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14节

周一,座机费七十九,单个手机充值一百;

周二,汇给王传林生活费三百块;

周四,电费充值一百五十;

周六,给老太太菜钱一百;

三天后,绣花在一家私人小医疗门诊体检,一百三十七块;

……

“体检还要你出钱啊?人家可是有丈夫的!”

“这么远,一百多块邮寄还不够麻烦的呢。再说我哥在家没事做,招弟又念书,哪有钱啊?不就一百多块钱嘛。”

“传林生活费能不能少点?人家是有家长的!”

“我妈没工作,你也看到了,哪有收入?我多少挣些钱,帮一下自己的亲弟弟是情分,也是本分!三百块在武汉生活并不宽裕,这一点你也在乎?”

“他为什么不勤工俭学、不贷款?你大学时不自己做家教吗?我那时也在想办法挣钱,你弟弟就应该让你养着?”

“传林你也见到了,没有特殊情况我相信他会勤工俭学的,不是迫不得已嘛!”

想想那个优雅、懒散、洁净度很高的贵族青年,估计连传志也不会相信他能勤劳地为自己的学费舍下脸面干哪怕打扫食堂卫生的小活。

何琳在卧室抽屉里翻找,传志的工资卡又不见了。不过她也想明白了,拿回去就拿回去吧,养他母亲,养他弟弟,养他嫂子,养他未出世的侄子,但也必须得养老婆!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往这个家里投一分钱,薪水卡随身带,能不动就不动。你好心好意体谅他,他却又大方地体谅别人去了。有些人,你根本不能为他考虑,碰到难处,让他自己作难去,不然就不会统筹规划生活。

这是二○○五年的第一场雨,哗哗下得满街流,然后明亮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映得房间里玻璃折射出耀眼炫目的白光。

何琳脚蹬橙色皮靴从楼上下来,少有的温存,“老公,咱们去超市吧?”

传志看了她两眼,“这个月没钱了,省着点花吧。”意思是食品、菜都备齐了,吃一阵子完全没问题。

何琳又发嗲又故作神秘地眨着眼,“跟我去吧,没钱没关系啊,我们不就逛逛、看看去嘛!”

传志刚站起来,王老太太凑过来,“出去啊?让俺去不?”

传志看何琳。何琳很大方,“去啊,超市大,有的逛!”

于是一行三人来到家乐福超市,这次没推车,何琳交给传志一个购物篮,先往里扔了一双袜子,又扔了几包瓜子,然后就看了。

老太太和她儿子在后面,叽叽咕咕的,买了一些零食和食品;在服装区,又看上了一件腿上带花的黑条绒裤子,一件无袖薄棉夹,一顶呢子帽等。当然价格还可以。逛个差不多时,何琳回头看,篮子都冒尖了,哪像没有钱的人。

何琳来的目的是买洗发香波和护发素的,恰好这两样有促销,单独交款。她就不声不响把钱交了。

逛了一圈要排队交款时,传志跟在何琳身后。何琳再回头看,老太太远远地躲掉了。哈,那她也直接走掉,亮了一下手中付过钱的条,就过去了,而传志被拦了下来。

何琳头也不回,到超市外面一通猛笑。等。

这次购物别提老太太多郁闷了,一路甩着脸气呼呼的,好像被儿媳敲诈了似的。传志也郁闷,刷的信用卡,现在都负值了,发了工资窟窿都不一定堵上。不过不像他母亲表现得那么明显,再说买的物品大部分都是他母亲的,小部分自己的,属于何琳的不到十五块。

第二天何琳私下向嫂子夸耀太后会选衣服,绣花笑得很开,“东西好是好,就是贵了点,他妈昨晚心疼得一夜没睡好,现在还唠叨说能换一卡车大白菜吃一冬天呢!”

哈哈,何琳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畅。

又到周末了,何琳在婆婆喊儿上早市之前,先吹了枕头风,“大猪,今天到我妈家吃饭吧。”

传志一想,有一阵子没去看丈母娘了,点头答应,马上又补充:“不要与你小姨赶在一起吧?”

