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庙山门的牌楼前是在耍铁礼花。耍铁礼花是社火的一项内容,逢年过节,白天里抬芯子,舞狮子,晚上跑龙灯的时候都要耍铁礼花。先前吴掌柜出面组织,唐景的爹和巩铁匠、老魏头一伙人热闹着耍,耍得黑河的河上下十五里内都知道涡镇的铁礼花好。今这十年里世事混乱,所有的社火都停了,当井宗秀给吴掌柜提出咱耍一回铁礼花,吴掌柜知道唐景的爹过了世,巩铁匠也瘫在炕上,就让巩百林和老魏头着手准备,而一灭土匪,老魏头就问巩百林:这铁礼花还耍不要?巩百林说:没说不要呀!老魏头说:吴掌柜不是早跑了吗?巩百林说:耍铁礼花不是给他姓吴的耍的,灭了土匪要耍,井宗秀当了团长了更要耍!连夜,老魏头就在家里翻寻以前用过的刻有凹槽的木板木勺,短木棒和草帽,又找废铁犁铧,没有找到废铁犁铧,就去了苟发财家。苟发财是苟发明的堂兄,怕耍不好。老魏头说:现在没人了么,以前你跟着我们耍哩,我不愿教你,现在我教你啊。两人拿了废铁犁铧一块去了铁匠铺,巩百林正收拾火炉子,说:这儿废铁多的是,还提了废犁铧?老魏头说:我也快死的人了,以后耍铁礼花就全靠你们了,一定要耍得好才是。铁礼花铁礼花就是铁犁铧,用废铁犁铧熔出的铁水,花才甩得匀显得艳的。巩百林说:噢,原来这样!明日一早我再找几副废犁铧,让老手艺不走样,你把别的家伙准备好了?老魏头说:木勺都在水里泡了。

第二天麻麻亮,蚯蚓就到了大街上,看见了一只老鼠他就跺着脚撵,老鼠并不往巷道里钻,顺着街跑出一段了还停下来回头看他。这么跑跑停停了一会,到了老皂角树下,突然一个人从半空下来就把老鼠抓走了。

蚯蚓吓了一跳,那不是个人,是雕鸮,长着个胖老头的脸。蚯蚓还从来没见过长着胖老头脸的雕鸮,但这种好奇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有几家的门面打开了,主人还蓬头垢面着,却往天上看,他说:晚上要耍铁礼花呀!那些人说:今日天好!啊是不是?!蚯蚓跑过了中街,又跑了西背街和东背街,吆喝着晚上要耍铁礼花,听到的人没有不兴奋的,甚至就叫喊着孩子去通知周围村寨的亲戚。这一天里,涡镇上人比往常多了许多,才到傍晚庙山门外牌楼前的土场上就拥满了,而老魏头苟发财也早早在铁匠铺帮着巩百林熔铁水。

正熔着,卤肉店的张掌柜跑了来,神秘地说:知道不,吴掌柜死了!老魏头说:你和他有仇,就盼着人家死呀!张掌柜说:我和他有什么仇?我娘和他娘还是表亲哩。老魏头说:忌妒才是最大的仇。张掌柜说:他有钱就有钱么,这不人就死了要钱有什么用?他真的是死了!苟发财说:还真死了?!他不是跑了吗,怎么就死了,死到哪儿了?张掌柜说:他昨晚就回来了,一进门看家空了,吐出一口血,挨到今日傍晚就咽了气。这杨家的该有生意了!巩百林说:少一个吃你家卤肉啦?老魏头朝吴家方向作了一个揖,说:人死为大,嘴上多积些福着好。张掌柜说:我是给他流了一股子眼泪的,这不,拿了黄表要去吊唁啊。巩百林从屋里就也拿出了一卷麻纸,说:你用钱拍一拍,替我也送些烧纸,我忙着熔铁水哩,走不开。张掌柜从怀里摸出一个铜铁在麻纸上一反一正按行拍打,老魏头却给了一块大洋,说:用这个印。张掌柜说:哇,阵舍得的!

铁水是熔得多,装了两个大泥槽里,一伙人就叫喊着拾去了牌楼前。

牌楼前人黑压压的,井宗秀、杜鲁成、阮天保也都在,铁水一抬来,杨钟就开始把人群往四周推,要清出个场子来。杨钟凶着喊,忽然刮起了风,风堵了他的嘴,还把他刮倒在地,爬起来拿了树条子乱打,就看见了陆菊人拉着剩剩站在那棵榆树根上,说:你站在那儿剩剩能看见?把他架到脖子上。陆菊人说:风把你刮倒了你以为上天呀?清场子就清场,拿树条子胡打啥呀!杨钟就把树条子扔了,去问井宗秀:你开场子吧。井宗秀说:你开。杨钟便站在了场子中间,大声说:原本是井宗秀团长来开场子,他需要我开,我就代表他开了。今日高兴,咱们耍铁礼花,现在都喊起来,让老把式上场!众人欢呼,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抬了铁水槽子,又都戴上草帽,拿了木勺,槽板和棒子,先是如狼似虎地吼叫着蹦跶了一阵,木勺舀了铁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棒子和木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去,流星般的铁水在牌楼两边的树枝上碰出散开,黑夜一下子闪亮,满空都是簇簇金花。打向树枝上的铁水越来越多,又越来越高。老魏头又打出了金菊,苟发财怎么打都打不匀。老魏头叫他木棒和槽板相磕的时候,不一定用力,但必须要快,掌握住节奏,苟发财依着所教的方法与打,果然铁花就匀就亮,打出了金花也打出了金菊,说:就这点窍啊!你歇下,你歇下。老魏头说:不认师傅啦?偏舀了一勺,并不倒到槽板里,竟扬手向牌楼上一甩,顿时万珠铁屑,溅出火花,如蜂阵蝶群,还带着哨音。苟发财说:啊你又留一手?!

