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10节
王老太太对儿子家很熟识了,对这一带也熟门熟路,一大早就出门到早市上买菜去了。她嫌超市里菜贵,贵得没谱,喜欢讨价还价一块钱撮一堆萝卜白菜的菜市场。说也巧,左手白菜右手萝卜没走多远就撞上了老邻居胡老太太了,就是儿子租人家地下室住的那个胡老太太。
“这不是传志的娘吗?又来儿家享福啦!”
两人一阵寒暄后,王老太太叹气,“享啥福啊,俺这庄稼人的命,有啥福享啊?”
“还不享福,跟着你儿子住别墅啊!北京的房这么贵,你那套房值老钱了!”
“值钱又不能卖,不能当钱花啊!值多少钱?”
胡老太太挺神秘,“听我儿子随口一说,少也二百万吧。”
王老太太傻了一下,内心的喜悦汩汩地瞬间漫过眉梢,“俺儿子也有一百万了?!”
“你儿子二百万啊,老有钱了!你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吧。”
王老太太想了一下,摇头,“这房子上写着俺儿子媳妇两人的名字,俺儿也就有一百万,媳妇的一百万能让俺享福?人家也有父母呢。”
“你儿媳的娘家也有钱啊,人家还在乎这一点半点?”
“哼,咋不在乎?俺那媳妇口袋捂那个紧,抠着呢,连俺儿子的工资——那个片片都在她手里攥着呢!见钱眼开,不分人,不大气,死抠俺儿子!俺儿怎么说也是国家正式干部了,成天到晚口袋里没超过二十块钱,幸亏俺儿节俭知道过日子。”
胡老太太很吃惊,“那你媳妇攥着干吗使啊?你这婆婆来给她做饭收拾家也不表示点?现在保姆也得八百块了。”
“表示个屁!只要俺来,一天三顿换着花样做给他们吃!那么大的房子,一天三遍地扫、拖,累得俺腰疼,这还动不动给俺脸看呐!第一天就给俺脸看!”
胡老太太叹气,“媳妇跟婆婆,还不就是无所谓的事,不及儿子一个脚趾头!想让她疼你,太阳从西边出来,没有的事!老姐姐,你命好摊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儿子,只要儿子能镇着,这媳妇再妖娥子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何琳在办公室忙了半天,有点累了,端着茶水拿着手机到走廊外面的大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给小雅打电话:“忙吗?猜猜我家又发生了什么?”
“养狗了?”
“哼,太后驾到!”
“你婆婆怎么又来了?又与人打架躲祸?”
“躲计划生育,带着四个月身孕的大媳妇到我家给她王家生孙子来了,你说我气不气!”
“在你家生啊?”小雅那个惊讶,“孕妇可不是好侍候的呀,事儿可多了。”
“我不管,让太后侍候去,她王家的孙子么!”
“这么早确定是孙子?”
“估计在老家照过B超了吧,不然也不会跑过来,生个孩子也跟做贼似的。要是我,宁愿不生!”
“医生不是不能告诉婴儿的性别吗?”
“老家里乱,没这么规范,有点关系或塞点钱,医生就实话实说了呗。”
“哎,也没办法,别说农村老太太,连我家老妖也在念叨男孩子好呢。前几天还说,要我生就生个孙子,不然就不要。”
“呸!女人双X染色体随便拿,他儿子贡献不出Y染色体还怪媳妇?她自己不是女人呀?就烦这样背叛自己的傻瓜!”
“所以,从积极角度看,你嫂子万一真生了男孩,你的压力不就小了嘛。生个女孩,她不待见,自己爱就行呗。不像我,压力这么大。”
“你老公什么态度,不像他妈重男轻女吧?”
“我老公倒没特别表现出来,估计生个女孩他也不会嫌弃,架不住婆婆在他耳根上叨叨啊!男人嘛,再说都喜欢,只有一个选择,心里还是希望选择男孩。”
“我们女人真他妈惨,连自己都背叛!”
“有什么办法,大环境影响小环境,小环境影响我们。不过你家一下子又变成四口人了,有人可以帮你打扫楼下房子了。”
“我可真烦家里住着外人啊,宁愿楼下脏着不打扫,也不愿让多余的人打扰我们夫妻平静的生活。人多那个乱,事多,你可不知道,去年夏天“太后”和“长公主”及长公主家的恶少爷,把我烦得跳楼的心都有!为什么我要攒钱买房子?就买小的,小二居,或大一居,我们搬过去住,这幢楼租出去,房子小住不开了,老妖不会再来了吧?跟你说,我就是与他家人合不来,各方面都不适应,太痛苦了!”