“干吗耗子见猫似的怕她?”

“见一面受一次教育哪受得了。”

“好,就让俺爸妈表扬你!”

当下两人收拾好,高高兴兴去了。

“老婆,要不要带点东西呀?”

“不用,空手一样吃上饭。”

“会不会不好?”

“你现在不是负债嘛,省着点花吧,万一你妈或你嫂子用钱,你拿不出来多不好。”

传志大为感动,嬉皮笑脸起来,“你的可以借给老公嘛。”

“别得寸进尺!”何琳脸一凛,心道:做梦,想也别想!

女儿女婿回来蹭吃蹭喝,老何总是很高兴,又可以聊聊家常问长问短了。而且照女儿的意见,提前就做好了饭。郁华明在忙着看邮件,接电话,不少学生都想投到她门下做研究生,全国各地都有,投石问路的,想混个脸熟的,当然少不了熟人同事的问候。人情社会嘛,每年都少不了头疼,又要婉拒又不能得罪或打击人家,需要一定的技巧,做物业管理多年深谙与人打交道的何中天总能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见。

该吃饭了,老两口还在厨房里窃窃私语,小两口则不客气地坐上桌开吃了。

“不等等你爸妈?”

“快饿死了,吃完回去看电视剧呢!没看到人家正忙着吗?”

传志心道:你下午来不就行了。

何琳吃。传志喝茶等到岳父母坐在饭桌上。

传志也在准备考研,想考中科院经济系。郁华明赞赏有加,比自己一帮朋友的孩子强多了,非考到熟人门下混文凭镀金。说到工作,老两口对姑爷的能力深信不疑。然后说到姑爷的母亲陪着嫂子在北京待产,老何不无担心地提醒:“你们得当心点啊,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城市比农村控制得更严更有力,特别是公务员,超生一个,就保不住工作了;协助家里人多生的,一旦揭发出来,严重影响前途!”

传志有些吃惊,“我哥的大女儿都九岁多了,这样的二胎在农村应该合法的吧……”

何琳毫不留情揭露:“你大哥俩闺女呢!合法?你嫂子还东藏西躲干吗?正大光明生呗!”

“老二已经送人了……”

“唉,”郁华明叹气,“这都什么世道,生自己的孩子做贼似的。”

“可这样生下去,中国人口就爆炸了,人口红利就会被人口灾难抵消。再说了,农村有多少人能指望孩子,尤其是儿子养老呢!”

“那么发展涵盖整个社会的福利保障不就行了,从根上解决养老问题,还会有那么多人可着劲生吗?”

何琳白了母亲一眼,倾向父亲意见,“还有文化心理上的,多子多福呢!指望不上老大,还有老二呢,就是觉得孩子多指望大呗!”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传志一眼。

老何正色道:“我们服务的小区,去年就有一个北京市公务员,地税局的,因帮小舅子隐瞒超生,开除了。同事告的密。得罪人家了吧。那小孩才一个多月,被人堵在家里,抓了个现行。现在虽找了公司上班了,却郁闷得不行,工资福利待遇均不可同日而语,两口子现在整天因为这个吵架,摔东西,我们常常接到他家楼上楼下的投诉。”

传志还是吓一跳,虽然在单位也听说计划生育的厉害,却没想到这么严格,当下底气不足,“我同事知道的不多吧,一般不领回家里来。”

“可我们有邻居啊,不知何时会得罪谁,捅出去,比如那个胡老太太一家,你妈可是可着劲地把你家的内部独家新闻往外抖搂啊!绣花也挺着不小的肚子在周围乱走,近六个月,遮是遮不住的。哪一天你们头找你谈话了,别惊着啊!”何琳禁不住幸灾乐祸。

传志更坐立不安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放下筷子,要回家了,原因:一是喜欢的电视剧到了;二是有一封重要的邮件要收。