陆菊人把儿子抱在怀里,她是第一回看铁礼花,就看呆了。世间真是奇怪,那么黑硬的铁,做犁做铧的,竟然就能变得这般灿烂的火花飞舞。

更让她差点叫出声的是井宗秀冲进了场子中间,他并不是张扬人,也不会耍铁礼花,却在那降落的火花中蹦跶开来。老魏头苟发财巩百林都是戴草帽的,而井宗秀光着头赤着膀子,杜鲁成就在喊:小心烫伤!井宗秀根本不理会,他旋起身子翻跟头,足足有三尺多高。杨钟也跑进去了,似乎要比谁着翻得更高,但他就是没有井宗秀翻得高,退出来了,不解地给阮天保说:他平日不会翻跟头啊?阮天保说:他当了官了嘛!杨钟说:不就是个团长么!阮天保看见了不远处的陆菊人,说:替你媳妇抱孩儿去!陆菊人没有搭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花,觉得井宗秀蹦跶着才有了那么多火花,他在火花里,火花就是他身上迸出来的,是一个火人,在燃烧。

陆菊人看得入神,剩剩却在拔他娘的头簪,陆菊人的发髻便散了,隔壁的柳嫂走过来说:剩剩剩剩,别把簪子弄丢丢了。陆菊人这才赶紧把儿子放下,重新拢发插簪,说:你让我丢丑!啊柳嫂也来啦?柳嫂是长舌头,总有着镇上的是是非非,她就偷声换气地告诉陆菊人,北城门口来了个疯子,预备团的人不让进,陈来祥还动手打哩。她说:你想得到疯子是谁?

陆菊人说:我想不到。她说:是井宗秀,哦他是团长了,他以前的丈人,谁也想不到他成了疯子!陆菊人说:哦,人家来看热闹的为啥不让进?她说:疯子要找井宗秀救他二女儿的,井宗秀是当团长了,可他二女儿被保安队长带走的,井宗秀怎么救?陆菊人再看火花,火花里竟然就有了那女人,还是被保安队长带着出庙门时的样子:看见了她,想给她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灰沓沓的,只一声叹息,她听着石头一样沉重。陆菊人再没理了柳嫂,她把剩剩拉过来,用腿夹住了,在人群中瞅拾,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就又抱了剩剩离开了。剩剩说:娘,不看了吗?陆菊人说:咱到庙里去。

母子俩进了庙,有什么虫子在叫,虽然庙院外那么响动,虫子仍叫得清清楚楚,一跺脚声停了,不久又细碎连成一片。而王妈就在路边的篱笆上挂灯笼,已经挂了六七个用表纸糊成的灯笼,晁晃悠悠闪着黄光。陆菊人说:这么史了你还在庙里?王妈说:师父让我等着她。陆菊人说:师父不在?王妈说:给吴掌柜超度去了。陆菊人吓了一跳,说:吴掌柜不在了?!王妈说:人命说顽实就顽实,老魏头被刀砍了那么多刀都没死,说脆也脆得像冰片子,吴掌柜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前两年岳掌柜一死,听说有人在麦溪县城碰着了岳太太,拉着孩儿讨饭哩。这吴掌柜又死了,吴太太还年轻轻的……唉,男人的罪咋都让女人受哩!陆菊人没有说话,所有的虫子全在叫着,如潮水一般,她仰头吁了一口,满空里还在灿烂着,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铁礼花。剩剩在草丛里寻找虫的叫声,陆菊人说:师父啥时能回来?王妈说:这我不晓得。陆菊人说:你要肯,咱俩是不是去吴家一趟。

铁礼花耍到鸡叫两遍才结束了,地上再不是金花而成了一层黝黑的铁屑,人们在议论着今夜的铁礼花耍得好,却听到远处的哭声,这才意识到吴掌柜是死了,但没有几个人再去吴家吊唁,倒笑话着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性命。而北门洞陈来祥他们终于放行了疯子。疯子满脸是血地跑到了中街,大声叫喊着他的二女儿,见人就拉住看是不是井宗秀。当然不是,被拉的人说:井团长在前边!他又往前边跑,见门墩踢门墩,见树踏树。后来有人说:井团长在油坊里。他就去油坊,油坊的门关着,使劲拍门,马六子开了门一顿臭骂,他还在说要找井宗秀,马六子拿门杠戳过去,他就久久地窝在那里不动了。路过的人谁都没有去拉他,甚至连询问一下也没有,只当是一只狗,一块石头,一个装着垃圾的烂筐子。但他们兴趣了他的二女儿到底好在哪里,五雷要她,王魁要她,保安队长也要她?

于是就推测那女人脸蛋一般,身材一般,肯定是下边的东西好,像嘴一样能大能小会吸吮吧。笑声爆起,像无数的皮球在跳,又滚动着去了街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