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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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别人的作品。

过两天,另外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别人的作品。

在这个时候,只有一样东西最需要:酒。

酒不能使我获得快乐,但是它能使我忘记痛苦。我曾经大醉过两次,想喝酒时,发现酒瓶已空。

没有钱买酒,也没有勇气向麦荷门商借。酒瘾大发时,竟伏在桌上哭得像个婴儿。雷老太太问我为什么流泪,我不说,我不能将心事告诉她,唯有流泪。

没有酒,等于铁笼里的狮子,闷得连骨骼都发软。雷老太太一直在捕捉我的意向,始终没有想到我在发酒瘾。我心烦意乱,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想念:斗室就是笼子。闷得发慌,我必须出去走走了,因为身上还有一支派克五十一型的金笔。走进大押,当了十五块钱。然后是一杯拔兰地。

举杯时,手在发抖。那一口酒,等于镇静剂,紧张的情绪终于松弛下来。

我在跟谁生气?

跟自己。

我责怪自己太低能,无法适应这个现实环境。我曾经努力做一个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差点饿死。为了生活,我写过不少庸俗文字,却因一再病倒触怒编者。编者的做法是对的,我唯有责怪自己。

今后的日子怎样打发?

找不到解答,向伙计再要一杯酒。我不敢想,唯有用酒来麻醉自己。我身上只有十五块钱,即使全部变成酒液喝下,也不会醉。我不知道,继续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我想到死。

40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风拂过,海水做久别重逢的寒暄。大货轮载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小心惴惴地从鲤鱼门驶过来。有人兴奋得流了眼泪,却未必是悲哀。

太多的大厦令人有零乱感觉。

渔船载失望而归,渡轮最怕桥梁的蓝图。一切都在求证,其实所有的实物都不存在。

保守派仍爱小夜曲。

有些不懂抽象画的人,以为蓝色堆在画布上就可以造成海水的形象。这原不是值得悲哀的事。值得悲哀的是:那些对抽象画一知半解的人,却在鼓吹抽象画。

向毕加索要求形象的表现,我们看到许多内在的柱子。

好的诗,绝非铅字的堆砌。写“第五季”与“第十三月”的坏诗人太多了,结集在一起,专向子宫探求新奇,终于成为文坛的一个帮派。

海是陷阱。

海是蓝色的大缸。这时候,跳海的念头已消失,我变成风景的欣赏者。

生的火焰需要一把扇子。第三只眼睛曾见过剪落的发层。打一个呵欠吧,宇宙的眼睛正在窥伺感情怎样被切成碎片。

走进思想的森林,听到无声的呼唤。朋友,当你孤独时,连呼唤也是无声的。

忘不掉过去。

过去的种种,犹如一件湿衣贴在我的思想上,家乡的水磨年糕,家乡的猥亵小调。有一天,我会重睹老家门前的泥土颜色。

我欲启开希望之门,苦无钥匙。

我们一直重视文学,连我们的祖宗也是。然而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能确定《金瓶梅》的作者是谁?《醒世姻缘》的作者是谁?《续今古奇观》的作者是谁?

思情冷却了。希望凝结成冰。海水虽蓝,予我以憎厌的感觉。自杀据说是懦夫的行为,但也需要勇气。

智慧如流星的一瞬,冷艳得很。茶杯上的雕纹,自然不是艺术。我看见熟读唐诗的人,神往在路边的广告牌中。

忽然想起一张唱片的名字:“香港的声音”。

两个美国水兵站在街边纵声大笑。

——听说玛丽亚到墨西哥城去了?

——是的。

——真可惜。如果那天晚上我少喝一点酒的话,她就不会嫁给那个墨西哥人了。

——是的,那天晚上你不该喝那么多。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钻蹄”。

——想吃一客上好的牛排?

——想看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

又是一串刺耳的笑声,仿佛突然摔碎一只大花瓶。

夜色四合,霓虹灯犹如妓女一般,以鲜艳的颜色引诱路人的注意。

旧的拆去了,新的还在建筑中。香港一九六三。年轻人都去修顿球场看夜波。

春园街的嘈杂。卖膏药的人嗓子已哑。人。人。人。到处是人,摩肩擦背,一若罐头里的沙甸鱼。那个梳长辫的妹仔蓦然惊叫起来,说是有人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于是,笑声似浪潮。有人将“丽的呼声”扭得很响。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做个爱标记……”

狭窄的街道,洋溢着古老的香港气息。外国人拿了相机猎取题材,将它当作卡萨布兰卡的暗巷。

红豆沙。莲子茶。鲜虾云吞面。日本肉弹献演热舞。妖精打架。每套五蚊。两个男人在梯间造爱。第一班良驹短途争霸。怎样挽救世道?天台木屋里有人放映小电影。

——什么地方去?

——到“中央”去看何非凡的《去年今夕桃花梦》。

——买了戏票没有?

——买了。你呢?

