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4节
二○○五年的春节热情洋溢地到来了,电视上唱“雄鸡一唱天下白”和“闻鸡起舞、发财起早”,窗外的鞭炮从腌腊八蒜那天就没消停过,到了大年初一简直是爆竹的狂潮,噼里啪啦绵延不绝的声音如海啸,知道开头,看不到尾声,整个天空一片电闪雷鸣和天女散花。
何冲背着一口袋鞭炮和烟花出门了,和什么狐朋狗友要找个开阔地儿放。客厅里电视响着,老何夫妇一边在阳光上眺望一边不停地接电话,亲戚朋友、下属、学生拜年的。
何琳也有人骚扰,大多是短信段子。心情不佳,全部打包群发。在无聊的时候,传志突然泥鳅似的闪进来,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挤进去并排躺着。何琳不让地,也不理他。
传志就紧紧地抱着她,把脑袋放在她怀里,冻得般浑身颤抖,声音极尽伤感:“老婆,原谅我吧,你不要我我自己也不要我自己了,没有你我去死好了。”
何琳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你不是让我认错吗?我错了,我不该动手,你就用十倍的力气捶我吧,我活该!求你不要生气折腾你自己折腾我了,你觉得好受些,怎么对我都成,你还是惩罚我吧,任何方式——”
何琳不作声。
传志快哭出来了,“我知道你内心已经看不起我了,我一直很有压力,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活得很压抑,两方面,一个是你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你甚至不用太努力不用高分数就能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比同班同学一百分才能上的的同样的大学!你不必太上进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以前没有户口,我觉得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二等公民似的,处处看人眼色。现在有了户口,依然——你家人几乎没什么负担,我费好大力气能给你的也许是你并不想要的或看不上的东西,使你满意我总觉得太难。因此我拼命工作,努力多为家里做点事,希望让你感觉到我是有用的,不比其他人差,更不是吃软饭指望你才在这个城市里立下脚!我一直觉得我只是起点低,过几年就会各方面都有发展的,一个小公务员,我并没觉得这是一辈子的职业,开始阶段,苦点累点,你多牺牲点,将来混好了我会补偿你,加倍补偿你,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蜜月,你不提我也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会带你去周游世界,你得相信我!我考研了,觉得没问题,人民大学的经济系,老婆,要是考上了,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好好照顾家里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对我家人有意见,唉,难啊,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有的人一出世就命中注定要背负一生沉重包袱。在我生存的那个环境,年轻时父母就无怨无悔地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予了孩子,他们做的一切,包括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孩子,现在他们年纪大了,干不了活了,顾不上自己了,又不像城市一样有养老保险,有医疗保障,有最低生活金,什么也没有,如果不靠孩子他们指望什么生活?只能活活饿死!老家里的事一直是我另一个压力,我妈按农村的惯性思维,也对你有意见,所谓懒、馋、爱花钱、不孝顺,我觉得就是两种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不同罢了,并没有太原则的矛盾,多方忍忍,各退一步,不至于水火不相容!这中间我也有错误,不该相信一头的,不该偏信我妈的,让老婆你受了这么大委屈,碍于面子又不肯向你认错——很多时候我极端压抑,千方百计委曲求全,让你们双方平衡,结果两头不讨好;也悲观,也累,心累,有时真想突然消失,到一个没人烟的地方去,出家当和尚当道士也清静啊!总算没压力,不在老婆面前谨小慎微,不惹她不高兴,也不心力交瘁了……”
然后传志端来了一盆热水,给何琳洗脚。何琳有个毛病,就是洗澡时也不好好洗脚。以前传志就给她洗过,粗糙的手指按摩着脚趾关节,那种感觉很好,而且女人很容易被这些温暖细腻的细节所感动。
何琳眼泪簌簌而下,竟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罪恶感,与婆婆吵架、打冷战、争地盘、争女主人地位和话语权,有时也是蓄意而为,有一忽儿竟像疯了一样非在某一问题上较出高低,没想到却把眼前的男人推向那么一个绝望悲惨的境地,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亲人,接纳他的一切啊!
