澳门即将赛狗。中环填海区发展计划。通俗音乐的歌词有太多的“你爱我”与“我爱你”。曹雪芹与乔也斯的遭遇颇多相似之处,乔也斯在瑞士时穷得必须接受别人的施舍,曹雪芹也度着“举家食粥酒长赊”的日子。乔也斯的《优力栖斯》曾遭受街道之士的毁谤,曹雪芹的《石头记》也被乾隆皇上的堂弟目为怨谤之作。)

(好的文章一定会被时代发现的。)

(大赛马配磅表公布。胡适逝世一周年。今年二月是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鸡尾酒,马背上的歌唱者。有人说,现代主义已死亡。有人却高呼现代主义万岁。)

(戏剧落幕了。灰色。声音极难听。阳光是不要钱的。一杯加了糖的啤酒。思想关在笼子里。呼吸迫促。跑百米的运动员用劳力换取失望。桥。香港与九龙之间应该有一座铁桥。雨量稀少。一对年轻人在皇后道握手。)

(欲望。无休止的欲望。理智与问题。女学生结队去看卓比·戚加的扭腰舞。)

(卓比·戚加是个严重的世纪病患者。沉默的一代。海水蓝得可爱。为什么不能消除恐惧?)

(艺术尚未到达尽端;但是顽固派却畏惧任何新的开始。有人在嘲笑抽象画,却又能欣赏发自弦线的音质。)

(盐焗鸡。从人造卫星发射火箭。群众都在微笑。上帝手里也有一张演员表。我们是理性的动物。二加二等于五。错误。圣人也有三分错。那天中午他走过斑马线去吃烧鸡饭。)

(希望,虚妄,绝望,再生的希望。理想穿上咖啡色西装。工地塌方,压伤工友。本港考水量仅得六十五亿加仑。眼睛里充满惊奇。一个主题的产生。石器时代就有两性的战事了。奇怪,我怎么会见到这样零乱的红色?)

35

——奇怪,我怎么会见到这样零乱的红色?我问。

回答是:

——你做了一场梦。

站在床边的不是杨露,而是一个穿着白衣的护士。

她在笑。她的笑容很可爱。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阳光十分明媚,从窗外射到我的床上。我心里有了一个问题,只觉得她的笑容非常可爱。

——杨露呢?我问。

——谁?

——那个跟我在一起喝酒的女人。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护士说。

——我怎会躺在这里?

——警方送你来的。

——警方?

——你受伤了。

——我怎会受伤的?

——有人用酒瓶打破你的头。

——谁?

——我也不清楚。

——一定是杨露。对!一定是杨露!昨晚我与她在一家东江菜馆喝酒。但是,她为什么要用酒瓶击伤我?

——昨天晚上,医生替你缝了几针,现在仍须好好休息。

——请你拿一份当天的日报给我,只看五分钟。

护士想了想,转身走出病房。稍过些时,拿了一份日报来。

港闻版有一条花边新闻,标题是:《舞女杨露发雌威,酒瓶击破舞客头》。

内容则谓:“昨晚八时许,舞女杨露偕一四眼西装客在一家菜馆进餐,倾饮洋酒,初则嘻嘻哈哈,旋则反唇相讥,最后杨露忽然高举酒瓶,愤然朝舞客击去。舞客躲避不及,弄得头破血流,状极可怖。店中人士即唤召差人,将杨露拉入警局,并急召救伤车将该舞客送入医院治疗。事后,据菜馆中人称:两人醉后引起争吵,原因不详。”

(酒不是好东西,必须戒绝,我想。但不知杨露被拉入警局后,会受到什么处分?杨露是个好人,她用酒瓶打我,当然不会没有理由。只要有理由,就得原谅她。可是,她用酒瓶击伤了我,警方肯原谅她吗?我应该马上离开医院,到警局去解释一切,也好减轻杨露的罪状。昨天晚上杨露喝了不少,一定也醉了,要不然,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是一个好人,虽然她已决定嫁给另外一个男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用酒瓶击破我的头,相信不会没有理由。)


