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小景将李宝莉的戒指和项链卖了五千块钱。李宝莉有点惊讶,说当初马学武买它们恐怕都没有花这么多钱吧。万小景便笑,说我手段一向高明,你不晓得?李宝莉便笑说,我晓得。你是卖我的首饰,也卖你的脸皮。两个加起来,钱就不少。万小景说,呸,替你做事,还要听你的风凉话。

其实万小景是将这事说给建建听了,结果建建把它们买了下来。建建出手的是一万块钱,万小景怕露馅,只敢跟李宝莉说了五千。余下的钱,都去填了先前医药费的窟窿。这些李宝莉都不晓得。

万小景跟李宝莉说,你要是没得我这个朋友,这辈子不晓得会惨成什么样子。李宝莉说,那是。你到这世上是来放债的,我到这世上是来还债的。我先把欠人家的还清再说。你这一笔,我要留到下辈子再还。万小景便笑,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姆妈,一生下来就开始整你。李宝莉也笑,说那好那好,你赶紧把下辈子养我的钱先赊给我再说。先只赊十岁以前的,十岁后的我再慢慢赊。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邻床的病人都笑个不停。

李宝莉的病房住着12个人,断腿的烂背的破头的割胃的取胆的老少都有。李宝莉天性热闹,住进去头一天就跟所有人混成熟脸。手术完后,李宝莉下不了床,行动不方便,心里便似着火。如果想让火小,她就不能闲着。一闲下,那股火头就会一直烧到头顶。三天过后,医生说可以稍稍下床走动走动,李宝莉就立即成了这个病房的管家。每个病床上的事她都管。似乎只有帮病友们做这做那,她才感到轻松。李宝莉跟万小景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脑子想事,自己手上就得做事。万小景说,也就你是这样。

植皮果然是好办法。李宝莉的伤口恢复迅速。换药时,看到粉色的新鲜肉一厘米一厘米像地里新冒出的小芽,李宝莉不由得怦然心动。那心情,就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也有新芽在朝外冒出。

李宝莉出院的时候,建建开车过来送她回家。李宝莉的腿还有一点瘸。建建说,你再莫去当扁担了。李宝莉说,我不当扁担一大家子怎么办?建建说,到我这里来做。我一个月给你两千块钱。李宝莉说,你这像是捐款似的。建建笑了,说我这个老板其实蛮狠。原先请了两个人洗杯子碗盘加上打扫卫生,你要是来了,这堆事就交给你一个人做,我晓得你手脚蛮麻利。算下来,我还省了钱。李宝莉也笑,说原来是想盘剥我啊。建建说,你想一下,我等你的回话。李宝莉想,真是可以考虑一下。建建见李宝莉没吭声,便说,宝莉,十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没有变过。

李宝莉的心跳加速了,当真有一点初恋的感觉。那时万小景把建建介绍给她,见面的第三次,建建就说,你蛮对我的性格,我恐怕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李宝莉最终因为建建学历太低而拒绝了他。这么多年来,建建的这句话,她也早忘得干干净净,现在却蓦然跳出记忆。李宝莉想,难道他指的是这句?

李宝莉在楼前下车,恰好遇到公公婆婆散步回来。李宝莉没有跟他们作相互介绍。在电梯里,婆婆问,那个男人是哪个?李宝莉说,是小景的朋友。婆婆说,小景怎么没有在一起?李宝莉说,小景今天有急事。

晚上,李宝莉刚上床躺下,小宝闯进来。李宝莉忙起身说,快过来,坐一下,姆妈蛮想跟你说说话。小宝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李宝莉说,哦,那你就好好做作业吧。小宝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李宝莉说,你说你说。你的话就是姆妈的最高指示。小宝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了男人?李宝莉怔了一下,说没有呀。我哪里忙得过来?小宝说,那就好。我告诉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你就跟我们马家一刀两断。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要你的,我立马出门打工,爷爷奶奶由我来养老送终。你莫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活不成!

小宝说完,看都不看李宝莉一眼,摔门而去。丢下李宝莉目瞪口呆地望着砰地被关上的门板。门背后贴满了小宝稚气的图画。最大的一张画有一个长发卷穿裙子的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子。题目是小宝和妈妈。那是儿时小宝最喜欢画的主题。

李宝莉突然觉得她紧牵的那只小手,正在拼命朝外挣脱。

第二天李宝莉就给建建打了电话,说她不打算去他那里做。建建追问为什么。李宝莉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莫问原因,我难得说出口。你的心我领了,往后你也莫来找我就是。

电话那头的建建沉默不语。这阵沉默让李宝莉觉得心里刺痛。


汉正街以它的喧嚣和热闹再一次欢迎李宝莉。李宝莉回去的头天,扛着扁担,穿过曲里拐弯的街路和密密麻麻的店铺,觉得就好像正看着一台大戏。吵闹和笑骂,快乐与焦急,聪明和愚蠢,潇洒和土俗,都在这街里展示。扁担们担着货,一路走一路喊叫,闪开,莫撞了!过细,擦到了!走上一段,就像看完一个场次。一路下来,声音和色彩,跌宕起伏,大俗大雅,五光十色,光彩夺目。真是好听又好看。

李宝莉的心一下就亢奋起来,仿佛是被刺激。她忍不住对着几个店铺高喊着,喂,我又来了,有活就喊我。几个店铺的人都回应着她,说没得问题。都晓得你打架打赢了。

李宝莉想,以前在这里讨生活,只知辛苦,不知乐趣。隔了阵子再回来,倒觉得这个地方还真是有味呀。所谓生活,想要过瘾,大概就当是这样的,有声有色,有苦有乐,有悲有欢,有泪有笑。

李宝莉还抽空去看了何嫂。何嫂上次跟她一起挨了打,但伤得轻,不几天又回去继续做扁担。何嫂正挑着两纸箱塑料面盆,说是要给一个江西的客商送到码头。李宝莉便陪她走了一脚路。何嫂蛮开心,说宝莉,住医院人都养白了,养得不像个扁担了?李宝莉就笑,说那你也去养养吧。何嫂说,还是养你吧。你一养就好看了,我再怎么养还是一个矮冬瓜。李宝莉便得意起来,说不晓得吧?我年轻时是我们学校的一朵花。何嫂就嘎嘎地大笑,说跟我俩打架,差点把花打残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帮我,结果伤得比我还重。李宝莉也笑,说当了扁担,硬是把花摧残成老树皮。莫讲人情不人情的话,该出手时就出手。说罢她便先笑,何嫂也笑。两个女人就一路放声大笑。李宝莉笑完,就像练了一场气功,浑身上下舒坦。

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不觉时光如飞。