老何夫妇话还没说够,说在家看电视、用何冲的电脑啊。何琳不理,拉了老公就走。传志也恨不得立马回到家告诉母亲和大嫂不要再如此招摇,影响了自己前途。

那天中午绣花正趴在桌边吃饭,还两个菜。婆婆在她自己卧室里躺着。何琳打开门就叫饿了,说是挤公交车金鸡独立给挤的,于是一边拿遥控器遥控电视一边靠近桌旁要凑上去吃,忽然大叫起来:“嫂子啊,你这吃的什么啊?!像猪食似的!”夹了一筷子,又吐出来,“二氧化氢一煮白菜,外加一把氯化钠!豆腐呢?连豆腐的汗毛也没看到。还有这清水炖萝卜,一点肉腥没有,吃个什么味呀!”

绣花神来之笔接了句:“这不是省钱嘛,吃饱就行,我吃得多。”

“吃得多也得有点荤味呀!储藏室里一大堆萝卜白菜都是给你准备的吧?你肚子里可是王家的下一代啊,还得考名牌大学呢!万一营养不够……”

传志也跑过来看盘子。本来穷苦出身的王传志对满桌子萝卜白菜,还有几块豆腐,没啥看法,水准不低了,农村人也不见得每顿都能吃上。但架不住何琳叨叨呀。

“冰箱里有几块肉呢,放上点呀,好吃不说,还有油水,现在苛刻自己不是时候啊!”

绣花面有难色,尤其重点扫了一下传志的脸,有点难为情,“她奶奶不让……晚上回来一起吃……”

何琳发扬了风格,“管我们干吗?该你吃的你就吃,你总不会这些天中午一直吃这些吧?”

绣花讪讪,“没关系,不错了,已经很打扰你们了……”

何琳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传志。

这时婆婆从卧室出来了,脸色不好看,看样子听到了客厅里谈话的内容。

传志说:“妈,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吃的早上剩的。”

噢,比绣花还省还惨还会过日子。传志没话说了。

何琳用胳膊捅捅绣花,“以后早饭多做点,你也吃剩的吧,好歹有煎馒头片,头天晚上的剩菜也很有味道呀……”

传志干脆拉了何琳上楼,关上门,“你干吗呀?唯恐天下不乱!”

“我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啦?你说清楚!”

“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说?不是撮火吗?好歹也是为了给我们省钱!”

“你一个星期给一百块菜钱,周末还去超市买一冰箱,我也是最近才刚刚不怎么买的,以前我每周比你买得还多,她老人家节省的钱呢?都花在绣花肚子上我没意见,女人谁都有经历怀孕这一难熬的时候,将心比心,我只是同情你嫂子!怀着你妈的亲孙子还被你妈虐待成这样,话都不敢说,要不是今天偶尔碰上,你能相信这就是事实吗?那可是她亲孙子啊!”

传志也很无耐,“我能有什么办法,年纪大的人,做事总欠考虑。我私下告诉她不就行了,你还非在下面说了再说!”

“做了这种事还怕说?”

“那可是我一把年纪的老娘啊!你让她尴尬难受于事有补吗?”

何琳气蒙了,眨着两眼瞪着他,“你说,你到底认不认为你妈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呢?”

传志梗直了脖子,看着妻子固执的脸,自己也固执了,“没错!我就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错!只是欠考虑而已!”

何琳很惊讶,“都亲眼所见——让你认识到你妈做了一点错事为什么这么难?!你就这么选择性地失明或装着视而不见?你还有没有是非曲直和黑白观念?!”

传志突然明白了,“你一直在找我妈的错,吹着浮土寻裂缝,今天你终于找到了,呵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啪一声摔到桌子上。

“你真无可救药,凡是碰到你妈的事上,你一点道理也不讲!让你认识到你妈也是人,也会犯常人的错误,能损你多大的面子?她为什么在你心中非得高高在上、比寻常人都伟大都高明都不一般呢!?”何琳背起包包,临出门不无厌弃地乜了屋中男人一眼,“愚孝而自卑的人,真无药可救!”