在医院里躺了几天,不能执笔撰写连载小说。出院后,有一家报馆的负责人向我提出警告,说是以后绝对不能断稿,即使病在医院,也不能。

这是职业作家的悲哀。

在香港,一个职业作家必须将自己视作写稿机器。如果每天替七家报纸写七篇连载。不论武侠也好,随笔也好,传奇也好,故事新编也好,这架机器就得挤出七千字才能算是完成一天的工作。

人与机器究竟不同。

人是有感情的。

可是在香港做职业作家,就必须将自己视作机器。情绪不好时,要写。病倒时,要写。写不出的时候,要写。有重要的事需要做的时候,也要写。

在香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文章倘想挤于商品之列,只好不问价值,但求价格。

机器尚且会有失灵的一天,人怎会不病?在香港,做一个职业作家,竟连患病的自由也没有。我很生气,毅然向那家报馆负责人表示不愿继续为他们撰稿。

他大笑。笑声极响。我愤然走出报馆,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饮酒。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我要喝更多的酒。笑声犹如四堵墙壁,围着我,使我无法用理智去适应当前的一切。我在一家餐厅喝了些酒;然后与一个的士司机交换了几句,然后见到一对明亮似钻石的眸子。

——你又喝醉了。她说。

——没有醉。我说。

——也许你还没有醉,不过,你不能再喝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做什么?

——我的女儿很想见见你。

——你是说:你要将你的女儿介绍给我?

——正是这个意思。

——多少钱?

——三百。

——我还没有中马票。

她笑了。血红的嘴唇映得牙齿格外蜡黄。(她不应该抽那么多的烟,我想。)

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地板变成天花板。有人大声责备我,世界犹如万花筒。我笑。她也笑。于是见到一个年纪很轻很轻的女孩子,不会超过十四岁,比司马莉与杨露还小。我不敢看那充满恐惧神情的眼睛,心里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想走,给那个徐娘拦住。

——我没有钱。我说。

——别以为她年纪轻,她一定可以使你得到快乐。

——我知道;但我没有那么多的钱。

——你有多少?

我从口袋里将所有的钱财都掏出来,七八十元。她一把夺了去,疾步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小女孩端坐在床沿,低着头,像旧式婚姻的新娘。很窘。空气犹如凝固一般。

——你几岁了?我问。

——二十。

(谎话!多么可怜的谎话!我想。)

——你常做这种事情?

——这是第一次。

(谎话!多么可怜的谎话!我想。)

——你愿意这样做?

——我父亲病了,没有钱买药吃。

我掉转身,拉开房门,如同一匹脱缰的马,飞也似的往外急奔。我跌了一跤,被两个好心的路人扶起。我仿佛被人殴了一拳,痛得很。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这是一个丑恶的世界!这是一个只有野兽才可以居住的世界!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这是一个失去理性的世界!)

文章变成商品。

爱情变成商品。

女孩子的贞操也变成商品。

那个无耻的徐娘,知道男人们不喜欢她那皱得似地图的肚皮了,觉悟于磁力的消失,竟将一个半醉的男人与她的女儿关在一间板房内。

(也许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许这个女孩子已染上花柳病。多么可悲呀,一个未成年的花柳病者。)

突然的觉醒,犹如剧终时的灯火骤明。酒不是逃避现实的桥梁。当现实丑到无法面对时,酒与水不会有什么分别。那一对可怜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乌云掩盖。在这罪恶的集中营里,女孩子被逼动用原始的资本。

一条街。来来往往的都是野兽。笑声不会钻入自己的耳朵,谁也不能从镜子里找到自己。

有哑音狂呼号外,原来是赛马期的战果。

周围都是不顺眼的事物,像攀墙草的茎,缠着我的感受。想逃;无处可去。最后,发现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说了一连串的问话,嘁嘁喳喳,犹如刚关在笼子里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谜,欲求解答,结果更糊涂。

我哭。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泪。

于是我噙着泪水笑了,觉得这位老太太实在滑稽得很。当她说话时,声音十分微弱,教人听了,产生残烛在风中摇曳的感觉。

然后她也笑了。也噙着泪水。

——让我静静地休息一下。我说。

她叮咛我几句,走了。临走时,脸上仍有焦虑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做母亲的人意外地见到突然受伤的儿子。

忽然想到浴室有一瓶滴露。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灯,渴望走进别人的梦境。

不知道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十个活人中间,至少有九个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义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人生原是上帝嘴里的一句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