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4节
转眼二○○六年春节临近,传志本不想回老家过年的,要陪近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来了一个电话打乱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儿子媳妇。确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后见一面儿子媳妇。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种愿望恐怕比孩子出生还要责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妇也得理解这个并不为过的请求,濒死的老人为最大嘛,何况是老公的亲生母亲,以前的积怨先一笔勾销吧,俗话说人死债走,当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没什么不可宽恕的。
这一年春节还来得早,正赶上北方最严寒的四九天气,北风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没有熄灭这个城市四百万外来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情,火车站又例行排起了长龙。
何琳挺着大肚子没法挤火车了。老何夫妇心疼女儿,本不想让去,可想到亲家快撒手人寰了,见一见儿子媳妇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于是郁华明把她那辆蓝色的别克君越借给了女婿,并一再叮嘱路上不要太赶,一切安全为上,尤其是对走路都觉得累的女儿,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一边的郁华清一边嗑瓜子一边时不时泼冷水,“这么冷的天,人家儿子自己走就行了,儿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妇两眼干吗?有什么可惦记,有什么可看?”
她姐姐不满,“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辈,满足这个愿望有什么不应该?”
郁华清翻着白眼,“关键是没意义!老太太是要紧,何琳身子现在要不要紧?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这么远,来回奔波,孩子出个什么事怎么弥补?人家儿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这个婆婆在这个时候对儿媳妇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么老大不乐意,何琳还是去了,六百五十公里,开了近八个小时,上午走时阳光灿烂,回到北风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传志下了车,蹲裆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点,在后座上坐、卧、躺,除了累,竟没多大反应。
在院子里昏暗的低瓦电灯泡照耀下,何琳没觉得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平静有点脏乱的小独院,到处是干硬的鸡屎,低矮杂乱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倒是东厢房亮着灯,听到响声,门打开,先是招弟然后是王传祥的脑袋探了出来。
看来生了孙子,孙子的妈有资格在婆婆院里住了,虽然没住进正屋。
“招弟啊,你花婶婶带着宝宝来看你来了。”何琳对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许多,头发也长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没以前好奇和热情了。她就那样扒着门框看着企鹅似的“花婶婶”,什么没说,也没动。
王传祥也没说什么,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讪讪地,在招弟身后依稀看到了大嫂绣花的轮廓,那种观望或敬而远之的神情——倏地闪过,里面有孩子拉长了声音叫,就不见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气与热情,随着老公径直走向堂屋,就听老太太一声哽咽的“儿啊”,老大老二就急步进入正屋西边一间老太太的卧房,由一层布帘与客厅隔开。何琳站在布帘外面,一侧身,看着老太太倚在贴着彩色报纸的墙上老泪纵横地拉着二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边说边剧烈地咳嗽,咳嗽的当儿瞅见了何琳,只是没聚焦。何琳认为从她一进屋就看到她了,她躺的那种角度能通过布帘的缝隙把客厅一览无余,只是故意装着没看见。而且何琳坚信老太太没大事,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绝不是恶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颠簸一脸苍白的自己和传志的气色还要好。
传志说:“我和何琳来看你了。”
老太太继续抓着儿子的手,继续口齿不清黏黏糊糊絮叨地讲。何琳见婆婆没召见自己的意思,径直走到东面一间小屋里,熟门熟路摸着细细的灯绳,打开灯,那张硬板床还在,便把从家带来的薄毛毯一铺,盖上厚毛毯,最后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下了。冷啊,没暖气,加上又在车上窝了一天,累就一个字。躺下才发现,婆家鸟枪换炮了,映着院子昏暗的光线,竟看到窗子上装了空调,这才发现空气里有点暖,空调没开,没见生炉子,一扭头,从门缝里看到客厅一角里的发红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电暖器了。阔啊,自己家的电都小心用。
在她寻思的当儿,招弟和她母亲过来了,推开东间的门,没进去,在门口低低的声音问:“饿不?饿得话做点饭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着一个近一岁的胖嘟嘟的孩子,肥头大耳的,明显营养过剩,但不知###还大不大。小家伙也是很可爱的,歪在母亲身上,吐着舌头好奇地看着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家伙伸出手,怎么说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几个月的胎儿变来的呀,天然有点亲近感。只是搞不明白她们的神情为什么这么冷漠,难道因为没给这个孩子上北京户口?
“谢谢,不饿,不麻烦了,”她本能地抗拒。
招弟和她妈妈转身走了,都忘了带上门。
何琳下去关门时又在客厅看到了海尔冰箱,在门后看到了滚桶洗衣机,都实现现代化了,谁的钱呢?难道是老大养儿子又要交超生罚款的每月七百刚拿上没几个月的工资?老太太在对面还在不停地回亿从前,回忆儿子们小时候,回忆她老头活着时的幸福时光,边说边哭……
何琳又回到床上,缩进被窝里,看了看墙上,确定没蜘蛛没多足动物在潜伏,安安心心闭目养神,在心里一百遍对自己说:大度,大度,大度,谁也不招惹,谁也不理,过了这两天就回去了。时间很快就过去。
心态好,睡觉就快,在温暖的被窝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传志叫她,推她。
“何琳,我妈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来,过去看看——”
王家的二媳妇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老公看,心道,这么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听话,我妈就是一口怨气憋着上不来,你多顺顺她,怎么说我们也是晚辈,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着她有气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给披上棉衣走过了客厅,来到婆婆的房间。那情景还真吓她一跳,老太太直愣愣倚在墙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脸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真像濒死之人——
“何琳,你与妈向来不睦,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中伤了老人的心,我妈心里有一团怨气,不出来估计是过不了这一关,你、你、你得说句软话,道歉——”
何琳给吓傻了,脑袋也有点不够用,心说道歉就道歉啊,这关口,也甭追究谁对谁错了,但歉怎么道啊?说对不起行不?
