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砸、判”一条龙,老破鞋被整入狱 三、城管小郭
外面的世界无比喧嚣,可赵红兵在号子里却一无所知。因为他这号里的人始终在减少,到了6月底,整间号子里就剩下了六个人。赵红兵、二东子、张国庆、刀哥、民办老师,还有一个溜门撬锁的小毛贼。这六个人每天面面相觑,除了赵红兵和二东子两人相互间还有点话以外,别人连句话说都没有。
二十来人的号子,现在只剩下六个人,虽然说是宽绰了,却冷清了许多。赵红兵是个安静的人,可他这么安静的人已经受不了这寂寞了。有时候管教从赵红兵这儿路过,赵红兵逮住管教就唠。
赵红兵问:“外面最近都发生啥事了?”
管教故意跟赵红兵逗闷子:“自从你们几个进来以后,外面啥事都没有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甭提多太平了。”
“我操,我以前在外面干啥坏事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老赵你咋不信呢?前段时间我们所长去开会,回来说会上领导都说了,像是赵红兵这样的人,就应该多关一段时间。他在里面多关一段时间,外面就太平很多。”
“操,我怎么就不信领导能这么说呢!”赵红兵也听出来了管教在跟他开玩笑。
“你还别不信,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操,你又不是领导。”
“呵呵,你别把村长不当干部。我虽然是个小管教,可我是你的领导吧!”管教笑吟吟地说。
“不是!”
“行,我不是你领导。以后你还想抽烟不?”
“想抽,到时候跟你领导要去。你能不能给我们号里放进几个新犯人来?无聊啊!”赵红兵说。
“呵,你还想要新犯人,怎么?你又要打要杀啊?这才太平几天啊!自从你这号一清净,整个看守所都清净了。我们可想过几天省心的日子。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别的号子都二十多人,这天越来越热,全都挤出热痱子了。咱们新修那个看守所知道不?新的里面有高级房,想住不?那高级房无非也就你们现在这号子这样,就几个人。”
“我要求住人多的。”
“得了吧你,跟我说没用,我又不是所长,我没那权力,所长说了你这号子里尽量不要加人,要加的话得他同意。你快在这老实眯着吧!”管教说完走了。
二东子说:“老赵,你跟我在一起住腻了?”
“有点吧!”赵红兵说。
“是有点吗?我看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住了吧!”由于号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所以二东子和赵红兵俩人的对话越来越没有顾忌。
“也不是……”
“住腻了就说!就换!”二东子恼了。
“我不是说了换吗?”
“你换就换!我支持你换!但是先把我放出去!我操!我操操操!我要出去!”二东子太悲愤了。
赵红兵哈哈大笑:“我看你得陪我待个一年半载的。”
“姓申的!”二东子又开始破口大骂了。
不知道是赵红兵求管教加人起了作用,还是的确别的号实在安排不下了,不几天,赵红兵所在的号子里还真就进来了一个新人。
赵红兵、二东子等六个人看着新来的这个年轻人,眼睛里都冒着绿光,看着他一直走到一块空铺附近,二东子才想起来还没跟他问话呢。
二东子暴吼一声:“站住!”
那人的确吓了一跳:“干吗?”
“你怎么就这么不懂规矩,以前进来过吗?”好不容易来了新人了,二东子怎么也得逗逗。
“没进来过,怎么了?”这人说话还挺霸道。
“呵,孙子,还挺横,你,干什么进来的?”
“我?我也算是执法者,有编制的,我进来纯属误会,过几天就得出去,你甭跟我来那套。在外面,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哎呀,执法者!你可别吓唬我了,我还真就不怕你吓唬。你是警察啊?”
“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
“……城管。”这人吞吞吐吐。
“哎呀我操,我最恨城管了,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人,成天就知道欺负弱者!我操,说什么也得让你服服水土!”二东子义愤填膺。
“我没欺负过人。”
“你再说说你没欺负过人!要是不欺负人,还要你们城管干啥?你是因为啥进来的?是不是粗暴执法?”二东子的手指头都快指到他脸上了。
“不是,真不是。”这城管看样子有些怕二东子,说得挺真诚。
二东子认真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你说说吧,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听听。说得好,我就饶你一次。说得不好,知道后果吗?还有,不许胡编乱造!听见了吗?”