传志握着老婆的脚,边洗边忏悔。于是男人的眼泪和深深的自责、检讨加哭诉奏效了。
何琳告诉他下一步的计划,“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去美国姐姐那里过一段时间。”
“我也去!”
“签证我都办好了。”
“我马上补!”然后款款弱弱的眼神,“怕你变了心,不回来。”
“我想待一个月。”
“我请假,能请几天就几天,要陪你一起去——出远门,绝不能让你离我太远!”
像传志这样有正当职业和房产的人,申请探亲签证并不难,难的只是要说服母亲。老太太陪着还在肚子里的王家大孙子就在保定,离北京市一个半小时火车的小城。那里好歹物价便宜,一个地段一般的小二居季付才六百块,绣花一个曲里拐弯的远房亲戚在那里,租人家房,只求有个紧急事情的照应,决不沾半点光。老太太对里人外人分得很清,知道哪些人能沾光就沾,哪些不能。不想走太远,离儿子远了中不了用,挨太近又危及儿子前途,保定这个城市正好,周末儿子早上花一个半小时过来,下午还能回去。
传志担心母亲、嫂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受委屈,把年终奖金几千块钱都给了她们,发的实物油、米、超市折扣券之类的,能换成现金的兑换现金,不能换的都提到保定了。老人和孕妇逃难似的,是最该关心和最需要关心的,自家里反正什么也不缺。
“儿啊,过年了,你啥时过来看看俺啊?!”
“娘,不过去了,你和嫂子好好过年吧,该吃吃,该喝喝,别心疼钱。我有事,忙!”
“有啥事啊年都不能过?半天时间也没有?俺不信!”
“这工作不都是越到年越忙吗?请客,送礼,吃饭……”
老太太没话说了,对这个很熟悉啊,“人家有给你送礼的啵?”
“我无权无职谁给我送?我是帮我领导送,上级部门一大帮,过年不打点一下怎么行?”
老太太想了一下,“也不能光送礼啊,你在哪过的年啊?在何琳家过的啊?”
没承认,也没默认。
“拉把儿子中啥用啊,谁家把自己的娘丢下跑丈母娘家过年啊!这么近都不知道过来看一眼你娘……”
传志便把陪同何琳要去美国过一段时间的事说了一下,老太太挺高兴,儿子要出国了哇!
“儿啊,远不?”
“远,一天的飞机呢。”
“一天的……飞机……花钱多不?”
“得花啊,现在哪有免费的午餐。”
“你花还是她花?”
“她花吧,我哪有钱。”
“你们去美国准备干点啥呀?”
“玩,玩呗。”
“花那么多钱跑出去玩?!老爷,咱能不能省下飞机钱,省下玩的钱,不去?要去坐火车去!”
“哎呀,你懂什么呀,不给你说了。我得去!”
“俺在这边住着,动一动就得花钱,又不能赚人家两个,你大侄子再有仨月就出来了,坐月子,小孩用的,奶嘴奶瓶,要没奶还得买奶粉,啥不需要钱!你少玩一趟省给俺又没缺胳膊少鼻子的有啥委屈的?”
“娘,你别想了好不?我不去何琳省下的钱也给不了我,也到不了你手里!真是,三个月再说三个月后的事,现在不缺吃少穿吧?行了,别管我了,我自有安排。”
放下电话,老太太不知是羡慕、显摆还是气急的语气,回头对正洗土豆的大媳妇嚷:“养儿养出个憨熊来,又去老丈人家过年了,人家多富多好要什么有什么啊,真是!北京这么大的城市玩不开,还跑出国去玩……根本就把他娘忘到后墙角了!”转了一圈,又把话往回说,“俺要不是没个这事那事的,能离得开,俺也得跟着俺儿子去!”
绣花低着头,不说话,一双粗糙的手掌浸在冷水里使劲搓土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