没错,吹着浮土寻裂缝,就是想找婆婆这种老女人的错,并让这种错误以原生态的形式直接在她儿子面前呈现出来,就是想把他心中那个居功自伟、高高在上、具有一切法外赦免权的老圣母从神殿上赶下来,把一个儿子从永远跪着感恩的姿态中解救出来,让他站着,以平等、客观、理性的视角去打量和对待他的母亲。他母亲生养了他,并不是他一辈子站在她的阴影下顶礼膜拜的理由,更不是他的老婆也一块儿膜拜、在夹缝中左右为难的理由。她对她的感恩是有限度的,是有条件的,是可以产生也可以消失的,没有理由让媳妇也像她儿子一样对她顺从、孝敬,供着一个活祖宗似的什么都以她为先!大家都是人,都是人而已啊,能不能尊重现在的家庭规则: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客人就是客人,客随主便!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妈!尊重儿子家庭的独立性、完整性和媳妇作为一个新家庭的女主人地位好不好?!

老婆又跑出去了,传志郁闷地坐了会,拿着空暖水瓶下去烧开水。楼下公共空间没人,在转身进厨房的瞬间,从对面没关严的门缝里瞥见母亲正抹眼泪,他那个烦哟,叮叮当当把水壶的动静弄得挺大,点上火,犹豫了一下,去母亲房间了。

老太太侧身对着门,抽抽搭搭的,无比难过。

“娘啊,你这是干啥?又没说你什么,以后中午也做点好吃的,和嫂子一起吃,你干吗要吃隔夜的剩饭?吃饭又不是吃不起!”

老太太泣而不答。

“娘,你去后边找胡奶奶串门去吧,或让她陪你说说话。这事呢,你也别怪何琳,何琳说话直,有话搁不住……”

老母亲叹口气幽幽地说话了,“传志啊,你娘没多吃猪油被蒙了良心,你想想俺能不疼俺大孙子吗?一、这一家子五口人都吃你的工资,虽说挣那俩钱来,枉不住那么多嘴巴一起张吃你自己啊!俺们又不挣钱,又帮不了你,挣钱的不帮你,娘不是想帮你、嘴里省肚里挪为你省两个嘛!俺现在也知道了,北京城也不好混,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能省一个你就省一个。二、咱家一日三餐上下顿都吃得不孬,有菜有肉,三天两头还做一顿鱼,吃那么油大,中午吃一顿豆腐炖白菜咋就能出问题了?想当年俺怀你们兄弟几个时,吃的最好的就是大白菜炖豆腐了,平时就是咸菜窝窝头,要不就是清炒白菜帮子,油气没有,你们哪个兄弟憨了傻了?”然后自言自语,“年头不一样了,媳妇有了地位得了天下啦,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俺不行了,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年轻时受婆婆气,年老了受媳妇气,被人说到脸上,儿子不能出头,俺也认了,自己肃静点,到一边没人的地方难受着吧!”说完长长一声叹息,垂下眼帘。

传志皱着眉,好无奈,“娘,你和何琳怎么就……”

“儿啊,俺不怪何琳,人家说到底是媳妇,不是闺女,媳妇对婆婆还不是无所谓的事,高兴时吱你一声妈,不高兴时翻你几眼——儿啊,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难啊!俺谁也不怪,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己干这干那,疼了这个疼那个,顾了这个顾那个,有个屁用啊!儿子弱,不给你争脸,不能给你说话,就干受着呗!不能怨媳妇,也不怨儿子,怨俺这命瞎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无比绝望和苍凉。

传志终于受不了了,“娘,随你怎么想吧,你儿子我也很累,在单位挣那俩小钱还要处处看上头的脸色,尤其是这种勾心斗角的国家单位,这年头有几个不欺生排外的?你以为我天天往办公室一坐聊天喝茶看报纸那么容易吗?在外压力就这么大,回家,又这样,唉——”不是长长地叹气,而是短促地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