——到“香港”去看打斗片。

火烧红莲寺,豹山神鹤剑,仙鹤神针,清宫剑影录,吸血神鞭,射雕英雄,女飞贼黄莺,峨嵋剑侠传,江湖奇侠传,铁扇子,天山神猿,青灵八女侠,沉剑飞龙传,鸳鸯剑,剑气千门录,双龙连环钩,太乙十三掌,剑折天惊,魔侠争雄记,大刀王五……

十几岁的学童都看武侠小说。

有人从横巷走出,尾随着我,说是刚从乡下出来的“新嘢”,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耸耸肩,两手一摊。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女人也变成货物。

汽油灯像巨兽的眼睛。大排档上有牛肉味扑来。我应该吃些东西了,五毫子买了一碗牛杂。有两个肤色黧黑的中年人,正在谈论莫振华下山的事。一个说莫振华依旧是全港最佳的左翼;一个说南华会必有其难言之隐。两个人都很冲动,脖子上的血管犹如蚯蚓般地凸起。当我吃完牛杂时,他们打架了。起先,大家都很吃惊,后来,见他们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又觉得相当滑稽。有人提高嗓音说:

——两个酒鬼!

看热闹的人齐声哄笑。

(酒鬼都是现实生活的小丑,我想。)

然后走上一条破烂的木梯。按铃后,门上的小窗拉开一条缝。

一只眼睛,一只含有审判意味的眼睛。

——找谁?

——找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笑起来,左颊有一个酒窝。

——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过,我曾经到这里来过,是她母亲带我来的。她母亲常在海边找男人。

——噢,她们搬走了!

语音未完,小窗“嗒”的一声闩上。我叹口气,颓然下楼。落街后,才似梦初醒地责备起自己来了。我身上只有几块零钱,何必走去找她?寻思片刻,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支持自己的做法。万念俱灰,只是缺乏离开尘世的勇气。唯其如此,才想见见那个比我更可怜的女孩子。

走到大道东,拐弯,向南走去,经过摩里臣山道,礼顿道,利园山道,到达铜锣湾。

在怡和街口见到一个失明的乞丐。我觉得他比我更可怜,毅然将身上所有的零钱全部送给他。

回到家里,在冲凉房见到一瓶滴露。

41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醉,只是神智不大清楚。

我忍受不住痛的煎熬。

除了痛,别的感觉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仿佛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唤,却又无法用我的眼睛去寻求答案,我走进另外一个境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天,没有地,混混沌沌,到处是烟雾。我不需要搬动腿子,身体像气球,在空中荡来荡去。

我渴望听到一点声音,然而静得出奇。那宁静像固体,用刀子也切不开。

宁静将我包围了。宁静变成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我要逃避,但是四周空落落的,只有烟雾。

讨厌的烟雾,纠缠如蚕丝。我不能永远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难道这是死后的存在?难道死后的情形是这样的?不,不,我还没有死。我相信一个人的死亡与诞生前的情形不会有什么分别。)于是我看到一个模糊的光圈,不十分清楚,但是我知道那是光。

当这一点光华消失时,烟雾也不见了。宁静。宁静。无休止的宁静。可怕的宁静。冰块一般的宁静。

(…………)

思想的真空。感觉突呈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存在,事实上,已完全失去思想的能力。

黑。黑。黑。无尽无止的黑。

忽然听到很细很细的声音,听不清楚那是什么,然而那是声音。

我的思虑机构终于恢复功能,我知道我仍然存在。睁开眼,依旧模模糊糊的一片。

——他醒了!他醒了!他没有死!

很细很细很细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又十分接近。我眨眨眼睛,烟雾散开了。

我看到一个慈祥而布满皱纹的脸孔,原来是雷老太太。

在奇异的境界里兜了一圈,返回现实。

现实是丑恶的,总比永恒的宁静有趣。我怕宁静,对自己的愚蠢不能没有后悔。

——不要难过。雷老太太说。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是的,是的,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新民:你是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可怜的雷老太太,到现在还把我当作新民,但是我能告诉她,我不是她的儿子吗?)

——我知道你的心事。她说。这是我这些年来积下的一点钱,你拿去吧。

(我能接受她的施舍吗?没有勇气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就不能接受她的施舍。)

——以后不能再喝那么多的酒了!

(我能说些什么?面对这么一位好心肠的老太太,我能说些什么?她是一个受过严重打击而精神失去平衡的人,但是在我看起来,她比谁都正常。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关心我。不能再欺骗她。如果我答应戒酒的话,我必须实践我的诺言。)

——我一定不再喝酒!我说。

听了这句话,她抬起头,噙着泪水微笑。

她待我实在太好。整整一天,她坐在病床边陪我。我见她年事已高,劝她回家休息,她不肯。

在我喝下滴露之前,我以为我已失去一切;喝下滴露之后,我仿佛又重获失去的一切。

我是一个酒徒;雷老太太却将我视作稀世珍宝。雷老太太是个精神不平衡的老妇人;但是我从她处得到最大的温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我回家了。雷老太太一再阻止我喝酒,说是酒能乱性,喝多了,必会搅出祸事。她拿了三千块钱给我,要我暂时维持一下。我心里说不出多么的难过,结果只好依照她的意思收下。当天晚上,我拉着雷先生到楼下茶餐厅去小坐。我将三千块钱还给他。他摇摇头。

——你环境不好,还是收下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