“那是,我也不太明白现在的婆婆,有手有脚没傻没残没痴呆,为什么非要挤到儿子媳妇家凑热闹?看着儿子媳妇因为她们打架就那么高兴?没钱,孝顺她钱,缺什么给她买什么,为什么还要扎堆在一起呢?搞不清她们什么心理,不会越老越变态没事找事吧?”
“估计我家老妖倒没变态,她是觉得传志能有今天都是她半辈子教育和牺牲的结果,现在桃子熟了,她要摘下吃,绝不能让媳妇占了这便宜。媳妇嘛,在老妖的观念里,应该是任劳任怨、当牛做马侍候她和她儿子的。而且她本身就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不是变态,是变财迷了,什么都想依靠这个儿子,好像我们开银行似的,反正有点屁事就让我们出钱出力。你看看传志弟弟上大学,我们每月要出生活费,太后生孙子,我们也要负责生活费吧,都在这儿住了,费用肯定跑不了。这样下去,我家迟早也变成王家驻京办事处,恶心不恶心?!”
小雅笑翻了,“那你不成了办事处的处长了?不过,他家人在你家住也就罢了,怎么还用你们花费?这孕妇体检费一路下来也花不少钱呢。”
“体检个屁,她这样的还敢去医院留名?那老抠当然要想方设法花我们的钱,她能带钱来才怪呢,反正她儿子有求必应,也不会让她破费——说起来我就气啊,我家的猪恐怕我欺负太后,要护着太后,恐怕他妈受哪怕半点委屈!你想我怎么欺负她?倒是她阴话阳话哄得她儿子团团转。在他心中,我的重要性要排在他家人所有成员之后,真让人齿冷!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婚姻,太痛心了!”
“唉,何琳,天下婆婆一般黑,好歹你家太后比我家太后还仁慈点。又不能为了太后不和这个男人过了,还是你小姨有句话说得对:这样的男人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也只能承受这样的后果了。谁让当初眼睛瞎了呢。我就苦中作乐,当鸵鸟,能逃避一会儿是一会儿。我劝你看开点,愁眉苦脸气得胃疼也是过,气病了也是自己受着;眼不见心不烦大大咧咧也是过,装着看不见呗!那孩子一出生,立马送走!然后告诉你老公:下不为例!说得狠一点。你老公比我老公理性,我老公那可怜的臭男人算是给他妈治得死死的。”
与小雅谈话唯一的好处便是宽慰,五十步笑百步,在自我麻木中得到心理平衡:有的太后更过分哦,我家好歹不算最坏的。
何琳学聪明了,气愤时不在外面吃饭了,而是回到家包一扔就坐在饭桌旁等吃的。你不说到儿子家做饭给儿子媳妇吃嘛,不能冤枉你,你做啊!
偏偏那天晚上传志去同事家有点事,回来晚了。王老太太做的面条,手擀面,切好了均匀地放在案板上,人到卧室去了。只要与二儿媳妇单独面对面,老太太就闭门不出,儿子回来时再出来。大儿媳绣花更是一整天待在房间里不露面。
何琳饿啊,闻着厨房里的味道就更饥肠辘辘了。王老太太炒了菜,这是老家吃法,吃面条不拌酱,吃炒菜。肚子咕咕叫的媳妇就寻着菜香进厨房了,一看有青椒炒鸡蛋,抓了筷子就吃上了,虽还有点咸,但饿啊,于是把菜吃了一个不小的缺口。肚子有底了,去楼上换衣服了。
一会儿传志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首先到厨房一探头,看见老娘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咋了?”
老太太指指楼上,“懒!好吃!一盘炒鸡蛋,一眼没看见给偷吃了大半!还没吃饭呢,不顾人!”
传志很大度,笑着,“可能饿了。还不是觉得你老人家炒得香!”
“吃,没有偷着吃的,你哥几个谁敢偷着吃?俺撕不拦她的嘴!欠管教!”
一会儿面条出锅了。传志在楼下喊:“开饭啦,都出来赏光吧!”
老太太把盘子碗端到桌上,筷子一双双摆上去,大儿媳和二儿媳才分别从楼下楼上走出来。
何琳很不客气,抓起筷子猛吃,是第一个大筷子一挥夹菜的人。张绣花是孕妇的缘故吧,也是显得饿,猛扒了两筷子面条,但没好意思夹菜。菜有点少。传志和他母亲是最后拿起筷子的人,而且儿子看出母亲伤心了,这么辛苦地做了晚饭,在饭桌上竟没得到应有的礼让和尊重,都那么理直气壮、不吃白不吃的态度。
儿子心有点凉,忍不住用另一种方式提醒那两位只顾嘴巴的媳妇,“哎,这是手擀面啊,干吗不买成品的挂面?和面和擀面也太累人了,还擀这么多!”