“听见了。”这城管的确是怕了。
这城管虽然是城管,可是文化水平却还不低,条理清楚,逻辑清晰。
他说他姓郭,虽然今年才29岁,可是已经有了长达7年的城管生涯。而他当城管的真正原因居然是:他崇拜城管!他无比羡慕城管这个看似并不怎么崇高的职业。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问别的同学长大后想当什么时,有同学说想当科学家,有同学说想当博士,有同学说想当八路军。只有这位小郭同学语出惊人:我想当市场管理员。老师和同学全傻眼了。这理想,忒实际了。
事实证明当时所有同学儿时的梦想都没实现,想当科学家的那个后来成了小贩,想当博士的后来连高中都没考上,想当八路军的后来成了公务员。只有他,持之以恒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终成大器,成为了一个人民的城管。
有歌为证:城管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掀小贩的摊子像疾风一样。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成功了。所谓市场管理员大概就是城管的前身,在小郭小时候,主要负责维护市里几个大市场的秩序。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开始有了城管这个职业,慢慢取代了部分市场管理员的职责。
而小郭的理想源自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就是当年在大市场里卖肉的小贩,虽然就是个卖肉的,可是只要手臂上戴个胳膊箍的,就能管他们。防疫、工商、税务……不过他们最怕的,还是戴红胳膊箍的市场管理员。其他人的执法还算文明,只有市场管理员无比粗鲁,说把摊子掀了就掀了,根本不跟你讲理。
虽然家里就是卖肉的,可小郭一个礼拜也吃不上一顿猪肉。而市场管理员则不同,虽然不是卖肉的,但是每天都吃得上猪肉,而且吃的还是猪肘子!不用问,这些猪肉,全是小郭的父母等商户孝敬的。
看着那些膘肥体壮的市场管理员,小郭幼小的心灵中萌生了一个想法:长大后,我要成了你!
这个想法是小郭最大的前进动力。他高中毕业后差几分没考上大学,按说复习一年怎么也能考上。可小郭没复习,直接入伍当上了武警。因为他对城管这个职业特别关注,知道城管队伍中很多人都是退伍兵,所以他才要当兵。在参军期间,小郭表现十分出色,退伍后家里又花了几万块钱,他终于成就了梦想,成为了一个城管,其待遇参照全市公务员执行。
可当他成为城管以后却发现,这个职业并非是他想象般光鲜。首先,城管这个职业已成为了社会各界口诛笔伐的对象;其次,现在粗暴执法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已没了当年他所目睹的风姿;再次,现在的小商小贩已不像当年他父母那般好欺负,暴力抗法的越来越多。
总而言之,虽然小郭梦想达成,但终日如履薄冰。小郭说他从不暴力执法,只是偶尔收点小贩的百八十块钱的小恩小惠。如果遇到那些暴力抗法的,小郭也会好言相劝。
小郭说到这的时候,二东子表示不信:“城管要是你说得这么好,哪还有那么多暴力执法的事情发生?”
小郭说:“我父母就是小摊贩,我看那些小贩都跟我父母差不多,我怎么忍心去掀他们摊子?就是有时候有些小贩实在太不遵守规定,怎么劝都不走的时候,我才没收他们的东西。”
小郭继续说。他说他面对的都是些卖矿泉水、茶叶蛋、烤地瓜的,就这些人,能有什么油水?城管的工资不高,危险系数可不低。小郭在三年前结婚了,对象是个无比败家的娘们儿。每天逼着小郭给她买貂。东北人流行穿貂,所谓貂就是貂皮大衣。可一个貂好几万,小郭那点微薄的工资加上少得可怜的灰色收入,哪儿来的钱给她买貂?
小郭就跟她说:“你非穿貂干啥?”
“人家都穿!我凭啥不穿?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有貂,就我没有。”
“我看你长得就像个貂。”小郭忍不住骂。
“你才像个貂呢!我把你打成个貂样。”媳妇动手挠了。
所以小郭经常被他媳妇挠成个貂样去上班,单位的同事也大多同病相怜,每天大家都在长吁短叹。
本来是个挺可悲的群体吧,可是他们还的确挺可恨。用小郭的话说就是:没法不可恨,要是没城管,小贩们非都挤到天安门卖东西去,而这些小贩,又是生活的最底层,弱势群体,谁欺负弱势群体谁就没道理。可城管也是弱势群体啊!有时候上面领导来了,他们要赶紧去整治,整治不好就要挨骂。可想整治好了又谈何容易!有些小贩是能劝走的,可有些劝都劝不走,只能动手。只要一动手,就等着挨老百姓骂吧!