“跪下吧,说说自己哪里错了,请老人原谅,俺妈一生太不容易了,总不能给生生气死吧?那俺们兄弟也忒不孝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点蒙,一扭脸,传志已双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让你老人家生气,你老人家千万别想不开啊,现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认错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块痰似的东西堵着上不来,手都颤抖了。
“娘啊,你原谅我们吧,我们不会再惹你生气,不会再让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劲拽着,心里又是惊慌又是疑惑,老太太当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边大伯哥的脸,气愤又鄙夷的神情……
慌乱中双膝一软,何琳艰难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两旁,屁股坐在脚后跟上。
“娘,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何琳给你老人家认错了——快说啊!”
“妈,我、我……错了……”说完话何琳忽地发现跪在地上认错的只有自己,传志已爬起来向他妈指证了。那边大伯哥脸上似轻松满意之色。
刚刚还一口痰状上不来气的婆婆此时一通浑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俩儿子面前哭开了。
何琳在后面站起来,浑身发抖,转过身僵硬地挪过客厅,移到刚离开的被窝,手脚抖得竟爬不上床,心里数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她哆嗦着坐在毛毯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老太太哭着对她儿子们说了什么讲了什么,她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屑听到,只是在试图搞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幕是做梦还是想象的?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忽然,大嫂绣花如影子般躲进来,端来一碗鸡蛋汤,放在她能够得着的桌上,远远地站着。她看着她的脸,那种遥远不可捉摸的神情,即使没直接参与,也仿佛是阴谋的一部分。大嫂轻声招呼了她,她没听到,也不想听到,只是冰冷而僵硬地坐着。绣花转身走了。
一会儿,招弟又钻进来了,不像她妈那样站得那么远,挨着床,一会儿看着花婶婶苍白的脸孔,一会儿看她隆起的球似的大肚皮。好长时间,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琳就起来了,挎了自己的小包包不声不响走出了屋子,走出婆家的院子,在四九寒冬呼呼的小北风里跑到了大街上,顺着土路往县城的方向走。土路左边还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坚硬的风小刀子般从空旷的大地上刮来,呜呜作响,土路右边的树林,已被砍伐得只剩下到处的大坑小坑,松软的土层被刮起来,像麻雀群一样一拨一拨飘向远方。走在荒凉的田野上,何琳觉得自己简直太渺小太脆弱了,随时可能像这块土地上的枯草一样的命运。她也突然以另一种的方式理解了婆婆这种命硬的人物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条件下她也只能以铜豌豆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存在,也明白老公在这么粗粝的生活下性的养成,他对生活的变通方式是那么简单而直接,因为更苦的日子他都过了,新生活再糟糕也远没探到他的底线,他们对生活底线的要求是不同的,对各自生活的人生际遇要求也不相同。一棵长在热带的水葱恐怕永远不能适应严寒的凛冽。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辆走亲戚的三轮车,何琳拦住人家,主动给钱,只要给捎到县城。
三轮车主没要钱,把她放在了有公共汽车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八块钱,终于让一辆破旧的大公共汽车带到了公共设施更健全的县里。太阳出来了,她找了家较干净的店吃了早餐,还买了几听露露,县城小,没有火车站,她就到处找出租车。
“到北京。”
那司机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个字:“多少钱啊?”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点底没有。
“你能出多少?”
“一千。”
“再多出点吧,一千三,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出租车一路北来。
传志发现何琳不见了,到处找,没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机,响了两声,关了。
跑一趟北京进账一千三百块,除去油钱和过路费,怎么着也得一半纯利吧。那司机玩命开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让何琳掏的钱,说是到了北京,油钱从一千三里刨去一部分,大过年的,路途遥远,出长差也不容易。说到底是有点不相信她,一个大肚孕妇,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说没钱,你能怎么着她?
何琳不在乎那点油钱,一心只想快点回到家,要求走高速,过路费自己也掏。
整整颠簸了近十个小时,精疲力尽的出租车司机把孕妇放在一家银行门口。孕妇下车到ATM机上取了一千多块。行了,噩梦结束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了。
站在自己的三层小楼前,已是夕阳夕下,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路灯次第变亮,寒冷的光线拖着她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墙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本该是自己的房子,本来是娘家的房子,为什么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为共有人?这个贱人!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贱种!这一次我一定不让你得逞,绝不宽恕!她咬牙切齿咒骂。
打开门,客厅里电话猫爪般响起来。她没理会,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鸡蛋面,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汤都喝得精光,唉,饿死小宝贝了,在肚子里一个劲地东踢西踢呀。然后抚着肚皮上楼了,躺在床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