何琳没听见般,不管不顾继续吃,心里却冷笑:活该!到儿子家一日三餐做给儿子媳妇吃可是你妈喊出去的,嫌她累你替啊!手擀面是她愿做的,你们一家子不都是爱吃面食吗?也是迎合你们自己的口胃,地球人都知道我爱吃米饭,吃面条是迫不得已。
传志很失望,老婆装傻连个回应也没有,哪怕“是”、“是”这么简单地寒暄一下也好,老人嘛,付出了不就图个认同吗!你只应付一下而已,就这么难?!看了一眼大嫂,孕妇,情绪不稳,情有可原,可自己的老婆呢?
何琳感觉到了老公责备的目光,不理,心里却无比欢畅,哈,这不是你喜欢的生活吗?就慢慢喜欢吧。而且吃完饭,筷子一放,碗一推,嘴一抹,转身噔噔上楼了。
孕妇尿频,绣花也放下筷子去卫生间了。老太太低喟:养了两个活祖宗啊!”
这顿饭张绣花是最后吃完的。老太太和传志吃完就收拾碗筷了,婆婆把盘子里的剩汤倒进大儿媳妇的面条里,到厨房洗去了。传志不忍心母亲这么累,抢过来自己洗了。洗完出来时,看到大嫂还在吃,而母亲正弓着老腰在旁边拖地板……
他回到楼上,何琳洗完澡,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往身上涂乳液,到底忍不住了,“吃过饭你就不能帮我妈干点活?!”
“嫌累你请保姆啊!”
“我妈和保姆有什么区别?”
“保姆能让她大儿媳妇住在雇主家生孙子吗?”
“可那是我妈!你别太过分!”
“对啊,是你妈,你去帮她呀!你不是一直在帮她吗?又不是我妈!”
传志气得哆嗦,手指也指不准了,“何琳,我告诉你,不要过分,你也是爹妈生的!”
何琳一点也不害怕,看了他一眼,“我爹妈生我,所以我才不让我爹妈到我家以做饭之名伺候我。我怕他们累,他们也担心我不舒服。”
传志满腔悲愤,无处发泄,突然呆了一下,叹了口气,“何琳,你变了,变得让我不认识了。”
“是你先变的,我先不认识你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你丈夫的妈!?我真怀疑你嫁给我是为了什么,爱屋及乌很难吗?”
何琳头也没抬,“你得寸进尺了。我嫁给你是为了和你一起生活,不是为了迁就你妈和你妈和你一家子生活。在孝敬你妈这件事上,连法律都规定配偶有协助作用,也只是辅助而已。谁妈谁孝顺,生养了谁,谁是主力,你不用拉上我垫背。反过来孝敬我妈,我绝不扯上你!”
忽然门外有响动,轻微的脚步声。传志过去推开门,愣了一下,随即关门出去了。
何琳冷笑一声,不用猜老太婆在门外偷听了。这是小雅告诉她的,婆婆最爱溜到媳妇儿子门上静静地张着耳朵偷听,好像这种嗜好具有普遍性。
传志随母亲回到房间。老太太脸就拉下来了,“瞧你千里迢迢娶的媳妇,说的是人话不!谁妈谁孝顺,分那么清儿子还娶媳妇干啥用?自古以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见过胳膊往外拐的,没见过这么会拐的!要搁在咱老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收拾!两个耳刮子上去保准不这样说了!”
传志连忙把头探出门外,确定隔壁无耳,又回来,“娘,城里的女人就这样,何琳虽说得不好听,但也是实情。”
“实情个屁!城里也有好媳妇,上次半夜来咱家住的小雅,人家怎么就知道对婆婆好?人家儿子咋那么好眼光挑了个又俊又能挣钱的媳妇?人家婆婆咋烧了好香摊了个那么孝顺的媳妇呢!不要以为你娘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你娘不是那种糊涂虫!真那样,还生儿子干啥用?”老太太右拳响亮地砸在左掌里,“命!命!这就是命啊!”
耷拉着眉眼的传志只得端来洗脚水让老人家赶快上床休息,让明天翻过今天这一页。然后上楼睡觉,这次不用抢被子了,自动拉过另一条,在右边三分之一床沿处躺下,绞尽脑汁思索着一个个问题:为什么自己的媳妇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妈?!换成自己肯定能容忍岳父母一家,有什么啊,不是有句俗话说,家有一老等于有一宝吗?女人啊女人,真是太狭隘太自私了,你不知道你对老公妈妈好老公才能对你加倍好吗?偏颇,不明智,不理性,人谁没有老的那一天啊!想想咱老了咱的儿女也这样对咱,不同样寒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