小郭说他在之前从来都没动过手,可就动手这一次,就被扔进看守所来了。这次,又是上级领导视察。城管局局长得到命令,火车站的站前那片管理实在混乱,必须要下大力度整顿。
小郭等人就是管火车站那片的,他们奉命后赶紧赶到火车站整顿。一个小时的时间,小郭等人连劝带吓唬,基本撵走了所有的小贩。只有一群卖刀的少数民族,似乎听不懂汉语,怎么说都不走。
要是换在以前,小郭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是局长说马上就来视察,这还得了!小郭看怎么说都说不通,急了,居然冲上去开始收摊了!这些少数民族是好惹的吗?看到有人抢刀,马上就有人拔出刀来对抗。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看到这阵势,还是保命要紧吧!几乎所有的城管都往后退,就把小郭一个人晾在前面。小郭在前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其实小郭在当武警时学过一些功夫,而且功夫还相当不错,这几个拿刀的,未必能怎么着他,可他总不能冒险去跟这些拿刀的对抗吧?
正在小郭踌躇的时候,有一个居然主动走上前来,拿着刀在小郭面前比画,一副要扎了小郭的架势。小郭心头无明业火燃起,指着他大喝一声:把刀放下!
可这卖刀的的确没能听懂汉语,看到小郭突然挥手以为小郭是要抢刀,直接一刀就朝小郭扎了过来。这要是换了别的城管可能就真被扎了,可小郭毕竟身上有功夫,轻巧地一躲后擒住他的手臂,奋力一掰就夺过了刀。此时,卖刀的两个同伴拿着刀一哄冲上,小郭一着急把他们三个全给捅了。
小郭自己也说,虽然自己的确会那么两下子,但是完全没有夺刀再连伤三人的本事。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肾上腺素怎么一下就分泌过剩变身为超人,半分钟内完成这一切,自己却毫发无损。
小郭最后说:“要是知道自己得进来,还不如当时就挨一刀呢。挨一刀说不定还能立个功,升个队长什么的。估计这次进来就算放出去,工作也丢了。这工作,是我爸妈一斤一斤猪肉卖了十来年买来的。”
本来二东子听说小郭是城管以后对小郭没什么好印象,可听完小郭说完自己的这些事以后,二东子又觉得小郭挺可怜。
二东子对小郭说:“上铺吧。”
刀哥说:“他这样的人就该倒霉,谁让他们总去欺负人。”
二东子说:“怎么什么地方都少不了你?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除了上厕所不许说话!说话要喊报告!肉皮子又发紧了吧?”
张国庆叹了口气,说:“以前我刚从北京打工回来时也摆过小摊,也被城管抄过,当时我也想拿刀捅了城管,可今天听完这孩子一说,我又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唉,都不容易,都不容易,谁容易啊?”
二东子说:“养狗容易,伺候好几条狗就行了,省心。”
“你别说还真是,我现在越来越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张国庆笑了。
二东子也笑了,指着刀哥说:“跟这样的玩意儿打交道,还真不如养条藏獒。”
在小郭说话的时候,赵红兵一直静静地听着,但是一语不发。赵红兵看着老实巴交却又一身肌肉疙瘩的小郭,越看越觉得拧巴:这个人的存在简直就是个悲哀。他的父母是粗暴执法的受害者,而他的理想却又是成为一个粗暴执法的执法者去面对那些像他父母一样的人。当他成为了一名执法者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了粗暴执法的空间,而在一次不怎么粗暴执法的过程中又成为了牺牲品。这拧巴又悲剧的人生,找谁说理去?
赵红兵当然看得出来,小郭这小子确实不是个恶人,甚至可以说是个好人。但若说要去同情他,赵红兵还真同情不起来。
赵红兵扔给了小郭一根烟:“抽着吧,刚进来压压惊,都睡在这儿,就是兄弟,抽烟时小心点,别让管教看见。”
赵红兵只能做这些了,想去安慰安慰他,从哪安慰呢?如此拧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